子禾的复调
2022-06-14李璐
李璐
读子禾的中篇小说《灰色怪兽》,最深的感受便是“复调”。在“80后”“90后”作家中,小说人物的矛盾冲突,各自所秉持的观念、想法,能在“复调”程度进行讨论的,很少。这是子禾小说的特征之一。
一
《灰色怪兽》所描写的中心情节并非很复杂:“我”(甘松明)设法营救关在派出所的哥哥甘飞明。而甘飞明所涉的主要事件,是因疑心妻子与秦三河有私,而对秦三河进行了非法拘禁与折磨。小说围绕着过年前“我”的营救尝试,写出了“我”的父亲、母亲、哥哥,“我”的好友张宁,还有秦三河及其兄秦三江,派出所负责调解的陈主任,及处于小说叙事外围的“我”嫂子等人对此事的态度。
在小说进行当中,首先给读者强烈冲击的,便是围绕这一事件,所有人态度鲜明的不同看法,涉及关于赔偿、关于量刑、关于各方在其中的利益得失。更重要的是,小说的着眼点并不仅在于此,“我”此次回乡,无意中重新梳理和审视了这个家里主要的四位成员——父亲、母亲、哥哥、“我”在亲情轻重、利益亲疏上种种隐微曲折的关系。
于是,小说其实有两个高潮。一个高潮,发生在派出所的调解室,非常激烈,处于明处。另一个高潮,是“我”回乡、回家后,与父亲、母亲,以及记忆中的哥哥的相摩相砥,在亲情温暖的表层下,不觉就潜流暗涌,这是发生在暗处的小说的高潮部分。同时,这发生在暗处的磨砺,某种程度上瓦解了“我”这一方的根底,将关于“家”“家乡”的想象悄悄掏空——也是小说结尾“我早已不属于这里”的喟叹所自。
让我们先回到派出所的调解室,这里,几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争持不下:一派是秦三河、秦三江这方;而这兄弟俩对于这件事的态度也截然不同,可以说直接分了两个声部。涉事者秦三河几乎没怎么说话,“他快速抬头看了一眼陈主任,又看一眼我和张宁,便低下头”。而他的哥哥秦三江为弟弟抱不平,从他的口中,我们听到了令人震惊的拘禁与折磨,如果他的陈述没有刻意夸大:
“前三天,不给吃不给喝,抽耳光,脸都打肿了,现在还没消肿,你们看!”秦三江一只手托住他弟弟的下巴,抬起,扳转过来,“你们看看!身上的伤就更不用说了,背上青了一圈,轻轻一碰,都疼。”顿了一下,“还有,前三天不给吃喝,后来给吃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是狗食,喝的是尿!”
在秦三江之后的陈述中,读者还知道,折磨不仅于此,“我”哥哥用火烧秦三河私处的毛发,差点对他造成了肢体的残损。
说到烧毛发这件事时,“听到最后一个字时,我们,包括陈主任和他身边的书记员,都差点笑起来”。而小说的人物之一,“我”的好友张宁,在调解中途休息时——“点了支烟,靠着椅子吸了两口,突然说:‘笑死了。马上又用手捏住自己的嘴,呛得咳起来。”这里,第三个声部的复调已经奏起——听起来凄惨的细节,在张宁看来,是好笑的。这反映出一点——对人身自由、人的尊严这件事,张宁显然不太能感同身受,有置身事外之感。小说中,他用私人关系帮“我”奔走调解,无非是由于与“我”私交亲厚,在这个事件中,他可毫无心思来体会秦三河的感受。
而“我”在惊讶于哥哥的手段之后,紧接着,因秦三江的咄咄逼人而“愤怒起来”。接着,“我”以秦三河也有责任、秦三河之前涉嫌与“我”嫂子有亲密关系来回怼。“我”并非认同哥哥对秦三河的拘禁行为,只是在调解室里,面对对方逼人的态度,不得不为己方争取——是利益的诉求让“我”采取了更强硬的立场。但读者也能感觉到,“我”的回怼里有认为己方“占理”的地方:
“那你告诉我,夺走一个男人的妻子,夺走两个孩子的妈妈,夺走一个家庭的和睦,毁掉这个男人的心,还有他的事业,”我停了一下,本能地让自己的声音更沉着,更有力,“你告诉我,这算什么,这还不是杀吗?”
“本能地让自己的声音更沉着,更有力”暗示出“我”在说这段话时,有故作沉着地“装”的意味。因为这是在就事件处理结果进行谈判,如果己方态度显出游移,很容易在利益上遭受损失。之后,对方提出的和解条件是“我”哥哥道歉,并赔偿三十万元;“我”不能接受三十万这个数字,所以继续进行谈判。
“我”的立场是如此,那么,可想而知,之后,造成非法拘禁事件的“我”哥哥来到调解室,在秦三江的言语刺激下,情绪爆发,互相扭打,调解彻底破裂。可以感受到,此刻,“我”哥哥依然感到无比委屈。结合前面几个人的立场和观点,这可以说是第五个声部。
调解室内的冲突发生后,“我”对哥哥无理性的反应非常愤怒,也感觉对方要求的三十万的赔偿数额太高,私下里,一怒之下对张宁说,要不然让哥哥受点教训也好,犹豫之后还是说了:“我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张宁的反应是,“再需要教育也不能去监狱啊”。张宁觉得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想帮“我”出这三十万。而“我”坚持觉得事情不能这么办。这是前文“我”与张宁各自声部的变奏——由调解室里不得不采取的更强硬的态度,调整到更客观的评判状态。
二
矛盾暂时得不到解决,于是“我”先回家。回到家里,父亲、母亲声部的加入,让这明处的冲突真正只成为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四个人的家庭里,潜流涌动。譬如父亲听说了调解的情况后,先是暴怒,再是对大儿子的抱怨:
“哦,话难听点他就受不了了?那拉了屎让别人擦屁股的事,那些不要脸的事,他就受得了?前年买了那辆卡车,我攒的一点钱都给他连哄带骗拿完了,还让我出面贷款,信用社贷了十二万,现在都是我和你妈在土里刨钱,还贷款。他狗日的人模狗样,抽好烟喝好酒,这些钱他啥时候过问过?”
然后是“我”的心理活动: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他的恼怒我依然理解,甚至让我在某个瞬间怀疑自己在法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训斥哥哥,是不是太过分了。但又有某种东西让我冷静下来。
父亲吐的这一大摊苦水,我以前完全不知道,我知道哥哥近两年在跑车,但并不知道他自己买了车,更不知他是以這种方式买的车。某一瞬间,我甚至想,既然他拿走了父母的钱,那岂不是说明里面也有我一份?父亲说得对,这么多年他都在干什么?……我在一种纷乱的焦躁中隐约意识到,哥哥亲手造就的这个泥淖正在隐秘中扩大,而我似乎已身陷其中。C456DD7F-AFFB-4310-B21F-8B806E91A804
这几段写得很精彩。在父亲身边、在读者面前,“我”毫不留情地坦陈自己的心理,超越了可能有的道德上的掩饰——“我”会从哥哥在经济上的任性妄为联想到自己可能有的经济损失,很合乎人性的一个联想,却也在最亲近的家庭成员关系上滴下了怀疑的凉水。
回想“我”在调解室里对秦三江的回怼,可以看出在“我”这里,家庭伦理架构非常重要,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超越个人的自由和尊严。(整篇小说的复杂让读者在这里不能简单轻易地对此作道德判断——在民风“土重水深”的西北,这是某种现实的存在。)而就在这么重视家庭伦理架构的地方,“我”的心理活动其实在进行着无情的拆解;又因为这心理活动足够诚恳,所以几乎让人无法判断,作者在这里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中投下了这些客观冷静的审视。
在这方面,小说前前后后,或隐或显,透露出很多信息。譬如,父母先是仿佛都忽略甚至不知“我”有胃病,而“我”胃病的根源恰恰在于多年前哥哥偷看“我”的日记、并轻率地以此攻击“我”,父亲在这个过程中惩戒“我”——这些往事参与了对家庭伦理温情架构的拆解。
此外,在人们一般以为的、温柔慈爱的母亲这里,读者也接收到很多不和谐音:母亲对“我”保持着某种客气;敏感的“我”介意母亲似乎更关心处于弱势地位的哥哥;母亲对耶稣的信仰更多地处于一种希望得到护佑的功利需求,甚至以此攻击无耶稣信仰的丈夫和儿子;母亲由于大儿子得不到迅速的营救,甚至迁怒于“我”不考公务员——总觉得“我”当官的话,会更有营救的力量。这些地方显示出小说丰富的多声部。
以及,那个不告而别、回娘家的嫂子的做法,也从侧面反映出“我”哥哥的做法对她的伤害。小说交代说,“我”哥哥自己已确凿出轨,却以暴力的方式对待妻子(在并不能确认妻子是否出轨的情况下),对妻子家暴到让邻居报警的程度。还有他对所怀疑的秦三河的施暴,更是让妻子直接离开了家。“我”嫂子这部分,可以看成不出场的、无言的一个声部。
写到这里,我也突然发现,小说里,女性的声音相对比较少。无论是虽然充满慈爱,做事却似乎缺乏合理性的母亲,还是同样身为受害者的嫂子,在小说中似乎都没有足够多的表达内心的机会。小说里,大部分时候,“我”对父亲的反抗是心中默默腹诽;比较起来,对于母亲,却是可以直接表达反对意见的——虽然母亲确实有错在先:将耶稣信仰强加到他人的祖先崇拜之上。但如果这是父亲所为,“我”会不会相对温和一点去反对这件事呢?当然,由父亲来反对祖先崇拜,可能性比较小;祖先崇拜在以男性为中心的伦理和话语结构中,可能天然具有某种合理性。这并非作者的忽略,而是作者忠实于自己所描摹的现实生活的结果。这当然是不合理的,却显现出某些现实。
三
上文的分析非常粗疏,但读者想必已经感觉到了,在两万七千多字的小说《灰色怪兽》中,每个人物都充分地自成一个声部。从各自的立场、角度出发,每个人的精神、价值观念,是自足的,都有它的合理性;而汇合到一起,便让读者仿佛置身于言论的广场,听到每一个人挣扎的、热诚的精神世界。
而小说的精彩之处亦在于,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忍不住也想加入这一场讨论中去——我读着读着,也会想“水土不服”地发议论说,个人的自由和尊严,高于一切其他价值。缺少这一点,所有的伦理结构无法稳固地建立,或者说,建立起来的,只能是互相剥夺的伦理结构。而我作为读者的这一想法,放进《灰色怪兽》这篇小说中,能感觉到,它亦只是其中一个声部,参与作者所塑造的丰富、精细的交响乐中。我的观点,自然不能说服小说中的其他人。我亦能理解和同情小说中每一个人的逻辑和观念。这便是《灰色怪兽》在“复调”这个意义上做的第一层贡献。
子禾在“复调”上所做的第二层贡献,便是叙事者“我”的复调性质。可以说,“我”这个人物本身便是多个声部的集合体。在调解室里,他坚持强调家庭伦理结构,维护家族的利益。退出调解室,他能客观分析和看待各人在此事件中的苦衷。感受到父母焦急于哥哥的被营救,他有时候会敏感地觉得,相较于自己,父母是不是更关爱哥哥一点;而到过年时,哥哥没能被救出来,父母亲的表现“就像把哥哥这个人忘掉了一样”,他又会感觉到“奇怪的失落”——这是一种“物伤其类”的伤心,此时,他仿佛与哥哥一体,感受到自己在某个时刻可能同样遭受“被抛弃”的失落。而由胃病回忆往事,他又会想到哥哥的性格、性情与自己的迥异——哥哥的伶牙俐齿、儇急浇薄、任性妄为……
同时,在本该最亲近的家人关系里,“我”所表现的状态,“我”与父母亲的关系,也是有较强距离感的。读者可以发现,父母亲与“我”的沟通并非一种自然的交流状态。父母想了解调解的进展,往往用一种试探的态度,和我交流。母亲想打听情况,又常常被父亲打断。母亲觉得“我”营救哥哥不够积极,又不能朝“我”发火,便似乎借耶稣信仰与祖先崇拜的冲突而发泄焦虑情绪——这也是耐人寻思之处:在最重家庭伦理关系的地方,家人间的关系却仿佛是某种社交关系,貌似亲近,却有疏离。
我想,子禾的小说精细描摹出了“我”的状态,也便精准抓住了时代人格——亦是复调。“我”的复调是时代造就的。小说里,“我”来自西北农村,在大城市譬如北京等地工作。不同地域的观念、思维方式在“我”身上同时存在。“我”既重视家族伦理,又理解母亲的耶稣信仰;既能在非法拘禁事件的评判上冷静地说“单是这样的话,也不理亏”,也会暗自气恼哥哥的恣意妄为,还能坦率地直面家庭关系中的利益取予。联想到子禾的游学、工作经历,“我”这个人物身上可能更多地有子禾对世事人情的思考。
但在复调的世界里,让人伤感的地方亦在于此。“我”感觉到与家乡人们的说话、做事方式有诸多不能相合,但有意无意间仍难以跳脱家乡风俗习惯的影响——哪怕是作为参照系、想摆脱的部分,也是“我”所来自的地方,“我”的底色和根基。
所以,这也是“我”这个人物“复调”声部的悲哀。当几重“复调”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一定是精神内部不断冲突、寻找归依的激烈过程——人总要达到某种平衡,才能做到不至于分裂地应对世事。在小说里、在人世间异彩纷呈的复调,集中于某个人物身上时,便意味着激烈的动荡和整合。
四
张爱玲小说集《传奇》的封面设计一直被津津乐道——占据画面绝大部分的,是一个很大的窗口:一个现代装的女子倚着窗框,孜孜地往里看;而在画面的左下角,是一张小方桌,四个旧式女人围坐一起打麻将。
这个画面,似乎也可以用来形容子禾的小说。当人物各自的意志独立于作者的意志,在小说里卓然存在,形成广场上不同声部的复调时,它们便也交织起了当代中国广泛的、活灵活现的生活现实。读子禾小说,仿佛掀开帘幕,看到的是传统中国在激烈变迁时代的各种适者生存,亦是水深土厚的传统生活有滋味的呈现。
在小说技巧上,子禾的描摹耐心、扎实、好看。不只是《灰色怪兽》,读他的《野蜂飞舞》《悬停之雨》《继承》《老猴》,亦是翻开书页便会延绵不绝地读下去,原因之一也在于子禾描摹、提炼的传统中国世界颇为好看。子禾曾于其中浸润,深谙它的习性,明白它的弱点,又能从中走出来,所以子禾小说中随意一个细节,都深得中国的习俗社会之趣,譬如《野蜂飞舞》里,一个过年敬烟的动作——“他又從炕上找来半盒皱巴巴的蓝兰州,摇一摇,倒出一支递给我”——一句话就让读者深得人物神理,充满灵韵。
这样一位敏感细致、善写“复调”的叙事者,他的意识之海中潜藏着多少声部?他会在多深、多广的程度上构筑起当下中国现实生活、丰繁人物的大厦?读者期待着。C456DD7F-AFFB-4310-B21F-8B806E91A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