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世界
2022-06-14许玲
许玲
1
孩子顶着一头浓密潮湿的黑发在生命之门未做过多徘徊,便从母体脱离而出,来不及清理口腔里的羊水,已经放声大哭,这是一个声音哄亮,头发极好的新生女婴。
沈新埋着头给二十八床的产妇进行着伤口缝合,虽然她不是初产妇,也常规使用了侧切剪,在出口处斜斜剪了一口。她听到产妇低低的啜泣声,便从她的大腿处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很痛?这个女人霸蛮,最痛苦的时刻,也只听得到气流从她咬着的牙缝里急速泄漏的声音。按道理此刻被穿针引线的痛苦,与之前阵痛相比,它根本不值一提。听到沈新的询问,女人的声音猛然歇住,暴露在沈新视线中的大腿从微微发颤,到不可控制的抖动。另一边的操作台上,护士小云正在给孩子称体重,在病历上盖上小脚印,然后将她带到了女人身边,趴在妈妈裸露的胸部上。和母亲肌肤第一时间接触,能促进乳汁分泌,还能给新来到世界的小人儿安全感。小云在一旁夸道,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眼睛就睁开了呀,黑葡萄一样的。
女人安静了下来,她努力抬着眼皮看着面前干净粉红的小脸。沈新的缝合完成得很顺利。她的针一向缝得漂亮,创面对合整齐,线结松紧适宜。医生给产妇拆线,一眼就能分辨哪些出自沈新的手,常夸道,瞧,这手艺活不错,像绣花一样。小云已经从女人胸前抱起孩子,准备送到产房外等待的家属手中。沈新瞟了一下婴儿的脸,全新的肌肤红彤彤的,微张着小嘴。这一瞬间,沈新从惯性的工作状态中脱离出来,另一个孩子的样子覆盖住了这张脸。那时,他也是这样躺在护士怀里,一群白大褂白云一样地簇拥着他。沈新躺在女人现在的位置,正是这张产床,生产的剧痛才离开,一些赞美的话飘进她的耳朵里,这孩子眼睛里面有星星。皮肤很好,真是一个帅小伙呢……那样幸福满足的时刻。那样一个像星辰一样的漂亮孩子。现在呢,他让她的生活支离破碎,不堪重负。有人说,他们是来自星星的孩子。说出这种话的人,一定是冷冷的旁观者,他们也应该一起回到天上去。如果真是来自那里,他就应该回到天上,做最远的一颗星,孤独而清亮,那里才是他的世界。这个念头让沈新胸口痛,对于一个母亲,它的出现实在是罪孽深重。可是,它就像一个蓬勃生长的婴孩,迅速长大,然后在脑子里横冲直撞。大不了,陪着他去吧……
女人虚弱的声音,医生,我的腿麻了。沈新歪着身子靠在她的大腿上。沈新将她支开的大腿放平,一个生命从母体脱离,对它造成伤害的修补过程到此就算结束了。
沈新脱下带着血污的手套,丢进废弃桶。小云进了处理间,忿忿不平的,那么漂亮的一个孩子,爸爸听到是个女孩扭头就走,奶奶抱着孩子在产房门口呜呜地哭。沈新满脸轻蔑,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小云说,是啊,我就巴不得生个女儿,真是不知道珍惜,多少人只希望生一个健康正常的孩子啊!话音一落,小云看了看沈新变得面无表情的脸,知道这句话一定刺痛了她。小云恨不得把这句已经在空气中播散的话收回,整个科室,只有她得知沈新的秘密。
那個男孩在两岁之前,有时会被妈妈带到科室里,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排浓黑的长睫毛。他那时和所有被妈妈带到办公室的孩子一样,翻动病历本,闯入治疗室,被妈妈们的各种制止命令包围。因为他漂亮,天生的那种生人勿近的气质,他得到了更多的关注。沈新总是要他叫阿姨,叫叔叔,他从来不叫,连正眼也不瞧别人。没有谁会苛责一个两岁孩子的礼数。
他突然就不来了,甚至从沈新的嘴里消失了。有时同事问起沈新,你家儿子很久没来了呀?沈新才会说,他被奶奶接去乡下了。有一次小云与她同上夜班,她去婴儿准备室拿纸尿裤,沈新被压制的哭声从那排高柜后面传出来,小云站在她身后,也未察觉。孩子的哭声混杂着一个男人的吼叫,从沈新的耳朵旁边被恶狠狠地甩出来,你这个话都不会说的怪东西!你把床屙湿了,你到地上摊尸去!沈新在哭着乞求,你喝多了,求求你别乱来啊!小云见过沈新家英俊高大的男人,手下有几个人,做着长途运输的业务。沈新给科室里的同事解释,他以前在市委给领导开车呢,嫌不自由,现在比在单位上班强多了。同科室的姐妹们不是找同院的医生,就是来自各个机关的适龄男青年。沈新本身长相不错,她的这段婚姻被人私底下议论,她应该是看上了男人好看的皮囊。这个好看的男人时而说着最好听的情话,时而暴躁得像个恶徒,尤其是发现孩子的不正常之后。这是沈新接到了这个电话之后告诉她的,这个深夜电话摧毁了沈新的伪装。她的泪像石缝里的山泉,一股一股不可遏制地往外流淌,然后浸湿了一张又一张小云递过去的纸。沈新的脸庞被这些眼泪和纸弄得皱巴巴的,她哽咽着说,这些我能忍受,自己选择的,童童到现在不会叫妈妈,不会自己上厕所,什么都不会!小云惊讶,不可能啊,看起来那么机灵的孩子。病人在走廊里呼喊医生的声音终止了这段谈话,沈新迅速擦干泪站了起来,表情犹豫地说童童是自闭症。下班前,沈新找到她说,我希望这是秘密。你知道的,很多人喜欢把别人当怪物议论的。
小云站在沈新身边,用另一个龙头洗手。对于这件事,她一直守口如瓶,而她们因为这个秘密,彼此有不同于其他同事的亲密感。小云跟沈新讲起自己十二岁的儿子小哲,这两年成绩由班级前三坐直降梯般下降,像突然间被人换了,厌学,对着父母干,成了一个前世的冤孽。小哲父亲工作忙,一个叛逆的孩子由她一手调教出来,她成了一个被怨恨的人。小云诉说的是自己真实的不幸,她深深苦恼着。她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好想去死。沈新深深看了她一眼。小云接着说,不听话的时候,恨不得一顿打死他,然后自己跟着去死。
这是中班,接班的同事已经在门口的更衣室里弄出声响,开柜门,谈论中午的饭局,笑声在开关柜门和钥匙的响声中迸发出来,有些刺耳。沈新注视着自己被络合碘浸泡,又被流水冲洗了不知几遍的手,将它们摊开,皱巴巴像一张用过的卫生纸。
2
男人双手抱胸,蹲在菜市场台阶的一角,用一大片破旧的行囊将自己围成了一个矮小的影子。他的面前摆着一个硕大而破旧的皮袋,被放置在一块深蓝色的布上,和主人身上的外套一个颜色。几个大小不一的黑色塑料袋皱巴巴地围在它的周围,立着的木板上写着白漆大字:老鼠药、蟑螂药,另一张写着“云南正宗三七粉”的硬壳纸盖在一个塑料袋上面。角落里常有这类人,卖祖传膏药,藏药,老鼠蟑螂药,沈新观察过,他们的脸相常不相同,这是些游历江湖的人。她从他面前往返几次,走了过去,让自己的身影投射住他和它们,成了一个叠加的阴影,影子矮了下去,变胖,她说,来几包老鼠药。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
那个瘦得像干枣的老头,从打盹中惊醒的样子。沈新问道,这老鼠药能毒死老鼠吧?老头问,毒性大得很,要几包?沈新说,一般是买几包?
老鼠多吗?老头从袋子里取出几个塑料袋。
沈新说,挺多的,晚上只听到楼上跑得蹬蹬响。夏天的阳光很毒,她却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说出去的话有些发抖。这个决定有破釜沉舟之势,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跨了出去。这时,她的鼻子里钻进去一股奇异的香水味,她打了一个冷战。沈新曾有几次捕获到那种味道,每一次与它相遇,身体会被一阵飓风席卷,不是冷,是对生命流逝的恐惧。绝望像一剂毒药,在骨头缝里游走,毒性持久。她常会困惑不解,香水味道有很多种,唯有这种能够这样攻击一个人。她迅速寻找着它的源头,几个穿着裙子的女人提着菜打着伞在她面前经过,用板车推着应季瓜果的菜农从菜场门口进出,炙热的空气裹着热浪四处流动。
妹子,三包应该够了。老头边说边把三小包东西装到一个塑料袋,递到了她面前。
沈新的思维收了回来,同时钻进去了一道光,她记起来了,对,老鼠药。这是死神的味道!医院有段时间将她调到内科当护士。她这个职业,既可以说是助产士,也可以当成护士。那个三十岁的女人住在三十三床,服用老鼠药,被抢救过来。她出院那天,房间里正弥漫着这种香水味。她坐在床上吃香蕉,皮肤白皙,头发泛着油,但是气质独特。她的母亲坐在床旁椅子上,低声谈论着什么事情,她听着轻笑了一声。这样的人,竟然会想着去死。沈新那时刚结束产假,她的人生因为一个孩子的加入而充满了新的希望。从那个房间出来不久,她和同事们不得不中断查房去抢救一个病人——三十三床,她体内的残余毒素卷土重来,突然心跳骤停。她被搬走后,沈新去整理那个房间,觉得床单上,墙壁上,无不是这种奇异的香味,一种尘世的浮夸与另一个世界的静穆,彼此对立和交融。原来,死神是有载体的,有时就可以依附在它经过的地方,比如一个房间,一种气味。现在,它又依附在了她面前的塑料袋上。
沈新接了过去,付了钱。老头找给她两枚硬币,没接稳,掉进了蓝色的布匹上面,藏在一片混乱之间。老头扯开那个写着“云南正宗三七粉”的纸牌,蹲下身子去。沈新说,算了,不要了。老头在后面说,找到一个了。她已经混进菜市场的人流里,左拐,再往前走一站就到家了。
家里面很静。从掩着的房间门缝里可以看到母亲黄爱芝半边身子斜躺在床上,风扇在吹,她舍不得开空调。母亲的拖鞋从来不脱,就这样穿在脚上,悬在床旁。童童,沈新叫着儿子的名字,她知道不会有回音,但是她习惯这样一声一声地叫他。她直奔卫生间,童童果然蹲在那些大盆小桶的中间。一个不锈钢大脚盆,上面浮着衣服洗涤过后的泡沫。清洗了衣服的水,黄爱芝都不会倒掉,全部接起来,用来冲洗厕所。童童全身湿漉漉的,头发黏在头皮上,脸上淌着水,他用手不停地在水里搅出漩涡,一浪又一浪的。
沈新叫道,童童,起来,妈妈给你换衣服,别着凉了。一边说,一边拉他。童童蹲着不动,他喜欢那些转动的、圆形的东西。发现他不叫爸爸,不叫妈妈之后,接着就发现他对那台转着的电风扇盯了一个多小時。他慢慢变得与那些孩子完全不一样。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一场雨后,冷得彻骨。他们抱着童童去医院,沈新突然后悔了,她说,一岁多的时候,他叫过妈妈的,不会有问题的。吴鹏飞挑着眉毛看着她,他如果是一个蠢宝,你逃了今天又怎么样?孩子父亲的口气充满了嘲讽,似乎这个孩子是沈新单体繁殖出来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恶劣,吴鹏飞性格上的自私、肤浅,在口袋里搜出的不明消费单,所有的一切汹涌而至,起初他浓墨重彩隐藏着自己,一片一片斑驳下去后,露出的面目丑陋而又狰狞。也就是那天,童童得到了诊断——儿童孤独症,自闭式谱系障碍症,级别中等。那天测试时,他还能注视着医生的眼神,医生说,这孩子眼神还挺好的。他出生之后,沈新经常凝望着他的眼睛,那么大的黑色瞳孔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看到一个妈妈温柔如水的样子。沈新没有想到,这会成为一个重要的评判标准,而最终成为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沈新蹲下去,看着他的脸,白净细腻如覆了一层膜,那么不真切。他真是在自己肚子里一拳一脚踢大的孩子吗?想着放在包里的那个塑料袋,她心痛得要掉泪,柔声叫道,童童,看看妈妈。这种指令,在康复中心已经反复实践过。他本来是可以的。可是现在,孩子的眼神在世界上四处飘忽,却再也无法与另一双眼睛相对。不仅眼睛,还有耳朵,所有的一切,它们与人类世界的窗口都关上了。
童童,把水泼妈妈身上。
童童……妈妈的声音无法把孩子从他的世界里拉回来。沈新接着叫,喵,猫猫……汪,狗狗……那个孩子还是低着头,当着孩子的面叫他小猫,小狗,对于一个母亲,这很恶毒。她明知道,叫任何名字对他都是一样的意义。
童童不断地转着水,那种漩涡越转越大,让沈新发晕。她一把搂住他的腰,强行把他抱了起来。他拼命挣扎着,用脚去蹬,并把自己的一只脚踏进了水里。或许他喜欢这种清凉的感觉,整个身体都要往里面扑去。四岁多的孩子,他像他的父亲,有了结实的雏形和最初的力度。沈新拖着他,接着手臂上一阵剧痛。“哎哟”一声抽出手,手上有了一排结实的牙齿印,像一排变了色的葡萄籽。沈新的懊恼和眼泪同时奔涌而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把手一松,童童整个人摔在了脸盆里。
沈新回了客厅,将那个塑料袋取出来,进了厨房,觉得不妥,进了卧室,放在衣柜的抽屉里,仍然觉得不放心,因为孩子爱翻抽屉。她便将它塞到童童的一只袜子里面,然后再套一只袜子,变成了一个球裹着。她想,这样应该万无一失了。她站起来的时候,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买它们的目的,绝不是把它们藏起来。沈新想,原来好多东西已经长到骨头里面去了。这为很多次的绝望准备的一把种子,等待着一个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时刻,进了身体,催发长大,变成一棵棵要人命的毒树。
黄爱芝已经起床,在洗手间里大声斥责,唉哟,你这个蠢儿!你这个砍脑壳的……她怒气冲冲将童童拖了出来,看到了沈新,你是死人吗?孩子都不管一下。沈新看着披头散发的她,一只拖鞋在拖拽的过程中留在了门角。沈新习惯了这样的母亲,大呼小叫,她不是在骂人,只是在说话。她应该不适合带童童这样的孩子,可是能指望的只是她——母亲的工资要比其他保姆便宜一千元,外面三千,她只要两千。沈新从包里拿出一叠现金,这是黄爱芝一个月的工资,每个月十五准时发放。黄爱芝会带着钱回一趟乡下的老家,在弟弟家里呆一天,把钱交到弟媳手中。按照家里的观点,母亲放着自家三岁的孙子不带,这是不合常理的。从沈新有了感知的那一天开始,她的父母就不断地用一件件事向她证明,她最终会和另一个人,组成别人的家,她就是别人家的人。沈新呆坐在客厅里,冷冷打量着这个租来的地方,自己到哪里都是客人。那个被黄爱芝牵来牵去,不断试图挣扎的孩子就是一个天外来物,整个人间都陪着他当客人。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
3
沈新认真留意了二十八床的产妇,科室里关于她的议论不断送到她的耳朵里。刚完成生产,还未拆线,和一群家属挤在新生儿室门口,自己送孩子,接孩子。同事们边整理着产包,边说,那个二十八床啊,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是脑瘫,婆家硬要男孩,引产了两次,这次还是生的女孩……
沈新想,这就是人言。她们兴高采烈的样子,似乎她们从来不会被别人议论。她推开房门,孩子躺在母亲的怀里,安静地吃着奶。女人把头发在脑后绾成了一个圈,几绺头发掉下来垂在胸前,一副柔弱温柔的样子。另一床已经出院了。她拆了线,这日也可以出院。相比于别的产妇出院时的喜悦和热闹,这里过于安静。沈新在她的床头交代关于出院注意事项和孩子疫苗接种的事情。女人一言不发地听着,最后小声说,谢谢沈医生。
穿上白大褂和隔离衣,戴上口罩帽子,很多产妇并不知道是谁把她们的孩子迎接到了这个世界上,她却把沈新认了出来。沈新问,今天出院,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爸等会来接我们,直接回娘家。沈新由衷地说,你很坚强啊,不容易。她翻看过二十八床的病历,职业那栏写的是无业。女人轻轻抱起孩子,让她的头伏在肩上,小心给她拍着嗝,说道,在她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个女孩了。做完B超,我告诉他们是个男孩。
有些人依然会为了得到一个男孩而进行性别选择,沈新并不震惊,她问二十八床,你家老大现在怎么样了?
以后我带着,给他们家,也就是小猫小狗一样。孩子是我肚子出来的,她是圆的,扁的,我都得管。孩子才委屈啊,她自己想变成一个傻子吗?她自己想是一个女孩吗?她如果知道自己的亲爹亲奶要杀了她,她还会敢来吗?
沈新看着女人激动的脸,那张脸变得无比巨大,俯视着她,女人说起婆家时,嘴角一直挂着一抹轻蔑的笑容。她默默地退出房间,女人的声音被关在了身后,她在说,做牛做马也会养活两个孩子。沈新在恨自己。誰会相信,她被吴鹏飞推倒在地后,伏在地上,拉着他的裤腿,乞求他不要离开,声音那么小,只有自己能听到。那么一副可怜求饶的样子,竟是她做出来过的。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他没有正式工作,他那么多的毛病,竟然坚决地抛弃了她和孩子。离婚到现在,他一分钱抚养费也没有汇来过,这么一个她爱过,现在因为恨,依然没有放下的无赖。她从未得到过充足的爱,连那么一丁点可怜的爱情,她都卑微地失去了。她这个受了重创的失败者,想杀了自己的孩子,想杀了自己和毫无希望的生活。女人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击着她。如果她养着童童,养到她不在这个世界的一天。可是,小猫小狗一样关在不见人的角落养着有什么意义呢?
过去和现在在沈新的脑子里面横冲直撞。她戴着胎心听诊器,从母体深处传来的急促马蹄声,她怎么也数不清那个小心脏,到底跳动了多少次。一分钟,两分钟,她把那个塔形的东西按在产妇肚子上,在那些饱满,满是花纹的肚皮上按出了深深的印,一直到家属惶恐地询问,医生,是有什么问题吗?前几天,她才把一块纱布遗落在了产妇体内,因为被一个医生及时发现,处理仅限于科内。沈新知道,这些只是开始。中午下班的时候,产房护士长通知她,已经将她的班调换了一下,让她把工休假赶紧休完。护士长是个长相苛刻、声音严肃的女人,可是沈新明白,她是为她好。她感激地迎向她的眼神,那里面盛着的陌生情感让她一愣。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刻意隐瞒的那些,她们应该都知道了。
她将她的白大褂、帽子整整齐齐地挂在柜子里,关上柜门,又重新打开,再次打量它们。万一,这是最后一次呢。
小云在沈新出门的时候叫上她,很为难,却还是启了齿。她想将儿子浩浩明天下午送到沈新家,就两个小时左右,然后她会去接。她说,本来应该安排浩浩上奥数培训班,临时有急事,突然有两个多小时无人可托付,能想到的只有她了。她的要求让沈新意外,似乎她们走得很亲近。其实浩浩去过沈新家,那时,沈新才刚结婚,整个科室的人都在那个租来的房子里吃过饭,欢声笑语。那时,浩浩正是童童那么大,小云端着一个碗满屋子喊他的名字。是的,她的生活曾经那么正常。小云见沈新没有说话,突然鼓起勇气说,其实你不能关着童童,你应该让他与人接触,与孩子们玩更好。
沈新应了,好的,你送过来。她脸上努力挂着热情的笑意,她并不想彻底成为一个让同事们背后议论的人。虽然,刚才那一刻,她很想冲着小云大吼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带着他去找孩子们玩。每一次带童童回老家,那些亲戚家的孩子围着他,就像看着一只猴子,拍他的脑袋,脱下他的裤子看他的小鸡鸡。他有时会哭,不是因为感到羞耻,而是有孩子捏痛了他。那些孩子知道他是一个傻子,还想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哑巴。他们怎么就知道童童不一样,怎么就一定要留意到他,正是来自那些表面亲热,把童童名字都要叫融化的大人。他们是她和童童的亲人,却舍不得给一点光。除了去康复中心,她几乎不把童童带入人群。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生活就像霉掉了,哪里都是斑点,令人不适。
下完班,沈新去康复中心接童童。黄爱芝仍未回来,因为侄子感冒了。黄爱芝在电话那头叹气,妈也是没有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沈新的笑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去了一下,然后挂了电话。她摊开自己的手,手背哪有什么肉,只是一层皮。康复中心对于童童是另一个家,进入这个世界,沈新才知道,原来这个城市有那么多这样的孩子存在,他们聚集在这样的地方,会让他们的父母有片刻不孤独的时刻。不过,慢慢地,这种安慰也不复存在。这些孩子有边缘的,有重度的,有高功能的。水平的参差不齐,让任何群体都能滋生出那种有意无意的攀比。他们共同有一个叫做“星星的孩子”的微信群,她曾经和他们一起在里面讨论,寻求方法和慰藉,很快她就发现了那些人的虚伪——真正痛苦的人,和她一起潜伏着再也不发言——每家的孩子都不一样。
刚进中心的二楼,她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那个大嗓门的女人。中心又接纳了新人,她总是喜欢跟新人讲她的儿子,我儿子不是自闭症,是阿斯勃克综合征,它们同自闭症一样属于孤独症体系,恢复情况却有天壤之别,知道吧,一个外国的领导人也得了这种病,得这种病的很多是天才。她眉飞色舞的,她的儿子有着超强的观察能力和机械记忆能力,记得下城市的每一辆公交车经过哪些站牌,对去过的地方过目不忘,哪怕只是一个角落,他也能一眼认出来。他的妈妈理所应当地得到了这群人的羡慕,甚至会让人认为得了这种病,是件多么与众不同而充满希望的事情。童童被诊断成自闭症的那时,沈新正是因为这些传闻,远没有现在这样绝望,她不断地在儿子身上搜寻异于常人的地方,挖掘他被埋没的天才部分。这个病从模糊变得刀刻般清晰,失望一天天累积,奇迹从来没有降临过。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
童童在另一个房间。他端坐在凳子上,沈新看得到他垂下去的长长睫毛,小个子女老师纤细的背影。这几个月来,他在颜色和大小的世界里拼命挣扎。那个温柔的声音坚定地鼓励他,童童真厉害,黄色在哪里?童童举起蓝色,然后将它丢在桌上,嘴里激动地咿咿呀呀。沈新走了过去,坐在旁边。女老师差不多四十岁,她看向沈新时,眼神还未来得及转换,布满了讨好,似乎她是另一个童童。后来,沈新牵着童童的手出来时,她的眼神变得严厉,声音也换了一副腔调,孩子有点进步,能安静下来听指令了。作为家长,要配合我们,在家里要多陪孩子训练。每一次,这种态度和话语就是告别语,沈新应着,然后出了院门。
街道边停下来一辆校车,几个穿着园服的孩子从车上跳下来,被大人们牵着摇摇晃晃走着。童童如果可以,也应该是里面的一员了。沈新牵着童童过马路,前面一个妈妈从大约上初中的孩子手中接过书包,一边大声说,英语怎么又没有考好呢?对你好话说了一箩筐,你也下了决心,就是考不好。男孩沉默不语,明明个头已经比妈妈要高,却好像被她挟持着前行。还是那个妈妈的声音,和脚下高跟鞋混合在一起:不赶上,连高中都没得上……声音已经拐入了另一条小道,它通往另一个小区,进入沈新耳朵里的最后一句话是,怎么在社会上生活呢?
沈新看着那两个背影,看着一脸懵懂的童童。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她是不是也会有机会说出和那个母亲同样的话?那个母亲一定不会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类母亲,对孩子终其一生的愿望就是——自理,如果有一天没有了她们,能够活下去。
4
沈新将四个颜色扔在桌子上,红,黄,蓝,绿,大小不一的纸牌,一些在桌上,一些掉到了桌子底下。被童童丢了,又拾起来,拾起来又扔掉,他的耳朵将妈妈的指令全部关在了门外,他用漫长的时间熟悉了康复中心的教室和老师那种特有的腔调,换了一个地方,他又不会了。已经烂熟的挫败感从来不会饶过沈新。在康复中心,被老师们施了魔力的那么一丁点希望,回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很快,她就后悔了。对于孩子,她需要的是足够的耐心和爱心。沈新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自己调整成另一个妈妈。将童童牵到厕所里,晚饭时喂他喝了一大碗汤,她估计他该上厕所了。看着他蹲了下去,这个动作是黄爱芝教他完成的,这是沈新认为她做得最成功的事情。童童站了起来,等待着沈新帮他拉上裤子,才发现他的裤子早湿透了。他连只小猫小狗都不如呢,它们一旦形成规律就可以自己往厕所里跑。可是,童童还得靠一双手牵着,靠另一个脑子帮他惦记着。她知道自己一定又换了一副嘴脸,盯着他,一种不可控制的沉默而阴沉的气场笼罩着面前这个无知的孩子,她欺负他的无知和无感,一个温柔的妈妈和一个阴狠的妈妈,瞬息变脸。
童童回到了地板上,他在与一个圆形的飞盘为伴。沈新倚在窗户边,黑暗就像一件薄纱的外套,缓慢地在空中飘荡,游离在屋顶、小区的花园,渐渐模糊起来。突然在一个眨眼的瞬间,夜色如同黑色的窗帘猛地坠落在地,世界全部被它覆盖了,从开着灯光的窗口掀起一个角,远方有一个黑洞,把整个世界拖拽了进去。沈新在这个过程中感觉到孤独的疼痛,她又想了那个应该被唾弃的人。但是,只有那个坏人在这样的夜晚给过她真实的拥抱。她拨通了那个被删除的电话,号码却像刺一样扎进了心里,每按一下就有鲜血涌出。他该给生活费的,自己一个人这样强撑着的骨气,没有谁领情。他拿着儿子的生活费在乌烟瘴气的环境里打牌,或者进了女人们的腰包。这些镜头让她有了勇气,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听到他的声音,开口找他要钱。电话是一个女人笑着接的,说,他没空。男女混合的哄堂大笑,把沈新的耳膜都要炸飞了。他和她们那么高兴,她没有回话,挂断了电话。
沈新听到童童的咳嗽声,零星的咳嗽开始一连串地稠密起来。黄爱芝说过,寒从脚下起,无论什么季节都要穿袜子。这孩子一年四季爱光着脚,冬天的时候,黄爱芝像猴子一样猫着腰给他不断套袜子。这是夏天,没有穿袜子,他竟然真咳嗽了。沈新便去拿袜子,一只套着一只,竟然刚好就是那一只,里面套着毒药。她挨着童童坐着,叫了一声,童童。孩子没有理她,她冷笑了一下。并不是一定要绝望到底才能要一个人的命,一點一点的失望沤在那里,只是等着一个时机。这个时候好像就刚刚好。
那味道有点苦,有些奇怪。她和着水吞进去了一些,接着又狠下心来,将那杯水全部吞完,心怦怦地跳,完成一场蓄谋以久的使命。她躺在地上,地板坚硬而冰冷。童童低着头在她身边,那个儿童杯里的水是为他准备的。她是母亲,要先探测去往那个世界的温度,在一息尚存的时候,再给他喂下去。感觉还没有来,她的手搭在脉搏上,依然平稳有力。是不是太少了点。她伸脚的时候,把童童和他的飞盘一同踢倒了。沈新索性闭上眼睛,如果她就这样一个人走了,这个孩子会怎么样。黄爱芝是不会养的,黄爱芝早说过,把童童送到乡下他爷爷奶奶家去,这是他家的人,这孩子哪里都长得像那个坏人,他们不会让他饿死。你硬要他,自己还怎么嫁人?那对老实的乡下老人,他们肯定会让他活着,就算他们自己为了他在世间拼命挣扎,又能陪他多少时日?
沈新的胳膊上感觉到一片软糯,掠起一片潮湿。她睁开眼睛,那个天外来客用嘴舔着她的皮肤,然后像无数次的黑夜,她为他设立的场景一样,睡在她的臂弯里。她心里一热,抱紧了他,孩子温热的身体温暖着她,这是活着的气息。沈新想到康复中心有个老师说过,世界到最后只会剩下自己。我们不过都活在自己的感知里。活着就是一场自我的旅行,这些来自星星的孩子只是比我们更早抵达了生活的本质。就像如果她闭上了眼,世界还在,只是她不在了。可是她的孩子躺在她的怀里——他怎么没有知觉,他如此信任自己,妈妈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床和怀抱。
孩子给她的,只是这一点,但是足够了。沈新已经没有了必死的勇气,或者她一直就缺少。她只放了一包,而不是三包,她是在给自己逃生的机会。她从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转头,拔腿而逃,但是,三十三床那张青紫的脸,清晰地在头脑里注视着她,体内的那么点残余毒素夺走了她的命,之前她都能笑了啊!沈新爬了起来,不断地灌水,拼命用手抠着自己的嗓子,翻江倒海地呕吐,把喝下去的,还有想死的过去全部吐出来。她吐得奄奄一息,瘫坐在地上,童童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她心惊肉跳,多久了!他的眼神能够看她了,影子又回到彼此的眸子里。死只需要几包老鼠药,而活着更简单——自闭症儿子的一个怀抱和眼神。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
沈新像抢救一个病人一样,抢救着自己。最近的救命场所就是她工作的医院。当初租这里,就是因为离上班的地方近。往医院急诊室直奔的时候,她有一丝犹豫。但是,一分钟,也许就是一条命。她牵着童童冲了进去,那个孩子跟着她跑,从未像今天这样配合。急诊室都是熟悉的面孔,一阵手忙脚乱。一路奔跑的沈新,面色红润,大口喘气,但是脉搏平稳,血压正常,急诊实验室结果正常。她神智清楚地自述,在病床旁坐着的自闭症儿童将这个夜晚搅得有些混乱。急诊室那个紧张得满头大汗的年轻医生,他一边用纱布擦自己的脸,一边如释重负地说,沈姐,你应该是吃到假药了。
这是一个让以后绝不相同的夜晚。沈新抱着已经沉沉睡去的童童,也有了十分倦意,累了就要睡。如果今晚走了,明天的太阳就再也看不到了。
5
小云来的时候,送进来一大包水果。水果袋里有一个鼓着身子的红包,里面是全科室人的心意。红包应该是就地取材,封面上笑嘻嘻的圆脸娃娃,这事情做得确实有些讽刺。小云将浩浩往屋里一送,眼神飞快地在沈新的脸上扫过。都没有提昨晚的事,她交代浩浩,自己认真做作业,便匆匆走了。沈新看着那堆东西,想象着自己的名字和故事是怎样从一张张嘴里蹦出来,她将昨晚紧合的窗帘拉开,阳光烈得她睁不开眼。这几年,那些坏事怎么样一件件在她身上着陆,进入她的身心,那么,这些必然要到来的窘迫,也只是其中一件罢了,最终会被沉积,消化,成为她这个人的一部分。
童童对于家里多出的哥哥,没有表现出额外的兴趣。浩浩坐在童童的桌子上东张西望,沈新理解一个小少年在一个陌生家庭的不安,所以她便进厨房洗水果。黄爱芝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她手上有水,按的免提。不是她的声音,是弟媳的。她一贯厉害高亢的嗓门听起来很软,好像沈新手上的水不小心渗到了电话那头。侄子球球感冒加重了,诊断为重度肺炎,卫生院建议转上级医院。沈新问了一圈情况,最后说,到我们医院来吧,我先去儿科预定床位。那边如释重负,又有些犹疑,是不是要先交住院费啊。沈新有些不自在,我先垫着吧,从妈工资里扣。那边说,我马上微信转给你。我知道你现在一个人带着童童不容易。黄爱芝在一旁问,童童还好吧?沈新说,咳嗽,吃了药好多了。黄爱芝说,要给他穿袜子,记得啊!他不穿袜子就会咳嗽的呀!
沈新端着葡萄从厨房里出来,童童站在浩浩身边,正在撕书,一脸开心。沈新跑过去,一本数学辅导书,被他撕成一条一条的,散了一桌子。浩浩在一旁看热闹,营养充足的小脸笑着挤成一团,他说,没事,阿姨,我最讨厌这些书,是我同意让弟弟撕的。沈新惊讶地说,他听懂你的话了?浩浩看着她,继续笑,你看他撕得多好。沈新看过去,可不是,一条一条,极其规整。沈新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她记得在某个资料上曾经说,有一个自闭症孩子爱撕书,撕得齐齐整整的,后来他找了一个在超市码货的工作,做得很好。沈新摸了摸浩浩圆溜溜的脑袋,说道,弟弟把你书撕烂了,阿姨给你买新的。浩浩无所谓的表情,我不爱读书,阿姨,我觉得弟弟好幸福。
小云比约定的两个小时晚到了很久,浩浩看了会电视,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进屋时,沈新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一个女人面对变故时勉强的支撑状态,她太熟悉。浩浩已经醒了,当着孩子的面,她们没有交流。这个年纪能发生什么让人哭泣的事情,两个女人之间心领神会。小云的爱人与另一个女人手牵着手,是科室里一个同事发现的,一些遮遮掩掩的事情甚至传到了将自己活成局外人的沈新耳朵里。如同沈新早就看透的一样——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成为秘密。小云替浩浩拿起书包,他有些不情愿,说道,沈阿姨,我下次还能来你家吗?沈新笑,当然,欢迎你过来,弟弟很喜欢你。女人们同时看向那个从不睡午觉,但依然精力充沛地摆弄着玩具的男孩,他的周围到处是各种形状的玩具,面前放了一个整理箱。这是沈新下午突然想到的,未来,他也许不是废物,万一能成为一个货物整理员呢。小云说,其实你的生活也没有那么糟嘛。沈新的希望在眼睛里跳跃,是的,反正已经糟透了,再也不会更糟了。
黄爱芝和球球晚上的时候到达了医院,球球小脸枯黄,精神不济地歪在两个女人中间。她突然就想起,弟弟长年在外打工,球球是弟媳一手帶大的,她一直是一个令黄爱芝心生惧意的厉害女人。这个女人现在一脸憔悴,软巴巴地叫着,姐。沈新突然心一酸,这是她的亲人。沈新将球球送进儿科病房,办住院手续,抽血送急诊,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些流程。但是,沈新却看到弟媳在她身后几次欲言又止。在黄爱芝和沈新准备回去时,她站在病房外说,姐姐,以后你一个月不要给妈三千元,你就给二千五百元吧。那五百元,她摸了摸童童的脑袋说道,就算我给我家童童的。沈新一愣,她看见黄爱芝在弟媳的后面不断对她眨眼睛。她笑了笑,也没有客气,说道,那就谢谢了!这个将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的女人,她被沈新感动所给出的回应,也是算清楚了的。
黄爱芝在回去的路上还有些庆幸,幸亏你反应快啊!她多精明一个人啊!沈新看着她被路灯和商铺前各种灯光印染得花花绿绿的笑脸,如此陌生。黄爱芝说,你爸在外面打工赚的养老钱都给我拿着的,我就每月一千元贴进去,要不然她不干,现在保姆行情就是三千元。沈新眼眶发酸,凭什么啊?难道我不是你生的。黄爱芝说,我总有做不动的那天,我还得靠她和弟弟给我们养老啊!沈新说,反正你就是重男轻女。黄爱芝音量猛地提高,你这死丫头,谁重男轻女,你读的书比你弟弟少?我这一千元,不就是补贴给你了吗?你这个养不亲的家伙!
沈新一边听,一边笑。那一刻,沈新在想,到底是谁给了她,一脑袋男尊女卑的想法。这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谁又给过她一个拥抱。想到这儿,她一只手搭在黄爱芝瘦小的肩头上。黄爱芝受了惊吓般耸了耸肩,我累死了,放下去。沈新知道她只是不适应与女儿这般亲密,故意按着她的肩头不松手,三个影子融成一团从街道上高高低低漫了回去。
沈新结束休假去上班,同事们和她预想的一样,表演过度热情,还有准备随时奉献的安慰。她们随时注视着沈新,迎接着她的主动倾诉。沈新不想说,就在这些眼神中穿过,觉得自己披了一身盔甲。快下班的时候,她狠了狠心,站在办公室门口说,感谢大家对我的慰问啊!我没事了啊!办公室短暂的沉默之后,护士长先笑了起来,你要感谢那个卖假药的人。沈新也跟着笑,没错,假药救命。很多事情不要收着藏着,要说透说破,它们也就到此为止了。沈新感激地看着护士长,她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
沈新特意去了一下菜市场。那個卖假药的老头还在。沈新走了过去,他靠着墙眯着眼睛看着她。沈新蹲下去说,你卖的老鼠药是假的。老头咧着嘴笑,一粒长牙笑得上下抖动,他一边笑,一边说,妹子,你那天脸色好吓人呢。我跟你说,他凑了过去,腐朽的气息在她面前游离过去。他说,妹子,老鼠药是真的,云南三七粉才是假的。
6
沈医生!
沈新起身准备下车的时候,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一个陌生的女人牵着背书包的孩子,中间隔了两个人,一脸灿烂地看着她,她拉了下她的儿子,虎子,这是沈阿姨,你在世界上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她。沈新不可能对每个产妇都会有印象,却因为被人记住而心中温暖,她笑了笑,对他们招了招手,然后下了车。
沈新只需坐一站公交,然后从一条小巷穿过回家。这个夏天的阳光特别充足,它被盛在世间的大容器里,那些建筑互相堆叠交错,折起的皱褶里,总有它到不了的地方。湿滑的青苔和爬山虎,爬满了一户人家的墙壁,格外引人注目。太阳无法抵达,也没有成为真空地带,生活依然肆意蓬勃。小区围墙拐弯的地方,那个晒太阳的流浪汉,已经躺了三天了,看起来很是惬意,他们活着给谁看呢?沈新想,他一身破烂地撞入了人们的视野,吸引着同情的目光,成为世界上最卑微的一点,但是,并没有人能取走他身上一丝一毫的东西,包括他的快乐和卑微,他依然是他——晒太阳,吃剩食。活着给谁看呢?归根到底是自己看。沈新最近开始读哲学书,一路上她用一个母亲的哲学去思考孩子存在的幸福。童童,他一辈子都在跟自己玩。她觉得,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幸福的。
黄爱芝和童童还在从康复中心回来的路上,她看到阳台上晒了一块长长的布,是黄爱芝从家里带过来的十字绣画布。从沈新离婚那时开始,黄爱芝便搬了进来。她来的时候,将它折叠放在桌子上。黄爱芝那时对未来大把的时光充满了忧虑和期待。现在只有一只红黄相间的蝴蝶绣完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和灰尘,时间没有在上面做过停留。但是,沈新觉得她一定会完成的,绣一针,就会近一步。沈新在等待的时候,看到来自朋友圈的一个视频,是童童和黄爱芝的。在康复中心,黄爱芝耐心地给他喂着鸡蛋,看着孩子的眼神,胜过无数煽情的文字。那个同样有一个自闭症儿子的妈妈为视频配的文字是,看这有爱的眼神。沈新想,这是别人眼中的黄爱芝,更真实的她。沈新便出了门,想买点水果,也许也还能碰到刚好回家的祖孙俩。小区门口最近多了一个三轮车载的水果摊,每天大概黄昏时候就过来了,满满一车苹果或者猕猴桃,车上一个喇叭大着嗓门不断吆喝,确实比外面水果店便宜。已经有几个人在挑选,沈新也走了过去。蒙着头巾的女老板热情地用牙签立着一块苹果片递在她的面前,非常麻利的样子,来,尝尝,又甜又脆。沈新接了过去,惊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沈医生,你住在这儿呀?沈新一愣,似曾相识的样子,名字是肯定记不起来了,她和很多次被病人或者家属认出的时候一样,笑道,是啊。女人不介意,她将围巾解了下来,一边自嘲道,月子没坐好,怕风。沈新买了几斤苹果,付了钱后,女人又往里面塞了好几个。街对面黄爱芝牵着童童的手正小心翼翼过马路,朝这边走来。沈新向他们挥手,大声叫道,童童!女人顺着她的眼光,说道,你儿子长得真精神!女人收住了笑,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那神情稍纵即逝。沈新突然想起了,噢!这是二十八床!才几个月,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大嗓门的女人。
医院工会组织的集体活动,沈新替童童和黄爱芝都报了名。黄爱芝第一次跨省旅游,努力表现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却与女儿和外孙子寸步不离。这次是去邻省看山,那里的山以巍峨多变而闻名世界。旅行车里都是兴致勃勃的同事和家属,一早上出发,到中午的时候都有些疲惫。车已进入山区,沿着山体缓缓向上攀爬,起伏而嶙峋的山体和覆盖在上面的植被像刷子一样,坚强而温柔地扫过沈新的眼睛,她闭着眼睛就要睡着了。隐约间,感觉到衣角被人扯动,她惊喜地看到一双小手扯了扯她的衣角,她高兴得要叫出声来——这是儿子新长出来通往外界的桥。童童用手指了窗外,一棵不知名的树从山崖一角的石头缝里冒出来,上面开满了红色的花儿。谁给了它浅薄而寂静的生命,让它在这山野之间默默怒放?它就是它,在这个世界来过,以自己的方式绚丽灿烂,并最终以自己的方式谢幕。
她看着儿子扬起的脸庞,肤色红润,眼睛里面像山溪一样亮晶晶。她的泪便流了出来。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