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志怪文学的传统
2022-05-10方棠
方 棠
几年前,和女儿共读深见春夫的绘本《怪房子》时,其中一页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怪房子的五楼,住着一些会动的家具,那些肉乎乎的家具长着孩子一样的小脚丫,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彼时正闲读《聊斋》,这幅画面令我联想起其中一则,顿感亲切: “尝见厦有春凳,肉红色,甚修润。李以故无此物,近抚按之,随手而曲,殆如肉耎,骇而却走。旋回视,则四足移动,渐入壁中。” (《宅妖》)合上书后不禁感叹,没想到能在日本的低幼绘本中偶得《聊斋》之遗风余韵。
后来,和女儿涉猎更多绘本后才慢慢发现,在日本童书中,鬼狐精怪故事可谓屡见不鲜——
我们曾读过新美南吉童话改编而成的绘本《变成木屐》:小河边的赤杨树下,狸猫妈妈在教小狸猫变形的幻术。可无论是变小和尚还是变武士,小狸猫都变不好,令妈妈很失望。他最拿手的是变成木屐,于是变作一对木屐,躺在赤杨树下。一位武士经过,穿起木屐就急匆匆地走了。狸猫妈妈吓得目瞪口呆,担心地跟在后面;小狸猫被压得受不了,大哭了起来。武士发现真相后,到店里买了一双新的木屐,给了小狸猫一块钱,说: “辛苦你了!”小狸猫得到钱,全然忘记了痛苦,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
一个简简单单的小故事,却生动而丰富,呈现出诸多层次和内涵:幼儿学习技能时遭遇挫折的情状,母亲对孩子的失望和担忧,小孩子的单纯和乐以忘忧的天性,以及作为人类的武士与动物精怪之间的融洽相处……
后来,我们又遇见了新美南吉更广为人知的故事《小狐狸买手套》,由黑井健配图的绘本描绘出如梦似幻的美丽场景:大雪天,小狐狸冻得爪子都僵硬了,于是妈妈带他去镇上的商店买手套。走到半路,妈妈实在迈不开步子,只好让小狐狸自己去买。她把小狐狸的一只爪子变成小孩子的手,告诫他一定要从门缝里伸进这只手,否则会被人类抓走,关进笼子里。可到了商店门口,紧张的小狐狸却伸错了手。好在老板不以为怪,还是卖给了他一双毛线手套。小狐狸在镇子上流连,听到了人类温暖、柔和的谈话声,突然很想念妈妈,就飞奔着回到了妈妈身边……
故事中,母亲的高度警惕和孩子的全无防备仿佛是人类的写照,懵懵懂懂的幼儿情态、母子间的亲昵和柔情,令读者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尤其与孩子共读时,怀中有个同样大小、懵懂的幼儿,似乎和书中的角色相映成趣。
除了新美南吉之外,安房直子笔下那片梦幻迷离的森林也深深地吸引着我们,那里充满了花妖狐魅,有各种妖怪和精灵出没,有各种奇异的事情发生: 《狐狸的晚宴》中想亲近人类的狐狸父女,《花香小镇》里骑橘黄色自行车的花精们, 《风的旱冰鞋》中偷腊肉的黄鼠狼, 《手绢上的花田》里邮递员夫妇因为贪心被变成了酒壶里的小人儿, 《藏红花的故事》里误入森林的女孩被一个神秘的老婆婆变成了一只小黄鸟……在这个神秘幽深的世界里,动植物可以化作人形,人也可以被变成动物,人与自然之间、现实世界和非现实世界之间的界限变得微妙而模糊。
狐狸,黄鼠狼,花精,山精;随意变形,幻化人形,在人类面前现出原形的恐惧;对人类的亲近或敌视,与人类接触时的小心翼翼……这一切读来如此亲切熟悉,因为这些都是我们传统志怪小说中再熟悉不过的元素,是流淌在我们血液中的文学记忆。
除此之外,日本绘本中还有其他“神魔鬼怪”层出不穷,蔚为大观,既有本土文化中的各种妖怪(如 《木匠与鬼六》 《小达摩和小天狗》),也有外来的幽灵 (如《妖怪油炸饼》),乃至神话人物、怪兽等等。
常常忍不住赞叹,这些儿童文学作家似乎都有一种魔力,他们能把种种光怪陆离的元素随手拈来,将神秘、怪诞的因子融入儿童的日常生活之中。就像技艺高超的大厨一般,在最常见的食材中添加别有风味的作料,化朴素为神奇,烹制出别样美味的佳肴来。
我不禁好奇,国内是否有许多类似的绘本呢?我们拥有如此悠久的志怪文学传统,书中有过数不清的神仙鬼怪、花妖狐魅,可谓坐拥一整座宝库。如果呈现在绘本中,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于是我找来了蔡皋绘图的《宝儿》一书,它曾获第14届布拉迪斯拉发国际儿童图书插图展“金苹果”奖,是国内首部获此殊荣的绘本。书中,商人的儿子“宝儿”凭借智慧、勇气辨认出作祟于母亲的狐狸精,并巧施妙计消灭了他们,从而拯救了母亲,最后一家人其乐融融。故事由 《聊斋》中的 《贾儿》改编而来,是其中比较少有的以儿童为主角的故事。原文中商人盛赞儿子: “我儿讨狐之陈平也。”清代学者但明伦也在文后点评道:“胸有成竹,目无全牛;胆大于天,心细若发。……讨之于杯酒之中,玩之于股掌之上。”可见, 《贾儿》是一个很适合改编成绘本的故事。它塑造了一个关爱母亲、胆大心细的儿童“英雄”,比较容易引发儿童情感上的激荡和共鸣,情节曲折生动,读来颇有韵致。浓郁明艳的画风和神秘紧张的氛围也很吸引孩子的兴趣,不愧为国产绘本的佼佼者。
查阅资料后发现,国内根据民间传说、神话寓言、聊斋故事等改编而成的绘本数量众多,如新蕾出版社推出的“中国神话绘本”系列、少年儿童出版社的 “国学启蒙”丛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绘本森林·中国民间故事与神话传说”系列、二十一世纪出版社的“绘本中华故事”大系列等等,不知凡几。然而,对于有大量绘本阅读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很难列举出多少脍炙人口的佳作,无非还是《宝儿》 《一园青菜成了精》等少数个例。
是读者们对国际大奖过于青睐、对国外绘本过于偏爱吗?我想并非如此。究其根本,还是在于这些绘本大多是对定型故事的重绘重述,是对传统文本的简单改写或沿袭;且大多带有一定的目的性,比如向儿童普及我国的创世神话、民俗来历,展示广袤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化,对儿童进行“国粹”的启蒙等。有些绘本在某种程度上是“主题先行”的,因而有时叙事难免沦为宣扬主题的“工具”,对传统元素的使用也出现符号化的现象。它们往往具有较强的时代感,也缺乏足够的童趣,并未真正关涉儿童当下的生活、关照儿童的情感和需求,与儿童的精神世界终究是有隔膜的。
然而,由《宝儿》的成功我们不难看出,传统的精怪故事并未过时。它的文本依然有着强韧的生命力,而狐狸精等元素更是历久弥新。由此,我忽然联想起2019年风靡一时的科幻动画短片集《爱,死亡和机器人》,其中第8集便讲述了一个狐狸精的故事。它以聊斋故事为底本,却杂糅了传统、科技、反殖民、赛博格、复仇、女性主义等多种元素,奇幻而动人。可见,只要精心创作,传统精怪元素依然能够焕发出全新的面貌来。
好友谈及自己五岁的儿子,曾无奈地说: “他还没听过嫦娥奔月,就已经知道月球上有环形山了。”现在的儿童也许很早便不再相信万物有灵,不再相信童话。但是, 《哈利·波特》依然风靡全球,“魔法”的吸引力依然无往不胜。我始终期待着,我们也能打捞志怪文学的传统,了解、体察儿童,以儿童为中心,创造出更多奇异的、有生命、有真情实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