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也适的诗
2022-05-05
主持人点评
李也适是我的学生,但他的诗和我的毫无相似之处,这是我喜欢他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这些诗也非自发性写作。李也适虽然年轻,却训练有素,他的诗充满了各个方向上的预兆和可能性,各种尝试,但不走极端。再就是他的性情,理性、内向、自我怀疑又矢志不渝。实际上他选择了一条困难的道路(困难而更具前景的方式),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韩东
早上四点半,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过道和电梯里已经湿了,
我没碰见她。
她在另外一条过道里发出声响,
我没去过那条过道以后也不会去。
梦就要诞下一些人。
世界已经湿了。不是被雨淋湿的,
也不是被洒水车洒湿的。
是早上四点半被一个清洁女工弄湿的。
小时候,门前有许多小洼
远处的山上也有,去山上的路
雨一下,到处是碧波荡漾的眼睛
我们骑着马从梦境的草丛出来
马背冒着热气,在空中
转圈,缭绕着升起
有时我们在家里看着雨发呆
雨打芭蕉,一下滴到了心里
父亲和母亲都去了山上
山川湿滑,立不住思想繁重的人
我们看着门前的小洼
水波一圈又一圈地漾开了去
我们觉着父親和母亲
是去山上看一个水波了
许多年过去,我的门前一马平川
除去命运已无任何水波可看
山坡躲在思念的后面
我时常想,一个布满水洼的
山坡,是否真的成立
他住在十六楼,为了看到
或感觉存在,也许只是想隔着屏幕
从生活外面看看生活里面
他用镜头把一切固定下来。
环形吊灯、沙发、厨房
以及安全通道里
一闪一闪的过道灯他躺在床上听。
已经非常熟悉的场景隔着屏幕
似乎也有所不同,新鲜又陌生。
当他已经存在,便已融为
环境的一部分,什么也感觉不到
每日进进出出的空气
什么东西不是窗帘但在那里飘动。
真正的窗帘纹丝不动
他吹起口琴把天空吹得很干净。
我散步到高处,没有牵着什么
也没有被什么牵着。
生活的尽头是一个水果摊。
那里有唾手可得的甜
到了那里,我就能回来。
路灯和霓虹灯映照着我的脸。
先是女人牵着金色大狗
那是一只走得很专心的狗。
它没有撒尿
也没有嗅旁边的树
轻快地贴地过去了。
我继续踱向高处。
男人牵着精瘦的小狗来了
又一种轻快。
它嗅了嗅树,又嗅了嗅我
朝黑灯瞎火的地方轻松钻进去。
然后,从我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的右边,来了一个女人
她要到我的左边去
黑暗的地方总是有门。
一条毛茸茸的白狗牵引着她
自在、独行,仿佛回到了未来。
很多树都被它绕开了
它没有绕开我。
站在那里开始吧。
我们统一是从里向外的。
在迷雾中,夜晚厚重的时候
开枪从对话里面开始。
婚姻包着灵魂。多年前还是少女
为马背的热气着迷,想象爱
从一个篱笆到下一个篱笆
那时雨还是知识,信仰的桩点间
没有鸟粪。学校,数学老师
用公式抛出一个再见
再见,来不及。来不及站在
薄雾笼罩的清晨
夜晚就已浮现出葡萄。
巴士的路线走在远去的路上
也走在回来的路上。
迷惘似灯与草的纠缠。你游走
梦的边缘,心灵之物的
骸骨中开始没有你。你在
所不在,天空微微倾斜。
五爷爷年轻的时候当过兵
大家都敬他,爱听他讲故事。
门前的泡桐树一抱粗了,他找来锯子
慢悠悠地锯,锯木声传到村子深处
听多了像月光碎开的声音。
邻居家的狗被吵醒了
树洞里的啄木鸟也被吵醒了
逃到旁边的树上。五爷爷笑着说
没有什么能真的逃到树上去。
五爷爷锯了很久,树扑倒在星夜
他又找来更大的锯子
几个人把泡桐树锯成了厚木板
五爷爷要给自己做棺材,他很高兴
很多年前便选中了这棵泡桐
村里的老人都喜欢泡桐树做的棺材。
五爷爷把他的棺材漆得黑亮
到了晚上,根本看不清哪里是棺材
哪里是黑夜。茶余饭后
他喜欢去做好的棺材里躺一躺
有时竟在里面睡着了,五爷爷说
棺材里凉快,比人世凉快。
爷爷年轻时就被开花的滚石砸死了
五爷爷和他是亲兄弟,那块的滚石
五爷爷指给我看过,年年开花
冬天,雪覆在上面看不出什么异样。
每每月下,我盯着家门前的泡桐
总感觉有一个人在那里锯树,锯木声
和啄木鸟沉闷的啄木声互不相让。
父亲的目光如炬,
能将生活的“大山”夷为平地。
十岁前,爷爷把他的母亲埋在山上。
如今,我看什么都是生活,
他要把我的母亲埋在一条小溪后面。
父亲说,做人要目光如水。
我向小溪辞行的时候,
他向山辞行。
车窗外一晃而过的春天的山
落在她的眼中。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类的眼睛。
如果有人告诉你,希望你
不再孤独,那他一定不爱你。
我发誓对所有人真诚以待
哪怕失去爱的本质。
我感到心和世界都是毛茸茸的。
尖锐的声音划破
暗下去的天色之前
在大门口,也可能是街对面。
我知道我听不得一点界音
事实上我也并未听到。
“外面发生了什么,它那么叫?”
是啊,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回过神来,听见这犬吠
带来的厌倦——某种相似性
它、门卫和我。
要多于自己,要少于“无”。
导演和演员的诞生
要从昨天上午
开始说起
我关上了湖面,但没有离开
我到对面那个早餐店
买早餐和等你
光斑落在路中间
隔得足够远,看着像血迹
真是破绽啊
豆浆机刚开机我就在那里
你没有来买早餐
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
你不是演员
从不拿着花离开
秋天了,有人约你
去水上公园。
你没有去,但躺在床上
也能听见激越的水声。
直到中午,你走进厨房
在冰箱里发现两个桃子
看上去已经熟透
被冲洗过不止一次还在那里
秘不示人。
两个不用上班的桃子!
你用手摸一下
并不会留下季节的痕迹。
你拿走了其中的一个。
秋天过后,你又回到这里
打开冰箱,看望
剩下的那一个。仍然没有人
从水上公园回来。
电梯关闭的瞬间
有些花,呼之欲出。
而你留在了那里,我要回家了。
我们生活在开与关的世界
很难想象一个没有设卡
的地方,该如何回家。
或在小城郊区,被拨暗的
天空下,田野离我们很近
又该如何回家?
晚上十点,隔着玻璃
仍然可以聽见
外面车流哗啦而过的水声
但听不见蛙鼓虫吟了。
你留在那里
就像有时候打开一扇门
瞥见放光的果实跃动的瞬间。
过着贞洁生活的人
走在夜晚的路面仿佛水面。
白天的街道被水洗干净
路过音乐酒馆外面时
她喜欢在那些人造水雾里
走来走去
窥见天空中他无法看见的树枝。
夜里适合眺望一堆火
游泳吧,她这么说也这么做
整晚在游泳馆练习一个姿势
终于在两块浮板的帮助下
成功了,清凉的身体和
猩红泳帽
一同沉浮,回旋,越来越远。
街上空无一人,她划着
来到我的窗边。
责任编辑 陆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