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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之歌

2022-05-05郑然

青春 2022年5期
关键词:吉他酒吧乐队

“你们的主唱死了。”

“我知道,冒险才刚刚开始。”

——《负鼓之声》2000年第12期

我曾是个热情的人,但如今意志消沉。我很容易受情绪影響,所以每次恋爱结束时,我都想去死。我痛恨自己这一点,觉得这并非男子汉所为。可我又难以从情感的旋涡中轻松抽身,感觉身心在经历一场漫长的流亡,哪怕在梦中,都不得安生。

鉴于我如今的状态,我的挚友吴衡劝我出去散散心。可是去哪呢?我不知道,也没有想去的地方。我只想每天下班后,躺在床上听音乐,一直听到我睡着,我希望从耳机里传来的歌声能驱散我梦中忧郁的鬼魂,让我得以短暂安歇,免受侵扰。我明白,这是一场耗时的战争。既然是战争,就要有输的觉悟,但我还是做了充分的应对准备,我的武器是,吉他、架子鼓、贝斯和高亢的歌喉。

我偏爱Joy Division①、New Order②、A Certain Ratio③这些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英国后朋乐队,其中有一些乐队的灵魂人物,如今还活跃在乐坛上。吴衡也喜欢音乐,我们是几年前在一支乐队举办的小型演唱会上认识的。那是支年轻的乐队,成团时间极短,因为一首极度忧郁的歌,在圈子里有些名气,有一小批狂热的拥趸。

那是个周六,我因为无聊,在网上看到这支乐队的演出安排,票价五十,相当便宜,便买了票,打算去消磨时间。但那晚的现场却乏味得很,兴许是在此之前,多场巡演和漫长旅途消耗了乐队的热情。几位成员明显不在状态,几首他们自己的经典曲目,都唱得有气无力,主唱连演出时的招牌动作都没有做,这显然引起了台下不远千里赶来支持他们的歌迷的不满,逐渐有了喝倒彩的声音。

不知谁在其中喊道:乐队已死!这彻底点燃了台下歌迷的不满情绪,有人将啤酒罐砸到主唱脸上,啤酒沫洒在鼓手的长发上,还有人朝台上吐口水,几位成员跳下舞台,与歌迷们扭打在一起。我为了避免麻烦,早早离开了酒吧,出来后才发现,上海刚下完一场雨,街上湿漉漉的,梧桐叶上挂着晶莹的宝石。我点了根烟,松了口气。警笛声从不远处传来,我料想是酒吧老板报了警。这时候,从里面冲出一个人,左半边脸红肿,显然是被某个家伙揍了一拳。他朝我走来,问能不能给他根烟。我跟吴衡就是这么认识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在现场喊出“乐队已死”的人。

此后,我们一起看过不少乐队的演出,对一些乐队的源起和创作背景、对乐器音色的看法有过很多分歧,他认为八十年代的后朋乐队比早期的朋克更艺术化,鼓、吉他和贝斯的音色更冷,更干净。而我持保留意见,指出其中有些美国乐队并不注重乐器的使用,受地下丝绒影响,开始玩实验噪音,很多乐队的现场因为乐手紧张,其实都弹糊了,但有效果器遮掩,反而掩盖了技术上的不足。

但我们一致认为,国内的很多乐队都是对七十年代Factory厂牌下那批曼城乐队的拙劣模仿。他说,作为一个乐迷,如果喜欢一支乐队,一定要把这支乐队系统地听一遍,不能只听一些hits。我问他什么是hits,他说,就是“金曲”的意思,一些被唱烂的成名作。这方面我确实不如吴衡资深,有时候需要请教他,毕竟我可没底气喊出“乐队已死!”这样的口号,这后来成了只有我俩才懂的笑话。

有时候,我也会带着酒去他家听唱片。吴衡和女友住在田子坊附近的一片老小区里,房子是租的,老了点,但价格不菲。他也曾想过搬到更安静的郊区去,但女友坚持要住在市中心。好在吴衡从事外盘期货行业,这一行的收入普遍要比其他行业高些。吴衡告诉我,这一行赚钱主要靠运气,所以他其实是个赌徒。另外几年前因为父亲肺癌去世,身后还留给他一笔可观的遗产,所以租金对他来说,完全可以负担。除此之外,他把钱都用在了收藏绝版黑胶、煲音响和看演出上。

我们的保留曲目永远是地下丝绒和Joy Division,我喜欢Ian①,他喜欢Lou Reed②,但他的女友不理解我们为什么喜欢两个老头,我说,Ian早死了,死的时候只有23岁,所以他永远年轻;吴衡说,Lou是老死的,但我只喜欢他年轻的样子。女友听到这句话,忽然哭了,问他,是不是等自己老了,他就不喜欢了。他那位总是哭哭啼啼的女友,患有严重的焦虑症,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总是哭丧个脸,像只面带忧郁的猫头鹰。

有一年,她和吴衡去日本旅行,那是一次为期十天的旅程,因为把抗焦虑药忘在家里,她整整十天都没睡着。到了晚上,她能听见猫用爪子挠地板的声音、爷爷去世前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吴衡之前在家里放过的摇滚乐片段。第二天一早,她除了十分疲惫以外,还很焦躁,眼泪也越流越多,从大阪一直流到镰仓的海边。吴衡告诉我,他们一共吵了六次:

在东京坐地铁,因为地铁坐错方向,吵过一次。

在酒店洗澡,因为吴衡刮胡刀里漏出的胡渣掉在她的浴巾上,吵过一次。

在奈良,因为鹿的口水弄脏了她的碎花裙子,吵过一次。

在京都,因为下雨没去成金阁寺,而改去了一家黑胶唱片店,吵过一次,并且她大哭了一场。

到箱根泡温泉时,她的月经突然提前一周来了,吵过一次。

回国前,因为在机场洗手间弄丢了自己的化妆包,她又和吴衡吵了一次。

我原以为,吴衡迟早会和这个女人分手,可没想到,前段时间她竟怀孕了,吴衡只得仓促筹备有关婚礼的事宜。他不止一次私下跟我抱怨要面对的问题,孩子的问题,彩礼的问题,房子的问题,女友,哦不,现在是妻子了,妻子的焦虑症,以及孕期的古怪,还有越来越不景气的金融市场,并以过来人的身份,嘱咐我,千万不要结婚。

“中年男人就很没意思。”这是他的原话。

他甚至羡慕我又一次分手,获得自由。是啊,我很自由,可我也在这无边无际的自由中,迷失了方向。

因为吴衡的忙碌,我们有好一阵子没联系了。某天,他给我发来微信,我点开一看,是个音频文件,名叫《颤栗的星象》。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你先听听看。我戴上耳机:先是一片嘈杂的环境音,根据我的经验,这应该是在某个演出现场,空间不大,很有可能是个小酒吧,接着是一长串密集的鼓点,贝斯切进来的时机也恰到好处,随即便是一个犹如梦海旋涡般的男声,他手中那把不凡的吉他随之拨动,男人的喉咙深处不断蹦出充满魔力的咒语,将我吸进他的歌声中,这时候,我明显感觉当时四周安静了下来,但可能是录音的问题,有些歌词唱得并不清晰。直到整首歌结束几秒后,观众才从刚才的震撼中缓过来,爆发出掌声和欢呼声。

我很兴奋,问吴衡这是国内哪支乐队的歌,他说他也不知道,他是在一个乐迷群里看到有人发了这个文件,问是谁的歌,可没人知道。他听过后,便立马转给了我。我百度了歌名,可搜索结果却是空的,我又问了身边一些玩音乐的人,每个人都没听过这歌,更不知道是谁唱的。

我又听了一遍,将能听清的歌词抄了下来:

我编造恐(惧?怖?)的幻觉

用来恫吓另一块洁白的壳

它破裂

流出春夜里,颤栗的星象

可为何这诅咒竟在宽慰一颗焦灼的心

如果在(……)中,能摆脱锁住你(……)的影子

那(……)也大可不必到来

如果痛苦的智齿仍无人认领

那灯塔上的人也别眺望远方的帆

沉重从来不是问题,虚无也不是

有人愿意献出珍贵的麦种,有人则不

伟大的镣铐上也曾泛着(……)

我把歌词逐一输到搜索引擎里,可没有出现任何相关信息。我问吴衡,知不知道那个在乐迷群里发这首歌的人是从哪得到的?他说,问了,那人是在闲鱼上买了个二手诺基亚想收藏,充电之后,发现里面有东西没删干净,是一段录音,就是这首歌,他又用自己的手机翻录下来,做成MP3文件传到了群里。

这下线索断了,我问吴衡怎么看,他说这支乐队很有可能被埋没了;也有可能,根本是某个业余乐队的即兴之作,恰好被人记录下来罢了。

晚上,我回到住所,又点开《颤栗的星象》,久久循环。我不相信这是某个业余乐队的即兴之作,没有哪个业余乐队有这样娴熟的编排能力,我仔细研究了鼓点和贝斯的进场时机,都很完美,尽管由于双重录音的原因,歌词残缺不全,但依然能听出其中对词句的斟酌。显然,这是一支成熟的乐队,可为什么没人知道他们呢?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不仅使我困惑,更令我着迷。

第二天,我打给吴衡,我们在电话里简短交换了各自的看法。根据吴衡对那台诺基亚手机型号的判断,这支乐队活跃的时期可能在1999年—2001年之间,我们查了一遍这个时期的国内乐队,但一无所获。

最后我想到个办法,通过一些二手书网站,找过期的音乐杂志,终于找到了一丝线索。那是一本创刊于1998年的民营季刊,名叫《负鼓之声》,仅在沿海地区发行,发行量很小,内容也平庸,无非是盘点一些国内乐坛的八卦,还有新歌速递和乐队专访,总共出了12期,便因为资金链断裂而停办。我全部翻了一遍,终于在2000年第12期,也就是杂志的最后一期,找到了我需要的内容。

那是占了杂志两页篇幅的一个小专访,受访者自称“时暮乐队”,来自福建泉州,但只有鼓手接受了杂志采访,以下为摘录:

Q:很好奇你们作为一支玩了六年音乐的乐队,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发一张专辑?

A:有些歌写了,就完成了,它就变成一个过去的东西了。我们觉得把过去的东西包装成新的,挺恶心的。

Q:你觉得你们的音乐是什么风格?

A:不想聊风格,音乐本身就挺自由,没必要框死。

……

Q:你们平时喜欢什么?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A:普通的东西吧。

Q:比如呢?能不能更具体些?

A:比如你现在手里的录音笔、我的鞋、那边的花瓶,就是些日常的东西,它们挺伟大的。

……

Q:什么契机下创作了《颤栗的星象》这首歌?

A:有天晚上,我们几个吃完饭,路过开元寺,小元说去小便,回来的时候,就有了这首歌。

Q:说到这个,现在乐队一共几个人?

A:原来是三个,现在只剩俩了。

Q:还有一个呢?

A:死了。

Q:死了?

A:对,小元死了,我们的主唱。

Q:怎么死的?

A:这没法跟你说。

Q:那乐队会解散吗?

A:不会。

Q:可你们的主唱死了。

A:我知道,冒险才刚刚开始。

……

我拍了照,发给吴衡。吴衡立马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有个主意。

我挂了电话后,便订了前往泉州的机票,但没有订回程的机票,因为我不知道会在那里逗留多久。也许这是一个契机,它会改变我如今的生活,或是给我某种指引?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得越来越困惑,什么都不确定,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必须去泉州见一下这支乐队,这是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我希望這是这场令我精疲力竭的流亡的终点。

航班是晚上八点在晋江国际机场落地的,我看见飞机的影子滑入炎热的泥土,吴衡坐在我旁边,他有点感冒,一路喷嚏不断。来泉州是他的主意,但和我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我知道他想趁机从目前烦闷的生活中抽离片刻,做一名窃喜的逃兵,像电子游戏里那些扛着装满金银财宝的布袋跳来跳去的哥布林小偷一样,趁玩家不注意悄悄溜走。

出了机场,我们叫了辆出租车。我闻见后座有皮质的臭味,司机边打电话边转动方向盘,经过大桥时,他的金牙时隐时现,嘴里的闽南语像跳动的海味、闪闪发光的鳞片、贝类轻敲的呓语。

下车前,司机告诉我们,有台风要来了,并祝我们旅途愉快。我和吴衡拎着行李,进了酒店。到房间后,我问吴衡要不要出去逛逛,他捂着红肿的鼻头说不去了,他得睡一觉,并让我帮他带盒感冒药回来。

飞机上,我跟吴衡商量了一下,并且又反复听了几遍《颤栗的星象》,发现嘈杂的环境音里夹杂着闽南语,结合杂志上的专访,猜测应该是在泉州的某个酒吧。不过时间久远,酒吧是否还存在都未可知,所以我们决定拿着杂志上仅有的那张鼓手的照片,将泉州从1999年起搞乐队驻唱的酒吧都挨个排查一遍。

下楼后,我向酒店的保安打听,保安说附近有一条专门的酒吧街,很热闹,如果还想找点其他乐子,他可以帮忙安排,不过需要些小费。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暧昧,我递给他一根烟,问他当地有没有从1999年开到现在的酒吧。

保安说,老酒吧估计都没了,一般酒吧的生命周期撑死也就四五年,你开个酒吧,还不如开个奶茶铺赚得多。但保安还是答应帮我问问,我把电话号码留给了他。之后他就跑去指挥一辆准备进停车场的本田雅阁倒车去了。

我到酒吧街转了一圈,拿着鼓手的照片问了几家酒吧的老板,都说不认识。

回到酒店时,吴衡已经睡着了。我把药放在他床头,躺在床上,戴上耳机,那个男声在炎热的夜里又闯进我的耳朵里。我回想起鼓手在采访里说的话,他说叫小元的主唱死了,应该就是我现在听到的这个声音的拥有者,他长什么样?多高?年龄多大?怎么死的?自我了结?还是他杀?意外?

我只能从声音判断他是个男人,除此之外,一概不知,他像是烟雾映在墙上的一个影子,很快就消散了。我唯一能想象的是,他经过开元寺时,可能之前喝了点酒,尿意正盛,在他肆意宣泄的时候,什么东西击中了他,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听到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写出来,唱出来,给它谱曲作词,不再囚禁那个急躁的家伙,让它在乐器间制造一场混乱,用无形的音律去追捕它,让人们颤抖颤栗,顶礼膜拜。

可鼓手说的“冒险”又是什么呢?有太多问题没有答案了,我感觉很疲倦,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我醒来时,吴衡在跟他的妻子打电话,看我醒了,便找个借口挂了电话。我问他感冒好些没,他拿起我昨晚买的药晃了晃,说好多了,然后问我昨天晚上有什么进展没,我摇摇头。

吃饭的时候,吴衡突然问我,这次他抛下怀孕的妻子来泉州,是不是有点自私?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不听那些音乐,没那么多形而上的追求,做一个更实际的人,会活得快乐些?”

“什么叫更实际的人?”我问。

“就是只考虑活着,不考虑其他。”

“那跟行尸走肉也没区别。”

“但至少不会痛苦。”

“活着本身就痛苦。其实你这个问题,还是说明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我问你,你来泉州为了什么?”

“你为了什么?”

“我需要答案。”

“什么答案?”

“不知道,但我需要一个明确的东西,比如,一个人消失了,对这个世界来说到底重不重要。”

“你比我还拧巴。”吴衡听我说完,喝了口椰奶说道。

酒吧通常晚上7点开始营业,吃完饭,时间还早,我跟吴衡打算随便转转,便去了开元寺。我站在门口,试着感受了一下那天晚上那个叫小元的主唱被灵感击中的时刻。但我的四周只有一片死水,就连一片涟漪都没有泛起。最后我只好放弃,走到大雄宝殿前,我忽然不想再往里走了。寺院的广场很干净,有零散的观光客给广场上的鸽子喂食。我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头被鸽子环绕,他每动一下,肚子就开始下垂晃动,我忽然想到,如果他的肚子是一条绳索呢?它另一端的重量来自这个世界,牵扯着他,令他无法那么轻易离开。我摸了摸我的肚子,干瘪,缺乏油脂和弹性,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失去控制,双脚离地,飞向天空。看来,这个世界没分配给我一条好绳索。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我和吴衡分头行动,将之前列出的几家酒吧作为重点,逐一排查。有些酒吧的酒保以为我是便衣警察,或是专业讨债的,对我处处提防,生怕说漏嘴什么,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吴衡甚至跟一家酒吧的客人动了手,被扣在那,打电话通知我去接他。我跟酒吧老板说明情况来由,并赔礼道歉,补偿了几瓶洋酒的费用后,老板才让我们离开。回去的路上,他的猫头鹰妻子又打电话给他,两人有些争执,他挂了电话后,什么都没说。

就这样,我们在泉州待了一周,每天晚上都带着失望归来。而吴衡显然有心事,睡觉时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夜出去打电话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我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但我猜事情肯定与他的妻子有关。

有天晚上,我们从外面回来,在酒店聊了会儿平克 · 弗洛伊德的The Wall。吴衡说这张专辑里有个隐含的主题,就是“母体”,妈妈、爸爸、家、童年伙伴,所有迷途之人心中的灯塔,所有见识过疮痍世界的破碎之人的归途,我们每个人最终都要回去,哪怕你死在外面,淚水都会流回那里,在妈妈和爸爸的眼中复活。吴衡说的时候,有些激动,说完后,我看见他眼角有些泪花。我们谁都没说话,接着,他站起来,告诉我,现在他得回去当一个父亲了,摇滚乐不是教他怎么逃避生活,而是教他如何面对和勇敢。

他问我,你呢?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答不上来,长久以来,我的人生都处在一个混沌的状态里,这也是我会来此的原因。我经常感觉自己被身后的什么东西在推着前进,推到哪里就是哪里,接着它们就会消失很长一段时间,而我停留在原地,一个黑色的地方,也可能是车流湍急的十字路口中间,荒野的斜坡上,某个热闹的宴会上,下一步该干什么?去哪里?有什么计划?我全然不知。于是,我又要等待它们出现,推着我朝下一个地点前进。

但这次不一样,我渴望搞清楚关于“时暮乐队”的秘密,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这与我以往的经历完全不同。

我和吴衡不一样,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能很快找到自己该走的路,哪怕过程并不顺利,但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我正和他相反。

吴衡订了第二天的机票,我送他到机场,就像我们刚来的时候一样,经过大桥时,我想起那晚的夜风也曾吹过吴衡的脸。登机前,吴衡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找到答案就回去。他很郑重地和我握了握手,并祝我好运,朝我做了个金属礼,便进了登机口,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在泉州待了半个月,几乎跑遍了大大小小的酒吧,就连一些隐藏在巷子里的廉价舞厅都没放过,可依旧毫无头绪。我沮丧地走在遮蔽炎热的骑楼下,穿过三三两两暧昧的年轻人,为自己的徒劳和孤独感到难过。刺眼的阳光像白色的细盐从我头顶破旧的百叶窗里流下。尽快淹没这失重的街道吧!我在心里这样喊道。汗液在我的表带里发酵,在鹿礁路,那些英国验货员住过的地方,有光滑的白垩在反光。我开始怀疑这场旅行是不是本身就是错误的,我应该回到原来那个地方,继续等待。

晚上,我准备去吃碗面线糊,之后打算再去之前去过的几家酒吧碰碰运气。吃到一半,我的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但显示是泉州本地的号码,我犹豫了下,还是接起来。原来是之前酒店的保安,我本就对他没抱什么希望,根本没想到他会打电话给我。

在电话里,他告诉我,帮我打听到一个人,姓杨,1999年曾在鲤城区开过一家驻唱酒吧,几乎所有来过泉州巡演的乐队都在他那儿演出过,本地的乐队也常去暖场,后来因为做服装生意,他亏了一大笔钱,不得不把酒吧抵押出去,最后被一家著名的连锁美发品牌盘下,现在人在关岳庙附近的古董街开了家文玩店打发时间。我向他问了文玩店的详细地址,并道谢,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预感这位杨老板肯定能提供一些我期盼已久的消息。

第二天,我按照导航定位,找到了文玩店,店面不大,在古董街靠近尽头的位置,没什么顾客。店门口有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坐在马扎上喝啤酒。我先进去逛了一圈,有些东西我在其他地方的旅游景区也见过,应该来自浙江某个专门做工艺品的小镇。角落里立着一把吉他,但弦钮明显松了很久,琴颈上落满灰尘。

我问门口的男人,吉他卖不卖,男人走进来,问我出多少,我开了一个很低的价,他摆摆手,表示不卖。接着我便趁机和他攀谈起来,并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位杨老板。熟悉之后,我表明来意,他有些吃惊,说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他。我给他看了那张从《负鼓之声》上翻拍的鼓手照片,他仔细看了很久,摇摇头,说没印象。我又问知不知道“时暮乐队”,杨老板说,他几乎认识所有本地的乐队,虽然大多数乐队解散后又重组,又解散,但他不可能对一支乐队完全没印象。我不甘心,拿出手机,把《颤栗的星象》放给他听,他对歌曲发出由衷的赞叹,但表示确实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

正当我失望的时候,他又让我放了几遍曲子,在歌曲的2分41秒处,不断让我循环,最后他说,环境音里有飞机的声音。我仔细听了听,确实在旋律的覆盖下有飞机引擎的声音,很小很细,如果不仔细听,就会漏掉。

接着,杨老板告诉我,他回忆了一下,千禧年的时候听人说过,在机场附近一处农户的院子里有过一次小型的音乐节,因为是非官方举办,又是在户外,所以神秘低调,受邀资格也很苛刻,就连他也没有拿到邀请函,所以那次音乐节的情况他也不清楚,而且这种音乐节没有任何影响力,只是一小撮人的狂欢,很快就被遗忘了。他建议我去那个农户那里问问。可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谁知道农户还住不住那儿。杨老板说他也不能保证,但他可以开车送我去那里确认一下。

在杨老板看来,他完全无法理解一支乐队不愿意让人知道的心态,他说自己认识那么多的乐队,没有一支甘心被埋没、被遗忘。所以他更倾向于相信,时暮乐队的主唱死了后,乐队成员看不到希望,便解散了,重新潜入生活的洪流中。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乐队了。可鼓手提到的“冒险”呢?从杂志的采访中看,鼓手的回答完全不像是向事实妥协的态度,更像是某种新的开始,甚至有一丝被刻意压抑的期待。

经过40多分钟的车程,我和杨老板终于到了他提到的那个地方。农户住在山边的一个盆地里,山的另一面就是机场,我们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一架客机从我们头顶飞过。杨老板走进院子,用闽南话跟里面的人打招呼,我跟在他后面也走了进去。院子比我想象的要宽敞很多,我正想象那天演出的场景时,杨老板走过来告诉我,确认过了,就是这家人当年将院子租出去搞的音乐节,让我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他。

我掏出手机,给农户主人看了鼓手的照片,他点点头,告诉我鼓手叫秦松,是他表哥的儿子,也是他最早来找自己,问能不能租个院子玩音乐。我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了。接着农户主人给我大概讲述了一下当年音乐节的情形:乐队一共三个人,主唱、鼓手和贝斯手,来的人也不多,都是乐队的一些朋友,还有亲人,时暮乐队一共演唱了5首歌。说到这,农户主人让我等一下,接着回房间拿了张发黄的纸递给我,我一看,是当年印的海报,设计很简陋,上面的字都是人手写的,海报上有5首歌的歌名,分别是:《人们总在天亮的时候就离开》《在岛上》《颤栗的星象》《新青年》和《篡位的国王》。

我问叫小元的主唱长什么样,他说长相很普通,留着个寸头,个子大概在177左右,声音好听。我又问他能不能帮忙联系秦松,他说秦松很多年前在山里失踪了,警察和当地山民搜索了好几天都没找到,就放弃了搜救,家里人后来又找了几年,最后也断了希望,现在全家人就当他已经死了。

我不相信秦松的失踪是偶然,直觉告诉我,这肯定就是他提过的那个“冒险”。我不甘心,又问了些关于他的问题,但也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回答,农户主人只说,秦松失踪后,山里经常闹鬼,有山民半夜听到孤寂的鼓声。

晚上,我给吴衡打了个电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他同意我对“冒险”的猜测,但与我看法不一致的是,他认为秦松肯定是独自到山中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这就是他说的“冒险”。可我不同意,秦松绝对不会自杀,他说的“冒险”肯定另有所指。

吴衡问我有什么东西能证明吗?我说,没有,可也没有东西证明他自杀。我们陷入了僵局,在电话里谁都没说话,最后,吴衡说,他担心我在这件事里陷得太深,他有不好的预感。我让他放心,他嘱咐我注意安全,便挂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我租了辆车,再次前往农户主人那里。路上,杨老板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在哪,我跟他说再去农户那里看一眼,看能不能找到贝斯手的线索。杨老板说,等我忙完,晚上去他店里一起吃饭,我答应了。

到农户那里的时候,我发现院子上了锁,屋子里也没人,猜测人可能外出了,也不知道多久回来。我在车上等了会儿,料想人一时半会回不来,便驱车赶回市区,先回酒店洗了个澡,换了套衣服,去赴杨老板的约。

到文玩店的时候,我见杨老板在屋外摆了一桌菜,一个人默默抽烟。他看见我来了,朝我招手,我在他對面坐下。

杨老板问我今天有没有收获,我摇摇头,说农户出门了,打算明天再去。杨老板点点头,然后又跟我扯了会儿1999年他开酒吧时的轶事。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杨老板说。

“什么问题?”我说。

“你为什么要找这个乐队?他们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我就是想要个答案。”

“什么答案?”

“我现在不知道,可能找到了会知道吧。”

“你要知道,有时候,没有答案就是答案,这才是命运的吊诡之处,你以为摇滚乐是怎么诞生的?你以为那些玩乐队的玩的是什么?是困惑啊!迷茫啊!愤怒啊!他们给不了你答案,只能给你力量和情感上的蛊惑,他们不是传教士,不会带领你这样的迷途羔羊走向什么光明未来,他们是痛苦的凡人,也需要被拯救,他们自己都有一堆问题没答案,怎么给你答案?”

“杨老板,我跟你可能不一样,你是很实际的人,能在这个世界找到自己的位置,可我不行,我总觉得我在这个世界像是一个被遗忘的人,一个消失了也不重要的人,我找不到我该待的地方,在哪都别别扭扭的,工作如此,感情如此,生活如此,你懂吗?我爱摇滚乐是因为我知道他们跟我一样,在努力寻找。”

“但有些人没找到就死了。如果你也没找到呢?”

我没说话,喝了口杯中的酒。

“你不用着急,所有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位置,那个位置是你的,逃也逃不掉。”

“可我也不能总等着吧?我等很多年了,它没来,现在我要去找它。”

“找到他们,就找到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了?”

“未必,但至少还有我关心他们的下落,如果连我都放弃了,他们就真的消失了。”

走的时候,杨老板问我会不会弹吉他,我说会一点,他把那把旧吉他送给了我,说自己留着也没用,不如赠它个好前程。

我走在街上,路过斑斑点点的星光,摩托车主的呼喝从我身边穿过,我在路边的杂货铺买烟,电视里说后天凌晨台风就会登陆。我决定回酒店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燃烧,火焰浇筑我的躯体,主唱、鼓手和贝斯手围着我弹奏扭曲的旋律,最后我逐渐熄灭,冷却,眼睛却从灰烬中被拎出来,抛到空中,我看见到处都是白色的光,紧接着我便被电话铃吵醒了。

是酒店前台,问我还续不续房,我看了下日期,确實该考虑是不是继续住下去的问题了。我问前台能不能多给我点时间考虑,前台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听口气,她有些为难,我便告诉她,不会太久,至少让我清醒一下,她同意了。

我从床上起来,用双手摩挲了下脸,看见杨老板送我的吉他,昨晚被我靠在沙发上。我打开吉他盒,看见原本松掉的弦已经被重新扭紧,琴身擦得干干净净,我试着弹了几下,音色调得很准。我把吉他放回琴盒里时,发现琴盒侧身有几道刮痕,开始我以为是被我不小心剐蹭到的,但用手摸了摸,痕迹是旧的,应该本来就有。随后我把琴盒重新靠在沙发上,决定再续住几天。

出了酒店,我又一次来到农户那里,幸运的是,这回他在家。我问农户主人是否能把秦松家的地址给我,可他却说,秦松失踪后,他们一家就搬到石狮去了,早没了联系。我又问那天他对贝斯手有没有什么印象,农户主人摇摇头,说当时秦松只是向他借了院子,所有使用细节和开销都是秦松来找他沟通的,他对其他人印象不深。

我忽然想起酒店里那个吉他盒上的刮痕,问农户主人,那天有没有在演出的乐队成员身上见过文身之类的东西。他想了想,说好像是有的,但他忘记是在谁身上看到过了。我问他文身长什么样,他说那天晚上天气很热,唱到一半,有人把衣服脱了,其中有个人的后背上文了一轮巨大的太阳。我又问那个人是弹吉他的还是弹贝斯的,他说他分不清是什么琴。我从手机里找出贝斯和吉他的照片给他看,他看了看,有点不确定地指了指贝斯,说,好像是这个。接着我又按照农户主人对太阳模糊的印象,草草画了张文身的图,农户主人又想了想,说太阳中间的形状好像是一个表盘。

我拿着凭借记忆和想象画出的图去一家文身店打听,老板给我翻看了他们家的图册,没有找到任何类似的图案,但他帮我将草图重新改了改,太阳周身的火焰形状应该是不动明王火焰,中间的表盘他标了时间刻度,老板告诉我,这叫时轮,按本地人的说法,就是“时运”的意思。但老板说,一般人很少文这个,因为背不起,谁都不敢随便拿运气这种事开玩笑,文这类东西得先去算命,不是每个人都能文。当然,也有人不信这个,但他可以跟我保证,整个泉州,文这个图案的,肯定不超过5个人。我决定再去找杨老板打听一下,如果贝斯手的文身如此特别,他说不定会有印象。

我打给杨老板,可是没人接,我估计他有事,便发了条微信给他,并把文身的照片发过去。泉州的天气格外的好,一点都不像台风要来临的样子,我找了家咖啡店,坐在外面的露天服务区,将这几天得到的线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过了一会儿,杨老板给我发来消息,告诉我他在处理一些私事,但他没有提到任何关于我发的那张文身照片的消息。

我一直在咖啡馆坐到傍晚,杨老板没再回复我,而我也不想回那家设施陈旧的酒店。酒店的门把手是坏的,稍微转动就会被拧下来;烟雾报警器也只是个摆设;窗户被封死了,想透透气得坐电梯到楼下。

太糟糕了,在过去无数的日子里,也许是衰老的缘故,这种感觉时常包围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坐在海边的防波堤上,看着海水上漂浮着无数袜子,它们在海面上不断上升,在农妇的手里停下,她们有儿子和丈夫,他们都赤着脚在土地上行走,土地也不再是土地,不再是产出粮食的土地,它在塌陷,因为世界的重量在增加,消亡是迟早的事。这是自然的萧条,所以不必难过,因为海水迟早会淹没一切脆弱的痕迹,其中包括我的、吴衡的、杨老板的、时暮乐队的,所以,最后还剩下什么呢?除了无用的伤心,似乎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一切。

我想起酒店的桌子,被我这些天消费的账单包围,也许数字才是这个世界所有问题的答案,它们和卫生间刮胡刀里的胡渣一样,有油墨的味道。但和书籍不同,神话传说和莎士比亚的悲喜剧里没有这些气味,而我闻了闻我身上,像隔夜汽水洒了一身。这时回头看看,在防波堤最后露出一角的地方,好像还有人站在那儿,试图将身上的衣服扔进海里,用来堵住冒出水源的眼睛。于是,衣服的纹路变成波浪,而袜子,世界再也没有袜子了,最后,那人跳进海的旋涡,梦境开始褪去,我们的痕迹也在夜色中消失了。

最后我还是坐回了酒店床上,抱着杨老板送的那把吉他,伴随走神,弹了几首歌,也许是旋律的作用,我的心情缓和了些,决定出去吃点东西。吴衡来电话告诉我,他带妻子去医院建了档案,检查下来,一切都好。我能听出他的喜悦,并由衷替他感到高兴。杨老板还是没有回我消息,我有些心神不宁,又拿出那张文身图,仔细端详,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听见敲门声,透过猫眼,发现是杨老板,我有些诧异,但还是打开门,问他怎么来了,他说手机没电了,所以没回我消息。接着他告诉我,他见过拥有这个文身的人,说可以现在赶过去。我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外面已经开始起风了,我想起天气预报里说台风就在今天登陆,有些犹豫,杨老板让我考虑一下,最后我还是决定跟杨老板出去。

路上,杨老板开着车,没说话,我有些问题想问他,比如这个人叫什么?他在什么场合下见的?我们的目的地是哪?但他只是说,到了我自然就清楚了。漆黑的山路上,只有我们一辆车在不断盘旋,我心中有些忐忑,想到吴衡曾说的“不好的预感”。但此时,我别无选择,只能向前。最终,汽车在郊外一座无名的山脚下熄了火,杨老板下车后对我说,跟紧他,别走丢。

我们沿着山林里隐秘的小径不断向前,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但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在接近山顶的地方,我们停下来,杨老板让我帮忙一起拨开一堆厚重的树枝和杂草,不一会儿,我眼前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他先钻了进去,我犹豫了下,也钻了进去。杨老板点燃裹满松汁的火把,递给我一支,然后继续往前走去,我们就这样走了许久。终于,我看见不远处有微弱的亮光,心想这是到了洞的尽头。

从山洞里出来,一座木屋出现在我眼前,杨老板说,这是以前猎户进山打猎时留下的,枪禁之后,屋子就被废弃了。他推开门,示意我进去。我看见里面摆着落满灰的吉他、贝斯、架子鼓,俨然是一个小型的乐队排练厅,但看样子,很久没人来过了。

“这是排练的地方,《颤栗的星象》就是在这写的。”杨老板忽然在我身后说道。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贝斯手。”

杨老板的话像一股洪水,冲击我内心的大坝。他脱掉身上的衣服,露出背后那轮我寻找已久的太阳,巨大的表盘因为汗水和松弛的肌肉而显得扭曲,像是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曾无数次想象过找到时暮乐队时,想问他们的问题,可现在,眼前黝黑的男人看着我,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开始为什么不说?”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道。

“你是个陌生人,忽然来找我,我不确定你的目的。”

“那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他指了指后背上的文身,问我知不知道它的含义,我点点头。

“我是个很相信运气的人,当初文它的时候,有人给我算过,说它在我这辈子一共会转动两次,一次是噩运,一次是好运。噩运我已经经历过了,但好运我一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那天,跟你吃完饭,晚上我准备睡觉,脱衣服的时候,扭头看见镜子里表盘的倒影,指针对称地指向另一边,我就知道时间到了,不能再等了。”

这时,我听见台风呼啸的声音,正经过我们。我感觉那些被海水淹没的痕迹,正通过另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涌现出来。

飞机降落后,我在位置上坐了好久,等心情平复一些,便拉开一旁的遮光板,让阳光照进来。我看乘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才背起吉他独自走出飞机。

吴衡在接机口远远就看到了我,朝我挥手。我笑了笑,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他全身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猛地朝我襠部拍了一下,点点头,说,不错,没少零件,接着拍拍我的肩,朝停车场走去。

车上,他问我找到答案没,我没说话,拿出杨老板给我的那张《颤栗的星象》完整的歌词,原本缺失的文字都补全了:

我编造恐(惧)的幻觉

用来恫吓另一块洁白的壳

它破裂

流出春夜里,颤栗的星象

可为何这诅咒竟在宽慰一颗焦灼的心

如果在(黑暗)中,能摆脱锁住你(四肢)的影子

那(光明)也大可不必到来

如果痛苦的智齿仍无人认领

那灯塔上的人也别眺望远方的帆

沉重从来不是问题,虚无也不是

有人愿意献出珍贵的麦种,有人则不

伟大的镣铐上也曾泛着(爱的目光)

我的思绪回到那天晚上。杨老板告诉我,小元是个天才,但从小患有癫痫,出事那晚,他跟秦松刚刚吃完饭出来,在路上,他忽然犯病,秦松背着他到了医院,但他们没钱。一直以来都是杨老板用酒吧赚来的钱填乐队的窟窿,杨老板无数次提出想将乐队商业化,安排出唱片和演出,可小元和秦松不同意,他们觉得那违背了当初组建乐队的初衷。

“两人一条心。”杨老板这样说道。

那天晚上,秦松把小元送到医院的时候,小元人快不行了。急需钱抢救,秦松求杨老板赶紧过去,但杨老板犹豫了。这么多年来,他只有那一刻犹豫了,但最后他还是去了,可赶到时,人早没了。

之后,杨老板一直为小元的死感到内疚,躲着秦松不见,后来拿着一大笔钱去了趟澳门,醉生梦死了一段时间,把钱输了个精光。而秦松也是在那时接受了《负鼓之声》的采访,那是他最后一次在这个世界上露面。

“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在家门口被人捅了,我猜是秦松,果不其然,第二天就听说他失踪了。”

那是指针第一次转动,血液在那个秘密的夜晚,沿着杨老板受伤的躯体,在他身后的时轮间留下一道笔直的烙印。

“我没报警,出院后就把酒吧卖了,对外说什么做服装生意亏了,其实都是借口。”

“他后来去哪了?”

杨老板摇摇头。

“也许死了吧,我不确定,但我猜他回来过。”

我疑惑地看着杨老板。

“因为后来有人听见山里有敲鼓声。”

我忽然明白,这就是秦松的冒险,他消除了在旧世界的痕迹,又冥冥之中引领我找到他的过去,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与秦松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像是重新拥有了姓名的鬼魂。我又想起那个梦,便拿起火把,站在这被人遗忘的地方,点燃了木屋,天空中的狂风卷起幽灵般的火舌,像是在进行一场了不起的搏斗。杨老板忽然大哭起来,我看着他的脸,想起吴衡曾说过的话,我们每个人最终都要回去。

吴衡回去了,杨老板回去了,秦松也回去了,现在轮到我了。是的,在天亮以前,在视线所及之处,我重新拥有了光明。

作者简介

郑然,生于1989年,现居上海。小说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湘江文艺》《青春》《大家》等。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海鸥墓园》。

责任编辑 菡萏

①英国后朋克乐队,在国内常被称为“快乐分裂”或者“快乐小分队”。

②英国后朋克乐队,常见译名为“新秩序”。

③英国后朋克乐队,简称ACR,尚无通用中文译名。

① 指Joy Division的主唱伊恩·柯蒂斯。

②卢·里德,美国摇滚乐歌手与吉他手,前“地下丝绒”乐队主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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