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绒苗语的反复问句

石德富，班庆梅

(1.2.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一、引言

反复问句又称正反问句，是语言里一种特殊的疑问句，它的显著性句法标志是谓语或其他成分中肯定形式与否定形式并居一体。这种问句往往强调语义的选择性，要求回答者在语义上做出二选一的取舍。[1]朱德熙先生认为反复问句也是一种选择问句，区别在于一般的选择问句要对方在X与Y中选一项作为回答，而反复问句是让人在X和非X里选一项回答。[2]借助于实例，朱德熙先生讨论了现代汉语反复问句“K-VP”与“VP-neg-VP”两种反复问句的差别，认为这两种反复问句互相排斥，不在同一种方言里共存。[2]后来，他又探讨了“V-neg-VO”与“VO-neg-V”两种句型在汉语方言里分布不同：前者主要见于南方方言，后者主要见于北方方言。[3]与汉语方言不同的是，鸭绒苗语中这两种句型的比重相当，相对于“V-neg-VO”型来说，“VO-neg-V”型蕴含着“关切”的语用意义。本文将着重探讨鸭绒苗语中反复问句的两种不同的表现形式及其差异，并将之与其他苗语方言或土语进行比较，以窥探出鸭绒苗语反复问句的特殊性。

二、鸭绒苗语反复问句的表现形式

(一)“X-ma22-X”形式

在朱德熙等学者的研究中用“VP-neg-VP”表示反复问句结构，但在鸭绒苗语反复问句里肯定形式与否定形式的并列不仅限于谓语成分，为了说明反复问句的句法特征，把鸭绒苗语反复问句表示为“X-ma22-X”，ma22是鸭绒苗语的否定副词，不能像汉语一样单独使用。“X-ma22-X”结构中的X是一个变量，X可以是单个的动词(V)、形容词(Adj)、介词(Prep)(鸭绒苗语绝大多数为单音节词)，也可以是一个动词短语(VP)、介词短语(PP)等。下面分析鸭绒苗语“X-ma22-X”结构的句法构成情况。

1.“X”由V或VP组成

这类结构的句法功能主要是充当句子的谓语。

当X是一个单纯的动词，构成的反复问句形式为“V-ma22-V”，如:

当X是一个动词短语，构成“VP-ma22-VP”的形式，如：

但在日常交流中“VP-ma22-VP”结构比较少见，使用“VP-ma22-VP”时带有命令、责备的意味。实际交际中主要使用其删略形式“V-ma22-VP”和“VP-ma22-V”，对应朱德熙先生所说的“V-neg-VO”与“VO-neg-V”两种句型。即：

这两种结构在鸭绒苗语中的比重相当，可以任选一个使用，但在特定语境下，相对于“V-neg-VO”型表示简单的疑问意义来说，“VO-neg-V”型蕴含着“关切”的语用意义，比如在询问病人的时候用。

2.“X”由Adj.组成

这类结构的句法功能也主要是充当谓语。如：

当形容词为多音节时，一般省略其中一个X的前一个音节，如询问“她是否漂亮”有以下两种形式：

这类由形容词构成的“X-ma22-X”结构还可以作补语，与谓语动词构成动补结构，如：

由形容词构成的“X-ma22-X”结构中，X往往是单纯的形容词，不能有附加的修饰成分(如程度副词“很、非常”等)，若要附加的修饰成分，应说成“是不是+形容词”的形式，如：

3.“X”由Prep.或PP组成

“X-ma22-X”中的X可以是介词。在实际的交流中，为了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X一般是介词短语。与X为动词短语的情况一样，“PP-ma22-PP”的结构不常使用，在实际运用中主要是“Prep.-ma22-PP”和“PP-ma22-Prep.”两种结构。如：

从语法的规范化来说“PP-ma22-Prep.”的结构是不允许的，因为后面的介词出现了悬空现象，但是在鸭绒苗语中，这样的结构是存在的且使用的不少。

4.“X”由情态动词组成

由情态动词构成的反复问句在鸭绒苗语中较为常见。常见的情态动词有“xõ33愿意、肯”、“ki24能”、“tɒ44会”等。与动词、介词短语一样，情态动词组成的反复问句也主要存在“V-ma22-VO”与“VO-ma22-V”两种形式，但这里主要使用“V-ma22-VO”的形式，“VO-ma22-V”比较少见。如：

(二)重叠式形式“X-X”

以上列出了鸭绒苗语反复问句的句法构成情况，在日常交际中笔者观察到鸭绒苗语反复问句“X-ma22-X”的否定副词ma22可以省略，形成重叠式的反复问句，这种重叠式反复问句与比上述形式的更加常见。特点是：如果提问部分(X)是单音节词(A)，则直接重叠该音节,读作(A-A)；如果是多音节词或短语(AB)，则只重叠第一个音节，读成(A-AB)，当AB为动词短语时，宾语可以省略，读成(A-A)。

1.当“X”为V或VP时，读成“V-V或V-VP”，如：

2.当“X”为Adj.时，读成“A-A或A-AB”如：

当形容词有附加修饰成分时，应说成“是不是+形容词”的形式，“是不是”的部分重叠，如：

3.当“X”为Prep.或PP 时，读成“A-A或A-AB”，如：

4.当X为情态动词时(鸭绒苗语的情态动词几乎都为单音节词)，读成“A-A(B)”，如：

三、鸭绒苗语反复问句表现形式的差异

(一)表现形式内在差异

反复问句的各种表现形式在鸭绒苗语中都存在。有“X”为多音节词或短语时带否定副词的原式AB-ma22-AB、前省式A-ma22-AB、后省式AB-ma22-A、重叠式A-A(B)，“X”为单音节词时的原式A-ma22-A，重叠式A-A。

由具体的形式可知，A-ma22-AB、AB-ma22-A两个形式来源于原式AB-ma22-AB的省略，“X”为多音节词或短语时，由于语言的经济原则，第二个音节“B”省略，省略后仍表示反复问。这两种形式在日常交流中使用频率极高。

对于重叠式反复问句的来源，朱德熙先生在他的研究中他这种重叠概括成为“V-neg-VO”型的紧缩式，认为紧缩有省略式和融合式两种方式，即V-ø-V(O)与VV(O)，并列举了福州话、连城(新泉)客家话等语言的例子来说明省略和融合的情况，如连城(新泉)客家话里否定词与动词合音形成动词重叠式反复问句。[3]唐浩等人指出江苏东海(驼峰)话是由否定词直接省略或脱落形成，不是否定词与动词的合音。[4]也有其他学者如罗福腾指出山东方言的“V+VP”不是紧缩式，而是一种用动词重叠表示反复问的说法。[5]项梦冰认为所谓的“重叠”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它是由合音造成的，不是一种新类型。[6]

结合前人的研究以及从鸭绒苗语的反复问句具体情况分析，鸭绒苗语的重叠式反复问句与其他形式的反复问句并存，且出现的条件相同，重叠后前后语义上等质。根据语言的经济原则，推断鸭绒苗语的重叠式反复问句是由其他形式的反复问句变化而来，通常以谓词的重叠作为体的标记，表示反复问。变化后的反复问句为“A-A(B)”形式，看起来是一种重叠式句型。在日常交际中“AB-neg-AB”型比较少见，“AB-neg-A”型不符合变化的形式，因为不存在“AB-A”的形式，这样看来，只有“A-neg-AB”型反复问句具有这种变化的条件。

鸭绒苗语第六调的字(22调)读音较轻，所以很多第六调的字在语流中多带有浊送气，加重了读音。但鸭绒苗语的否定副词ma22不带浊送气，读音很轻，在日常的口语交流中因为语速加快、急读等，导致“A- ma22-A(B)”型反复问句否定副词脱落，而且脱落后对前后音节不产生任何影响。由此看来，鸭绒苗语的重叠式反复问句应是“A- ma22-A(B)”型反复问句的直接省略式。

表现形式上，重叠式反复问句有“A-A”和“A-AB”两种形式。两种表现形式的来源有所差异。“A-A”的形式来源于“X”为单音节词时的“A-neg-A”问句，“A-AB”形的式源于前省式的“X”为多音节词或短语时的“A-neg-AB”问句。例：

重叠式反复问句只能用于询问尚未发生的事情或人的主观意愿，因为重叠式反复问句只能以表示未然体的“AB-不-AB”类问句为原型问句而不用“AB-没-AB”为原型，因此重叠式问句也属于未然体反复问，一般不能用于已然体的说法。但动词“mn44有”比较特殊，“有没有”的问句可以省略中间的否定词表反复问，如：

(二)语用差异

鸭绒苗语的反复问句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各表现形式在语义上等质，但在语用意义上有所差异。

1.关切意义

两者表示的关切程度不同，相对于“V-neg-VO”型表示的简单疑问意义来说，“VO-neg-V”型蕴含着更深刻的“关切”的语用意义，即在鸭绒苗语中“AB-ma22-A”型表示的关切意义更深。如：

在日常的交流中，上述形式表现的关心、关切程度更深，常用于长辈对晚辈的询问表达关心，或在探望病人时用于询问表示关心。相对“AB-ma22-A”型反复问句，“A-ma22-AB”型多用于表达简单的询问。

2.亲疏远近关系

在鸭绒苗语中，反复问句的原式与重叠式在语用上表示的亲疏关系不同。重叠式“A-A(B)”反复问句多在交际双方较为熟悉彼此时使用，如：

当交际双方为陌生人或不熟悉的人，用反复问句的原式“AB- ma22-AB”或省略式“A- ma22-AB”，一般不用重叠式。如：

3.“命令、责备”的意味

原式在日常交际中使用频率较低，若在交际双方彼此较为熟悉时使用，原式“AB- ma22-AB”带有“命令、责备”的含义，一般用于长辈对晚辈的询问。如：

如上两个反复问形式，在使用时有明显的“命令、责备”的含义，正常的交流中一般不使用，只在对他人有命令、责备意时使用，多为长辈对晚辈，而平辈、平级间不用这样的反复问句形式。

四、鸭绒苗语反复问句与其他苗语的比较

(一)表现形式

1.惠水次方言高坡苗语(1)高坡苗语语料来自上海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唐光丽，为高坡苗语母语人。

川黔滇苗语惠水次方言北部土语的高坡苗语的反复问句形式有“VP不V”、“V不VP”、“V不V”、“VVP”、“VV”等几种形式，没有“VP不VP”的形式，如：

值得注意的是,在高坡苗语中，询问“吃不吃饭”的反复问句一般不用“VV-P或者“VV”的重叠形式，但反复问句的谓词为其他动词短语时可以用重叠式“VV-P”，如“你去不去学校？”可以说成“你去去学校？”。与之不同，鸭绒苗语的反复问句谓词为动词短语时均可用重叠式，如：

2.黔东方言北部土语台盘话(2)台盘话语料来自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博士研究生杨潇潇。

黔东方言北部土语台盘话的反复问句形式有“VP不V”、“V不VP”、“V不V”、“VV”、“VVP”等几种形式，没有“VP不VP”的形式。当谓词是动词短语时宾语可省略，用重叠式“VV”，不用“VVP”的形式。如：

表达“你吃饭不吃饭？”时，可以采用以下三种形式：

与之不同，除了台盘话的几种形式外，鸭绒苗语还有“VP不VP”的形式，且当反复问句谓词是动词短语时，“VV”和“VVP”的重叠形式都有，使用时视语境而定，如说话双方在共知的语境下宾语可以省略，可以只用“VV”的形式，反之用“VVP”的形式。但主要看说话人的意愿，两者的语义相同，如：

3.湘西苗语西部土语勾良话(3)勾良话语料由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博士研究生吴碧辉提供。

湖南凤凰勾良话反复问句有“V不V”、“VP不VP”、“VP不V”、“V不VP”等几种形式，没有重叠式。如:

表达“你吃饭不吃饭？”时，可以这样说：

表达“她漂亮不漂亮？”，可以这样说：

综上所述，“V不V”、“VP不V”、“V不VP”三种反复问句的句型在苗语三大方言中都有分布，是苗语中普遍常用的反复问句形式。但是“VP不VP”、“VV-P”、“VV”三种反复问句句型在各苗语方言中的分布不同。川黔滇方言的高坡苗语没有“VP不VP”句型，在询问“吃不吃饭？”时一般不用重叠式反复问句，但反复问句的谓词为其他动词短语时可以用重叠式反复问句。黔东方言的台盘话中没有“VP不VP”的反复问句句型，当谓词是动词短语时宾语可省略，用重叠式“VV”，不用“VVP”的形式。湘西方言的勾良话没有反复问句的重叠形式，只有原式和省略式。而在上述苗语中没有或是不常用的反复问句句型在鸭绒苗语中都有分布，鸭绒苗语的反复问句形式较为多样化。

(二)重叠式的变调情况

在反复问句紧缩致使结构变化时，大多都涉及到音节的变调，但在不同的语言中变调的情况与规律不同。

黔东方言台盘话的重叠式反复问句中不发生变调。如：

川黔滇方言高坡苗语的重叠式反复问句也不发生变调，如：

鸭绒苗语的重叠式反复问句也存在变调的现象，但是与上述语言不同的是鸭绒苗语反复问句中的变调不受否定词“ma22”的制约(除了动词“mn44-有”的反复问句)。重叠式的变调与原式的变调情况相同，下面列举鸭绒苗语各个调类反复问句重叠式的例子：

从上述例子中可以看到鸭绒苗语反复问句的变调情况，可重叠的音节为第1、5、7、8调时不变调，为第2、3、4、6调时重叠的第二个音节发生变调，变调规律为：

第2调(44)→第6调(22)

第3调(24)→衍生调值(13)

第4调(42)→第2调(22)

第6调(22)→第8调(31)

但是上述变调在原式里就已经完成，重叠式的变调与原式一致。我们知道变调一般是受到紧挨的前后音节的制约而产生左侧音节变调、右侧音节变调、左右侧音节变调。[8]如：

左侧音节变调：

右侧音节变调：

左右侧音节变调：(通常发生于重叠式)

但是鸭绒苗语中的反复问句在省略否定副词时重叠词的变调不受紧挨的否定副词的制约，形成了跨音节制约的特殊现象。

由鸭绒苗语的变调规律，44+44→44+22，22+22→22+31，例子中后一个“mn”变成31调，符合22+22→22+31的变调规律，因此动词“mn44-有”的反复问句的变调受到否定副词ma22的影响。

五、结语

通过对鸭绒苗语的反复问句的描述与分析，以及与其他苗语方言的比较，可以看出鸭绒苗语的反复问句有一定的特点，虽然存在两种表现形式，而且其中一种表现形式源于另一种表现形式，但两种表现形式借助于语音中的跨音节变调与语用含义的差异，在鸭绒苗语中能够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