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邕”水叙事与家园遗产*
——多元一体格局视域下南宁博物馆器物叙事研究

2022-04-30徐薇婷

广西民族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邕江南宁族群

覃 健 徐薇婷

费孝通(1999)分析中国古代民族关系时提出:“经过多次北方民族进人中原地区及中原地区的汉族四方扩散,才逐渐汇合成长城内外的农牧两大统一体……汉族形成了核心,其主要聚居在平原和盆地等适宜发展农业的地区。”[1]35在中华民族凝聚一体的过程中,汉族发挥了核心作用,少数民族在保持自身传统的同时则被迫移居或定居高原、山地和海岛等地。这也形成了以汉族为核心的多元一体格局。

费孝通先生“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对中国历史及其多民族结构提供了深刻认知,同时留下继续讨论研究的空间,比如在更大的研究区域——东亚地理单元中审视的中华“多元一体”格局,汉族所代表的中原核心地位问题。拉铁摩尔(2005)就曾讨论过中原与内陆亚洲的竞争问题,认为中国历史正是二元互竞的产物。而长城造成的地理分割线却隐藏了农耕与游牧民族的边缘地带,从族群地理和生态史学观照,长城两侧并立了农耕和游牧两大社会。[2]156汪晖(2005)进一步强调了拉铁摩尔的观点,提出长城一带可视为亚洲腹地中心,在这片区域产生大量民族交往和融合,催生了“亚洲大陆内部的整体关系”。[3]84

以地方微观层面的生态地理、历史经验乃至族群文化等方面细看,从腹地到边疆、从大陆到海岛、从平原到山地,各个区域都有明显的差异和各自的独特之处。从“多元”的内涵看,地方的历史经验、族群文化和精神诉求都需要进行自我表述和差异呈现。而边地的表述显然涉及了现代中国“多元一体格局”的建构问题。

民族地区地方博物馆对促进多元民族历史和族群认同乃至建构“多元一体格局”现代多民族国家的理念和实践意义非凡。特别是地方博物馆借助“器物展览”对地方历史进行重新书写过程中,其表述或受限于现代民族国家的强大话语,或囿于华夏传统帝国叙事的桎梏,往往面对双重的矛盾张力。

在以上背景下,本文借助地处边陲、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首府南宁市的地方博物馆,对其展厅陈列进行“器物民族志”研究,分析其在“国家历史—地方族群历史”整体性框架下重塑地方史与建构多民族国家认同。在“国家”与“地方”的双重维度下,本文进一步探讨地方博物馆如何表述“多元一体格局”的“多元”内涵意义和“一体”演变经验。

一、邕容华桂:古代南宁历史陈列的历史叙事

位于南宁邕江之滨、青秀山之畔的南宁市博物馆的“邕容华桂——古代南宁历史陈列”,讲述了一个从远古时期至清代的地方城市历史故事。邕江是珠江水系西江支流郁江自西向东流经南宁市河段的别称。邕江流域文化受到了岭南文化、楚文化和中原文化的的影响。邕江流域顶蛳山遗址出土的第二期第三期的大批陶器和古人墓葬骨架被认为是南宁地区贝丘遗址的新石器文化遗存,并被命名为顶蛳山文化。基于此文明遗存,该展厅组合而成一段岭南文明的历史故事:文化板块之间彼此接触、碰撞、互动和交流,蛮夷之地的邕城最终被纳入了以中原为核心的多元民族文化文明体系之中。陈列以时间线贯穿“邕江先民”“骆越生晖”“汉制僚风“广南烽火”“西南门户”五大单元,展示了南宁的历史文化遗产。以下分单元对陈列展进行“器物民族志”分析。

(一)单元一:“邕江先民”篇

从旧石器时代晚期(大约距今4~5 万年)至新石器时代(约10000~4000 年前)的邕江流域一带出现了南宁的原住民(Native or Local people)。

邕江流域一带,气候温暖湿润,土地丰腴,森林茂盛,植被繁茂,动植物种类繁多,是先民理想的家园。这些优越的自然条件为人类提供了宜居的生活环境和丰富的食物来源。位于南宁市郊的5个打造石器遗址记录了邕江流域最初的原住民与自然的互动。

新石器时代原住民依邕江而居,采集贝类,渔猎而食,烧陶印纹,屈肢为葬,创造了独具特色的顶蛳山文化。①据傅宪国、李新伟等人的考证,邕宁顶蛳山新石器时代遗址可以分为四期,第一、二、三期属于新石器中期的文化。其中以顶蛳山遗址第二、三期为代表,集中分布在南宁及其附近地区的,以贝丘遗址为特征的这一类遗存命名为“顶蛳山文化”。顶蛳山遗址第二期为代表的遗存认定为新石器时代中期早段,而第三期为代表的遗存认定为新石器时代中期晚段。参见黄云忠主编:《邕州考古》,广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出版,第38~79页。南宁、武鸣及邕宁等地发现了各种形体硕大、造型别致、磨制光滑的大石铲这一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存,这一时期,原始农业发展,农耕技术进步,水稻农业开始出现。

表1:邕江先民

①覃义生认为,大石铲首先是特殊耕作生产工具。随之先民将特制的大石铲作为祭祀的礼器,组合成各种形式并配合仪式祭祀神灵,祈求风调雨顺,作物丰收。参见黄云忠主编:《邕州考古》,广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出版,第111~126页。

(二)单元二:“骆越生晖”篇

到了距今2000 多年前(相当于中原地区的西周晚期至春秋战国时期),邕江流域文明进入新阶段。生活在南宁一带的原住民为百越族群的骆越人,他们掌握了青铜冶铸技术并铸造青铜器,社会已进入青铜时代。武鸣马头一带发现了西周晚期至春秋战国时期的两处墓群,同时也发掘出铸造青铜器的石范和各种青铜器(包括各种兵器、容器及装饰器)。元龙坡墓葬岀土的玉器,不仅品种多样,而且形体规整,磨制光滑,工艺精巧,表明当时骆越的玉石加工技术已达到很高的水平。

商周时期,岭南地区骆越人与中原文化的接触、交流和碰撞,激发了骆越先民的创造力,尤其是与中原传入的青铜器文明的接触,最终促进了骆越青铜治铸业的诞生。当时元龙坡一带的居民中已出现了农业与手工业的分工,出现了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

表2:骆越生晖

(三)单元三:“汉制僚风”篇

秦一统中原,在岭南设置桂林、南海、象郡三郡,岭南自此成为中华大国之边陲。南宁属桂林郡辖地,与中原王朝交流互动增多。秦末南海郡龙川县令赵佗亦拥兵割据岭南,建南越王国,实行“和辑百越”政策。骆越人自治其地其民。其时南宁虽远离南越国都城番禺(今广州市)和桂林郡治布山(今贵港市),但是属于南越国辖地。

汉元鼎六年(111),汉武帝平定南越政权,岭南复归中原帝国。南宁属汉制九郡(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償耳、朱崖)中郁林郡领方县地。汉王朝施行“以其故俗治,毋赋税”的策略,其管理带动了南宁城池的兴建。

唐王朝沿承和发展了南越王赵佗和西汉王朝对岭南越人策略,在岭南推行羁縻制度。武德四年(621)唐高祖改隋朝宣化县(南宁)为南晋州,为州治所在地。贞观六年(632),唐太宗改南晋州为邕州都督府。“邕”城之名源此而来。

在唐王朝统治下,邕州成为岭南西道的首府城市,逐渐成为广西的政治、军事中心,帝国南疆重镇。社会经济特别是农业已有了较大发展,水稻的种植和栽培技术已赶上了先进的江淮地区,水利灌溉设施南湖堤也兴建起来。

表3:汉制僚风

(四)单元四:“宋城烽火”篇

宋朝初年(997),将全国划分为十五路。广南西路已具有今广西的区域。南宁仍称为邕州,属广南西路。据《宋史·地理志》记载,“邕州,下都督府,永宁郡”。南宁市内的永宁街名的来历,最早可以追溯到宋代。邕州的建设有了新的发展,其中宋王朝设官方之博易场,民间则自发形成地方性的市场“僚市”。自唐宋以来,邕州邕江流域集市贸易商贸繁盛。古代邕州圩市多凭水而兴,因河成埠,商埠圩市应运而生。中原的陶瓷工艺传播至邕地,官方机构九龙窑出产精美陶瓷。

宋仁宗皇佑元年(1049),桂西的广源州壮族首领侬智髙反抗交趾霸凌和宋朝地方官吏的压迫,率领壮族先民建立地方政权“南天国”。攻陷了广南西路西南部的政治军事中心邕州,自立为“仁惠皇帝”,改年号,设官吏。

元朝时期,广西地区属湖广行中书省,后来又分置广西行中书省。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元朝在今南宁市设邕州路总管府。泰定元年(1324),邕州路改称南宁路,南宁由此而得名。当时南宁领宣化(今邕宁)、武缘(今武鸣)二县。

表4:宋城烽火

(五)单元五:“西南门户”篇

唐代实行的羁縻制度,至宋代特别是元代已逐渐被土司制度所取代。而到了有明一代,土司制度发展成熟,南宁属思恩土府。

明代,南宁路改称南宁府,属广西布政使司。其社会经济和文化教育事业有了长足发展。嘉靖年间,敷文、东泉、东郭、西郭、中郭等五所书院先后创建,书院求学蔚然成风,儒家礼教深入民间。大儒王阳明在南宁讲授学问、兴建书院和振兴文教、其敷文传道也给邕城留下文明教化。萧云举(1554~1627)编撰《南宁府志》,记录地方历史。邕剧和师公戏逐渐成形流传于邕地民间。这两者是邕地地方文化与外来文化的结晶。邕剧结合了粤地戏曲和地方传统,形成了独特的戏剧风格。“师公舞”文化上溯岭南古代骆越民族的宗教舞蹈巫舞,吸收了傩舞的表演形式,至唐、宋吸收了道、佛二教文化,成为深入壮族地区的一种神人共享、娱神娱人的艺术形式。

明清时期,南宁成为西南边陲重镇,联通云贵湘鄂,东接粤闽,南连交趾,远接中南半岛,水陆交通便捷。南宁呈现出天地沃衍、人烟稠密、民物茂康的气象。

表5:西南门户

二、地方—国家历史叙事张力下的博物馆叙事

(一)现代民族国家、华夏帝国传统和地方话语

南宁古代文化陈列中,从单元一“邕江先民”篇、单元二“骆越生晖”篇至单元三“汉制僚风”篇,一以贯之地叙述了邕城相对独立的地方历史。故事讲述的对象从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的邕江原住民、西周晚期骆越人,至秦汉的俚僚人及唐代羁縻之下的“化外之人”。而单元四“宋城烽火”篇和单元五“西南门户”篇则有意无意地把地方历史纳入了国家整体历史之中,讲述的对象则成了宋元两代的侬人及明清两代帝国的华夷混居的西南边民。

从单元整体叙事轴线来看,陈列尝试用一种在国家历史的主轴线性体系里加入地方历史的分支线,同时在陈列中凝练出更多的地方与国家互动的元素的方式。而在实际效果上看,陈列的叙事话语与传统历史文献中西南边地与族群叙事话语相互重合,讲述了邕城从“骆越古国”演变为“华夏边疆”乃至“中原腹地门户”的历史。这当中涉及了地方史与华夏传统王朝叙事模式的内在关联。据《西南通史》一书考证:在湖广行省的南部和西部,元朝普遍修复旧道并开拓了一些新道,其中影响最大的是中庆经普安达黄平道路的开通和置驿,以及云南入广西驿道和安南达邕州驿路的建设……位于郁江上游的南宁,也是桂南货物重要的集散地。弘治十八年,广西兵备副使姜绾在奏文中说:柳州、庆远和南宁,天地沃衍,人烟稠密,由水道下通广东,上达富州,经陆路遥遏云南和四川,“百货辐辏”。傅维麟《明书》卷四亦言南宁“商贾丛集,民物茂康”。明仁华复蠡《两广纪事》也说:南宁因人物繁庶,粮食取得便易,昔称“小南京”。[4]548,643

徐新建(2001)曾指出,在华夏传统历史叙事中,随着中原汉人的大规模南迁,西南各族群的“边地蛮夷”身份也逐渐演变成以汉文化为主的“腹地少数民族”。[5]6~12显然华夏帝国对于“边疆”与“腹地”的界定是变动的,而西南地区作为“边疆”的身份所蕴含的特定地理、政治乃至文化含义也是在不断发生变化的。

而在南宁古代展馆叙事中的主体族群恰好也出现了“边地蛮夷”弱化、“帝国边民”增强的叙事趋势。这不免让笔者联系起上面讨论的华夏历史叙事传统对边地南宁的影响。张国成(2012)对地方古籍中的南宁(邕州)形象研究指出,南宁从“蛮夷瘴疠乡”的边荒形象转变为唐宋元时期的安静平和的边地,乃至明清时期文治教化、民物茂康的南疆重镇。[6]64~67进一步说,华夏历史叙事传统或与西南、岭南地区生态地理条件和秦汉以来王朝帝国治理体系有关。首先,从族群生存的文明基础看,西南、岭南地区的地理生态环境与中原地区高度相似。童恩正先生(1998)根据区域的海拔高度、太阳年辐射总量、年平均温度、农作物及草本植物生长期、年降水量、地区温润程度、区域地形特点,划分出自中国东北向西南绵绵延伸的“半月形”生态地理界。[7]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中国文化地理上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的存在。沿着传播带的两边历史上形成了中原农业文明和北方游牧文明,对应的北方游牧和中原农耕也形成了夷夏文化体系。[8]558~603而西南和岭南族群恰恰是位于半月形文化传播带以南,其农耕生活方式逐渐成为中原王朝政治文化的一部分。其次,自秦汉以来,中原王朝对西南地区、岭南地区少数族群采取了与北方游牧族群不同的策略。其对北方游牧民族是抗击或征服,对西南和岭南地区则是文化涵化和安抚为主。元明时期中原王朝对广西地方的行省建置,以及中原移民的大量迁入,特别是清乾隆中期至光绪的大量经济型移民定居广西,都加速了广西地区内地化(腹地化)程度。[9]506~534

在这以中央帝国为核心的叙事话语里,岭南自身的地方话语是单薄甚至缺席的。

当今国内博物馆通史陈列较为常见的国家通史编年体叙事方式,惯以历代帝国王朝更迭为参照系,构建清晰完整的时间轴,进一步构建出整体民族国家的历史序列。在此基础上,地方历史则是被纳入国家通史的表述之中,成为现代民族国家凝聚成形的主要力量。而地方博物馆对地方历史的叙事则往往容易落入地方文化复杂多元与现代民族国家的整体线性叙事的张力之中。正如汉学家杜赞奇(2009)在研究中国现代民族国家话语与线性历史的密切关系时提出,民族国家试图把民族说成一个统一的演化的历史主体,建构出单一规整的线性历史(linear history)。为此他提出了复线历史(bifurcated history)来反对民族国家单一历史叙事话语,揭示出历史中多元主体建构出多元叙事话语并与现实积极互动的复杂情景。他尤其突出了在现代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中,地方主体与其叙事话语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容易被压抑、替代、利用甚或系统推翻的现象。[10]3~71

(二)边地和族群叙事

南宁地处历代中央王朝边缘,边地自身的属性也和“华夷”相分的五服结构联系在一起,与帝国的中央对地方管理等级相关。[11]33从南宁地名的历史沿革可见,南宁的建制和地名随着中原王朝对南宁的地方治理等级的变化而变化,而南宁博物馆古代文化陈列的叙事凸显了这一条主线。晋元帝大兴元年(318),东晋王朝为了加强对岭南地区的统治,在郁林郡地增置晋兴郡,下辖晋兴县,郡和县治均设在今南宁。这是南宁正式建制之始。隋朝撤销晋兴郡,将晋兴县改名为宣化县,县治设在今南宁市,复归郁林郡统辖。唐代中央王朝在岭南推行羁縻制度。自唐高祖至唐肃宗,南宁四改其名,从南晋州至邕州府至朗宁郡复改为邕州。宋朝初年(997),将全国划分为十五路。其中广南西路基本涵括了广西区域,南宁称邕州,嫡属广南西路。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元朝在今南宁设邕州路总管府。泰定元年(1324),邕州路改称南宁路。从元代至今,“南宁”这一名字沿用了600多年。

边地不只存在于地理版图上,还有某种政治乃至文化边疆之意。“政治的边疆”意味着南宁归入到中原王朝的版图。相比之下,“文化边疆”的含义则更有深意。作为文化边地的南宁,具有相对独特的生活方式以及相伴生的群体意识。南宁的稻作农业生活方式与中原地区相接近,但其山地少数民族的生活方式有别于中原汉族。

古代文化陈列里也突显了南宁世居族群与中原民族交往的主线。“邕江先民”篇描述了邕江流域的最早居民顶蛳山人,他们创造了独具特色的顶蛳山文化。“骆越生晖”篇则体现了距今2000 多年的骆越人成为邕江流域的居民,他们掌握了青铜冶铸技术并铸造青铜器(包括各种兵器、容器及装饰器),打磨制作出种类多样、工艺精巧的玉器。“汉制僚风”篇描述了自秦至唐,邕江的俚僚和南下的汉人相互融合,和谐相处,共建家园。而这些也都构成了现代中国的壮汉瑶侗等多元族群的历史血缘和认同基础。

边地除了中央王朝边疆的地理、政治和文化的特定内涵外,在族群地理和生态史学视野里,边地自有其关照人类多元文明的人类学和史学意义。费孝通(2004)曾将介于华夏与域外之间的“少数民族”文化地理地带(包括了山地、高原、草地)视作一个整体研究的范围。同时也提出中华民族所在的地理空间宏观上可划分为10部份,即“六区、三廊和诸岛”总体格局,这种格局是对传统中央王朝话语史观的兼容和突破。[12]121~152

王铭铭(2008)曾提到中国的东南沿海与西南同属于文化“中间圈”问题。他指出西南作为拥有长时段的独特历史经验的地方文化共同体,在历史上形成了“文化并接”的状态,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多元文化接触。南下的汉人及北上的南亚、东南亚人与“土著”长期共处,和谐共生。西南处在这几大文明对接之间的板块,而华夏文化、东南亚文化及西南“地方”文化发生了影响深远的碰撞、分裂、整合。[13]32~54,242

从帝国政治观察,南宁乃汉人与“蛮夷”交往的边地;而以现代民族学人类学的眼光视之,其位于三大走廊中岭南走廊尾端,则具备了与东南亚文明相互联结的重要文化中间圈的作用,是中原农业文明与岭南农商文明交织交流的场域。

(三)博物馆“地方性”:“邕”与“雍”的文化内涵

博物馆的地方想象有很多,但未能脱离鲜活的地方历史和传统,往往也强调了本土文化、多元文化世界、复杂历史、地方生活与地方性知识等等。地方博物馆重点在于以在地者的观点协助参观者获得过去、现在和未来整体联系的地方知识(Local knowledge),强调器物展品与地方社会历史的深层关系,器物展示了地方文化图景。而由单纯陈列转到诠释性的沟通,把握整合社会生活与地方历史,是地方博物馆呈现的主要途径。

博物馆一楼大厅展示“邕”字创意艺术设计,“邕”字本义是四方有水的城市,南宁别名邕城,同时“邕”与“雍”通假,引申出“熙融和睦”之意,凸显了南宁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①《说文解字注》解释“邕”字:邑四方有水自邕成池者是也。邑各本无。依韵会补。成各本作城。误。依广韵,韵会正。自邕当作自。转写之误。者,抱也。池沼多由人工所为。惟邑之四旁有水来自拥抱旋绕成池者,是为邕。以拥释邕,以㬪韵为训也。故其字从川邑。引申之,凡四面有水皆曰邕。参见〔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出版,第574页。

悠悠邕江,溯源于左右两江,在群山围合的盆地间蜿蜒盘桓,静静地流向远方,流向大海。探寻南宁的前世今生,离不开这条母亲河:它孕育了这里的粲然生命,顶蛳山人依傍着它,创造出独特神秘的史前文化;它滋养了骆越、俚僚和来到这里的人们,成为他们心中难舍的乡愁,于是建城开邑,不离不弃,造就了今日壮汉侗瑶等多民族的和睦聚居;它赋予了人们宽阔包容的胸襟、朴实开拓的性格,使得百越文化、中原文化、楚文化在这里激荡交汇,形成了多元、多样、多彩的地方文化。因此,将邕江的“邕”作为南宁的简称,既是众水环城的象征,又是雍容熙和的通假。

——《邕容华桂——古代南宁历史陈列》开篇词

古代南宁历史陈列通过古“邕”字与水的联系,有意地建构出了南宁城市的主要文化精神。邕江流域在先秦时期与华夏有着深远的联系,骆越青铜器的使用展现了交流互融的开始。邕江流域江河交错、相互联通、水陆交通便捷。宋代以降至明清两朝,货物汇集,资源流通,人员往来,沿海族群的大量人员也通过水路交通深入内陆腹地,同时历史上从秦代以降形成的岭南走廊和水路交通进一步联结,邕江联结广东沿海一带的枢纽作用凸显。邕江也将起自广州和泉州的“海上丝绸之路”延伸到了内地,与江河陆地走廊形成了相互交错的网络系统。粤闽湘江浙等不同地方族群在南宁建立了不少会馆,而人员交流也促进了文化的进一步交流融合。①方铁(2003)如此描述明代外地商人在广西的经商活动:(明代)活跃在广西各地的外地商人,有广东、福建、湖南、江西和浙江诸省籍人,其中又以来自广东的“客民”为多。如梧州,客民闽、楚、江、浙俱有,惟广东接壤尤众,专事生息,什一而出,什九而归……见于记载有粤商活动的城镇,还有平南、桂平,武宣,贵县、北流、横县、南宁、宾阳、崇左、宁明、龙州、大新、百色、迁江、融县和平乐等地;粤商大量入桂,将广东的手工业及农副业产品、浙赣等地及海外的各类产品源源输入广西,同时又把广西的产品运往广东等地。明清时期广西有“无东不成市”的说法,反映了在广西各地广东商人从事商贸活动活跃的情形。参见方铁:《西南通史》,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644页。明代传自广东沿海的粤剧,流行于桂东南、桂西南各县镇,清代于宣化崛起的邕州班(邕剧)经过长足发展,后形成了浓郁地方风格的戏剧“邕剧”就是文化交流的产物。

陈列展品1 明清时期南宁水运及古盐道路线示意图

而沿海一带的人员往来、文化互通、商品流散都使得历史上相对单一的中原农耕文明具有更多商业气息,也带来了海洋文明特有的元素和特点。邕江流域生活着众多少数民族如壮族、苗族和瑶族等,同时也往来流动着历史形成的地缘性群体,如客家人、广东人等。他们把各自文化传统、生活习俗乃至价值观念迁入了邕江聚居地,形成了汉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相融合的多元文化场域,展示出风格各异又互相包容的人文景观。

彭兆荣(2008)这样描述岭南文化景观:

在岭南范围内,内陆文化(农耕文明)在与海洋文化(商贾文明)的交流和竞争中并不占优势,相反,海洋文化通过岭南走廊历史性地进入到传统的农业伦理之中,并在很大程度上使岭南文化具备了包容性强、勇于开拓的海洋文化特质。岭南文化被“发展”成一个吸取中原文化、楚文化、西洋文化后仍自成一体的文化系统。[14]40

三、家园遗产与博物馆叙事

(一)边地与家园

邕江流域对于中原王朝而言是南疆边地,对于现代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而言,是各少数民族聚居的中国西南边陲,其对理解“中国”“华夏”民族的建构具有重要启示意义。王明珂就提出了从华夏边缘来认识华夏,是边地造就了华夏的观点。他从资源竞争、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的辩证关系来讨论华夏族群的建构与边地族群的关系。[15]21~33袁剑分析了拉铁摩尔对中国北部边疆与亚洲内陆的农耕与游牧两大社会形态的研究,指出拉铁摩尔重视的边疆与中原互动关系浓缩了内陆亚洲和东亚世界的相互关系。而恰是此跨越文化与区域的视野提供了重新观察中国乃至亚洲内陆的空间,基于此袁剑进一步呼吁需要重建中国边疆话语以认识更完整的中国。[16]184~209

无论是王明珂的华夏边缘研究或者是袁剑的“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都从边地重新观察和认知了中国。他们关注边疆,也提供了研究中国的多样视角。

而对于边地的世居民族而言,边地就是家园。家园首先是一个地方物理的存在。邕江流域地处气候温润的亚热带,历史上这片土地人口稀少,动植物丰富多元,水土丰腴,生机盎然。从地理纵向走势看,邕江流域与中南半岛北部的交趾相通,成了东亚大陆腹地和太平洋的过渡地带。这同时是中原文化与东南亚文化的对接之处。从地理横向走势看,邕江流域是联通东南沿海乃至云贵川一带的重要枢纽,同时也是联通藏彝走廊和岭南走廊的过渡地带。这就把东南沿海的海上丝绸之路与西南山地高原的茶马古道联系了起来。邕江流域也形成了“文化共生的地带”特质。

家园更是一个精神的存在。邕城的世居民族和谐共处,手足情深。沿着岭南走廊迁移而来的中原汉人,与当地原住民、以及东南乃至中南半岛迁移而来的人群相互交往交流,南北方文化、大陆农业文明与海洋商业文明共处互融,体现了邕城的包容,也产生了独特的邕城家园记忆。

(二)家园与记忆

家园既是历史和现在的记忆、认同和联系,也是从现在走向未来的生命实体。

邕江居民地方族群的记忆则经历了地方主体从“俚僚”到帝国边民的表述变迁历史。

“俚僚”是对岭南越人的他称。自汉唐以降,岭南纳入了中原王朝的体系,唐则以羁縻州县的政策安抚岭南,南宁也因此得名“邕州”。邕州居民也随之成了中央王朝边地的居民,在华夏与蛮夷身份杂糅之中确认了自身归属。

邕江流域的先民从顶蛳山人的文明初显,“俚僚”人进入到了秦汉帝国的视野,骆越人进一步被纳入唐宋以来的中原王朝羁縻体系,明清两代则以流官制度管理之。邕江居民在汉字史书里和汉族文人的文字书写里都是作为“他者”的身份而存在。从历史文献的记载、文人的文学创作乃至民间歌谣的传唱中,邕江居民作为主体的历史记忆并不多。而关于邕江居民的主体族群记忆如何去寻找呢?

南宁博物馆从器物本身去寻找历史故事与族群记忆,正如邕江流域遗址的挖掘佐证了考古学界“满天星斗”模型学说。①苏秉琦提出了新石器时代的中国众多文明出现:新石器时代的中国,甚至到夏商时期其实同时存在着发展水平相近的众多文明散布在中国的四面八方,犹如天上群星之星罗棋布……满天星斗时期大约持续了2500~3000 年或更长,占去中国文明发展史的一半或一半有余的时间,应该是中国文明的奠基阶段。”参见苏秉琦:《满天星斗:苏秉琦论远古中国》,中信出版社2016年出版,第5~6页。器物本身就是一种“器物叙事”,“器物”本身是能够说话的。器物是一种跨越时空的、比文字更古老的存在,而物的叙事所具有的跨域时空的属性则包含了超越单一帝国叙事的内涵,带来无限可能性。

无论是旧石器遗存的发现、顶蛳山新石器文化遗址还是贝丘遗址,都是带着深厚邕江家园烙印的时空记忆。而骆越人的青铜器与玉器、汉代的陶器、铜鼓礼器、唐代的铜钱钱币、宋代的青釉瓷器、明代的书院展示及土司遗址、邕剧脸谱和师公戏等等,这些更是超越了单一文字叙事的时空遗存,成为承载邕江流域独特的历史记忆的载体。根据这些时空遗存进行跨越单一族群国家的叙事,对其中的社会、历史、艺术、文化价值乃至哲学等元素进行深层整合,构成系统性的地方文化图景,乃至形成家园记忆。

古代南宁馆的陈列向我们展示了邕城文化独立发展过程中,不断地与不同文化碰撞、对接、交流,最后凝聚而成今天多元文化兼容并收的南宁。

(三)南宁博物馆叙事中的“家园遗产”

家园遗产是非遗文化保护传承的一个重要概念。彭兆荣(2018)指出,家园遗产强调的是人类文化传统的共有遗产和共享财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72 年通过的《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提出:我们是“人类家庭”(包括过去、当下和未来世代的人类),我们家园是地球,为了我们和睦、幸福地生活在美好家园里,我们需要制订一下“家规”来达到这一和睦家庭、守护家园目的,就要让家庭成员互相尊重,互帮互助,共同经营和保卫“家居”(陈设着每个家庭成员的历史、成就、记忆)和家园(自然生态系统及我们相关的种种知识、互动模式)。[17]101-102

显然这里强调的遗产精神是人类共享的“普世性”价值和惠及人类文明的多元性价值。从这两者价值观出发关照南宁博物馆的“家园遗产”,不乏有趣的洞见。

邕江流域的文化传统是独特的且带有某种精神普世性价值的。从顶蛳山人采集贝类、渔猎而食、烧陶印纹、屈肢为葬等与自然互动的方式,到大石铲文化代表的稻作农耕文明萌芽乃至祭祀自然天地的宗教意识,南宁先民就定居邕江流域家园。骆越人在家园的繁衍生息,创造了青铜文明。百越人与中原人群交往密切,彼此融合,相互成就。邕江流域的这些家园遗产构建出地方性历史与地方性知识体系,体现出全球化大历史下小地方的小传统。其中又以邕剧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地方艺术形式尤为大家所熟知,其形成于清代嘉庆、道光年间,活动于古邕州及其周围地带,以邕州官话演唱而著名,2008年列入了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邕剧融汇民间文学、地方音乐、南派武术、舞台表演等多种艺术形式,同时其多元化的脸谱形象,独具地方色彩的剧目编排以及传承自粤剧的排场艺术都使邕剧独具魅力。而邕剧文化以其饱含质朴气息与凸显粗犷生命力的“闹热”审美风格更是历时性地融入了邕州地方民众的生活。[18]6~10而南宁地方师公戏则是另一重要地方遗产。其以壮族地方语言为主,剧目取材于族群神话、传说、历史故事和民间生活习俗,演剧过程与族群仪式叙事相关联,是一种活态地方宗教仪式叙事。邕剧文化和师公戏文化蕴含着南宁民间近300年的生活史,也记载了邕江地方民间的记忆、愿望、焦虑和念想等等心灵精神形态历史。

家园遗产也是一个由共同文化作为纽带联系在一起的“整体”。邕剧和师公戏的出现不是简单的个案,两者所包含的邕地地方社会、历史传统、教育娱乐乃至宗教信仰的功能是整体邕州家园遗产的一部分。两者离不开整个邕江流域的历史文化整体。

古代南宁历史陈列展厅大门,即是一幅创意艺术展品。这幅展品很好地展现了家园遗产这一主题,它既凸显了邕城地方文化地图,又强调了互溶共享的精神价值。这一幅由木雕艺术展品展示了城市从晋兴到宣化、南晋、邕州乃至南宁的各大历史他称。木雕艺术品以邕江江水在地图上的形态为主体,把南宁古今往来称号连接一起,也把邕江流域文明中代表性的文明结晶联结在了一起。新石器时代顶蛳山遗址中的贝丘符号,青铜文明时代铜鼓上的羽人花纹和青蛙造型符号,青铜器皿上的太阳纹符号,花山壁画上的蛙人造型符号,唐代通宝、乾元重宝铜钱图案,元青花瓷上尉迟恭救主图案等都成了奇妙的构图元素(如下图所示)。

展品2 邕容华桂——古代南宁历史陈列主题展品

这是邕江对文明滋养孕育的家园历史。在邕江流域,中原文化、百越文化、楚文化彼此接触、碰撞、交流,和谐相处,如水乳交融,百川合流。正是此多元文化环境孕育出独特而瑰丽的文明成果。正如王尔勃先生(2005)所言:广西各民族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形成了尊重生命的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的谦和态度,善于灵活地接纳和适应异质因素的文化智慧,使各种文化因素形成了宽容竞赛、互补发展、自行优化、自行淘汰的局面。[19]168

广西各民族智慧和邕城文化精神传统一脉相承。恰是“尊重生物、文化多样性”和吸纳异质文化的智慧,成就了邕城家园遗产的精神特质。

四、结语

南宁市博物馆的“邕容华桂——古代南宁历史陈列”,讲述了一个城市从远古时期至清代的地方历史故事。在“国家历史—地方族群历史”整体性框架下,陈列凸出了邕城的邕江地方历史,家园记忆和家园遗产。岭南文化赋予其多元文化和谐共生传统,铸就了家园遗产精神特质。

这种多元文化和谐共生的精神传统恰恰和费孝通先生所讲的“和而不同”有异曲同工之妙。

“和而不同”也是多元一体理论的另一种说法。承认不同,但是要“和”,这是世界多元文化必走的一条道路,否则就要出现纷争。只强调“同”而不能“和”,那只能是毁灭。“和而不同”就是人类共同生存的基本条件。[20]42~43

猜你喜欢

邕江南宁族群
数读南宁
论《白牙》中流散族群内部的文化冲突
眷恋南宁
流动的秀美“壮锦”
邕江色彩
新兴族群的自白
永恒的微笑
南宁海事局多措并举护航邕江水上旅游
汉德森 领跑年轻族群保健品市场
轻轻松松聊汉语——去南宁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