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逯金铭

地球管理员

初秋的天空就像一块蓝色的宝石，纯净而透亮。

细看，偶尔还会有些洁白的云丝在宝石里轻盈地游动。

老木盘腿坐在湖边的草地上，慢慢品着杯中温热的茶水，看着机器人小黄在不远处追逗一只灰白相间的野兔，不时偷笑。

可谁料到，原本还占据上风的小黄竟然被更多的兔子包围了，兔子们对欺负同伴的小黄不依不饶。小黄见势不妙想逃跑，却找不到突围的口子。

看到小黄的窘相，老木忍不住开怀大笑，蹲在他腿边啃松果的小松鼠也跟着发出愉悦的吱吱声。一旁的小黑猫懒懒地瞟了一眼，眨眨眼，埋头继续呼呼大睡。

正当他们笑着，眼前清晰的画面开始变得扭曲、混乱……越来越模糊。

老木顿感不妙。

“小黄！快跑！大家快跑！！”

可一切都为时已晚，猛烈的热浪迎面扑来。

“嘀嘀嘀——嘀嘀嘀——”

无比熟悉的铃声再一次把身陷危机的老木救了回来。他摸摸额头上的汗珠，又做噩梦了。

他正平复着自己的心跳，眼前弹出了全息通信界面。首先是一条短消息。

“管理员先生，道清北街的路灯又不亮了，还有，去年修补好的埃菲尔铁塔又出现了局部损毁。”

然后是三封私人邮件。

“老木，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在新移民地找到了新的生活，我会想你的。”

“老木，对我来说，重生实在太累了……每次醒来总要面对相似的世界，做相似的事，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尽头。我想像传统的人类那样‘自然地生老病死，也许这样会轻松些。”

“老木啊，我太了解你那倔脾气了，但我走之前还是要劝劝你，你不可能永远陪着它，它早晚会离开你的，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吧。”

“唉，他们果然都走了。”老木心想，忍不住叹了口气。

“先生！你看我又找到了什么！”

清脆伶俐的童声打破了老木的早间沉思，他知道是小黄回来了，而且它肯定又带回了新的宝贝。

小黄拖着满当当、叮当乱响的小拖车推门而进，苹果般大的玻璃眼睛里闪烁着丰收的喜悦。

“哦？你今天又淘到啥好东西了？来让我看看。”

老木知道小黄平日里就喜欢驾着小飞船在全球各地寻宝，它总希望能找到足以震惊老木的奇珍异宝，但老木不怎么相信，因为如今的地球就像个巨大的垃圾场，除了古老残破的城市，就是古董一般的工业废弃品。但老木从没打断过小黄的热情，因为这是小黄眼下最大的爱好。对地球最后的管理员来说，兴趣爱好是至关重要的，有时候甚至比吃饭、睡觉都更重要。

老木在小黄的拖车里简单翻了翻，好家伙，东西可真不少。智能玩具兵人、水枪、太阳镜、擀面杖、小红猪存钱罐……居然还有本书。

他知道小黄时不时会找到些罕见的远古时代的漫画书，但如此厚重的纯文字书籍还是第一次见。而且这本书很奇怪，不仅仅是外观，连材质摸着都很怪异。

“先生，我们今天还去空间站吗？”

老木仔细擦拭着书本封面上的灰尘，皱起眉。

“你又想看风景了，对吧？”

小黄赶紧点点硕大而灵活的机械脑袋。

意外的访客

“无限之城”是地球轨道上最古老的空间站，它的岁数几乎和老木一样大。就如老木亿万年来一直在使用的可控重生技术，这种庞大而复杂的工业产物也在机器人团队的持续更新下不断获得重生。对老木来说，这里也是地球上最高的观景平台，可以观察全球各地的风景，小黄尤其喜欢。

“警告——不明飞行器进入轨道警戒区……”

什么情况？老木心头一震，自从最后一艘搭载老同事的飞船离开后，几百年来再也没有人或者别的生物来过地球，甚至连太阳系都没有出现过陌生飞船的踪影。

莫非又是偷盗地球遗产的太空窃贼？！这帮家伙难道又死灰复燃了？

带着严重的不安，老木命令全球各地值班的机器人进入高级戒备。

“小黄，待在1号舱，听我命令。”

老木说着就从武器柜子里拿出一支枪。

在老木的指挥下，两个轨道巡逻机器人拦住了不明飞行器。经过检查，老木确定它只是一艘普通的小型商用飞船，没有任何威胁，也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老木暂时解除了戒备，但他还是纳闷，这个时候还有普通人愿意来地球？

当空间站隔离舱的舱门缓缓打开，老木终于看到了来者的真面目，原来是一位穿着得体、发型精致、面相平和的中年人。

“你是谁？来地球干什么？” 老木几乎就是在审问，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脸上显现的一丝不自在。毕竟，他已经和小黄在地球上过了太久的原生态生活，人类社会那些烦琐的社交礼仪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对方看着老木手中铮亮的枪，温和地笑了笑。“尊敬的木先生，请您不用担心，我只是一位普通的宇宙商人。”

老木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耳朵，现在还会有商人来地球？

“尊敬的木先生，我今天专程给您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老木觉得很耳熟，电影里的推销员好像都喜欢这么开场。

“啥好消息？”老木不屑地问。

“首先，我们都知道地球的寿命已经所剩不多了，这的确让人很遗憾。其次，在科技极速发展的新殖民地，已经没人对地球上的古董感兴趣了，新移民地当局也不想浪费时间和精力来处理地球上的遗产。所以，他们已经将地球和地球上的管理权限全部授予您，您有权自行处置地球以及遍布地球各地的人文和自然遗产。”

老木非常干脆地点了点头，但依旧高度警觉地审视着眼前这位“宇宙商人”。

“那么，我很高兴地告诉您，一个遥远并且极度富有的文明想买下地球，它们想把地球改造成进行‘特殊科技研发的试验场，而且它们愿意用一种宇宙中最稀有的宝石作为交换，这种宝石价值连城。只要您答应，就能在富裕繁华的新移民地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对老木来说，他可以暂时确定这位真是个商人了，不是什么太空窃贼或强盗，但对方的“好消息”却让他很不乐意。

“地球可不是用来做奇怪试验的地方，而且我现在就过得挺不错，你还是走吧。”

商人不但没有放弃，还对老木展开了极为专业且极度难缠的商业攻势，这可差点儿把老木给整晕过去，就连偷偷赶到老木身边偷听的小黄都对这个“麻烦精”极为反感。

老木的耳朵实在经不住折腾，他不耐烦地冲仍然激情游说的商人挥挥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我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卖！”

商人离开后，老木和小黄依旧过着平静的生活，处理来自全球各地的琐碎，收拾自己的房子和小院，偶尔还会看看漫画和电影。日出日落，花开花谢，逍遥自在。

又是一个平静的下午，老木正和小黄兴致勃勃地下着跳棋，突然，警告声再次响起。慌乱中，老木再次进入戒备。

“木先生，您还记得我吗？”

老木端着枪，瞪着眼，“哦，你呀。”

对方略显尴尬却非常随和地笑了笑，“您的记忆力真好！身体一定也很不错。”

“你又来干啥？”

“哈哈，木先生，您还是这么幽默，我喜欢！”

老木和小黄都不喜欢这个贫嘴的家伙。

“先生，自从上次离开后，我也为您感到不平，那些外星人上次出的价格实在太低了。但这次，它们给出了更合理的价格。只要您现在愿意将地球出售给它们，它们愿意拿出一颗月球那么大的小型宝石矿星给您，如此一来，您很快将成为人类中少有的富豪！”

“哼，我现在就住在比月球大得多的地球上，我为啥还要惦记一颗只有月球那么大的小行星？宝石矿？

地球上还有不少天然钻石呢。”

“木先生，那颗矿星上的宝石可比地球上的钻石更值钱！”

“再值钱也是一堆破石头，能吃还是能喝啊？”老木刻意提高了音量。

但这位商人还真是个难缠的家伙。没过几年，他又敲响了老木家陈旧的木门。他依然带着温和的笑容，非常诚恳地说出了全新的购买价格。

那一刻，老木的躺椅停止了摇摆。偌大的屋子，安静得只剩下实木落地钟清脆的咔嚓声。

“真没想到，茫茫宇宙中竟会有如此富有的文明。为了拿走我心爱的地球，竟不在乎一个比太阳系都大的星系。这简直就像一场梦。不！比梦境都要奇幻。”

老木的语气比往常都要温和。

其实商人也颇有些惊讶，他没想到那些外星人为了一颗被遗弃的“破星球”，竟这么舍得下本。他站得笔挺，面带温和的笑容，耐心等待着老木的答案。他觉得这回可能有戏。

“这些年，也真是难为你了。说真的，我也想过上更舒服的日子。但是，我要是把地球卖给它们，让它们拿去做奇怪的试验……那这老房子，还有院子里的葡萄架说不准就毁了。”老木指了指窗外，“那只小黑猫恐怕也吃不到地球上的小鱼干了，多可怜。”

“木先生，虽然您和您的朋友们将会离开地球，但你们将会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再说了，地球就是一颗普普通通的废弃行星，时日也不多了，它们拿来做点儿试验又能差到哪儿去？如果再不好好利用，那可真就卖不上好价钱了。”

老木的血压陡然升高。他转过脸看着自信满满的商人，突然放声大笑，笑得豪放且随性，这已经是他这个年龄能达到的最大音量，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掩饰笑声中显露出的疲惫。

他笑完，用衰老无力的右脚狠狠踩了踩地板。“价钱？这可是我的家，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难道我要给自己的家贴上写有价码的标签？！要不要再来个优惠大甩卖？！”

商人顿时哑住了，但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不想就此放弃，还在努力组织更具诱惑力的语言。

“它可不是任何人能随便糟蹋的玩具，在它最后的日子里，我希望它好好的！有晴朗的天空，有清澈的河水，有随风飘动的树枝……你懂吗？！”

这下子，商人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小黄，送客！”

从那以后，商人再也没有来过，但他倒是给老木发过一封简短的邮件：“先生，我真心为我不得当的言语感到万分抱歉，而且我很理解您对地球的挚爱，但作为您的老朋友，我还是想劝您，您不可能永远陪伴着地球。虽然我相信您能永远活下去，但地球可不会，这恐怕也是新移民地当局选择让您自行处理地球的原因。

我衷心希望您能为自己和朋友们做出正确的选择，依旧期待着您的好消息。”

虽然商人之前所有的废话都让老木不屑，但这最后这一段真的刺痛了老木。老木一直很清楚，地球的终点意味着什么。

危机的临近

和往常一样，老木继续和他的朋友们过着单纯自在的生活，和无数的机器人一起照顾着地球，小黄也照例维护着再生舱。同时，就像遍布全球各地的机器人一样，它也兼顾对自己的日常维护和升级。

又是亿万年过去，地球上的万物依然安好。只是，太空雷达传回的太阳活动数据让老木越来越担心。

夕阳西下，老木坐在家门外的旧沙发上，望着周围熟悉的街道、建筑、大树……有些依依不舍。人类就是这样，虽然早已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却始终在逃避，直到那个事实已经走到了眼前。

“先生，地球真的会被太阳吃掉吗？”小黄担心地问，那可怜巴巴的语气就像个害怕进不了家门的孩子。

老木没有回答，只是两眼呆滞，不知看着何处。除了沙沙作响的树叶、零碎的鸟鸣，小黄什么也听不到。

“我累了，咱们回家吧。”老木喃喃地说。

这一晚，老木早早地上了床。小黄也很懂事，没有像往常那样缠着老木讲故事。

小黄一直坐在炉火旁，呆呆地看着在柴火上跳跃的火苗。它觉得那火苗时而文静可爱，让它陶醉；时而又张牙舞爪，仿佛随时要把它吞掉。它被吓得往后缩了缩身体。

老木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自己和小黄走遍了家乡的每条街道、每座公园。他们在湖边捕鱼，逗兔子玩。在废弃的公交车上午休，在空荡荡的图书馆里翻找旧时的漫画。最后，他们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木头椅子上，看着火红壮丽的夕阳。

突然间，太阳变得越来越大，他试图用手遮挡眼睛，但无济于事，耀眼的光瞬间覆盖了整个世界。树木开始燃烧，花草化为灰烬，连湖里的水也沸腾了。

情急之下，他开始大声呼喊，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下意识地探寻身边的小黄，可小黄只是用慌乱无助的大玻璃眼睛看着他，整个身体在一点一点地熔化。

老木吓得大哭起来。他记得儿时被母亲忘在幼儿园大厅时也没这么伤心过，因为贪玩被关在家门外也没这么伤心过……他想起了父母的过世，想起了所有的亲人离自己而去的那些时刻。他拼命地、无力地呼喊着，他不想再失去任何自己珍惜的东西。可现在，他可能又要失去地球了。

老木几乎是流着眼泪从梦中醒来的，还能听到自己可怜的哭泣声。但是，当他看到小黄站在床边，看到那对快速闪烁的大玻璃眼睛，他有种直觉，一定有非同寻常的大事发生了。

顽强的地球

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老木仿佛看到了幻境。那些发光的悬浮颗粒就像拥有神奇智慧的精灵，它们从坚硬的路面、松软的土壤，甚至远处公园的湖水中钻出，排着有序的队列缓缓上升，逐渐消失在碧蓝的天空中。接下来，还有越来越多的光点紧随其后。

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自己还在梦里？老木转头看看身边的小黄，它就像个天真而急切的孩子，想用自己的大玻璃眼捕捉到每一个微小的“精灵”。

视线的极远处是更为壮阔的奇观，原本碧蓝无瑕的天空不知不觉变了模样，它看起来更像一个巨大而通透的“外壳”，而那些正在形成的白色多边形网格就是支撑“外壳”的骨骼。

老木在没有任何测量工具的情况下，努力估算着这些网格中每条边的长度。这时，左手腕上的手表开始作响，他匆忙点开，眼前弹出清晰的界面。

轨道巡逻机器人汇报道：“管理员先生，我们检测到地球高轨道上出现不明来历、不明材质的球状物理结构，它已经彻底覆盖整个大气层。我们正在等待您的处理意见。”

老木傻傻地望着天空，心想，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能有什么处理意见？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不断走向生命终点的太阳先是完成了一次异常缓慢的收缩，然后开始向外更加缓慢地膨胀，最终成为一颗红巨星。红巨星首先吞噬了距离自己最近的水星。然后，就是老木在深夜最容易用眼睛捕捉到的金星。

“小黄，你看，你最喜欢的小金也不见了。”老木指着通透的夜空说。这么久了，他已经不再去探究为什么天上的“外壳”没有遮蔽他遥望深空的视野。

红巨星扩张的速度是缓慢的，但势头也是不可阻挡的，早在几十亿年前，远古时代的科学家们就已经达成了共识——地球早晚会淹没在太阳爆发的惊涛骇浪中。

但是他们谁都不敢预想，“这个网格状的外壳”就像一个漂浮于惊涛骇浪中的玻璃瓶，而地球就是置身于瓶中的小帆船。

老木目睹了各种难以描述的天象，见证了月球的消亡，却没有等来因为月球的消亡而引发的各种自然灾害。

老木开始根据自己看到的事实，结合无数年积累的知识，做出了最可能的判断。

“外壳”很可能是由那些“精灵”，或者说是微小的智能机器人按照预先设计好的程序构建而成，这些机器人可能拥有完全独立的能源供应，或者可以随时从外界获取能源。不管怎样，这副“外壳”完全屏蔽了红巨星扩张带来的一切伤害，为地球创造了一个最合适的受保护环境。

“虽然这都是我目前的猜测，但我真的没想到，你一直在自救。真是个顽强的好孩子。”老木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红巨星耗费了无比漫长的几十亿年才慢慢完成了剩余的能量释放，最后剩下的是一颗主要由碳元素构成的，逐渐冷却、逐渐暗淡的白矮星，它看起来非常稳定。这可能是太阳有史以来最冷静的模样，而且这种状态可能还将会持续数亿年，甚至数十亿年之久，但对于那些早已被吞噬的行星们来说，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新的希望

“在遥远的过去，我们的祖先经历了失去家园的痛苦……

“我们在近乎看不到尽头的迁移过程中发现了新生的地球，并将地球作为新的家园。但是后来，我们为了获得更广阔的发展空间，不得不离开地球，迁往遥远的星系。临走之前，为了感谢地球的照顾，我们研究了多种可能让地球在恒星衰败过程中活下去的方法……”

院子里，老木悠然地坐在木椅上，一边享受着“外壳”营造的舒适的人工阳光，一边给小黄读着那本被它找到的古怪的书。

“多亏你平时喜欢到处捡这种‘看起来没啥用的破烂，这简直就是一本史前文明留下的地球自救说明。你看，它还能自动显示阅读者能看懂的文字，看来它也在扫描我的大脑。”

老木长长地叹了口气。

“虽然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们选择离开的理由，但人各有志，我就是要住在这里，陪着地球。”他说着，看了看依偎在身旁的小黄，还有小黑猫和松鼠。

“你们呢？”

“我也一样！先生。”小黄很干脆地回答，松鼠发出响亮的吱吱声，小黑猫只打了个哈欠，继续埋头大睡。

“先生，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太阳已经没了，可‘外壳真的不会坏吗？”

老木摸摸小黄的大脑袋，露出温和的笑。

“那些史前人类不仅拯救了我们的地球，还给我们创造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也许我们应该有更为大胆，甚至更为‘离谱的想法。”

“比如什么？”小黄的大玻璃眼直勾勾地看着老木，就像等待着惊喜的孩子。

老木望着美丽而生动的模拟夕阳，随心一笑，“在无尽的未来，我有几乎无穷尽的时间去研究更先进的科技来保护我们的地球。”

老木略微停顿……

“再比如，我们以后甚至可以造出新的太阳。”

此刻，小黄的大玻璃眼睛里闪现出了激动的光芒。

“不管怎么样，我们永远也不会卖掉地球，永远也不会让地球死掉。我们会永远守护着它。因为，它是我们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