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跃吧，地球少女

纪达虏

1

卢娜看着梅远远奔来，感慨这孩子实在太矮了。

明明是中学生，梅的身高却只有1 . 5米，要知道，连“小矮子”卢娜都比她高了两个脑袋。

梅笑着递来一个苹果。她肥厚的手掌上戳着五根短手指，像根茎类作物。苹果也许是从哪里顺来的，唉，地球来的移民，卢娜摆手拒绝。

两人站在山坡上，遥望银灰色的稀树镇。人造太阳悬停于头顶，散发出温暖的柔光，四面八方卷起的大地似花苞的瓣，建筑、马路、庭园，是瓣上细细的经络。

与地球不同，月亮上适合生存的地方在月心。月心有人造太阳，温度适宜，也有氧气，而月亮的表面温度变化无常，人们难以长时间停伫。

花瓣在天顶汇总。这里是月亮内部的世界。万物紧贴着内壁，山也与内壁相连。

梅来得不算晚。她们还有时间去旧矿区。两人顺着后山的小路蜿蜒朝上，沿途尽是丰茂的栗树和橡树。

梅一路上都很兴奋，手舞足蹈。真是行为不得体，卢娜想。班上的人不喜欢这个从地球来的移民：虽然月心住民和地球人有同样的基因，但长期在低重力的月心中生活，月球人变得高挑轻盈，和矮墩墩的地球移民截然不同。

后山不高，可地势起伏多变。渐渐地，桫椤、白垩蕨，还有低矮的虎树显现，垂悬其中的蛇藤提示她们到了矿场区。这里曾是月心世界中数一数二的月松石矿场，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月松石采完后，最初的移民者跑去了冥王星，那里的星门通向更多的地方。然后月心世界——旧宇宙时代的桥头堡，成了边缘地区，只比那颗饱受污染的地球母星要好些。

梅一直在讲地球上的事：河流、猕猴、雪与炊烟，还有她的爷爷。路上挺无聊的，卢娜没有打断她。当梅准备细讲草莓的采摘技巧时，耸立的吊塔出现在眼前。前面就是闪蓝坑洞，她们到了。

草木肆意生长。她们避开灌木混乱的枝杈前進。

旧矿区有很多坑洞，有些坑洞大得让人心生畏惧，而畏惧有时会转化为某种崇敬。闪蓝坑洞就是如此。

“把你重要的东西丢进去，然后许个愿。”卢娜对梅说。她走到工事踏脚板上，将“希望号”飞船的铆钉捧在手心——那能在交易网站上换不少钱，嘴里念念有词。坑洞深不见底，踏脚板由洞缘向洞中央延伸出七八米，就像断桥。卢娜用力一扔。亮闪闪的铆钉没入黑暗，像被坑洞吸了进去。

“他们说，将重要的东西献给闪蓝坑洞，就能实现愿望。”卢娜解释。她看出梅似乎并不知道这个传说。

来之前，她也只跟梅说是带她去个地方。

“真的？”梅既惊讶又好奇。她翻了许久，掏出块树脂，里面封着一朵花。

太廉价了，卢娜心想。她闭着眼，阵阵凉风从身下的坑洞吹出。

“你许了什么愿？”梅忽然问。

卢娜顿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她想离开这个无聊的月心世界的小镇，搭上冥王星的特快，去那些新开发的星球。

梅说，她的愿望是找到多年前来月球打工的爸爸。

月球的工资更高，当时在招力气大的地球人来当劳工，据说是开矿，梅的爸爸就是在那时候来的月球。可几年后，梅跟爸爸就失联了。

“如果找不到呢？”卢娜问。

“那就回地球。”梅说。

既然已经出来了，再回到那颗被污染的星球，根本毫无道理。卢娜想。

“地球上的污染已经消散了，那里的山也有树木，而且那些山很高很高，比月球上的丘陵高得多。”梅认真说道。

可笑，地球上的山比这里的高？真是发昏了，地球的一切都不如月球，这是常识。“如果是真的，那我会在搭乘冥王星的特快前，去地球看一看。”卢娜耸耸肩。就在这时，她听到响声从树林那边传来。

树脂花落入坑洞，卢娜拉着梅缩进灌木间。

闪蓝坑洞有很多传闻，月兽则是最可怕的那个。

那东西身子像蟾蜍，脑袋却像条大鱿鱼。传闻它们原本生活在月亮夹层的甬道里，矿坑让它们得以爬到月心。月兽能吸食人的灵魂，这一点在有些传言里则更为恐怖：它们会吸人的脑髓。

卢娜深知，粗笨的家伙也能派上用场。手粗力气大才适合做保镖，所以她特意喊上了梅。

在灌木中窝了片刻，两人并没瞧见月兽。

2

回到街区时，人造太阳已经进入夜间模式了。一种轻快的心境把卢娜包围。走在路上，梅讲起她的寻亲计划。瞧着梅的目光闪烁，卢娜忽然觉得这个地球女孩儿还挺有意思的。

暗面中学离卢娜家不远，由最早一批月心住民建造，不幸的是，学校里的设备也和它的历史一样陈旧。

但学生们并不在意，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毕业后会在镇上找份活计，走上和他们父母一样的路。

卢娜是在次日的第二节课课间走进教室的，坑洞的风让她有些感冒。前排那群“优秀”的姑娘们依旧叽叽喳喳，角落里的梅注意到她，想打招呼，但卢娜只是点点头便坐到位置上。到午休时，同桌已经从卢娜口中知晓了她的坑洞冒险。“所以你金地把东西扔进去了？”同桌女孩儿的牙有些漏风，“真的”被她说成了“金地”，“早知道卖你贵一点儿了，那颗螺丝我费了大力气才从旧货网上弄来的。”

听说卢娜去过闪蓝坑洞，前后围了人过来。“那洞口大不大？”有人问。“你许了什么愿望？有没有看到月兽？”另一个女孩儿也问。虽然不像梅那样被大家暗地里讨厌，但平日卢娜也是班上的透明人。大家的问题让她晕乎乎的。

“我说啊，你真的去过吗？”有人质疑。“对呀，有什么证据？”“闪蓝坑洞凭你就能去？”

你一言我一句，卢娜却拿不出证据，她忘了拍照。

“从你包里掉出了这个。”梅捡起螺母，递给卢娜。

闪着点点月尘矿粉的螺母，打消了所有怀疑。卢娜愣了一下，那些“优秀”女孩们则低声嫌弃起凑来的梅。

好在上课铃响了。

梅锁好教学楼旁的有机农场——她每天放学后都会在这间玻璃温室里勤工俭学一小时，转过身，看到了卢娜。卢娜在等她一起回家。

“中午的时候谢了。”路上，卢娜把螺母还给梅，问她，“你什么时候拿的？”

梅说自己之前其实去过矿区，是那时捡的。

走到桥上，河水翠绿又闪亮，像是青玉的缎带环绕着月心之国。卢娜问梅怎么一个人去矿区，梅说她喜欢爬山。

爬山，地球人的怪癖……卢娜并没说出口，因为她在桥边看到了“月亮守护”的人。月心世界有许多团体，其中最激进就是“月亮守护”。他们反对地球来的新移民。卢娜觉得那些人是群笨蛋，往上翻几代，谁不是从地球来的？这会儿，那些人正举着喇叭大声宣讲：地球充满了毒素和辐射，地球人是不安的种子，地球人会抢走他们的工作，制造动乱。卢娜发现梅死死地盯着那些人，便拉着她快步离开，过了街角才停下。

梅朝回望，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梅的话，卢娜也不知道自己相不相信。反正从教科书到信号节目，地球向来都是个被俯视的地方，伴随着污染与贫穷。但梅的口里，地球的污染正逐渐消失，大地已然恢复生机，绿色植被又回来了，无数的自然保护区被建立。

最近卢娜在忙学期研究作业的事。她和梅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有时她也不知道她们算不算是朋友。

她总担心被其他人瞧见自己和地球移民混在一起，但和梅聊天时她确实更放得开。

说回研究作业，学校里最重要的就是每学期的研究作业，那和毕业时的成绩有关，学期过半的时候大家就开始准备了。上学期卢娜写的题目是《太空时代旧殖民地的边缘化》，拿了个中规中矩的分数。哼，高分是给班上那些“优秀”女孩儿拿的，她们出身好，家境殷实，坐在前排，几乎不跟后排的人玩。卢娜和梅叫她们“金丝雀”，她们中的首领叫绿萝，是本区议员的女儿。

午休时，梅照例在食堂的单人座上独享微波土豆，配菜是烤月兔肉——月兔是地球兔子改良后的品种，还有盒自制腌黄瓜。卢娜忽然找上她。原来班上的姑娘让卢娜替她们去闪蓝坑洞许愿。

“她们给了跑腿费，”卢娜说，“六四分，怎么样？”

3

下午只有一节课。

“那些小姐们说走不了山路，我猜呀，她们就是怕月兽。”启程时，卢娜说。走了半个小时后，她们到了。

大洞深不见底，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机械塔伫立四周，像是沉默的缅怀者。梅觉得这儿的时间在有人时才会流动。

卢娜依照约定，从书包里拿出女孩们的东西。她捏着一张长名单，上面有要代人许下的愿望。梅在旁边举着手机，用卢娜的社交账号直播着，那是干了活儿的凭证。屏幕里，变色水晶、人马座的纪念币、硅晶储存卡，属于青春期少女的珍藏，一件件飞进闪蓝坑洞，像流星隐没夜空。每扔一件，卢娜就念出一个愿望。

荷玛对日渐拔高的鼻梁很是担忧，黑庭丝的愿望是宠物兔平安生产，乖乖女弥纱的理想是要张英仙座摇滚团的唱片，最离奇的要数阿索方，竟然祈求不被火星人抓走。知晓他人的愿望，像是做了件不那么出格的坏事。梅笑了，卢娜也笑了。阿索方啊阿索方，她们边笑边摇头，顺着铁塔锈蚀的维修直梯，爬到塔上。

塔顶是个平台，她们躺在那里，聊学校的生活，聊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从这里能看见对面弧面上的城市，房子像食堂的方土豆。

“你不高兴时会干什么？”卢娜问。

“不高兴时……爬山。”梅说。

卢娜认为那很无聊，但让梅继续说。

“踩着石头阶梯，两阶梯一跳，后来我可以三阶梯一跳，四阶梯一跳，我的腿就很有力了。”梅拍拍大腿，“只是在月亮这里，重力比较低，太有力的腿反而是个问题，所以移民公寓的大家都要穿这个……”她敲敲鞋子。据梅说那能增加重力，让他们走路时不弹起来。

“对了，地球上冬天会下雪。那时我就爬到山顶，摘一枝梅花放在屋里。我喜欢梅花，在中文里，我的名字就代表梅花。”

“梅花？我还以为你的名字源自欧陆语言呢。这里从不下雪。”卢娜有些伤感。

“也许你该去地球看看。”

“或许吧，如果我在去冥王星之前有空余时间的话。”

或许是受梅的启发，今年卢娜想尝试点儿不一样的研究课题——有关地球现状的。她想找那些地球移民亲自写就的资料，便去了学校的图书中心。在那里，卢娜发现这类资料收录进中心的很少，至于能找到的……查阅量都很低，这些资料内容和梅说的重合度很高。同时，那些以讽刺地球、大肆抨击地球人为主题的研究作业则数量庞大，作者全是月球人。

也许地球正在发生改变。后来，卢娜请梅讲更多关于地球的故事。梅便把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地球的东西一股脑儿告诉了她。

“好的学期研究作业能帮我获得好成绩。”卢娜一边吃着梅带来的黄瓜一边说。黄瓜口味甘甜，是梅依照地球品种在她打工的校园有机农场里偷偷改良的，梅还说她正在培育地球口味的番茄，要是成功了，就让卢娜尝尝。啃完一个黄瓜，卢娜说好成绩有利于找工作。毕业后她要在月心七区的人工所工作，攒上一笔钱。去冥王星需要钱。

梅不理解。这不是有计划吗？为什么还去坑洞许愿？卢娜抽出书架上的硅晶储存卡，点开地球森林覆盖面积的统计图，说：“你以为许愿是等着好事砸中你？许愿的目的是帮你在努力的路上不出差错。”

学期研究作业是归在文学赏析课下的，白先生在教。最近他在讲《严厉的月亮》，20世纪的科幻小说，书里，人们在月亮上建造了一座监狱，地球的罪犯被放逐到这座监狱里，终日开矿服刑。白先生在上面讲得激动，可能因为他在当老师前，也曾是个矿区工人。

说到书里地球人口过剩、社会道德崩坏，他便叫梅来佐证，让梅介绍介绍地球的脏乱。

梅不说话，低头站着，旁边的人“嗤嗤”笑起来。

“老师，我觉得当时的移民是一项政府策略。目的是用地球劳动力开采矿产。”一个声音冒出来。是卢娜。我在干什么？卢娜心里想着这个问题，嘴上却把在图书馆看到的相关研究作业分析了一通。

下课后，同桌好奇卢娜和地球移民走得挺近的，卢娜却摇摇头，她看见梅的眼睛红红的。

帮人出头是有后果的，那一周卢娜都被白先生留堂核对学生信息，梅都会等她。路上，梅指着一栋旧建筑给卢娜看。那是移民公寓楼，也是梅的住所。梅说自己走的是潜在劳动力移民，政府规定只能住在那里。月球人需要地球来的人帮他们干些体力活，地球人也希望靠着这个渠道拿到正式的移民资格。不过有时地球来的人会离开公寓楼，非法滞留在月心世界，所以有些月球人很讨厌地球来的人。

梅有时觉得爸爸可能去了别的星球，但她不知道那会是哪儿。

4

最近，镇上犯罪事件似乎多了起来，不安蔓延在大家心中。卢娜也遭遇了一件事，她没和梅提起。

火箭广场是卢娜家附近的小公园。那天卢娜在公园长椅上闲坐，正好有群“月亮守护”的人在草地上举办讲坛，只言片语远远地飘进耳朵，引得卢娜发笑。

一个人过来打招呼，卢娜认出是绿萝。绿萝请卢娜帮她去闪蓝坑洞许个愿。卢娜还没回答，从讲坛那边走来一位穿着得体、头发柔顺的先生，招呼绿萝离开。

等他们的豪华飞行汽车远了，卢娜才想起那是绿萝的爸爸。

又过了一周，某天放学后，卢娜独自去了旧矿区，没告诉梅。之前去的几次都没碰上月兽，她想独自一人也应该没事。

绿萝的愿望装在信封里落入闪蓝坑洞。

从旧矿区回来后，卢娜一直有种负罪感，像是背叛了梅。绿萝不被梅喜欢。因为她那个区议员父亲热衷于推进地球移民驱逐法案，时常抨击移民。绿萝爸爸在成为议员前，也是个矿区工人。后来矿区关门，那些矿工，包括卢娜的爸爸，就各寻生路，无措又无奈地挤进各行各业里。

不过卢娜又觉得这种想法好笑。自己和梅的关系也没到那么好吧。好在研究作业占用了她大部分的专注力——写到一半是最麻烦的阶段。

同学们不再谈论闪蓝坑洞，学校里的风潮比流星还短暂。

图书中心长长的硅晶阵列前，卢娜用移动设备轻碰历史区的淡紫色色块。“我也正在找地球的资料写研究作业，多巧啊。”是头发长长的绿萝。她抱怨起白先生对语法的严苛，但没问许愿的事。然后她邀请卢娜晚上去她家，聊聊研究作业。

舞蹈课时，老师让绿萝演示经典舞曲《金星的静海》。看着绿萝纤细修长、柔美动人的身躯，卢娜忍不住想，这样的女孩送进坑洞的是什么愿望呢？同样优雅的女孩儿围在卢娜身边，卢娜感觉自己也成了“优秀”女孩儿中的一员。

“你今天能陪我回家吗？”梅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卢娜的思绪。

“我放学后还有事。”卢娜不回头地说。唔……去绿萝家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月亮守护的人常在移民公寓那儿蹲守。求你了，他们在为最近的事攻击移民。”梅的声音中带着祈求。

卢娜转身。果然，梅还是套着那套仅适合月心人的舞蹈服，笨重又局促。“别紧张，新闻总是夸大其词。

你别大惊小怪，独立些吧，不要老黏着别人。”她有些敷衍地安慰完梅，然后便混入优雅女孩儿的群落里了。

梅的神情颓下去，不再说话，像是一瞬间接受了那套舞蹈服带来的所有嘲笑。

绿萝的家是座带花园的半球别墅。她们聊得很开心，卢娜那些查到的，还有从梅那里听来的故事把绿萝迷住了，她说想以这些资料故事为素材，写一篇地球移民题目的研究作业，保证不跟卢娜重复。

第二天有试验课，一个女孩儿忽然邀请卢娜加入她们的小组。小组里全是坐在教室前排的姑娘，绿萝在她们正中间。试验完美又轻松。不过梅一整天都没来。绿萝和卢娜说话时，那些“金丝雀”偶尔插上几句，就像背景板。

大约过了一周，梅终于来上课了。对于簇拥在绿萝身边的卢娜，她只是看了眼就轻飘飘地回了自己的位置。梅的神情紧张而局促，可大家不会在乎一个地球移民的情绪。

卢娜去有机农场找梅，但不管怎么按门铃，都没有回应。她肯定在里面，哼，生气？我们只是认识而已。什么嘛。此时此刻，梅在卢娜眼中变得很不识趣。或许，她们的关系也没必要那么好。

5

班上的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梅还是独自上下学，每天在校园有机农场里勤工俭学一小时。前排的女孩们总凑在一起说话。唯一不同的是卢娜加入了前排女孩的队伍，她们还在社交软件上申请成为卢娜的新好友，她的人缘变得好起来。

体育课上，前排姑娘们轻柔柔地抛出球，然后笑成一堆。小小的感应球飞来飞去，女孩们已经够开心了，谁会在乎输赢呢。

舞蹈课上，女孩们翩翩起舞，绿萝跳完后，她们便轮流拉着她的手说些可爱的话：我的胳膊总是太僵，不像你；你真轻盈，好似蝴蝶；能做到四圈旋转实在是不可思议。

这些女孩们喜欢相互送有趣的东西，她们喜欢这种仪式，谁种的花开了，谁买了新宠物，都会送东西。

她们的关系太好了，就算午餐也要一起吃。“上次去悬浮度假村过生日真是太开心了，还有你们的礼物，真的超爱。”一个粉头发的女孩儿说。大家纷纷附和。

卢娜说起自己下个月也要过生日。

“哦，真巧，她也是下个月的生日呢。”粉头发女孩儿指着另一人，“说起来，你们有谁买到最新的蛇夫座手环了吗？”女孩们的话题总是变得很快。餐桌边的喷泉“哗哗”流动，卢娜看着水柱上下浮动，望见了角落里的梅。

这样的校园时光保持了很久。至少对卢娜来说是段很长很长的日子。

又是体育课，女孩们“咯咯”笑作一团。卢娜看着她们红红白白的牙，心想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再后来，女孩们会在舞蹈课上称赞另一个女孩儿的舞姿，因为绿萝最近和那个女孩儿走得很近。卢娜只能跟在一旁机械地附和。

这天，卢娜比平时来得更早些，她向每个女孩儿问候早安。整个上午，卢娜都表现得很积极，有个善于观察的女孩儿看出了什么，说她像是有心事。卢娜用个借口搪塞了过去。她一直等到下午，但什么都没发生。

自己在想什么呢……在科学教室上完最后一节课，她安慰自己这只是普通的一天，然后开始收拾书包。

一个圆乎乎的东西从桌子里掉出。还有一封信。

“我们和好吧。祝你生日快乐。”——没有落款。

卢娜捡起地上的番茄，青绿的蒂，玉石般的红色。她真的培育出来了？

抱着复杂又期许的心情，卢娜行走于校园各处，搜寻那个矮矮的身影。一个姑娘遇上卢娜，告诉她绿萝正在找她。

要是之前，卢娜可能会有些激动，但现在她只是摆摆手，继续搜寻梅的身影。

终于，卢娜在玻璃回廊找到了梅。她们站着，沉默良久，“那个番茄……”卢娜低声说。

一个身影拉住了卢娜，是绿萝。“你到哪里去了？”绿萝略有些生气，“我有一个很好很好的事告诉你。哦，你怎么和移民者在一起……听。”绿萝将手放在耳背后。校园各处的广播在朗读本学期的优秀研究作业，获奖作品是绿萝的《灰暗的地球及移民威胁》，文章一开始就描绘了一个灰暗、充满污染的地球，认为地球移民污染了月球。

梅呆呆地站在原地，卢娜看见她眼中缀满泪珠，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广播继续播送：“最后，第一作者绿萝同学很感谢卢娜同学提供的地球资料。”

梅哭着跑远了，卢娜一脸惆怅。

“为什么？”卢娜转身盯住绿萝，“我从没说过地球是那样。”绿萝用手梳梳头发，说，光凭卢娜提供的内容一点也不“有趣”，所以她自己加了些东西，那样才能得高分。“梅那种女孩儿的想法根本不重要。”绿萝补充道。

卢娜终于彻彻底底地认识到，自己和眼前的女孩儿从来都不是一类人。“你知道吗，我从没觉得你跳舞多好看。”丢下这句，卢娜便往梅的方向追去，任凭绿萝在背后大喊大叫。

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问遍了各处，没人知道梅去哪里了。移民公寓的前台机器人没看见梅回来。卢娜望着逐渐暗淡的人造太阳，心想，只有那里了……

6

人造太阳已是夜间模式。拨开虎树低垂在头顶上方的叶，卢娜呼唤着梅的名字，从锈蚀得倒在地上的凿矿摆臂上跨过。来自闪蓝坑洞深处的微风拨弄着地上半高的野草，林地边一丛开着白花的灌木晃动了几下。在那里？卢娜刚想向前，可立刻又停住了。

一条指间有蹼的长臂分开灌木，紧跟着出现的是浑圆的脑袋，淡紫色的血管纹路从脖颈延伸到佝偻的背部。

月、月兽……卢娜定在原地，恐惧让她的咽喉不连贯地抽动。紧接着，有人从背后把卢娜拽倒在地。“别说话，不止一只。”梅趴在野草和枯叶间，脸上还带着泪痕。

人工创造的夜光降在树木环绕的草地上，一只、两只、三只……总共九只月兽，它们从虎树林间，从有浆果的灌木中，从铁塔的影子里钻出来，向闪蓝坑洞附近的钢铁礼台聚拢。它们围坐在一起。

“趁现在跑吧。”卢娜建议。但梅觉得可能会被发现，最好静等月兽们散去。她们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了。月兽们动作笨拙，在交头接耳。卢娜挨着梅，把脸埋在蓬脆的枯叶里，许久，她开口：“对不起……”

梅沉默良久。“那不怪你。我知道绿萝是什么样的人。”

“那，我们还是好朋友？”

“嗯。”梅答道。她注意到月兽模糊的话语间，夹杂着一些熟悉的词，比如“移民”。她觉得不对劲，打算过去看看，这想法让卢娜吃惊，但梅坚持。她用手肘撑起前身，借着被风吹动的野草的遮掩，慢慢往那边腾挪。越近，那些话就越清晰，分明就是人的语言。“那些地球移民……社会混乱的根源……”月兽的声音高了起来，就连卢娜也听清了。

它们在聊天，从只言片语中，卢娜和梅听到了不得了的事：它们伪装成地球移民，制造了多起犯罪，目的是将地球移民赶出月心世界。梅摸索着掏出手机，她要把这群月兽不可思议的计划记录下来。

这时候月兽们拿出一些方块土豆和气泡水分享起来。它们像是在野餐，又像是在参加联谊会。有只月兽在高声分享自己和矿区的过去，其他月兽应和着它。

看得出来，它们都很怀念过去的矿区。另一只月兽突然舞动着长长的双手站起，又把一个八角形的柱状物高高举起。柱状物里黄澄澄的半透明液体像蜂蜜般，映照出特殊的光彩。

卢娜呆住了：不会吧？那、那是液体N 2聚合物，最强的高爆炸物！爸爸曾在矿区工作，后来给她当新鲜事物讲过。

月兽打算引爆聚合物，然后栽赃给地球移民？！

看得出月兽痛恨移民，但为什么？卢娜忽然觉得月兽的声音有些似曾相识。

“矿区的人要阻止这种事再发生。”月兽们呼喊着，它们像是嫌声音不够响亮，竟然纷纷摘下了“脑袋”。

梅和卢娜不约而同地低声惊叫。

糟了！月兽们显然听到了声音，它们一愣，紧接着就慢慢朝女孩的藏身处聚拢。梅干脆站了起来，指着之前演讲的月兽，不，应该是区议员先生，质问他做这一切的原因。

对，这些根本不是月兽，而是一群人。卢娜这时才看出，月兽的皮其实是旧矿井的工作服。她爸爸也有一套。这些人都曾是旧矿区的工人。卢娜看见学校的白老师竟然也在其中。

“这里！月心住民的矿区，地球移民挖空后就跑了。不能再发生这种事了。我们要从蛀虫手里拯救月心——”区议员忽然停住，显然，他注意到了梅握着的手机。

“你录了视频？把手机交给我！”

“你们自己攫取了矿区的一切，地球人作为你们雇佣的苦力，承受了一切罪责！”梅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让你们制造新的祸端再次转嫁到地球人头上。”她把手机紧握在胸前，拉着卢娜慢慢后退。

大人们逐渐靠近。

两个女孩儿转身就跑。叶树沙沙，迅风过耳。冲出树林，整个镇子尽收眼底，这儿是矿区山地突出的崖边，无路可跑。卢娜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后，大人们驾着磁浮板已经到了。

区议员走下板子，说：“你们是绿萝的同学吧，我们见过。乖乖过来，交出手机，你们跑不了。等我们完成了一切，月心世界就将迎来新的时代。”

她们确实跑不了，或许该……卢娜不知道。不，那枚炸弹和移民，这里的事一定要揭露出去。该如何选择？此时此刻，梅却拉着她蹲下。梅认真看着卢娜，一字一句地说：“记得我说过的吗？常爬山的话，脚力会很好。”

“你疯了吗？说这个干吗？”卢娜愣住。

梅望着悬崖之下的镇子，“地球上有很多高山，这里也有山。虽然不高，但我常会在它们之间上上下下。”

大人们步步紧逼，卢娜眼见着梅把鞋上的某个东西按了一下。一瞬间，她感觉梅有了种鸟儿的气息，梅那笨重的身体瞬间轻盈，连头发也飘逸起来。

“抓紧我。”

梅抱着她一跃而起，那些大人在她们脚下变小。

风把她们的头发扬起。天哪！天哪！卢娜大叫。梅哈哈大笑，“我说了我的脚力很好，没了重力鞋，这才是我。”她们不断上升着向前，然后下降，落地时梅用力一蹬地，又再度上升。

原来，原来梅说的是真的，地球上真的有高山，梅确实爬过那些山。卢娜笑了。

“还有一件事，”梅笑着说，“我的手机并不是在录像，而是在——直播！”

此时此刻，屏幕那一侧的观众和女孩们一起，看到了宽广的月心世界。大家在为女孩们打气，而执法者已经在赶去崖边的路上。卢娜想，不久之后，追赶她和梅的大人们就会因确凿的证据被起诉，等待他们的是公正的惩罚。可当下……她挽着梅，感受着风，心里盘算，将来的某一天，自己一定要去地球看看。看看梅的家乡，自己的家乡，那些山，那些梅口中的雪和梅花，还有，那颗蓝色星球上的变化。

或许，如果梅在月亮上没有找到父亲的话，她们可以一起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