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窃贼
2022-04-29殷舒
殷舒
1
星期二上午,我拉着行李箱,按下了小姨家的门铃。
“轩子啊,好久不见。来来,快进来。”半年不见,小姨依然是高高胖胖,满脸笑容。
妈妈站在远处,跟小姨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妈妈打算报考一个离家近的信号站岗位,信号站等同于宇宙航行中的灯塔角色,可以为星舰导航。接下来的一周,她必须参加封闭式的面试培训班,以保证能够通过招聘面试,所以就拜托小姨照顾我。
“看来你妈状态还不错。”
“嗯。”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事实上,妈妈最近有些奇怪,她不再跟我并排坐在一起吃饭,而是端着餐盘坐在距离桌子两米开外的凳子上吃。除了吃饭外,其他时候她都戴着口罩,说话时嘴里就像含着什么东西似的含糊不清,或者干脆用“嗯”“啊”“好”之类简单的字作为回答。每天放学回家时,她不再拉着我的手进屋,或者接下我的书包,而是开门后躲得远远的。
这种变化来得毫无预兆。
就像一年前,电视里突然发布了联盟与几个外星国家建交的消息。没等大伙儿反应过来,城市里就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外星人,他们戴着语言翻译机,毫无障碍地出入超市、菜场、图书馆。
而如今,我们已经对此见怪不怪,甚至会跟外星邻居互打招呼。
今天外出时,妈妈居然先戴上一次性手套,然后再来拉我。我有点儿担心妈妈的这种变化也会变成一种习惯。
我问过她,她只是说:“妈妈病了,会传染给你的。
乖,离我远些。”
好吧,这个回答的确很合理,但我依旧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她是不是有些讨厌我这个“包袱”?
妈妈毕业于领航工程专业,按照她本来的人生规划,她会加入舰队,成为一名星舰领航员。
虽然在许多人眼里,信号站这份工作的作用与星舰领航员异曲同工,而且工作时间规律,很适合需要抚养孩子的家长。
但我知道,固守一方与畅游星河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爸爸在我很小时就牺牲了,或许是因为这个,我比普通孩子更在意妈妈的态度。
先不想了,小姨是个发明家,不知道这次又会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在等着我呢。
小姨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把它放在了门口的一个钩子上。那钩子上一个搭扣落下,然后沿着墙上的轨道,将行李箱往房子里面拉去。
到了楼梯口,箱子“咯噔”一下被安放在一个方形的小托台上,沿着楼梯侧面的专用滑道缓缓上升抵达二楼,而后被二楼的拉钩接住,往卧室拉去。
“你每次来都盯着看好久。”小姨问,“要不我帮你家也装一套吧。”
我心想,那得看妈妈能不能同意。想到妈妈,我又忍不住回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她厌烦了。
小姨把我带到客厅里。客厅的另外一侧是开放式厨房。
她问:“你想吃点儿什么?水晶桂花糕,猫儿酥,椰蓉酥条,还是紫薯山药糕?啊,都来一份吧,我觉得我们应该可以吃完。”
接着,小姨对着开放式厨房发出指令,几只机械手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材料,制作甜点。
我注意到她发完指令后,用手指揉着太阳穴,看上去有些疲惫。
我问:“小姨,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儿累。我在为‘天工杯大赛做准备,它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综合性发明大赛。只剩一周的时间了。”
“那你打算参加什么?”
“ 往年我都是参加智能家居分赛区,今年,我打算挑战一下材料学科。”
我一下子就来了劲儿,“我来帮你吧。”
小姨说:“谢谢你,材料分赛区直至比赛前一天都可以报名,这件事倒是不急。现在的问题是,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比如听到有人敲门,开门却空无一人;我想去吃剩下的水果挞,却发现盘子里实际上是空的;晚上睡觉时,我总觉得有老鼠在家里来回走动,甚至咬我的手指,但我买了粘鼠板却一无所获。这混乱的思维让我无法静下心来好好做发明。”
我举起胳膊,展示了一下我那不太明显的肱二头肌,说:“放心吧,小姨,有我在,你只管安心。”
“谢谢你了,小勇士。”小姨哈哈一笑。
一路的颠簸让我有些疲惫,当晚我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2
第二天吃完早饭后,我跟着小姨来到她的工作室门口。
实验室的第一扇门是声控的,不用钥匙。
我注意到门把手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印子。我询问小姨,她却大大咧咧地回答:“哦,可能是我推门时留下的。今天早上的稀奶油味道还是不错的,就是容易漏,哈哈。”小姨说完,拿起酒精棉片擦了擦手,戴上了手套。
我们换好实验服,在消毒间里做完全身消毒才进入实验室。
小姨说:“首先,我们要收集改良细菌分泌的黏液,把这些黏液放到浓缩设备里去除水分和杂质,做成一种黏糊糊的基底液。这种基底液是这项发明的重要基础。然后,我们把一些定向培养的微生物加入其中,就可以变成一种像果冻一样的特种凝胶。这是一种会对外界特殊刺激做出反应的‘活凝胶。”
小姨解释说,这种凝胶就像一种可以变形、移动的胶囊,根据操纵者的指令,可以包裹或者释放特定物质。这种特性决定了使用者可以让凝胶与不同物质形成无数种组合,就像药店里卖的各种胶囊药品一样。
由于小姨喜欢孙悟空,所以她打算把这个发明称为“七十二变”。
我虽然不太能听懂,但这并不能减少我做实验的热情。
小姨小心地从培养罐子里收集黏液,我则负责帮助她搬运这些黏液,并将它们倒进浓缩器里。这非常考验人的眼力和臂力,还得加上一些技巧。因为一不小心,黏液就会糊住进口。同时我还得盯着时间,保证基底液不会太干。
我们配合默契,第一批基底液很顺利地完成了。
“接下来,只要把72种可以适应基底液的物质植入其中,就大功告成啦。”小姨开心地说。
反正不用做饭,我就提出能不能先试着做一款。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要一种能治疗你妈妈的灵药凝胶吧。”小姨说,“我提过让她吃药,但她怕药物成分会影响随后的入职体检指标,所以只能硬扛。”
吃药?我完全没想到这点。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她得的是疱疹,就是喉咙和舌头会起泡那种。照理来说,这种病多发于儿童,成年人除非是身体虚弱、免疫力低下才会得。”
身体虚弱、免疫力低下?是了,妈妈那么辛苦,有再好的底子也受不住。
“这种病大概两周时间就会痊愈。也就是说到这周末,差不多就好了。”小姨说,“这样吧,我推荐你试试这款会发光的菌种。”
我们把调整好的凝胶从浓缩器里取出,倒入烧瓶中,然后将其拿出无菌室,放在实验室入口房间的桌子上,让凝胶适应一下外面的环境。
两个小时后,等它稳定下来,只要添加一点儿增殖控制剂,再把它放到星星形状的软质透明容器里,一种能发出五彩荧光的小星星就做好了。它平时是无色透明且不带异味的,只有通过触碰、挤压或者编程指令才能发光。
“趁着这段等待的时间,我们刚好可以去吃饭。”小姨说,“只要这款能成功,剩下的就很容易了。”
3
饭后,我们窝在各自的懒人沙发里,聊了聊关于“天工杯”大赛的事,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就回到了实验室。
实验室的门开着。
“哎?难道我忘记关门了?”小姨说。
我摇摇头,“不,我确定你说了‘关门。”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我连忙往桌子上一瞅。
果不其然,放在桌子上的荧光凝胶被一个试管架给碰翻了。
“谁干的?”我叫道。我四下环视,什么也没有。
小姨看向我,有些迟疑地问:“又是我的幻觉吗?”
“我们两个人不可能同时记错。”我摇头,“离开前我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我确定这个绝对是在我们离开后发生的。”
小姨松了口气,“那大概是我忘记锁门了,然后可能是风吹倒了试管架……”
我看了看试管架原来的位置,“我觉得不太像风干的。”
“或者是小动物?例如松鼠、乌鸦什么的。”小姨说,“这些小东西喜欢闪亮的东西。”
可是荧光凝胶如果没有被触碰挤压或者得到指令,是不会发光的。凝胶本身没有什么食物的香味,根本吸引不了什么小动物。
我摸着下巴,“会不会有什么人?”
“可是谁会吃饱了撑的,来这里恶作剧呢。况且,我的几位邻居都出去度假了。”小姨不以为然地说,她小心地扶起试管架,“没事的,还能用。”烧瓶里面还剩下一些凝胶,她把这些凝胶倒进几个比较小的星星容器里。
拉上窗帘,关闭照明。
小姨用手稍微按压了几下星星容器,五彩的荧光就星星点点地亮起。
“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我有些迟疑,就这?
小姨说:“你妈妈从小就喜欢星星,不然她就不会拼了命去读书,考那个枯燥难懂的领航工程专业。”
“你确定这不会让她想起不得不放弃的梦想?我觉得那种心情并不会太美妙。”我反驳道。
“不会啊,虽然不能去追星星,但信号站本身不就是一颗星星吗?一闪一闪的。哎呀,听我的,这礼物她肯定会喜欢的,你就放心吧。”
夜幕降临,我们终于调试好了72种“活”凝胶。
它们有的可以发现并主动隔离环境中的有毒有害物质;有的可以接收病灶散发的信号素刺激并分泌抗病蛋白;有的可以在植物遭受病虫害时,释放针对特定害虫的毒素;有的可以携带被包裹在海藻膜中的饮用水和流质食物,顺利穿过连小老鼠都容易被卡住的狭长实验通道……
它们真的像有生命的动物,会朝着喜欢的东西挪动,会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而这些喜好和行为模式是可以通过编程来设定的。
为了安全起见,我特意盯着小姨关闭了无菌室的门和实验室的门。这两扇门一扇是指纹锁,一扇是声控锁,也算是双保险了。
回到卧室,实验的成功让我兴奋得睡不着,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决定到厨房里找点儿夜宵。我记得晚餐还留了一些春饼和油条,或许,可以让机械手帮我做一份葱包裹儿。
为了不吵到小姨,我特意放轻了脚步,靠着小夜灯的光下楼。
走到一半,我停住了。
地板上,荧光点点。
……
4
星期四的晚上,小姨的实验室的门开了,似乎有什么从里面钻出来,但是除了草坪上的草被压弯外,什么异常也看不到。后院门诡异地自动打开又无声合上。
20分钟后,郊外一座别墅的门口,门铃被“自动”
按下。
“谁啊?”
一个瘦小的身影忽然显露出来,她发出细细的声音:“是我。”
院子的大门自动打开。
一个身材高大、戴着眼镜的男子走出了别墅。
“金……云先生,我把东西带来了。”在光线下,这个身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这是一个有着圆脸蛋的小女孩,她的头上歪歪扭扭地扎着两根辫子,好多碎发无精打采地垂在脸旁,与圆圆的脑袋不相称的,是她那像芦苇秆一样的身体以及同样纤细的六肢。是的,这个小姑娘有四条手臂,两条腿,很显然,她并不是一个地球小孩。
“哦,给我看看。”男子接过了一个小保温箱,“做得好。”
“我可以见我妈妈了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得看看这东西。”
“您要这种闪光果冻有什么用吗?商店里类似的玩具也不是没有。”
“小朋友,你不懂这种凝胶的价值。我可以操纵它去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如果往里面放上更有意思的东西,比如……哎,说了你也不懂。”
“不,我们懂。”一个响亮的男声突兀地插了进来,几名身着制服的警察手持搜查令,推门而入。
在警察的努力下,不仅找到了被关在小隔间的菲菲妈妈,还发现了制作毒药、爆炸物的化学半成品和装置。
金云被警察带走了,等待他的是涉嫌非法拘禁、盗窃商业机密、藏匿危险物品等多项指控。
我与小姨相视而笑。
时间回到星期三的晚上。
我循着荧光凝胶脚印,发现了她——正在厨房里偷吃食物的海德星人——菲菲。
海德星人有一种特异功能,他们在未成年时可以隐身,借此躲避天敌,平安长大。
不过,由于菲菲沾染上的活凝胶还是半成品,加上她好久没有洗澡换衣服,她的衣服、鞋子上充满了细菌喜欢的养分,那些荧光凝胶几乎覆盖了她的全身,导致她的隐身功能形同虚设。
小姨听到声音也走了下来。她安抚受惊的菲菲,给菲菲倒了一杯热牛奶。
也许是小姨的温言相劝起了作用,菲菲抽抽嗒嗒地说出了真相。
一个叫金云的人抓了她妈妈,威胁她,让她到小姨这里偷取发明。
为此,他还给了菲菲一套简单易上手的商业间谍设备。
所以,小姨之前的感觉并没有错,只不过,那并不是老鼠在啃她的手指,而是菲菲在套取她的指纹。小姨开声控门时的声音也早就被录了下来。
至于菲菲为什么不进无菌室,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偷什么。直到半成品被放在实验室外间。
“对不起。”菲菲擦着眼泪,“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金云先生说给我们介绍工作,然后把我们带到了这里,妈妈因为水土不服生病了。他说,只有照他的话做,才让我见妈妈,并给妈妈看病。”
“你妈妈需要去医院。”我说,“报警吧。”
“不,不能报警。金云先生说,警察会把我们遣返。
我们还没赚到钱,回去了也看不起病。”
“这个无耻骗子。”小姨愤愤地说,“他之前提过要收购我的发明,我没同意,我早该想到他不会善罢甘休。”
因为菲菲是未成年,又被胁迫。小姨表示可以和警察说明,不追究她的责任,不过为了救出菲菲的妈妈,还需要菲菲和她配合演一出戏。
车灯闪烁,菲菲妈妈被抬上了救护车,她没什么大碍,就是有点儿虚弱。菲菲拉着她的手,也坐上了救护车。
目送救护车呼啸而去,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我知道疱疹病,因为我之前也得过,吃饭吞咽时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喉咙,说话时就像嘴里含着一片锋利的刀片。更重要的是,这个病有传染性。
那时,妈妈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我。
现在,妈妈呢?她要为面试做准备,为了得到工作,她必须忍受痛苦,不断练习回答问题。
对比菲菲,我一没有帮助妈妈分担家务,二没有仔细关注她的病情并加以照顾。
思来想去,只觉得羞愧。
我等不及想见妈妈,问问她身体怎么样。不过理智告诉我,妈妈处于准备求职面试的关键期,现在最好不要打搅她。
5
周日,我和小姨提前一天赶到会场,布置我们的发明展台。
“小姨,我妈妈给你发消息了吗?”
“放心吧,你妈妈已经通过了面试和体检。明天,她一定会过来的。”小姨说。她身上绑着安全绳,在升降机械臂的帮助下给展台的天花板安装投影装置。
“我想问的是,她的病好了吗?”
“嗯,已经没事了。你放心吧。”
我想起小姨之前的话,“小姨,关于布置,我有一个想法。”
小姨在评委面前先展示了部分的活凝胶样品。接着,她使用了立体投影进行作品的讲解。
展台的穹顶变成了浩瀚的星海。
小姨摊开手,“七十二变”依次从她手心中出现:1号,洒在果树上,遇到害虫就散布寄生孢子,同时还散发特殊信息素,引诱周边健康的害虫前来,扩大扑杀范围。
2号,将药物送达指定点,包裹病灶,释放药物,辅助完成治疗。
3号,帮助检查输油输气管道是否存在泄漏,并吐出补缝剂补住漏洞。
4号,潜入工地的打桩孔,穿过泥浆,将断裂的钢铁钻头分解吞噬。最后,分裂增殖的一大群4号可以根据指令,沿着特殊的管子回归地面,保证后续工地作业的正常进行。
5号,进入海洋系统,分解吞噬有毒重金属。最后只需要回收海底的大凝胶团,还能提炼其中有用的工业成分,加以循环利用。
6号,可携带一定的水和流质食物,在遭遇塌方、地震等突发灾难时,通过狭窄的缝隙为尚未脱困的幸存者提供支援。
……
趁着小姨演讲时,我的视线扫过人群,终于看到了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望着星云闪耀的穹顶,眼里仿佛流淌着一条璀璨银河。
“妈妈?”我试着朝她伸出手。
妈妈接住了我的手,她没有戴手套,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心温暖干燥。
“这是我跟小姨一起布置的。”我悄悄地指了指展台上的穹顶,问,“你喜欢吗?”
妈妈微笑着说:“我很喜欢。”
我试着问出了心底那个问题,“妈妈,你放弃追逐星星的梦想了吗?”
“信号站也是一颗大星星,妈妈的工作可以帮助星星发光呢,多有趣呀!而且还有一颗小星星陪着我。”说着,妈妈轻轻地拥抱了我,又用近似呢喃的语气轻声说,“这样就足够了,我很幸福。”
或许很多年以后,那场景只剩下记忆中朦胧的彩色光点。
但那怀抱的温柔终将伴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