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与湖:对话塔拉斯金·2022
2022-04-29梁晴
投 入
2022年6月1日,“对话塔拉斯金·2022”活动正式开启,这是继2017年在上海音乐学院召开的“塔拉斯金《牛津西方音乐史》研究方法及史学观念研讨会”之后,在中国举办的第二次塔拉斯金学术活动。此次策划组织成员有邹彦、洪丁、甘芳萌、徐璐凡、鲁瑶和我六位老师,整个过程中,班丽霞、刘彦玲、何弦三位老师始终给予最中肯建议。开幕式当天,学者们发表寄语感言:
杨燕迪:“欣闻‘对话塔拉斯金·2022学术活动即将举行,可喜可贺!理查德·塔拉斯金作为当今世上最具影响力的音乐史学名家之一,中国音乐学人与这位学者的交流与对话必定会产生新的学术启发!预祝活动取得圆满成功!”
周全:“塔拉斯金的学术成果在20世纪末西方‘新‘旧音乐学交替的时代激起了一朵浪花。二十多年之后,这朵浪花随着大海漂流到了大西洋的彼岸,造就了隔岸对话的契机。此次学术活动既可以促进中西音乐学的交流,加快我国音乐学与国际接轨的步伐,也可以提升国内音乐学界对于西方经典文献的认识,意义非凡。”
刘鹏:“须要有怀疑精神,否则便无存在价值。愿我们能借此‘对话平台深入探索、领悟塔拉斯金的学术批评与求真品质。”
原计划有三个板块:之一,展开系列读书会,收集问题;之二,与塔拉斯金进行线上问答,提出我们的问题,他以笔谈回应,显然这是活动的亮点;之三,11月在上海音乐学院举办一场线下会议。7月1日,第一期读书会如期而至,何弦老师准备精心,领读、与谈异彩纷呈,大家兴致盎然,是一个十分成功的开场。只是没想到,当晚惊悉塔拉斯金(Richard Taruskin,1945—2022)去世的消息,难以接受,第二天我们哀悼表达:“老塔,灯塔,活动将继续,我们以此向您致以最崇高的中国式敬意!”
石 块
调整后,系列读书会成了重点。洪丁与徐璐凡是策划小组之“大脑”,负责文献选取、对外联络及各种安排。塔拉斯金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学者,选什么?怎么选?对当下中国学界有什么意义?他们这样考虑:一是,尽可能涉及塔拉斯金不同方向的论题,如表演、历史、作品分析、美学等;二是,选择最能代表塔拉斯金观念及思想的经典文论,通常是争议较大的话题;三是,如果相同论题取其最新近成果,因为认识不断在更新,希望大家了解更全面。最后确定了22场读书会和2场讲座,日程信息如下:
表1 对话塔拉斯金·2022读书会和讲座日程表
《牛津西方音乐史》是不二之选,有一批老师们参与正在进行中的中文版翻译,因此第1、8、10、19期是面对这块巨石。班丽霞老师选择领读硬石头“本质还是语境?——关于音乐的本体论”,她说:“塔拉斯金的很多研究都像是巨大的石块投入湖中,在史学、美学和批评领域激起一次次的波澜。在我们可以对其真知或谬误做出判断之前,尚需很长一段时间的跋涉、沉潜,才有可能听清那湖水激荡的声音。”
刘彦玲老师给予活动最大支持,承担了三场领读。在2017年学术研讨会上,刘老师也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她这样评价老塔:“许多学者的研究在我学习成为一位音乐学学者的路上给了我不同的养分,塔拉斯金教我如何成为一位具有批判力的学者,能准确地洞察到那隐藏在暗处的意识形态,能精确地为我们滑动的评价体系把脉,并揪出我們在思考上的盲点,不让它们有任何喘息的空间。”活动期间她发表了《致敬“专业祛魅者”:理查德·塔拉斯金》(《人民音乐》2022年第7期)一文,强调“对读者来说,要能充分理解塔拉斯金的文章是颇具挑战的。他的博学让我们常常气喘吁吁地在追赶。在历史史料上引经据典,在各种事件上旁征博引,他‘逼迫我们必须一边阅读一边查找相关信息的背景,否则无法与他的思路同步”。
湖与波澜
7—12月,读书会如期展开,以西方历史音乐研究方向老师们为主,联合各大院校不同专业:有中央音乐学院(姚亚平、班丽霞、刘小龙、周全、代博、姚晨、高拂晓、李晓冬、殷石、何宽钊、陈翰叡),上海音乐学院(陶辛、韩锺恩、萧梅、伍维曦、刘念、孙月、严逸澄、彭程、李栋全等),四川音乐学院(何弦、杨晓琴、王娜娜),武汉音乐学院(袁利军、盛汉、汪雨腾、陈心杰、曹燕),北京大学(刘彦玲),哈尔滨音乐学院(杨燕迪、朱苑宁),西安音乐学院(祁宜婷),苏州大学(吴翊丞、李勋康),北京民族学院(王婷婷),沈阳音乐学院(关冰阳),上海师范大学(杨婧),星海音乐学院(王学佳),厦门大学音乐学院(古晓梅),中国音乐学院(康啸、张品),浙江音乐学院(李鹏程、瞿枫),首都师范大学(高平、宋戚、雷美琴),华中师范大学(张文昭)、东北师范大学(张阔),台湾东海大学(蔡永凯)等。
每期组队成为最大亮点,大家跨越学科藩篱。例如:关联史学与分析学的第3期,领读的吴翊丞老师说:“这次的学术活动,让我从历史音乐学的角度,更全面地去观察音乐多层次交织出来的意义”;关联音乐表演与史学的第7期,邀请到法国国家科学院音乐学研究所驻外特派学者郝端端、厦门大学钢琴教授古晓梅、上海音乐学院附中钢琴科教授唐瑾一同参与;涉及史学、美学、哲学、演绎的第13、20、21期,邀请到哲学教授曾劭恺、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助理指挥孙一凡、中提琴家刘念、低音提琴演奏家陈翰叡;关联民族音乐学与史学的第6、15期,刘心童说:“离散,地缘政治,经典,资本主义,现代主义,世界主义……的确,我们被这般的音乐史吸引”;还有作曲家高平、姚晨也加入其中。大家放下各自为阵的局限,让话题立体展开,相互启发,令每一期读书会都充满火花,还原塔拉斯金之学术魅力,进行全方位完整思考。
优秀年轻学者群体划出一道绚丽彩虹。这次活动,让我们认识到一批正在国外留学及工作年轻学者:刘鹏(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音乐学系教师)、刘心童(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音乐学博士生)、李晢晢(美国北卡罗莱纳大学教堂山分校音乐学博士生)、高燕(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音乐学博士生)、董川泓(美国北科罗拉多大学艺术学博士生)、李明月和王敏而(英国牛津大学音乐学博士生)、黎晞旸(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音乐理论博士生)、陆杨立(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历史/哲学系本科生)。他们穿过时差黑夜,才思敏捷,传递来国际最新声音。国内各大院校在读本、硕、博学生表现非常突出:左艳容、胡诗杰、张听雨、张小丹、沈伟、孙冰洁、田淑颖、张潇雪、邓佳、王天爱、刘瀚森、李昆、艾力、姚怡心、逢居源、许学梓、冉静、王一卓等,他们来自西方音乐史、音乐美学、音乐分析、流行音乐、编译等专业,大家热情交流,碰撞出思想火花。
计划外新增接连带来惊喜。刘彦玲老师邀请到北大艺术学院的彭锋院长,他的讲座“意图主义与反意图主义”与第二期“创作意图的谬误”话题相呼应;李勋康老师联系到美国学者苏珊·麦克拉蕊,于是就有了第15期“塔拉斯金在中国:与麦克拉蕊对话”与扩展延伸讲座“音乐学及音乐本身”;还有,张小丹恰好在美国访学并联系到美国学者约翰·科瓦奇(John Covach,罗切斯特大学、伊斯曼音乐学院教授)、维克多·科莱霍(Victor Coelho,波士顿大学教授),安迪-弗洛里(Andy Flory,卡尔顿学院副教授)以及张文昭邀请到香港中文大学副教授亚当·乔曼(Adam Kielman)前来与谈,带来国际前沿学术资讯;又有,如吴翊丞在读“《管乐交响曲》:体裁、形式与风格问题”(1996)同时关联到霍拉彻(Gretchen Horlacher)《按部就班的排列:斯特拉文斯基〈管乐交响曲〉音型动机的有序变化》(2011);洪丁领读“为什么他们都讨厌霍洛维茨?”时带出古晓梅讲述肯尼·汉密顿《他们是否依然讨厌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最后的浪漫派大师”再议》;朱苑宁领读1998年《现在的过去和过去的现在》时王天爱讲他1982年同样问题的另一文《让音乐自己发声:关于音乐学与表演的几点思考》(1982)等,水波澜一圈圈外扩,自动生成,应了那句话“有一种学术活力叫塔拉斯金”。
阅读塔拉斯金,与我们自身是什么关系呢?过程中一定会涉及中西方文化比较关联,引起很多反思。萧梅说:“我们民族音乐研究与东欧有很多关系,如何追溯民间音调基因的历史起源、演化流变及实现当下超越,塔拉斯金理论与民族音乐学有很多共鸣”;关冰阳说:“从塔拉斯金分析巴托克的多民族多文化共生背景,联系中国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语境,在复杂参照错位中,如何实现再创作的乌托邦”;张品说:“民间音乐采集对与创作意味着什么?创作如何对民族主义进行阐释?作曲家如何跳脱或剔除狭隘的、具象的民族风情,超越到平等的宏观的自我表述,塔拉斯金叙述巴托克的民族化路径对我們有所启发”;孙冰洁发问:“我们对待传统与韦伯恩对待德奥传统有什么不同?”
洪丁曾借用塔拉斯金句式说,“将他的学术描述为‘以语境定义音乐(defining music contextually),他展示了西方音乐如何与社会关联,而非‘自律地漂浮在空中”,到底是我们在定义“语境”还是“语境”定义着我们?一次从“自律”漂空的自由落体,你我从未如此关联,中国学术展示进行时。
激 荡
一切从激荡渴望中开始,交流过程中彼此言辞激荡却十分坦诚,不断引发各种问题激荡碰撞,在思想激荡冲浪中渐入佳境,直至学术精神灵动激荡。以下摘录其中只言片句:
姚亚平:“我对历史有一个比较保守的态度,认为历史是一个保守的学科,重事实、重证据,所以不会有太多新的历史书写出现。我通常以艾格布雷特为例,他理论上承认有主体,其实谈理论与写历史不是一回事,于是在实际写作中,只能在插段中体现观点,实际历史部分很传统,即写作历史时很难表达历史观,而塔拉斯金以自己的行为证明历史可以用一种新的观念来撰写。”
李晓冬:“塔拉斯金的叙述通常是双重语境、双重文本,很有意思。他探讨语境,但是自己又力图拉出语境,设置语境,这形成他作为历史学家与哲学家之间的对立,虽然这在西方文化中并不少见;然后走出来,区别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的差异,认识如何在语境之下进行判断,那种角度,非常意外,又命中注定。很复杂的问题,他仅用几句话就说得如此清楚,还很风趣,又极致,让人佩服。”
孙月:“阅读塔拉斯金的文章,首先是疑问重重,很难读,信息量特别大,还要读总谱,查阅所涉及的各种相关文献、聆听作品及不同版本,带着问题(如谁抵制‘贝九?要抵制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抵制?抵制的结果如何?)梳理思路,他在一篇文章中会涉及音乐表演、版本比较、接受史、诠释学、历史音乐学、崇高美学、音乐批评等不同学科方向,叙述错综复杂,但也正是因为始终不断思辨,学术深入才有了动力。”
殷石:“塔拉斯金的目的不是告诉你音乐是怎样的,其核心重点在音乐为什么会是这样。谈论早期音乐时,关注过去如何影响当下,现在的习语又如何源自中世纪,对于弥撒、日课、教会年历等没有列表,这些事项在他看来,并不是音乐史叙事中最关切的。如此,塔拉斯金建立了一种具有关联性的、连续性的历史书写。”
严逸澄:“对音乐分析来说,推导性的结论是比较安全的。但塔拉斯金偏从作曲家里姆斯基-科萨柯夫草稿中的明确意图推及到作曲家本人的隐藏意图,使其观点成为决定创作源头的先导性结论,其野心和难度之大令人赞叹。自然,塔拉斯金的做法引起争鸣不断。但那些认为他的细节诠释过于武断的质疑,却亦是塔拉斯金坚实框架下的宝贵罅隙,不断引起我们的后续启发。”
朱苑宁:“塔拉斯金曾在青年时期有过乐器专业学习的经历,这让他比一般音乐学家要更加关注音乐表演的问题。尤其20世纪八九十年代,英语学界掀起对‘本真表演的批评热潮,塔拉斯金作为一名‘反传统战士,扛起了最鲜明、最激进的先锋大旗。他视角独特,言辞激烈。一方面,他认为‘本真性从来不是艺术家向往的东西,而是音乐学对规则和客观的追求强加给表演实践的一把枷锁,音乐学要为‘本真性‘表演造成的一系列问题负主要责任。另一方面,在他看来,即便一些艺术家使用古乐器演奏,或是在技术层面和声音想象上有复古的诉求和期望,也不过是体现出现代人的一种音乐品味,跟‘本真性没什么关系。这些观点形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局面,他并未触怒那些活跃在舞台上的表演实践家,反而惹恼了音乐学术界的不少同仁,因为他批评的矛头本质上仍是指向音乐学的。”
苏珊·麦克拉蕊:“理查德·塔拉斯金和我都强烈地认为,音乐是我们研究的中心。当然,音乐存在于丰富的文化、社会、历史和意识形态背景中,但音乐首先是最重要的。“
张文昭:“20世纪80年代,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石破天惊的理论‘被发明的传统,掀起了人文研究反思‘传统的狂潮。塔拉斯金关于‘传统的思考折射了博古通今、跨越学科藩篱的睿智:他不满足于‘被发明的传统与‘真实的传统的二元对立,而是逼近历史聚变的节点——探寻‘传统发生流转的深层动因。在他看来,传统即是一种‘话语,是参与者的主体性选择,影射着某种权威。在抽丝剥茧的宏大叙事探讨后,塔拉斯金将话题拉回音乐表演现场,以经典作品的本真主义诠释与现代先锋作曲家的晚年折返为例,指出我们无论走得多远,终也走不出传统这条河流;而这条河去往的流向,却也由当下能动者一次次选择决定。”
陆杨立:“塔拉斯金质疑多年来在审美理论领域中处于主导地位的审美自律论之合理性。康德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这一概念作为纯粹审美判断在音乐学领域尤其以19世纪由汉斯利克发展出的形式主义美学立场达到顶峰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与影响,时至今日仍未失去其生命力。塔拉斯金在这股大浪潮盛行之时,高声质问音乐审美与人之间的关系,拒绝一种与历史、社会、现实相完全割裂的音乐欣赏。”
鲁瑶:“塔拉斯金对分析抱持着热情但审慎的态度,他指出,我们赞赏的许多分析显示出值得称赞的独创性,但是展示独创性不是分析的目的。在分析领域,我们希望获得重要的结果不仅是真实的,而且是切题且有意义的,并对我们倾听的方式产生影响。”
每次读书会几乎都超时,有人曾质疑是否有必要这样读书,不就是些文献吗,有点兴师动众了吧?我们认为,当对话题还没搞清楚之前,侃侃而谈容易流于泛泛,其实读着读着,已不是普通的读书会了,学者们精心准备充分展开,有时“一期读书会相当于四个专题讲座”(班丽霞),有时就是“研讨会”(李晓冬脱口而出)。
星空对话
9月前后,策划小组决定取消原定11月的线下会议,一致认为不需要了,另外,原计划的外文平台将继续建设,问题仍会问出,期待后续研讨。至12月底,历时半年的活动收获超乎预期,“塔拉斯金嘉年华”(张品)梦想成真。陆续听到一些反馈:
姚亚平:“年轻人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情,跨越障碍,不僅翻译塔拉斯金的学术文献,还展开读书会研讨,很有意义!”
李曦微(美籍华裔音乐学者):“你们的读书会很有意义,哪怕曲高和寡,搞学问必须永远门户大开虚怀若谷,绝不能闭关自守。”
李吉提(中央音乐学院教授):“我最近一直在听塔拉斯金读书会研讨会录音。不用眼睛,听听就有收获。年轻人了不起,各大院校联动学术,真好!”
萧梅:“学科之间的研究壁垒应该打开,这是对话塔拉斯金活动的意义。”
徐欣(上海音乐学院研究员):“你们的塔拉斯金真的非常棒,而且做成了一个系列,能够看到学术的初心和热情,这点特别难得。”
蔡永凯:“与塔拉斯金对话,也是与自己的音乐视域对话。”
杨婧:“对流俗之见从不漠然,以介入的姿态和顽强的毅力进入历史和时代,这是塔拉斯金,是学者品格。”
刘彦玲:“我们在他坚持的批判道路上持续地发出喧嚣,这位令人又敬又畏的音乐学家方能含笑九泉。”
李勋康:“我们的步伐要继续往前迈进,同时把塔拉斯金最核心的贡献传承下去。“
李明月:“塔氏以知识人的坦诚直面‘令人不悦的真相,在充满差异与隔阂的世界里责难、叩问、超越——探望在艺术活动的人文研究之域,我们所共享的同一片星空。”
韩锺恩:“沿着塔式音乐美学与史学结合的方向可以继续展开。”
陶辛:“我们所属的时代是否在转变由未来去判定,而今天由塔拉斯金引发的讨论对不同学科的意义不言而喻。”
2022年,我们致敬塔拉斯金!
梁晴 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授
(责任编辑 荣英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