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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上广西

2022-04-29邓润寅

阳光 2022年5期
关键词:迎宾冰棒舞龙

刘文真和儿子在高速入口没等几分钟,大巴车就来了,大哥牵着大嫂的手走了下来。刘文真走上去问,还下来干嘛?大哥说,临时说要带K歌设备去,还要在这里等二十分钟,送设备的车子已经赶过来了。

前天大哥打电话给刘文真,问,细满过了,你去不去呷豆腐?肯定要去啊,就这一个满满了。刘文真回。那你开辆车去。大哥又说。好,可以。刘文真没有丝毫犹豫。尽管到广西资源县有点儿远,但那是自己的亲叔叔,而且是父亲弟兄里最后一个了,于情于理都应该去送最后一程。可是才一个多小时,大哥又打电话来说,大家想热闹一点儿,喊了一条龙还有一套迎宾队,小车坐不下,联系了中巴车,但又出不了省,你在大云熟,去联系一个大车。刘文真便在手机联系人里找到了一个湘运公司朋友的电话,租了这台三十六座大巴车。

K歌设备主要是三大件,一个大主机,两个大音箱,幸好大巴车能装,要是开私家车真无法装进去。刘文真上了车,儿子早已坐到最后一排了,大巴车上除了舞龙的、迎宾的,剩下的不是堂哥就是堂嫂。他们问,老文,你不开车去?

一个人开车太辛苦了,大巴车又坐得下,没必要呷亏。刘文真回说。

我们还想搭你的好车,享点儿福呢。

那算什么好车?大巴车还安全些。刘文真打着哈哈说。

前排一个迎宾队的女人问,广西那里你们喊么子的?

我们喊满满,亲满满。与刘文真同坐最后一排的堂哥答。

那时候是去广西做生意吗?女人又问。

哪里?那时候冇的呷的,我爷爷一担箩担起青姑姑和你父亲去广西卖。堂哥侧过脸笑嘻嘻地对着刘文真说,青姑姑是个女的就卖掉了,你父亲别人嫌大了没卖脱。

我父亲多大了?

听大人讲,十二三岁吧。

青姑姑是卖给别个作童养媳吗?

是吧,青姑爷比她大十多岁呢。

我反正没看到过。刘文真说。刘文真在家排行最小,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个都没见过,大伯他都没看见过。

青姑姑前两年过了,你没去吧?

哦,没有,当时可能没空。刘文真又好奇地追问,那三爷和细满是怎么过去的?

资源那个地方好,三爷做生意做到那里就在那儿安家,后来又喊细满去,细满去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

你父亲幸亏没卖脱,要不你就没有兄弟了。女人插话。

资源那个地方山清水秀,比我们乾竹镇强多了。刘文真嘿嘿一笑。

刘文真在心里算了一下儿,父亲是一九二七年出生的,十二三岁那就是一九四○年左右,那时候抗日战争正如火如荼,大云这样一个地少人多的地方,爷爷要养活七个子女肯定非常艰难。刘文真想不出爷爷一担箩挑着父亲和姑姑去卖的场景,也体会不到爷爷甚至父亲当时的心情。刘文真想起大云一首民歌《上广西》,歌里唱道:

十七十八上广西,

丢了爷娘丢了妻。

丢了爷娘无孝意,

丢了妻子莫良心……

父亲以前每年至少要去一次广西资源,在那里打住十天或者半个月。父亲带刘文真去过一次资源,那一次他还很小,五六岁的样子。是一个暑假,父亲带着刘文真赶早先从乾竹镇坐班车到大云县城,再坐班车到黄阳市,再坐长途车到广宁县,再坐班车到梅溪镇,到一个亲戚家睡一晚,其实也不是什么亲戚,就是村子里的一个女的嫁到梅溪镇。第二天再坐班车到资源县城,再坐班车到中峰镇。虽然累得要死,但第一次出远门,还是出省,刘文真很兴奋。看什么也看不懂,唯一让他记忆犹新的是一件事。细满和三爷陪父亲打字牌,刘文真在边上无聊,细满在桌上拿一块钱给他,说,文宝,去街上帮满满买包烟,你自己买根冰棒呷。刘文真听说有冰棒吃,连忙接了钱,喊老林,买冰棒呷去。老林是细满的小儿子,也就是劉文真的堂弟,俩人年龄相仿。细满家住在中峰镇街尾,到街中心也就三四百米,小小广场就有人卖冰棒,一辆单车后面驮着一个箱子,雪糕一毛钱一根,冰棒五分钱一根。两个人先各吃了一根冰棒,想了一下儿,又买了两根雪糕,发现雪糕比冰棒好吃多了,白色的奶油大雪糕又宽又厚,比起冰棒厚重许多,舔一口,便有浓浓的甜奶香裹紧舌头。两兄弟舍不得咬,小心翼翼地慢慢舔,可两根雪糕还是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他没有犹豫,又各买了一根,依旧是慢慢地舔,依旧很快吃完了。卖冰棒的人说,还来两根?刘文真看了看手里的毛票,又拿出两毛钱买了两根。卖雪糕的人说,箱子里还有两根融了点儿,半价便宜卖给你们算了。两兄弟就又各吃了一根。卖冰棒的人推着单车走了,刘文真看了看手里仅剩的两毛钱,才想起还没买烟呢,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回去只怕要挨骂,干脆就和老林在广场上坐着玩儿。到吃中饭的时候,细满说,这个文宝买包烟怎么还没回来?才几步路?应该也不会走掉,林伢子在怎么会掉呢?我去找一下,看看怎么回事。细满走到广场,发现刘文真兄弟俩正坐在那里发呆,便问,文宝,烟呢?

还没买。刘文真望着细满回答道。

那钱呢?

就剩这些了。刘文真伸出手,把两毛钱递给细满。

做什么用了?

吃雪糕了。

怎么吃了那么多?

好吃。

那怎么还不回家吃饭?

怕骂。

你这个哈醒崽!到广西满满这里来,吃几根雪糕满满怎么会骂你?快跟我回去吃饭。

刘文真第二次上广西时,已经参加工作娶妻生子了。那是细满八十大寿,刘文真堂兄堂弟加上家眷二三十人开着路虎、皇冠等小车提前一天来到资源,在宾馆住下,刘文真二哥把堂兄弟们喊到房间商议如何去法。如何去法说白了就是为细满祝寿大家拿多少米米出来。二哥说开场白,今天大家不远千里来为细满添寿,都是一片真心!既然到这里来了,那就要讲点儿湖南人的志气。大家商量一下儿看拿多少?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看看没人作声,老桥开口了,我比大家晚一辈,也没有你们亲,本来应该你们先讲,但你们都不讲,我就说个想法,我觉得我们这么多人,开的都是小车,那也不能拿太少,少了也不像样,至少也要拿个一千块,我也不谦虚了,你们拿两千我也一样。老桥虽然晚一辈,但年纪却和刘文真二哥一样大,俩人还是小学同学,现在外地开了个厂子。

老桥毕竟不是我们的至亲房,他本来不来也可以,但他是老板,爱好,并且愿意和我们出最多的一样出钱,我们也欢迎。其他大家每个人都表个态。

转去七八年,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那一次他想上广西来耍,我那时候还是一辆五菱面的车,那种平头的,我送我父亲到黄阳长途车站坐去广宁的班车,居然没直接送到资源来,想起来挺遗憾,要是我父亲能看到我们今天开这么多好车,那他肯定喜死了!刘文真说。

美国佬说,你们都是些有钱人,我不跟你们比,随你们拿多少,我反正就是五百块。因为他名字里有个美字,大家习惯叫他为美国佬。

二哥说,要得,美国佬你就拿五百。转头又对老牛说,你也拿五百算了。

丁坨说,我也拿五百吧。

二哥说,他们可以,你不行。头一个你是个大老板,要讲现钱,只你屋里最多;再一个,你那时候初中没毕业逃学到广西,就是细满收留了你;还有,你躲计划生育的时候,在细满那儿一住就是半年多。论感情,细满和你最深。你要拿最多才像样。

老桥说,老丁,你又比我长一辈,你拿五百怎么行呢?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丁坨反正不吭声。刘文真火了,说,丁坨,你是要把钱带土眼里去吗?刘文真说这样的话是有原因的:丁坨三兄弟,他大哥因病去世得早,留下孤儿寡母,做点儿小生意,日子还过得去;他二哥就是美国佬,一个不思进取、浑浑噩噩度日的人,袋子里拿不出几块钱的;丁坨则继承了他父亲的性格,算盘打出来不会掉,娶了一个十字街的老婆,从小会做生意,两个人吃得苦霸得蛮,二三十年下来,攒了不少钱,不仅在大云街上有两间从地到天的门面,在老家又建了一个宾馆,但两口子就是舍不得,比葛朗台还葛朗台。一台面的车开了十多年舍不得换,大家笑他,他总是说,我冇得钱,开这样的车可以了。大家就转而对他的崽说,新伢子,你爷就你一个崽,他的钱都是你的,你现在马上要讨婆娘了,开台破面的怎么讨得到?最后,他崽造反才换了一台皇冠。这还不算什么,最让大家指背心的是他母亲摔伤那件事,他母亲快九十了,不小心摔了一跤,摔伤了尾椎骨,在医院住了一周,兄弟几个便把母亲接了回来,三兄弟轮流照顾,但不到三个月,他母亲便死了。听专门帮去世的换衣服的女人说,他母亲后背烂了一个好大的洞。

刘文真已经把话讲得非常陡了,但丁坨依旧不吭声。僵持了一二十分钟,在老桥的劝说下,他才无可奈何地说,你们硬要我出我就出。

散会后,刘文真对二哥说,这个丁坨,真是把钱当命。该出的不出,不该出的又出了。去年,丁坨和在他店门口摆摊的打了一架,两父子没打赢对方一个人。丁坨去医院做了一个轻微伤的鉴定,哪想对方更狠,直接鉴定为轻伤。派出所便要抓丁坨。他又怕坐牢,便赔了五万块对方才不再追究。

今天开这个会就是为他开的。二哥说。

第二天早上,二哥请大家吃完米粉。快出发了,丁坨在坪里说,我昨夜想了很久,我这只麻雀鸟还是莫跟着你们大雁飞哩。

随便你拿多少,要丢脸也不是丢别个的。二哥撂下一句话就不再看他一眼。

真是条狗皮蛇!二哥嘀咕了一句,虽然很轻,刘文真却听得真切。那一次,大家一共包了近两万块钱的大红包,细满娘眼睛都笑眯了,对邻居们说,我湖南的侄子对我太好了!我屋里几个细伢伢都在他们公司做事。资源的那些堂侄堂嫂看到湖南的亲戚亲得不得了。

大巴车在高速路上一路飞奔,两旁的青山逐渐好看起来,翠绿如墨,云雾轻柔。谁说了一句,快要下高速了。下了高速只有两公里就到了中峰镇,那些舞龙的、迎宾的便开始换衣服。她们毫不避讳就在车上脱了外衣长裤,露出臃肿的身材,再把表演的花花绿绿的演出服套上,舞龙的是黄衣黄裤,衣襟和扣眼那里绣了蓝色的花,小腿处套上一个蓝色的裤套,类似绑腿;迎宾队穿的是红衣红裤,在衣襟和扣眼那里绣了绿色的花,没有绑腿,但膝盖处绣有一朵绿色的花;西洋乐队则是蓝色的制服,还有臂章,图案像是保安,又好似警徽,头上还戴了一顶有前檐的帽子。刘文真记得小时候农村里舞龙的、耍狮子的都是男的,女的只是看看热闹,现在这些事都是女人做了。对于这些女人换衣服,车上的老男人无动于衷,好像司空见惯。可能这些女人年纪偏大了吧。刘文真心想,上次在老家呷豆腐,刘文真在屋子里看他们打牌,外面西洋乐队表演正欢,那些跳舞的小姐姐就在打牌的屋子里换装。她们把衣服一脱,就剩一件内衣,然后又穿上表演服。那些老男人就啧啧地说,你哩这些妹佬不怕冷啊?我们还要烤火呢。到底还是年轻人身体好。

背对着小姐姐打牌的就说,快点儿出牌,莫紧到个瞟别个换衣衫。

你是想看看不到吧?你可以转头看啊,我们又不得笑你。老男人放肆地笑。

不多时便抵达中峰镇街上,正是刘文真小时候呷雪糕的小广场,细满的儿子老林带着四个老头打着铜锣来接了。一下车,大家立即进入了工作状态,几个男人搬下旗杆,把旗帜穿到旗杆上,两面绿色的、两面黄色的、一面白色的,总共五面旗帜,都在中间绣了一个大大的黑色的“刘”字,像刘邦御驾亲征一样,迎风招展。后面是黄衣黄裤的舞龙大妈们,再跟着的是西洋乐队,她们奏的是民歌《编花篮》:“编,编,编花篮,编个花篮上南山,南山有朵红牡丹,朵朵花儿开得艳。”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办白喜事开始奏这种欢快的歌曲了,一听就想跳广场舞。几十个人在街上排成一字长蛇阵,吹的吹、敲的敲,蔚为壮观,引得路人纷纷拿出手机拍照。

舞龙的大妈们把龙绕成“8”字形,就像蛇缠上猎物的形状,耍了两分钟便到灵堂转一圈儿,悼念亡者。西洋乐队开始奏起了哀乐,也都低头绕灵堂一圈儿,以示悼念。灵堂布置得很简单,一具棺木上面有纸糊的花,前面放一栋三层纸屋,跪拜的地方和纸屋之间放了一个炭盆,里面有燃着的木炭,来悼念跪拜的邻居先是从炭盆边取两三张烧纸丢进炭盆点燃,然后鞠躬作揖,再跪拜作揖,然后起身再鞠躬作揖,孝子们一溜儿跪在门边回谢。

刘文真第一次看广西人办白事,发现与大云有太多不同的地方。大云人办白喜事,隔老远你就可以看见高大的拱门挂着白色的对联,两边飘着四只或者六只大气球,在屋前地里插着七八面大旗,一般是黄绿白三种颜色,上面绣着姓氏。花枝招展的迎宾队列在两边,每来一起悼念的客人,迎宾队便奏乐欢迎。经过迎宾队,就到了屋前坪里,坪里一定要架一个棚子,有架得很大的,也有很小的,不管大小都要有,别人只要一看到棚子就知道这家老人了。过了棚子就会看到墙壁上贴着两张黄表,一张是讣告,主要是介绍亡者的生卒年月日,子女情况,另一张是人员安排表,邻里邻居帮忙的人哪个负责哪项具体的事。所有的门上、柱子上都要有对联,一般是用白纸或者黄纸写,但也有用红纸写的,那是高寿之人而且比较富贵的人可以用。然后进去是灵堂,棺木一般摆在进门右侧,棺木前设供人悼念鞠躬跪拜的地方,点几炷香,摆几碟水果,在棺木与墙壁之间设一个孝子回拜的地方,客人鞠躬或者跪拜之后就顺便把孝子扶起,嘴里说着节哀之类的话。堂屋余下的空间都是和尚的,他们把各种各样的花花绿绿的布挂满了堂屋,布上画满了鬼怪,然后,一个为主的身披袈裟、头戴唐僧帽、手捧木鱼,口里念念叨叨,其余几个敲敲打打,装模作样,甚是热闹。小时候,母亲常嘱咐刘文真不要去堂屋里打闹,说和尚在的地方有很多鬼。刘文真很怕,但又很好奇,一次他偷偷地站到和尚身后,趁和尚没注意,飞快地扯起和尚袈裟的下摆,放在眼前,想透过袈裟看看鬼到底长什么模样。和尚右手轻轻一挥,吓得刘文真赶紧跑开了,好像看到了几个青面獠牙的小鬼,不知是不是壁上挂的画里面的。这些和尚最让鄉里百姓崇拜的一点就是在最后化灵屋的时候能够看见众鬼抢钱,而不久即将去世的人也会参与抢钱,并且抢得最凶,和尚看了之后就知道此地不久将会有什么样的人去世。这一点常常被谈论许久,直到下一个人去世被验证。

细满的屋在中峰镇街尾,前面是街道,后面就是资江。刘文真二哥把堂兄堂弟们都喊到江边商量,还是一件事,就是大家出钱的事。他公布了租大巴车、西洋乐队等八项开支,共计一万八千二百元。二哥说,来了的堂兄弟十八个,也就是十八户,我们分两个档次,条件差一点儿的六户每户出五百,剩下的由条件好一点儿的十二户分摊,大约每户一千三百元左右。刘文真二哥分得还算公平,没有多大的阻力,刘文真有点儿担心丁坨那只麻雀鸟,可意外的是,这次他只是皱了皱眉头,居然应下了。

二哥对刘文真说,你的字写得好些,你来把大家的名字写一下。刘文真写好名字和二哥一起去交人情,收人情的有两个人,就摆了一张桌子在马路上,点清钱就在本子上登记,桌子上已经堆了三沓钱,刘文真目测可能有三万多。跟湖南不一样,湖南收人情处叫账房,一般在堂屋边上一间屋里,每收一起人情,登记后,还要回礼,回礼多少看户主家境,一般情况下是十元,好一点儿的是二十元。六年前,刘文真母亲去世时,主事的房亲说,你爷娘都是爱好之人,在这附近又是非常受人尊敬,你屋里各弟兄都有出息,回礼要五十元才像样。回礼五十,按五百起人情算,就要多支出两万元。哥哥们并没有表示异议,尽管刘文真内心不喜欢铺张浪费,但作为弟弟,在这样的大事上发言权并不大。而且自母亲从桂林被“120”车接回后,基本上就是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在这七八天里,不管是除夕夜还是初一,邻里邻居每天晚上都有上百人在刘文真哥哥家里玩耍,送刘文真母亲最后一程,这份情也是难能可贵!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刘文真母亲自己愿意那么做。半年前,刘文真陪母亲聊天时,开玩笑问,娘,您老百年后有什么想法?母亲笑,哪有什么想法呢。刘文真说,您老就说是办热闹一些呢?还是简单点儿?母亲就又笑说,那还是热闹点儿。刘文真也笑了,说,我就晓得娘您爱好。我们以后要办得热热闹闹,办成全乾竹镇最热闹的。母亲就叹气说,唉,我是自己少呷点儿都要得,一定要让别人呷饱。后来刘文真母亲过世,办得确实风光,龙来了三条,迎宾队来了六套,西洋乐队四套,还有每天上午下午两场花鼓戏晚上一场歌舞表演。刘文真弟兄确实是满足了母亲的遗愿,办了一场乾竹镇空前的葬礼。

刘文真对二哥说,这次我们包的现金还不到两千块,是不是少了点儿?我们上次来吃酒拿了将近两万,他们只怕是会失望。

反正细满都走了,我们也想热闹点儿,应该没什么。

那你去送人情算了。刘文真把那个薄薄的红包递给二哥,故意落在二哥身后。

看到二哥来上人情,账房的人乐呵呵地说,湖南的二哥来了。

二哥递上红包和清单。

就这些?账房的人问。

其它开支在清单上面。二哥说。

账房的人仔细地抄着清单,嘀咕说,这些开支还算在人情内呀?

气氛似乎有些怪异,从账房蔓延开来。

晚上吃正餐的时候,来自湖南的舞龙的、迎宾的都好奇地问,怎么没有桌子?是的,在资源吃饭是没有桌子的,就四条很矮的长凳,中间一个火炉子。刘文真毕竟是来过的,就介绍说,这边吃饭和我们那边完全不同,没有桌子,所有的菜都装在一个大洗脸盆里,放到这个火炉上。

什么菜都不分,全倒在脸盆里?有人问。

那不像一锅潲一样。又有人说。

那倒不是,脸盆里下面是小菜,主菜也是用碗装的,就放在脸盆里。刘文真解释说。

真是一乡一俗。有人感叹道。

他们广西人说我们那里,菜吃着吃着就凉了,连口热菜都没有。刘文真嘿嘿一笑说。

大家都笑了。

大家把地上塑料袋里的一次性碗筷分到每个人手里,酒是江小白,刘文真那一桌不喝酒,就每人倒了一杯橙汁。由于没有桌子,手里拿了碗筷,饮料就只好放地上,大家脚都不能乱动,否则就可能踢翻邻座的杯子。更不能随地吐痰,得小心翼翼的。很快,做事的人就把一个脸盆端来放在火炉上,里面有八个碗,最中间是一个饭碗,里面装的是辣椒酱,边上都是不锈钢菜盆,有一碗萝卜条炒腊肉、一碗干鱼子、一碗花生米、一碗蛋饺子、一碗扣肉、一碗粉蒸肉、一碗炒鸡,最下面是海带汤。基本上以肉为主,不像湖南,办酒不搞几个大菜,那怎么上得了台面?比如基围虾、墨鱼、牛肉羊肉鸡肉。就是面子扣肉,有些地方要上四个。不管红喜事还是白喜事,都要请专业厨师班子,主人只要出米米,什么事都无需操心,他们带来桌凳碗筷,生火做饭,买菜洗菜切菜炒菜,到最后收场,你们只管坐着吃好就行,他们收二十元一桌的服务费。一般是三四百桌,也有时间长的,会到七八百桌。刘文真留意了一下儿吃饭的人数,大致估算了一下儿,估计是三十桌上下,找二哥一打听,他说晚上正餐总共只预备了四十桌,还有剩。那这样办场丧事要不了几个钱啊!刘文真感叹。他们这边办酒都是要赚钱的,跟我们那边完全不一样,所以他们这边什么事都要办酒。二哥回答道。

由于没有和尚作法事,便少了许多仪式。在湖南,这一晚,孝子们基本就是被和尚师傅指挥得团团转,一会儿主祭,一会儿作法事,就是两项事,一个是转,一个是跪,反正就是个木头,按指令行事。如果你想睡觉,你就得在下半夜和尚赞花的时候多给钱,给得满意了,就作罢,给得不满意,就继续转继续跪。刘文真那次袋子里预备了五百元,心里想给完就算了,不管如何五百打止。刘文真是只给了五百,可和尚师傅瞄准了大老板——刘文真的大侄子,刘文真弟兄给完钱睡觉了,大侄子还在转,直到那个装钱的小盆子装满了,和尚师傅才罢休,据说那天晚上和尚师傅赚了六千多。幸好从湖南带来了K歌设备为冷清的夜晚带来了一些热闹,只可惜只带了设备,并没带歌手,就自己家里的几个人乱吼一通,跑调跑到桂林去了,都是一些噪音。不过也好,要是没有这些噪音,就显得太冷清了,会觉得可怕。

夜晚,刘文真就睡在中峰镇的小旅馆里,条件很简陋。只睡了几个小时,大概六点钟就起床了,赶去吃早饭,灵柩八点起灵。早饭很简单,很快。负责抬灵柩的人把大牛抬到棺木上,上铁链、绑绳索、再盖上一块彩色的布。怎么沒有一只大鸡公?儿子一下儿就发现了与家乡的不同之处,问刘文真。这个,各地有各地的习惯,他们这里不信邪,就不需要。刘文真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瞎蒙。

主事的房亲在安排顺序,走在最前面的是刘文真的四个堂兄,俩人一组抬了两面南京锣,当当当当,每次敲十下,在前面开道,有点儿像古时官员出巡,起到一个提醒作用;第二的也是刘文真的堂兄弟们,举着五面“刘”字大旗;走第三的是刘文真的堂兄堂嫂,他们顶着花圈;跟着的是舞龙的,龙后面是迎宾队,迎宾队后面是西洋乐队,乐队后面是孝子孝孙,再后面就是灵柩。沿街居民都站在门口看热闹,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出殡的,纷纷拿出手机录像。西洋乐队卖力地吹着民歌,迎宾队一路扭着腰肢。忽地大家都停住了,原来舞龙的大妈们聚在一起,用舞龙的棍子作为扁担把细满的小儿子抬坐起来,慢慢地转着圈儿,说是坐龙椅,大概坐了两分钟,细满的儿子就下来了,给了一张红票子。行了几分钟,她们又来找人坐龙椅,这次盯上的是刘文真的二哥,也是几分钟,二哥掏出了两张红票子。这些大妈们不断地想找人坐,有些不去的,她们就半搂半抱地抱上去,每次大妈们的目光朝刘文真望过来,刘文真便躲很远。

出殡队伍在一路炮火中終于出了镇子,进入一条村级公路,公路沿溪而行,越往山边走,风景越漂亮。广西的山与湖南的山不同,湖南的山比较平缓,上山容易;广西的山虽然高度与湖南的山差不多,但都是陡然而立,平地起峰,很是突兀。到山边的时候,溪水就成了瀑布,一条白练似的瀑布从头上挂了下来,在下面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水很清,两边是大大小小的形状各异的石头,大云人都直呼好看,说怎么不生在大云呢?如果生在大云就发达了。刘文真对几个堂兄弟说,要是夏天,回来的时候大家可以去洗个澡。走到原先看到的瀑布顶,又是一番天地,这里又有一处平坦处,水从拐弯处流过来,到这里形成水洼,溢出的水流成瀑布。坟地就在瀑布上方十来米,但非常陡峭,本来没有路,路是昨天花了一天时间临时开出来的。刘文真顶着一个花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了上去,上面地方太小,容不了几个人,实在想不出他们怎么把棺材抬上去。刘文真赶紧下来了,细满的儿子孙子们十多个已经扯了一条长绳子,像拉纤的队伍,老林排在第一个,领着大家喊号子,朝山上墓地冲锋。刘文真喊了一句老林。老林扭头看了一眼,像是没听见,又继续大声喊着号子朝上面拉。刘文真连忙跳到一边,让“拉纤队”冲了过去。

刘文真和其他来自大云的人已经朝回走了,到了细满家里,看到细满娘呆呆地坐在大门边,不知是悲伤还是不高兴,一言不发。刘文真平常来资源,临走时,都会塞给细满五百块钱,说上一句,也不知道您想吃什么,您自己买点儿吃的。但今天,细满已经离开了人世,按理应该给细满娘,但看看这个样子,还是算了吧。刘文真对资源几个堂兄堂嫂说,还在路上,迎宾队、西洋乐队就接了几个活儿,要赶回去。她们都说不吃中饭了,在路上吃算了。他们就说,吃了再走吧。刘文真说,我们还要管他们的饭呢,下次机会多得是。

刘文真带了儿子又坐上那台大巴,儿子说,这里的风景确实不错呢!我们多久再来啊?

刘文真陷入了沉思,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

邓润寅: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在《湖南文学》《芙蓉》《湘江文艺》等刊物发表,曾入围《湘江文艺》双年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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