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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29樊奇智

阳光 2022年5期
关键词:玉珍嫂子老二

民国三十五年农历九月十六。

那是一个落了轻霜的早晨,天气微寒,后套陕坝郊外的原野上一派萧瑟的景象:白家老坟的那几棵柳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开始变硬的枝条发出猎猎的声响,麦穗鱼般的枯叶跟头把式地翻滚着,挂在了几堆土豆蔓子上。收割罢了的糜子茬就像刘老二刚剃过不久的头发,立戳戳地站在地皮上,而那些长势不好又被掐了头的高粱秆,则像镇上那群让动荡的时局搞乱了心思的人们一样,忐忑不安地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月楼上身还穿着正月出来时的那件单褂子,袖子明显短了一截;下身穿着东家给的一条老黑布的抿裆裤,右裤腿磨破了,他索性挽了两遭,露出了一段黑黝黝的脚脖子;脚上的布鞋“前头露蒜瓣,后头滚鹅蛋”,早已烂得不成样子,但他浑然不觉,走起路来仍是虎虎生风,来路上踩下一串结实的脚印儿。

从出了镇子一里多远的地方,他拐下大路,进了一个废弃的坯场,绕过几排被雨泡塌的土坯垛,下到一个已经干了很久的井里。说是井,其实就是一个方形的大坑,一侧有人们和泥挑水时上下的台阶,中间有一个更深的圆坑。月楼站在圆坑边上,仰望了一下儿开始泛蓝的天空,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从腋下拿出了自己的宝贝——那是一支用葵花秆做成、外面套了一层羊肠子,本地人叫作“枚”的笛子,他用指头肚试了试笛膜的松紧,而后迫不及待地吹了两声。枚的声音有些发僵,像他的手指。他摇了摇头,再次摁了摁笛膜,笛膜被他的手指头粘出几声脆响。他冲着吹孔哈了几口热气,又吹了两声,这回的声音好像柔和了一点儿。他转了转眼珠,手在枚上空摁了几下儿,然后缓缓地吹出了牌子曲《柳青娘》的旋律。

他还不是一个吹枚的高手,但他心里一直有一种远比吹出来更动听的声音,每一次他都渴望能向那个声音靠近,哪怕只有一点点儿。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吹这个曲子。枚的声音也越来越顺畅,越来越柔和,仿佛加进了水气,这些潮润的声音在井底环绕着,沿着井壁升腾,鼓荡着他的耳膜,也触碰着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近几个月来,每当他吹起这个曲子,思绪一定会飞向远方,飞回那个他生长了十七年的村庄……

月楼姓马,本是离这儿七百多里的萨县大王庄人氏。他们村子夹在托克托和萨拉齐两座县城中间,背后有一条黄河故道,往西经原来的毛岱渡口通往巴彦淖尔方向,往东从托县南通向山西河曲。据说月楼的太爷爷就是一个划着羊皮筏子运货的水客,某一年从毛岱登陆上岸后,便在大王庄扎站下来。到了月楼这一辈,家里虽然只有母亲主事,却还是村里的好人家,村西有一顷多好地,家里长年雇着一个铡草喂马营务农事的长工,农忙季节还要请好多山西、陕西来的短工。这些年虽然战乱频频、匪患肆虐,家里蒙受了不少损失,但截至月楼离开家的时候,依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月楼从小就是一个有心计的孩子,在人们都以为他还听不懂某些隐晦的说辞而提及他家人的时候,他就敏感地想到了其中的意思。他对那些当面恭维奉承、背后指指戳戳的乡亲们深恶痛绝,他总在一片貌似亲切的招呼声中扬长而过,把母亲的嗔怪和那群人虚假的宽容抛在身后。

月楼的爷爷靠种洋烟(罂粟)发了家,但他也染上了毒瘾,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洋坛”。月楼的父亲名叫马玉生,从小喜欢“打玩意儿”,月楼的爷爷老来得子,老伴儿又死得早,惯儿子,就把好朋友、艺名叫“四大肚”的李万通请到家里,教儿子唱戏。马玉生学了两年,不仅能抹粉(唱旦角),能滚边儿(唱丑角),还学会了全手丝弦(枚、扬琴、四胡三件伴奏乐器),最初他只是在亲戚朋友的红白事宴上和艺人们玩票,后来索性就跟着李万通的徒弟王五下了场,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戏子。月楼的爷爷不反对儿子唱戏,但怕他跑得心野了,耽误了家里的事情,就张罗着给他娶了媳妇,新媳妇是本村老财闫有为的二闺女,比马玉生大了两岁,长的虽然不算好看,但识文断字,会打算盘,出言吐语干脆利落,十几岁上就能帮家里收租、记账。月楼的爷爷看中了这一点,希望这个比较强势的女子能帮他管住儿子。但是马玉生成了亲后夫妻并不和美,俩人经常磕磕绊绊,月楼两岁的时候他又开始跟着艺人们唱戏,任父亲打骂妻子哭闹毫无悔改之意。开始他还隔段时间回来一趟,后来家里逼得紧了,索性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传说他在后套的临河、陕坝一带住过,领着一个唱戏的小媳妇,家里派人去找过好几次,他也不肯回家,后来又说他当了兵,死在了战场上,反正直到月楼爷爷去世也没回来。

从月楼记事起母亲就在抽洋烟。她的烟膏放在一个很漂亮的匣子里,抽完了爷爷就会放一块儿进去。母亲的脾气很古怪,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把月楼的祖宗十八代都要咒骂一番,这时候爷爷就黑着脸停了她的烟膏,故意看她难受。母亲犯了烟瘾的样子很吓人,一会儿哈欠,一会儿喷嚏,眼泪鼻涕一大把,一声接一声叹气,熬到最后总会屈服。她让月楼去喊那个“老的”,月楼知道,爷爷就是“老的”。

小时候月楼睡到半夜醒了,感觉到母亲身边有一个人,他想看看是谁,母亲总会用手蒙上他的眼睛,诈唬道:“不敢动,看麻老耗咬你!”他隐约闻到一股熟悉的带有洋烟味的汗腥气,然后又在这股味道中沉沉睡去。

月楼八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母亲成了这个家的当家人。之后的几年经常有个姓张的表大爷来他家,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又不来了。月楼记得表大爷个子很高,家里开着做酒的缸房,身上经常散发着酒香。大爷很和善,喜欢逗月楼玩儿,给他糊灯笼、扎风筝,还给他带一种裹着糖皮的花生米吃。

再后来,月楼家经常来一些陌生的男人,有民团的、当兵的、乡公所的,甚至还有土匪,这些人一来就喝酒、打牌、抽洋烟,搞得家里乌烟瘴气。母亲则在这种迎来送往中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生活。

大多数的时候母亲对月楼很温和,在她眼里,月楼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什么她都想给他双份,甚至更多。月楼三四岁还在吃奶,五六岁还跟着母亲寸步不离,母亲上趟茅房他都得哭得天昏地暗。十岁以前他都和母亲在一个炕上睡觉,夏天母亲给他摇扇子,冬天给他掖被子,生怕他受一点儿罪。月楼吃的用的都是同齡人里最好的,干不干活儿全凭他心情好坏。月楼不爱念书,上私塾愣是晚了两年。月楼爱养鸽子,母亲就让人到处给他淘换好品种。唯独有一样,月楼从小爱看“打玩意儿”,一听见丝弦的动静就心痒难耐,坐卧不宁,想着法子要往出跑,可母亲坚决反对,一看他有这种动向立即严加看管,大谈“打玩意儿”的种种不好,软硬兼施,就是不让月楼接触这个东西。以至后来家里来个打“莲花落”的乞丐她都得把人家撵出去,听说村里要唱戏,头几天就带着月楼去走亲戚,仿佛是对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越是这样,月楼越对“打玩意儿”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在萨县这个逢年过节总要唱戏、周围那么多人都能吼喊两声的地界,为什么他就不能像别人那样搬个小凳子坐在那里看戏,或者心里想啥嘴上就能无所顾忌地唱出来呢?在他长大一些的时候,遇上村里唱戏,母亲也不再带他去走亲戚了,而是站在他跟前,监督他背书或者打算盘。丝弦和唱腔一阵一阵在他耳边萦绕,而他却要做平时也极不愿做的事情,这种折磨实在让他难以忍受。他对母亲的愤恨与日俱增,终于在他十六岁的那年,瞒着母亲,一头扎进了“打玩意儿”者的怀抱……

月楼正吹到捏字板上,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哎,谁在这儿哨枚呢?”

这一年,土默川的收成也很糟糕。夏秋,黄河水出岸,泛滥成灾,民生渠至黑豆壕之间汪洋一片。大王庄离河较远,但收到跟前的小麦让冰雹打了,产量只有正常年景的三成左右。秋田反倒受了旱,浇不上水的糜子、黍子、谷子只长了一尺多高,勉强出穗的也没结出多少颗粒。土豆长了好些蔓子,大多数的果实却只有鸡蛋大小。

时局动荡,再加上地里收不下东西,人们的光景愈发艰难了。

月楼家的日子也明显衰落下来。这几年闫氏卖了几十亩好地、好几犋牲口,还是感觉入不敷出。别的不说,她抽的黑货(洋烟)也越来越缺、越来越贵,这很让她惶恐不安,也许她的饥馑会提前来到,甚至等不到她的儿子回来。

九月十六这天,闫氏早早就醒了,她梦见了月楼要出门唱戏,她好言好语劝不住,不由得火冒三丈,拿起鸡翎掸子使劲抽他,直抽得月楼后背全是血道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扔下鸡翎掸子抱着月楼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哭醒了,才知道是个梦。四娃跟往常一样,早早就起来做营生去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闫氏又想了一会儿白天该做甚营生,点着煤油灯,抽了两个烟泡,开始裹脚、穿衣服。天气越来越冷,她已经换上了薄棉袄棉裤。冰凉的衣裤贴到身上的时候,她又想到了月楼,这孩子不知道在哪儿?穿的啥衣服,冷不冷?

院里传来“唰唰”的声音,闫氏撩起窗帘往外一瞅,看见四娃正在扫院。闫氏喊了一声四娃,四娃说“哎”,放下扫帚朝上房走来。

四娃进来问道:“起来了?”闫氏嗯了一声。四娃说还尿不尿了?尿完我倒尿盆呀。闫氏说不尿了,我倒哇,叫二嫂子笑话你。四娃说笑话甚了,就这点儿营生,谁做不一样。闫氏说那也不能老叫你倒尿盆子啊。四娃笑着弯腰端起尿盆大步流星就出去倒了。回来又说:“今天我叫上几个人收拾粉坊哇,虽然收成不好,庄户人也短不了漏点儿粉条,张罗开多少能挣两个。”闫氏说那你就拾闹哇。四娃说瓮还不够。闫氏说不够你就套车去双泡子买咯。四娃答应了一声,说那我先扫院。闫氏说你一会儿把那个不下蛋的老母鸡杀了,今天是月楼的生日。

说到这里闫氏顿了一下儿,然后指着炕上的油灯说:“这灯就这么点着,保佑俺娃一辈子亮亮堂堂、顺顺当当的。”

四娃“噢”了一声,端起油灯放在正面的柜上,添了点儿煤油,又小心翼翼地安上了灯罩。

闫氏眼圈儿一红,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去年夏天,邻村艺名叫“杏儿旦”“芫荽花”的著名艺人钟杏儿在家收徒授艺,月楼的发小、也是他的远房表哥闫铁柱前去学艺,月楼偷偷跟着去了几次,立即就被那种气氛吸引住了。

钟杏儿小时候便在村里闹社火,善唱码头调,后拜侯五庆、何三旦为师,学唱“打玩意儿”,他嗓音甜润,温婉清新,唱腔有韵味,道白不瘟不火,以演《走西口》《小寡妇上坟》等悲剧见长。他常与王挨锁、张小四、樊贵中等搭班演出,在前川和后套的群众中颇有影响,民谚有“宁愿不吃饭,也要看杏儿旦”之说。他在村里教戏,不仅教“丑”“旦”两角的表演,还教四胡、扬琴和枚的演奏。

月楼不敢白天去,唯恐母亲发觉。他站在一群看热闹的人里头,专心致志地看学员们排戏,赶上钟师傅教戏,他就凑近一点儿,仔细听老艺人唱的一板一眼、演的一招一式,回来在月亮底下、水塘旁边练架势,对着母亲的镜子练表情,趴在井口上淘嗓子,比正式学员更刻苦地学起了“打玩意儿”。

闫氏不久发现了他的秘密,她狠狠打了月楼一顿,罚他不许吃饭,还去质问钟师傅,嫌人家教月楼唱戏。钟师傅是老江湖了,邻村上下的,他早就知道闫氏的心病,准备好了一箩筐的话等着她。钟师傅说天天跟着我学戏的,十个里头连两个也学不出来,隔三差五来听听、远远儿的来瞭瞭要能学会就成了神仙了。你家月楼要是想学就交点儿学费,不想学你自己管着他,我教戏拦不住乡亲们来看看,谁来了我也不能把他推出去。

月楼挨了几回打,忍了几回饿,觉得无非是点儿皮肉之苦,母亲打不死他也饿不死他,后来索性去得更勤了。他没交学费,自己知道理短,从来不在那里拉架势、唱戏词,就是默默地记、偷偷地练。冬天教戏在屋里了,看戏的人也少了,月楼就在院里听、院里练。人家在屋里唱,他在外头跟着哼哼,什么“亮调”“慢板”“流水板”“捏字板”一字不拉;人家在屋里演,他在外头跟着踢打,什么“大圆场”“套月儿”“风旋门”“里外罗城”一式不差。时间长了,徒弟里有几个半大小子也和月楼成了朋友,有时候和他对对词,说说心得;钟师傅也不是个就知道挣钱的人,看月楼是个好苗子,露开空儿点拨他几句,这样他的进步更快了。

月楼家有一支枚,那是他父亲留下的东西。早些年母亲偶尔拿出来,睹物思人,或者骂一通,或者流些眼泪,后来发现月楼感兴趣,母亲就让人把它搁在房梁上了。月楼把它偷偷拿出来,平时放在闫铁柱家,钟师傅教枚的時候他俩轮替着吹。月楼天资聪慧,学啥也比一般人快一些,不出三个月就能吹眼眉前的小戏和两三个牌子曲了,钟师傅对他说:“你的悟性可以,以后全看功夫了,要是能坚持下去,必定能吃这碗饭。”

闫氏彻底崩溃了,她哭过几次,又打了月楼几次,自从有一回月楼被她用鸡毛掸子打疼了,劈手夺过来将掸把子撅折,她一下子愣在那里之后,似乎已经无计可施,她只是喃喃地说:“你等着,你等着……”不知道她到底让月楼等着什么。

今年正月,村里闹社火,有人张罗着起了点儿粮食,让钟师傅叫了几个老艺人,捎带让几个孩子也唱唱,一来考校一下他们所学的艺术,二来也是沿袭下来的规矩——过了这一关,他们就可以吃这碗江湖饭了。唱开后的第二天夜场,月楼找到钟师傅,非要和闫铁柱唱一个《走西口》,这让钟师傅大感为难,月楼不算他的徒弟,他妈还百般反对他学戏,唱完保不齐要出什么乱子。但是月楼执意要唱,几个徒弟也说月楼唱得不错,后来村里的会首、也是最有面子的赵财主说了话:“月楼也学了半年多了,让娃唱唱,多大个事,他妈那边我去说!”

月楼一登台就博得了满堂喝彩,他的表演比那几个正式学徒好了许多,尤为难得的是他的旦角扮相楚楚动人,形容动作非常符合戏中孙玉莲的心境,他的嗓音清亮婉转,唱腔大弯大调,人们都奇怪一个第一次登台的娃娃怎么会这么入戏,村里的老人都断定他将来必成大器!

月楼上台之前非常担心母亲突然把他拉下来,当他看见戏场里没有母亲身影的时候才慢慢放下心来。唱完之后他硬着头皮回了家,预想中母亲的愤怒肯定会像疾风暴雨一样发作,可闫氏却出奇地平静,她坐在炕头上,一句都没骂月楼,只是默默的流泪。月楼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在心里悄悄说道:“妈,原谅儿子吧,我实在太爱了!”桌子上泡了一壶砖茶,月楼正好口干舌燥,摸摸温度合适,倒出来喝了几杯,上炕和衣躺下,他想有什么事明天再和母亲说吧。

后半夜月楼突然觉得嗓子干疼欲裂,他捏着脖子爬了起来,见母亲还在油灯下坐着,仿佛一直都没动地方。月楼奇怪,问了母亲一句,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大吃一惊,使足了力气喊了一嗓子,也只听到“咝咝”的动静。这时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月楼,别怪妈妈,妈妈给你喝上药了,不过你别怕,人家说不影响你说话!”月楼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差点儿晕倒在地。

他顿足捶胸地質问母亲为什么这样,母亲只是眼泪长流,喃喃道:“你不听话,你不听话……”

几天之后,乡公所来了几个烟友,闫氏光顾着安排酒饭了,等她想起月楼的时候,月楼已骑了一匹骡子走得无影无踪……

月楼吓了一跳,他抬眼一看,见一个男人顺着井壁的台阶走了下来。

来人四十七八岁的年纪,干干瘦瘦,长着一头稀疏而干枯的头发,脸色不太好,嘴角有颗黑痣,留着两撇微黄的胡须,水泡眼皮,两只小眼睛滴溜儿乱转。

“我说听见有人哨枚,走近了却找不见人,原来你在这儿圪钻的了!”来人笑道。

月楼腼腆地笑了笑,不知说什么好。

“年轻人吹得不错了,而且有这个恒心,能下这个功夫,以后保准能做个好枚倌儿。”说话之间,来人已经来到月楼面前,“不过你这个《柳青娘》后面吹的有点儿乱啊。”

来人从月楼手里拿过枚,抹了一下儿吹孔那儿的唾沫,从高到低又从低到高吹了几个来回,然后直接吹起了《柳青娘》的快板部分。

月楼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枚居然能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浑厚,圆润,每一个花字犹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从枚筒里滚落下来,那段平时他从白春明的四胡和薛正全的扬琴里听不利索的旋律满脑子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应该是这样。”来人说。

“您老太厉害了!我这样的枚您都能吹得这么响!”月楼由衷地赞叹道。

“厉害甚呀,只不过多吹了些年头。”来人颇为自得,掂了掂月楼的枚说,“我以前也吹过这种葵花筒筒,说实在的,你这个东西做得真不错,粗细、孔距都合适,下了功夫了。”

“可不是,做了十几个,数这个最好了。”月楼笑道。

“这个苇皮质量也行,就是太紧,你不能老这样。”来人用指头肚按了按笛膜,“这样它就没弹性了,吹出来的声音不灵泛,粘的时候稍微松点儿,最好留点儿小横纹。”

月楼连连点头,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吹枚有几个阶段:首先要吹出铜音,然后吹出酥音,最后吹出水音。”来人说道,“铜音靠功力能达到,酥音需要有一点儿悟性,水音呢,必须做到人器合一。说玄点儿,就是要达到人就是枚、枚就是人的境界。”

月楼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铜音、酥音、水音,果然是这样,那好枚让好人吹上,可不出来的声音就像流水一样吗!

月楼知道这是高手,他是个机灵孩子,赶紧深施一礼,说道:“那您看我现在吹到哪个阶段了?”

来人一乐,说:“人常说‘千日胡胡百日枚,尿尿学会打扬琴,好像吹枚也不是个难事,但所有乐器都一样,学会容易学好了难。你是个心灵的娃娃,刚才在上面听你吹,我不以为你这么年轻,好好吹,一定能吹好。”

月楼追问道:“那您听见我吹的是铜音还是酥音?”

来人说:“你这个葵花筒筒,一般人能吹出个木头音也算不赖了,假如换一根好枚,我推测你在铜音和酥音之间。”

月楼大喜,又给来人施了一礼。

“你经过师傅哇?”来人问道。

“算是哇,我没拜师,但也学了半年,后来嗓子坏了,所以现在想专工吹枚。”月楼说。

“噢,也不错。”来人说,“大清早能遇见,也是缘分,我再给你吹一段《推碌碡》,一时半会儿的,学是学不了多少,你感觉一下哇。”

说罢,来人靠在井壁上,不急不缓地吹了起来。月楼还是奇怪自己天天吹的枚居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来,这正是他心里向往的声音,他像遇到了一位久违的老友,情不自禁地走进这段熟悉的旋律……

突然,枚声戛然而止,来人笑道:“呸呸呸,拉下圪蛋了……”再吹,却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月楼上前一看,见枚的出音孔交错裂开,一直裂到尾部,眼见是成了废品。这是他的心爱之物,当下急得满脸通红,赶忙拿过来不住地抚摩着。

来人也始料未及,搓着手连说“这可咋办”?此时月楼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笑了笑说:“烂就烂了,哪天再做一个。”

他这样一说,来人反倒不好意思了,上上下下拍了拍衣兜,解开腰带,从里面的裤子里掏出几张纸币。

月楼说:“您别这么客气,什么东西都有坏的时候,有这么一段事,您也许才能记住我,有缘后会有期。”说罢便和来人告辞出了大坑。

走了一段,月楼回头看见那人还在冲他挥手致意。

正月时,月楼一路向西,过萨县,上包头,在北梁口袋房巷的一家马车店里住了两天。他本是个孩子,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心里又不痛快,住下店就病了。店老板心好,问他端详,月楼只比量是哑巴,不说姓甚名谁,来自哪里。店老板问他有何打算,月楼一片茫然,只是摇头流泪。店老板见他可怜,就引荐他到转龙藏跟前的一家鼓房学艺。鼓房的班主是名角儿瞎虎挠的师弟,名唤瞎心宽。瞎心宽的鼓匠班其实不缺人,倒是家里缺个打杂的小厮,没等瞎心宽说话,他老婆便答应下来。月楼不明就里,卖了骡子进了瞎心宽的鼓房,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非但摸不上唢呐笙管,师傅们连锣鼓铙钹都不让他动,整天只是做饭洗衣看孩子,师娘还不给好脸色。这期间,他的嗓子有所恢复,说话有了声音。鼓房有个吹笙的师傅性格相对随和,没事爱和月楼闲聊几句,某一日突然说到过去他在后套“打玩意儿”的经历,无意中提到了月楼父亲的名字。月楼没说那是他父亲,只是借口以前看过马玉生的戏多问了几句。吹笙师傅说马玉生住在临河县东门附近,他还去住过一晚。月楼一直对父亲的生死持怀疑态度,有时他想父亲也许还活在人间,只是因为有这样那样难言的苦衷而不愿回家。人活一辈子不能老这么稀里糊涂,若能访查到父亲的生死着落,或者看看父亲住过的地方,也算了了一桩心愿,于是第二天便从鼓房不辞而别,再次向西而行。

月楼到了临河已经身无分文,他一边乞讨一边在大街小巷打问,有知情人告诉他马玉生的确在临河住了几年,但后来被国民党的部队抓了壮丁,之后就再没有任何消息。在一个叫黄羊木头的村子里,月楼找到了以前和马玉生在一起的女人,那女人早已不“打玩意兒”了,嫁给了这个村子里的一个羊倌,月楼来的时候羊倌正好不在。那女人也证实了马玉生当兵的消息,她说打那以后再没见过马玉生,有人传说马玉生被日本人打死了,她也不知是真是假。

虽然寻找父亲只得到了这样的结果,但月楼还是不愿回家。临近春耕的时候,他行乞到陕坝的白春明家,白春明的母亲吃斋念佛,看见月楼可怜,便给他吃饭喝水,问他姓甚名谁,来自哪里。月楼假说姓赵,叫赵九月,萨县人氏,父母双亡,来临河投奔亲戚,亲戚却被抓了壮丁,死在战场上。白春明的母亲当即叫儿子把月楼收留下来。

白春明的父亲曾经是当地有名的财东,开过油坊和粮油店铺,后来被土匪绑了票,损失了大半家产,人也落下了一身毛病,没过几年就去世了。白春明当家后,河套地区战乱不断,苛捐杂税丛生,他索性关了粮油店,一边务农、饲养牲畜,一边在农闲时经营油坊。白春明四十多岁,身材魁梧,说话爽快,做事大方,喜欢交朋结友,在陕坝口碑很好。他和妻子刘氏生有三女一男,大女儿和二女儿已经出嫁,三女儿名叫玉珍,长得苗条细杆、薄眼杏颌,说话却像个男孩子,她比月楼大一岁,已与临河县著名中医卢茂堂的二公子定了亲,这年腊月便要出嫁。白春明的小儿子名叫玉和,只有十三岁,不爱念书,全家人都惯着他。

白家还有两个常用的受苦人,一个是做饭洗衣、伺候老太太的郝嫂子,另一个是刘老二。刘老二据说是太太刘氏的什么远亲,三十多岁,一身腱子肉,干农活是行家里手,榨油也是半个老师傅,他经常以半个家人自居,对月楼指手画脚,挑不完的毛病……

月楼进大门的时候看见院子已经扫了,水桶和扁担也挪了地方,心说坏了,今天回来晚了,可别让刘老二看见。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刘老二就从西房冲了出来,眼睛瞪成铜铃,冲着月楼就开始嚷嚷:“九月!你个没眼睛的货!看看多会儿了?天天就知道拿上你那个圪筒吹吹吹,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踩烂了?”

月楼本来心情就糟糕,迎面又让刘老二一顿臭训,便气呼呼地说道:“快快快踩烂,正不想要了!”

刘老二一愣,他没想到月楼敢顶撞他,怒道:“哈呀!小兔崽子,长成了!”上来劈手抢过月楼的枚摔在地上,还不解恨,真的跺了一脚。

这一幕刚巧让从正房出来倒水的玉珍看见了,“哎——”玉珍喊道,跑过来一看,枚的吹孔这端已经贴在了一处,玉珍怒道:“二哥,你怎么把枚给人家踩烂了!”

月楼悄悄给她使眼色、摆手,但玉珍根本没看见,她气得满脸通红,对刘老二说:“你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她这么一吵吵,白春明和玉和都从屋里出来了。

刘老二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火,但嘴上还在说月楼的不是:“不做营生,天天吹,能吹出花儿来还能吹出样儿来?”

白春明过来看了看,生气地对刘老二说:“咋你也不能把人家的枚踩烂哇!”白春明心善,他知道月楼有多爱这个东西,对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大孩子来说,这种伤害真有些残酷。

玉和也冲刘老二直嚷嚷:“给人家赔,给人家赔!”

月楼赶忙说:“不怪二哥,是我故意气他的,而且……这个枚踩之前已经烂了。”

“噢?”白春明问,“咋弄坏的?”

“早上不小心压裂了。”月楼说。

“早跟你说我那个枚你拿着吹去,老是用这个,音色又不好。”白春明说。

“您那也是心爱的东西,我怎么能拿呢,哪天我再做几个。”月楼说。

刘老二松了一口气,对月楼说:“葵花秆子有的是,赶紧饮牲口,饮完套车,今天就拉葵花秆子,眼尖点儿,踅摸几根直溜的。”

玉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踩烂人家的枚,连句话都不会说!”按母亲这边她管刘老二叫哥,但她根本不给他面子。

白春明对玉珍说:“行了,女娃娃家,知大识小些。”然后又对月楼说,“不着急做营生,你先去吃饭。”

玉和揽着月楼的胳膊笑道:“九月,我也没吃,咱哥儿俩喂脑袋去。”他比月楼小三岁,自从月楼来了之后,俩人一起打鸟、灌耗子、偷瓜、摘果子,已然成了最亲密的玩伴。

月楼离家出走后,闫氏仿佛一下儿老了十岁。

开始的时候她慌得手足无措,但想想月楼一个孩子,从来没独自出过远门,大不了去了萨县的姑姑家,或者是托县的三姨家,最多过了黄河,去了准格尔旗的大舅家,除了这些至亲,他能去哪儿呢?

况且他还拿了一些钱,骑走一匹四岁口骡子,应该不会遭什么罪——即便遭点儿罪也无妨,一个男娃娃,不经历点儿事长不大。

亲戚朋友们都这么劝她,她也尽量往宽处想,因为抱着希望,也没感觉有多害怕。后来她想到这个阶段的感觉真像人割破手一样,开始根本不疼,等止了血、包扎上,疼痛才一点儿一点儿袭来。她安排二哥闫长林去了托县,表弟李虎去了准格尔旗,自己坐着四娃赶的马车去了萨县。路上边走边打听,有人看见一个小伙子曾骑骡子经过,这让她产生了很快就能见到月楼的错觉,进她大姑子家大门的时候她甚至想好了怎么骂月楼的话——这大半天儿她水米没打牙,木头车轮的马车一路颠簸让她骨头差点儿散了架!然而月楼并没来这儿,这时她才感到了心慌,两条腿不知道是坐车坐久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直凉到了膝盖。大姑子一家一边安排人四处打听,一边劝她不要着急,大家分析月楼也许就在附近玩耍呢,或者住了旅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大家面前。闫氏彻夜未眠,也不想吃饭,勉强抽了几口洋烟,坚持到了第二天中午。她觉得自己在这儿等着没什么用处,也许此刻她二哥闫长林、表弟李虎已经带回了月楼,她叫四娃赶紧套车,快马加鞭向家里赶去。

当晚闫长林和李虎先后回来,但都没有找到月楼。来回路上打听到一些消息,大都语焉不详,有人看见骑马的年轻人路过,有人看见骑骡子的中年人路过,有人根本就没注意骑马或骑骡子的人的年龄,这些人们对马和骡子毛色的描述也各不相同,让人难以判断是否与月楼有关。他俩一来怕闫氏着急,二来也是合计没准儿月楼已经回家了,所以着急赶了回来。

闫氏这时才感觉到痛上心头。两天了,月楼去了哪里?会不会遭了不测?跳了河?遇上了歹人?会不会去了哪个深山老林?会不会出家为僧?会不会被国军抓了丁?会不会被打死?各种各样的念头闪过,带出了一串串的泪水,别人的劝说都是废话,一句也进不了耳朵,满心都是自责:自己为什么给他吃药?为什么要管他唱戏?为什么不能让他和其他孩子一样随心所欲地生活?自己要干什么?怎么这么自私,霸住他有什么意义?最终他不得娶妻生子,自己不得离开人世?管得了一时还能管得了一世?自己太蠢了!现在去哪儿找月楼去?闫氏不住地念叨:“月楼你回来,妈妈什么都依你,再不管你了,你回来哇……”她不吃不喝,烟瘾发作鼻涕眼泪糊得不成人样,好像随时都会死去;抽了洋烟又亢奋不已,打自己耳光,揪头发,顿足捶胸,几次要自残、自杀,吓得家里人不敢离开她半步。

更多的亲戚朋友被闫氏央求着出去寻找月楼,包头、归绥城里,两地临近的乡村,方圆几百里境内的庙宇,甚至是达斡尔、茂明安的草地上、马家祖籍地山西祁县,都留下了这些人的足迹。后来只要有亲戚出门,闫氏就给人家拿路费,求人家顺便打听月楼的下落,每次他们都带走了她的希望,而每次,这些希望都化作了泡影。

由于长时间的情绪低落、睡眠不足,加上毒品的侵蚀,闫氏的健康状况迅速恶化,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变得形容枯槁、颜色憔悴。身体不好,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镇子上几个与她交好的男人相继离开了她。有人还说“我去她那儿是图快活的,老是看她一张苦脸,听她说那些烂事,有甚意思?”最让她伤心的是有个叫张顺好的男人也没了踪影,这个男人在镇上警察队任职,性格和善,能说会道,一年前刚死了老婆,和闫氏相好的时候几次承诺要明媒正娶她,闫氏也当他真心实意,这回月楼出走了他也帮着出谋划策,叫他其他乡镇的同僚帮忙寻访,可后来突然就不来了。闫氏一打听,说此人已经换防到萨县,离开时也没打个招呼。

后来就连经常来她这儿抽洋烟的烟友也越来越少,闫氏原来靠这个还能赚点儿洋烟抽抽,现在除了几个五六十岁、贫困交加的老泼皮,体面一点儿的面儿都见不上了,弄不好还得贴点儿柴火茶水。

长工四娃和料理家务的张二嫂这个时期却顶了大用,四娃是府谷人,个子不高,踏踏实实的样子。四娃老家地不好,靠天吃饭,父母年老多病,从月樓爷爷在世的时候,四娃就在马家做营生,从毛头小伙子一直做到三十出头,还是光棍儿一条。月楼出走后四娃虽然出不了什么主意,在本地也没有什么人脉,但只要闫氏说去哪儿找月楼,不管早晚都能立刻出发,没有半句怨言。闫氏身体不好,耕种、锄耧、收割、打场、归仓四娃安排得井井有条,家里的牲口也养得膘肥体壮。张二嫂是本村的媳妇儿,她比闫氏大几岁,男人张二包种着月楼家和其他人家的几十亩地,三个儿子,有两个已经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她自己便出来做点儿营生补贴家用。二嫂子干活麻利,挺会说话,闫氏心情不好时多亏了她给开导。

得知张顺好调回萨县那天晚上,闫氏心情烦乱,让二嫂子做了几个好菜,又拿出一壶酒,叫四娃和二嫂子陪她喝点儿。乡间主仆没有太多讲究,也不客气,但四娃和二嫂子坐下还是有点儿不得劲,闫氏这里经常高朋满座,和他俩喝酒还是第一次。

端起杯来,闫氏说:“这段时间家里家外全凭你们两个了,我敬你们一杯,表表心意。”四娃和二嫂子都说敬甚敬,应该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别的忙也帮不上,能做点儿甚就做点儿甚哇。俩人各喝了一杯。闫氏说:“患难见真心了,我成天交朋结友,真有事了除了我的亲姊热妹,还得说你们了,来,我再敬你们一杯。”四娃和二嫂子对视了一下,心里都暖融融的。四娃对二嫂子同时也是对闫氏说:“有东家这句话,我们做甚心里也是痛快的。”仨人碰了一下儿,一饮而尽。二嫂子说妹妹你吃点儿菜,慢慢喝。

闫氏笑了笑,又斟起一杯酒,说:“我这辈子想想可失败了,刚嫁给马玉生的时候一心想着跟人家过日子,你们说我也不傻不愣,也不是丑得没法看,但人家马玉生就是不待见我,好好的光景不要就走了。后来有了月楼,真的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可是到头怎么样?小的也走了。就说我这当妈的不对,害得你不能唱戏了,你就不能担待一点点?好几个月了,你在外面就那么安心?不想你妈咋活过来的?再说……”闫氏想到了张顺好这些男人,说,“我也不想说他们了,我只是恨我自己瞎枯了眼睛,一辈子也认不清个好赖人……”闫氏抹了一把泪,自己喝了一杯。四娃和二嫂子不知怎么插嘴,也陪了一杯。

三个人边喝边聊,又喝了几杯,二嫂子话渐渐多了。她说妹子,你不把俺们当外人,俺们也和你不取心,二嫂子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说错了你担待点儿。闫氏说你想说甚说甚,我知道你是为我。

二嫂子说:“我先说你和玉生,你们俩就是大相不合,你的心在他那儿,他的心不在你这儿……”四娃打断她的话,说我觉得跟大相没关系,还是两个人性格不一样,爱好不一样。闫氏点点头,说:“四娃说得有道理,我妈那时候找人看过我和马玉生的大相,人家可没说不合。”二嫂子捂脸笑了,说那我再说月楼,你把月楼管得太严了,小子可不能这么管,你得让他跌打去,走了弯路得个人折回来。闫氏说:“现在说这些晚了,要是月楼现在回来,我肯定不像以前那么管他了。”二嫂子说:“我再说个事,平时我不好意思说,今天真喝多了。”说罢又笑。闫氏说:“你说。”二嫂子说那我就说了——但还是不说。闫氏说:“你是不是想说张顺好的事?”二嫂子愣了一下儿,狠了狠心,说我也不是光说他,你精精明明的一个人,和这些人扯甚了扯,不能踏踏实实找个人嫁了?闫氏说:“你以为我愿意扯,我一个人操持这个家,又是兵又是匪的,甚不得我打点?我也想有个男人挡在我前面,可一来马玉生生死未卜,我还不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寡妇,二来,我有这点儿嗜好(指抽洋烟),碰一个一心一意的人太难了。”二嫂子说也是,要是个太平年景,你嫁个人或者招个人,有个当家的你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辛苦了。

又喝了几杯,二嫂子有点儿坐不住了,她说我今天可是喝美了,我得赶紧过那边睡觉去,要不你们还得抬我!

二嫂子走后,四娃和闫氏很长时间没说话。饭有点儿冷,四娃凑合吃了一碗。闫氏又喝了一杯酒。四娃说:“你也别喝了,吃点儿饭早点儿睡哇。”闫氏没说话,眼泪又流了下来。四娃说:“别想了,我知道你今天为甚想喝酒,过去就过去了,嫑可惜了。”闫氏说:“我不是可惜,我是气我这个命,为甚就遇上这种人?”四娃说:“人好人赖不能看脑袋,不能看会不会说,得看他有没有情义,像这种走还不打个招呼的人还气他做甚,顶如烧高香放大炮把鬼送起身了。”闫氏说是了。四娃又说,“人活一辈子说短可短了,说长也可长了,谁知道以后会发生甚事,多会儿也不要灰心丧气,没准儿明天就有好事降临了。你才三十多岁,肯定能碰上和你一心一意的人,至于月楼,我看哪,肯定能找见呀!”说得闫氏精神一振,不知不觉俩人就把一壶酒都喝了进去……

闫氏一睁眼,已是第二天早上,晨曦透过窗纸,照在了西墙上。她发现自己和衣睡在被窝里面,残羹剩饭收拾得干干净净,家门虚掩着,尿盆子放在当地,难道这些都是四娃做的?她摇了摇头,觉得房子也跟着转了起来。

说起来,月楼也算幸运的,几百里地走来,跌落在白春明这样的好人家里,而且因为吹枚,东家一家对他另眼相看。

刚来白家的时候,有一天,月楼放牲口回来,远远就听见院里有丝弦的动静,这让他隐隐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离开瞎心宽的鼓房后,他再没这么近距离听过这种声音。来了戏班了?还是在打坐腔?他急急忙忙把牲口赶回圈里,一溜小跑向上房而去。

白春明的房间里传出两件乐器的声音,那是牌子曲《推碌碡》的旋律。扬琴声低些,但是能听得出来打琴的人技术老到,对曲子也很熟悉;四胡声音高些,但拉琴的有些手生,到了“快二流水”的部分,扬琴时而就得停下来等他一下儿……

月楼悄悄走上檐台,双手拢住往玻璃上一瞄,见东家白春明正侧脸对着自己,左手抚弦,右手持弓,面带微笑拉着一把四胡,身形随着音乐轻轻摇晃。居中而坐的是一位头戴瓜皮小帽、身穿黑布棉袍的中年男子,手上的琴竹在扬琴上上下翻飞,一串串音符仿佛玉珠一般撒落下来。月楼眼尖,猛地看见扬琴上放着一根乌黑发亮的枚,色泽像极了他丢在闫铁柱那儿的那根——因为走得急,他丢下了自己最心爱的宝贝。

一曲终了,白春明看见了月楼。

“来来来,快来快来。”白春明笑呵呵地说道,“九月,你会唱不?红火一阵儿!”

他正在兴头上,现在只想让更多人参与进来,把这红火闹得更大一些。

月楼腼腆地笑笑,清了清嗓子,说:“我以前能唱,现在嗓子坏了。”

“唉!”白春明很遗憾地叹了口气,又指着桌子上的一对儿梆子说,“这个,这个你会不会打?”

“我会吹枚。”月樓怯生生地说。

“啊?”这回连打琴的人也惊讶了,问白春明,“这是哪儿来的个娃娃?”

“萨县的,我刚收留下的。”白春明道。

月楼拿起枚,手有点儿颤抖,他说:“定一下儿——”

“定过了,应的。”白春明看他拿起枚犹犹豫豫的样子,将信将疑地说,“耍个甚呀?”

“耍个《绣荷包》哇,你们会不?”月楼问道。杏儿旦师傅说过,《推碌碡》《八板》《绣荷包》《柳摇金》称作“玩意儿”的四大牌子曲,耍好它们,就顶如打好了丝弦的基础。相比较,月楼觉得《绣荷包》好吹一点儿,他平时吹得最多。

打琴的一乐,说:“会了哇,耍哇!”

白春明也哈哈大笑,三个人互相递个眼神,开始了合奏。

月楼上手的时候有些生疏,但过了一个小节就找到了感觉,他能听出来,虽然他吹得不好听,可每个字都在调上,而且手指越来越熟练,身子也渐渐放松下来,他欣喜地发现,没了嗓子,还有丝弦、还有吹枚可以给他“打玩意儿”的乐趣。

捏子板的时候,月楼被甩了出来,他几次想插进去,几次都没有成功,禁不住笑出了眼泪。两个中年人也忍俊不禁,没奏完就笑作了一团。

打这之后,月楼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天阴下雨、农闲的时候,甚至是漫漫长夜,只要白春明想耍丝弦,便把月楼唤到上房。他擅长拉四胡,也会打扬琴,会吹一点儿枚,月楼擅长吹枚,慢慢也学会了其它两件乐器,俩人经常放下这个,拿起那个,玩得不亦乐乎。那个戴瓜皮小帽的中年人叫薛正全,是陕坝商会的账房先生。他本是萨县人氏,来了陕坝没几年,与“打玩意儿”的艺人们交往甚密,诸如计子玉、樊六、贾红红等人经常光顾他家,艺人们生活有困难,他经常出手相助,江湖上人称“薛义人”的便是。薛正全和白春明也是好朋友,他的扬琴打得非常好,经常来白家耍丝弦,有时还带一些同道中人来打坐腔,一到这种时候,白家就分外热闹,不是太忙的时候,月楼就会和他们一起红火,而且越到后来这种时候越多,因为月楼除了枚吹得越来越好,还会带妆表演。他嗓子唱不起来,但毕竟经过师,一招一式很有样子,来玩儿的人们也会主动提出让他参与。

白春明一家人都爱“打玩意儿”。老太太年纪虽大,但一点儿也不怕吵,她偏爱听唱,家里打坐腔的时候必然到场。刘氏身体不好,平時不怎么做家务,但薛正全他们来了总会端茶递水,盛情款待。玉珍跃跃欲试,人少的时候也想插嘴唱两声,但刘氏不给她这样的机会,闺女得有闺女的样子,传到亲家的耳朵里可了不得。玉和已经跟上月楼学会了下腰、劈叉和一些简单的表演动作,有点儿进步就想在父亲和其他客人面前表现表现,这让白春明也注意到儿子有这方面的天赋,萌生了想请个正经师傅教教他的念头。

月楼教玉和唱戏,其实也是他俩玩耍的一部分。农村的夜晚,吃了饭,睡觉还早,干点儿啥呢?不耍丝弦的时候,白春明有时出去串门、喝酒,有时在家看点儿闲书;刘氏大多数时候带着玉珍做一些针线营生,闺女要出嫁了,一来给她置办点儿嫁妆,二来教她一点儿女红;刘老二农忙的时候一般抽会儿旱烟倒头就睡了,农闲的时候,因为有月楼喂牲口、干别的零活儿,他偶尔出去押宝赌个输赢。没有白春明召唤,月楼晚上不吹枚,因为老太太和有的邻居睡觉很早,他怕惹别人讨厌。他和玉和几乎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对着一盏油灯,俩人说故事、下棋,做些诸如鸽子身上背的哨子之类的玩具,然后就是仿效杏儿旦师傅教戏的程式玩点儿游戏。

他俩咿咿呀呀、翻翻打打的时候,玉珍偶尔过来看看。开始她只是闲着无聊,或是做针线累了想过来歇歇,但后来觉得这俩人玩得挺有意思,由不得就多看一会儿,慢慢地,居然成了他们这个组合中的一员。有她在场,月楼比平时更加活跃,说话也更加妙趣横生。他给她模仿刘老二习惯性的干咳、跟人一边说话一边挖鼻孔、盯着太阳打喷嚏、输了钱长吁短叹捶胸顿足,形容动作惟妙惟肖,笑得她肚子都疼;他模仿玉珍奶奶、郝嫂子和刘氏三个小脚女人的走路姿势,各有各的特点,让她暗自称奇;还模仿玉珍做针线的动作,劈麻、搓线、纫针、绱鞋——就连劈麻时浮土迷了眼睛、绱鞋时针扎了手赶忙放在嘴里吸吮都演得活灵活现,让她既难为情又有点儿佩服这个家伙。

慢慢熟悉后,玉珍发现月楼还有好多有趣的地方。他那双指头细长的手不仅会吹枚,还会做很多细微营生。他用葫芦给玉和做各种各样鸽子背的哨子,用麦秸子给玉珍做穿裙子的娃娃,用羊腿骨和子弹的铜炮给白春明做水烟袋,用做皮袄的边角料给刘老二编赶大车的鞭子,用葵花秆和羊肠子给自己做枚……他说,如果有材料,他还能做四胡和扬琴。他对玉和特别有耐性,无论是玩儿还是教东西,一点儿不像她,动不动就火冒三丈。他喜欢和她开玩笑,几句话能把她气恼,几句话又能把她逗笑,而她渐渐地习惯了在他跟前发点儿小脾气,甚至捶他几拳、踢他几脚。偶尔,月楼还会给她们讲一些据说是他们老家或者是他家亲戚的故事,其实这些故事极有可能是他在书上看到过的,他讲得绘声绘色,各人说话的口气、神情各不相同,一旦听起来就让她不想离开。而月楼总是在故事最精彩的时候一拍大腿,说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恨得她只想打他……

玉和无疑是个幸福的孩子,家里突然添了月楼这么一个玩伴,简直就是老天送给他的一件礼物。父母不在意他和月楼玩儿什么、玩儿多久,他们甚至乐见他俩在一起,大晚上的,能在家里待着总比出去瞎跑好。而自从有了月楼,他的三姐玉珍也一改前几年的臭脾气,经常过来和他们一起玩儿。两个人好像比着赛的对他好,只是玉珍过来没一会儿,刘氏就会过来喊她,很扫人兴。后来他们三个商量好了尽量不大声喧哗,也不玩儿得时间太久,有时母亲找过来,玉珍明明在屋里,玉和还给她打掩护,说他三姐已经去奶奶那边睡觉去了。

一个月圆的夜晚,院里亮如白昼,三个人又像往常一样聊了一会儿,月楼突然提到小时候在这样的夜晚藏猫猫、打坷垃仗的事,引得玉和非要和月楼、玉珍出去玩一会儿藏猫猫。月楼怕惊动了东家,不敢出去。玉珍也动了玩兴,说咱们谁都不许出声,玩儿两把就睡觉。月楼说你多大了还玩儿这个?玉珍说用你管我?

他们悄悄来到后院,奶奶和郝嫂子的房间已经熄了灯,院里一片寂静,玉珍在月楼和玉和耳边说道:“啋咚啋,谁输了谁先找。”他们相视一笑,眸子在月光下闪着亮光。所谓的“啋咚啋”是当地娃娃们的一种行令游戏,有的地方也叫“石头剪刀布”。“啋”的结果是玉珍先找。玉珍面朝墙角“一五一十”数到一百,转过脸来见偌大的院子空空如也,月楼和玉和已藏得无影无踪。离她最近有一个棚子,里面停着奶奶的寿材,她隐约听见有人藏在里面,但是不敢去找,转了一圈儿,见另一个墙角那儿立着的竹扫帚动了一下儿,她跑过去拿起扫帚,抓到了几乎要笑出声来的玉和,然后在玉和的帮助下,从棺材后面揪出了月楼。玉珍狠狠捣了月楼两拳,警告他和玉和不许藏在这里。

轮到玉和找时,月楼和玉珍都想挑个好地方藏起来,左跑右跑却撞到了一起,眼看玉和就要转过身来,俩人只好一起钻进了一间没门的凉房。凉房的角落里放了一台废弃的扇车,月楼和玉珍几乎同时躲在了扇车后面。地方狭窄,两个人一前一后挤在一起,大气不敢出,生怕玉和听见找过来。但是过了好一会儿玉和都没找到他们,这是月楼第一次和玉珍离这么近,玉珍的头发正好在他鼻子底下,一股从来没闻过的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他忍不住将鼻子往前凑了凑,却发现玉珍突然回过头来,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

四五月间,村里死了一个老太太,出殡的前一天晚上,四娃去看鼓匠,闫氏在炕上躺着,二嫂子在炕沿边坐着纳鞋底。

天气乍暖还寒,屋里孤灯如豆,窗外传来一阵阵苦恹恹的唢呐声。

闫氏往身上搭了一床薄被子,说:“我最不爱听这种动静了,吹甚呀一个味儿,听得人心上猫挖鬼抓样的。”

二嫂子在头发里蹭了一下针,笑道:“我还好,这是一班好鼓匠,吹开跟人唱似的,你听,现在吹的是《送四门》,我要不是赶趁得给柱柱做妆新鞋,非得出去看一阵不可。”

柱柱是二嫂子的儿子,今年二十一岁,准备七月初六娶媳妇。

“不哇定这么急做甚了,秋收以后消消闲闲办多好。”闫氏说。

“好我的妹妹,你是不知道,七月不办还得过两个大节——七月十五、八月十五,加上给新媳妇换秋衣,得花多少钱!”二嫂子说。

“噢,也是,这样又省事又省钱。”闫氏说。

“不像你们这好光景的人家。”二嫂子笑道。

“好光景能咋?月樓要是在,我也该给他问媳妇了。”闫氏的脸上暗了下来,“前段时间西村孟三营子常福泉的闺女问到双泡子了,我和她妈是从小耍大的姊妹,以前一直说结亲家,现在人家连句话都没有,可好闺女了。”

“你别可惜她,好闺女可多了,还是没缘分,说不定哪天月楼回来给你领回个花儿一样的好媳妇儿。”二嫂子开导她。

“领媳妇儿回来?想也别想,一个人出去不是讨吃要饭就是给人家揽长工打短工,谁给他媳妇儿了。你就说四娃,来咱们村多少年了,还不是光棍一条?”闫氏说。

“他能和月楼比?个子还没我高,除了有点儿苦,那才叫甚也没甚。”二嫂子撇撇嘴说。

“反正也猴出个情由了。”闫氏笑道。

“哎,妹妹。”二嫂子把针别在鞋底上,往前挪了一下儿,“你注意到没,四娃对你有意思了。”

“鬼嚼你二茬豆子。”闫氏大笑。

“真的,你肯定也注意到了,他看你的眼神就不一样。”二嫂子一本正经地说。

“没注意,你就操那鬼心,哪有的事?”闫氏笑得直抹眼泪,她许久都没这么开心了。

“你就给我装哇。”二嫂子说,“这么多年守住一家不走,哪有这样的受苦人?还有,你是不知道,你那些……那些人来了,四娃恼凶凶的,我吼给连话也不说。”

“是?”闫氏真没注意这些细节。

“今天那个谁不是来了吗……”二嫂子眨巴眨巴眼睛,她说的是闫氏一个做兽医的相好。

“我尿也没尿他,认清他们了!”闫氏说。

“这就对了,这是看见你又活泛过来了。”二嫂子说,“我看见四娃也挺高兴的。”

“别说他,跟他有屁关系!”闫氏说。

“噢。”二嫂子笑着用鞋底捂住了嘴,又说,“这是咱俩悄悄说,你人家抬这么多做甚了,碰头七砍的,我看月楼走了跟你这也有关系。”

“是?”闫氏坐了起来,认真想了想,“他也没说过个甚呀。”

“呀——你人家半天正是个没心人。”二嫂子说,“他一个娃娃家,咋说你?再者你乃王法那么硬,从小把娃娃管的,他哪敢说你?但是这些小子们不像女女,别看嘴上不说,心里都给你估的了,一旦哪天爆发你就戗架不住……”

二嫂子看了看闫氏,又说:“我也是,自古以来劝赌不劝嫖,虽说咱俩这么多年了,不经历这些事,谁好意思说你。”

闫氏再没说话,片刻之间她想起了许多往事。月楼的爷爷死了以后,她和她的大姑子们、亲的近的都在哭,唯独月楼一滴泪都没掉,人们说这个娃娃不亲他爷爷哇,她还说娃娃小,蒙了;后来月楼自己住在他爷爷以前的房间,从来也没说什么害怕的话,她还和别人说娃娃说长大一下儿就长大了;她让月楼叫那些人叔叔大爷,可他好像除了对一个表大爷有点儿好感,对其他人一概不理不睬,人家买给他的东西也不要,弄得那些人都挺难堪。她教过月楼几次,说小孩子对大人得有礼貌,可没什么效果,她想可能这孩子就这种性格哇;还有一次,一个乡公所的家伙喝多了骂她,月楼在院子里一棍子揎在一条野狗腿上,那狗嗷嗷惨叫着跑掉了,她听见月楼骂道:“滚你妈个蛋,再来爷打死你!”这让她心里动了一下儿,觉得月楼长大有可能会“拨弹”自己……

这样越想越后悔,越想越伤心,禁不住双泪长流,呜咽出声。过去她虽然后悔给月楼吃了哑药,毁了他的梦想,但也怪他随了他爹马玉生的无情无义,甚至是自私自利,唯独没从自己的性格上进行过反省,作为一个女人,为人妻为人母,为什么马玉生一走不回头?为什么马月楼一去杳无踪迹?难道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吗?

这一哭就哭得收不住了,二嫂子不劝还好,劝完她更是大放悲声,弄得二嫂子也只好陪着她流泪。

正哭着,四娃回来了,一看这架势,便问咋了。二嫂子说又想起月楼了。四娃一拍大腿笑道:“都别哭了,我打听到月楼的去向了!”

“啊——在哪儿?”两个女人几乎同时问道。

四娃说:“二月去了临河,现在没准儿还在那一片儿。”

“你听谁说的?”闫氏着急地问道。

“说起来巧了,我是逢人就施礼,见庙就磕头,见了外头人就打听咱们月楼的下落。”四娃办下了“有鼓匠席面的事宴”,不免有点儿洋洋得意,“今天鼓匠班来了五六个人,我去了人家倒吹开了。我合计这群家伙走南闯北的说不定知道点儿甚,就趁他们休息的时候给他们沏茶、倒茶,我说师傅们,你们走的地方多,见的人也多,见过这么个小伙子没?我就把咱们月楼的长相、穿扮,咱们家的情况说了,我还说月楼是个哑巴——刚说到这儿,一个吹笙的家伙接起话来,他说他见过,去年冬天他在包头瞎心宽的鼓房待过,鼓房收了个哑小小,但是刚进来的时候不会说话,后来能说了,哑嗓嗓,向他还打听过马玉生,当时他就合计这个小小可能是个萨县人。吹笙的正好和马玉生在临河县有过接触,就说了一下儿那段经历,没想到第二天呀第三天,这个小小就悄悄的走了,以后再没见过。要是这个小小是月楼,那他很有可能去探访他大的着落去了。”

这可是几个月来听到的最确切的消息了,闫氏几乎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马玉生已经不在临河一带这是确切的事,多少年来都没有他的消息,所以他们根本没想到月楼会从那边过去。她说:“那你没再问问到底……凭这句话也不能确定是月楼呀!”

四娃说:“能确定,我详细问了,年龄、长相、穿衣打扮,就是月楼的样子。”

“我得再去问问。”闫氏说着赶紧下地,慌里慌张穿衣裳连扣门子都找不见。

四娃带着闫氏和二嫂子找到吹笙那个人,前前后后又问了一遍,果然他所认识的马玉生就是月楼的父亲,他所说的哑巴小小和月楼的长相、年龄也完全吻合。吹笙的还想起来个细节,说这小小来鼓房之前卖了一匹骡子,手里有点儿钱,看起来像个有钱人家的娃娃。

如此应该就是月楼了。闫氏谢过人家,回来立即安排四娃第二天出门。闫氏对四娃说:“盘缠给你带足,不着急,慢慢找,哪怕翻遍临河县,务必把月楼带回来。”四娃说:“东家你放心哇,我知道这个事对咱们家有多重要,找不到月楼我也不回来了。”二嫂子说道:“你不回来咋行呀,我们还等着你的消息呢!”四娃连声说我知道了,我一定尽全力去找。

从四娃走后的第六七天开始,闫氏和二嫂子每天白天一个站在村口,一个站在房顶,真的是腿跑断、眼瞭干,就是看不见人回还。到了晚上,有点儿狗咬的动静就得起来听一气,嘴上说不可能半夜回来,但是下次照样还是要起来。几天下来,二嫂子都熬得受不了了,闫氏更是走路直打晃儿。

第十天晚上,二嫂子说咱俩不能这么熬了,其实该回来不瞭也回来呀,不回来眼睛瞭瞎也不顶事。闫氏说我知道,但是不由人,总觉得他们就在路上,正着急往家赶,也许我一闭眼睛他们就回来了。二嫂子说你身体不好,别他们回来了你累倒了。闫氏说要是月楼能回来,熬死我也愿意。二嫂子说那要是回不来呢?闫氏说我预感到肯定能回来,那么小个地方,翻地三尺也能找出来。你熬不了睡你的,我反正是睡不着。

第十三天天擦黑的时候,闫氏和二嫂子正准备吃饭,门一响,四娃从外面进来,一张脸好像从走开就没洗过,黑得如抹了锅底灰,眼窝深陷,嘴上爬满了燎泡,没等人问,便长叹一声,蹲在地上挠起了头。

闫氏心里“咯噔”一下儿,赶紧问道:“没找见?还是不回来?”

四娃摇着头,脸蹙得像吃了中药一样,一字一句地说道:“找遍了,问遍了,找不见!”

闫氏眼前一黑,栽倒在炕沿底下。

月楼和刘老二拉回一车葵花秆子,刚要卸车,见玉和从院里出来向他招手。

“九月,薛先生他们来了,我大叫你回来就赶紧进去。”玉和说。

“我卸完这车。”月楼看看刘老二,刘老二果然又黑封下脸。刚才在地里,刘老二就讽刺了他半天,嫌他做营生不行溜沟子舔屁眼儿倒是好手,月楼忍了又忍,才没和他动起手来。

“叫我二哥卸去。”玉和嘻嘻一笑,拉了月楼就走。

看着月楼和玉和进了大门,刘老二把鞭子摔在地上,骂道:“这你妈叫甚个泡事情!”

月楼推门进来,见白春明正和薛正全等人相谈甚欢,居中而坐的正是吹裂他枚的那个老汉!

白春明笑着说:“九月回来了,我们刚还说你,周师傅给你赔枚来了!”

月楼赶紧给大家施了个礼,那位“周师傅”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水泡眼睛还是那么小而有神,他说:“小伙子,咱俩真是有缘分啊!”

薛正全说:“九月,我给你介绍一下儿,这就是名满八百里河套川的著名艺人周三眼——‘打玩意儿的马王爷,三只眼。”然后又对周三眼说,“这是九月,姓赵,也是咱们萨县的,挺有天分的个娃娃。”

月楼心里一震,听杏儿旦师傅说过,周三眼本是准格尔旗焦红圪卜人氏,幼年随父迁到萨县王四顺营居住,先拜李万通为师,后师从潘五兰学习旦角,年轻时经常与刘登、李起成和他同台演出,后来以拉四胡、吹枚见长。不说周三眼,他的徒弟三满红、四小娃、任富才,当时也已经是很有名的艺人了。

从李万通这儿论,周三眼和马玉生算是师兄弟,月楼不由得喊了声“大爷”,屈膝给周三眼跪了下去。

“小伙子……你这是?”周三眼吃了一惊,赶紧站起把月楼扶了起来。

月楼一时语塞,家里的事他跟谁都没说过,去年东家问起的时候,他只说来这边投奔亲戚,那个亲戚,他说的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白春明和薛正全等人也很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见大家这么诧异地看着他,月楼无法遮掩了:“我是大王庄……您师弟马玉生的儿子,我叫马月楼!”

这话一说,不只周三眼呆在那里,白春明和薛正全也大吃一惊。

白春明责怪道:“那你不早说,我和你父亲认识,他还来过我家呢!幸亏我没虐待过你,要不咋给你们大人交待呀。”

薛正全说:“你真是马玉生的儿子?前几个月樊六在我家打听过你,我说春明家来了个小伙子,年龄仿佛,不过人家姓赵!”

周三眼拉着月楼的手看了又看,赞道:“这眉眼还真像玉生年轻时候,你大就是美男子,演旦角儿扮起来号称‘万人迷,你比你大还周正,好后生呀!”

他这么一说,白春明和另外两个陕坝的朋友也看出了月楼和马玉生的相似之处。白春明笑道:“当初我看见这个娃娃的时候就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可真是巧了。”

周三眼问月楼:“孩子,你是咋来陕坝的?家里出什么事了?”

月楼说说来话长,就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听得大家唏嘘不已。

周三眼对月楼说:“好多年没到你们那儿了,以前可是经常去,你家的情况我了解,我理解你妈为甚这么做,咱爷儿俩得空儿慢慢聊,你出来这么久可不对,听大爷的话,赶紧回家呱。”

月楼说:“她毁了我嗓子,我恨她一辈子,而且……她……我也不想回去。”

周三眼说:“唉!这个娃娃……”

他对白春明他们说:“他妈是个有能耐的女人,这种世道,一个人操持那么大的家业,那可是真不容易。”

月楼说:“不说她了,大爷,你这么多年见过我大没?我从去年打问到今年,连他个生死也没搞清楚。”

周三眼说:“多半儿是不在了。刚出来那几年我见过他,在临河、陜坝这一带活动得多一些,和他一块儿那个女人也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色,俩人没过住,我们劝他回家,可他已经听说了你爷爷和……咱们日后再说这截事,后来他让抓了壮丁,听说还和日本人打过仗,再后来就没消息了。”

和别人说的一样,月楼的心彻底凉了。

白春明说:“算了算了,别说这些伤感的话了,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三哥从萨县过来,咱们老弟兄几个又聚在一垯,古人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是一喜;九月……不,月楼是咱们故人之子,今天和三哥、包括和我们弟兄几个在此相认,也算是‘他乡遇故知,这是喜上加喜。我刚才突然冒出个想法,我儿子玉和不爱念书,我看‘打玩意儿还有点儿天分,三哥来趟陕坝不容易,我想请他趁这冬仨月的空闲,在我家开个‘噔子班,叫他和咱们跟前这些爱好‘打玩意儿的娃娃们也经经名师,不知三哥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薛正全鼓掌道:“春明这个主意好,三哥要能留下咱们也能经常切磋切磋。”

周三眼推却道:“老哥算甚名师,可不敢误人子弟,特别是还有春明兄弟的娃娃。”

其实今年萨县大部分地方都遭了灾,老百姓的光景过得极其不易,周三眼跟着几个徒弟的小班儿一秋天“跳圪塄”(在田间地头卖唱),挣了点儿钱只够供嘴磨衣裳,别人还能勉强度日,他年轻时候学下了抽洋烟的嗜好,这可是个无底洞,无奈只好进后套碰碰运气。

白春明说:“三哥不要推辞了,我其实还有两个私心,第一,刚才正全也说了,跟上三哥,我们也能提高提高;第二,我今年腊月还有个聘闺女的事宴,三哥帮我张罗张罗,忙乎忙乎。”

薛正全和其他两位朋友也帮着劝说周三眼留下。

周三眼便就坡下驴,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叨扰兄弟两三个月。”

白春明非常高兴,说:“月楼是三哥的侄儿,也是我白春明的侄儿,从今天开始,他和三哥一样,是我家的客人,他想回家,我让刘老二送他,他想留下来学艺,我双手欢迎——前提条件是,给他家里捎个话儿,报个平安,谁家大人也一样,将心比心,要是玉和丢了能把我急死。”

薛正全向他竖起了大拇指:“春明义薄云天,而且心细如发,江湖上送我‘义人的绰号,其实春明才当之无愧!”

月楼想了想说:“我出来半年多了,回家也不在这仨月俩月上,我爱吹枚,难得我三大爷在这里开班授业,我就跟着学学哇,万一以后能吃这碗饭了呢。”

白春明说:“行,正好你和玉和作个伴,督促督促他,你家那边,有去萨县的我就叫给你妈捎个话。”

周三眼的“噔子班”很快就开了起来。之所以叫“噔子班”,是因为“打玩意儿”的曲调全凭师傅以“噔嘚里滴噔”口传心授。“噔子班”招了九个娃娃,其中包括两个女孩。月楼有基础,又比大家大几岁,便一边学习一边担任周三眼的“助教”。周三眼拉四胡、月楼吹枚,给学员们伴奏,还带着他们练功,指导他们排练。玉和是“噔子班”的班长,负责大家的纪律,因为在他家办班,他有一种优越感,其实学习也不是非常突出。

有周三眼在跟前,月楼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了,现在虽然吹的是白春明的枚,但还是听见音色也不美了,节奏也不对了,有时候调子还出错,真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吃这碗饭。他把这种困惑说给周三眼时,周三眼说是正常的,过去他的师傅潘五兰说过,大疑大进,小疑小进,不疑不进。人能感觉到自己有不足是好事,全怕自以为是,那就离完蛋不远了。

这些话又给了月楼启示,他想起自己刚吹枚的那会儿羡慕杏儿旦师傅,吹了一段时间却觉得杏儿旦师傅也不过如此,吹的年头长点儿而已,自己也许用不了三年二年就能超过他;来了陕坝他能感觉到自己吹的并不好,但是又想自己主要是没有一杆好枚,要是有白春明这样称手的家什,这些人根本不在话下,就这,有时候一些老家伙吹起来他都觉得好笑,调子怎么那么直?指法怎么那么笨?简直是在耽误别人的时间,像那种人就应该规规矩矩坐在一旁听他们演奏;遇到周三眼后,他服气了,觉得人里面就没有比他三大爷吹得更好的了,他无法超越,而且也不想超越,只要学到三大爷一多半的本事就可以横行江湖了。

他又把这种感觉说给周三眼时,周三眼笑了,说他以前也有过这种感觉,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知道自己吹得不赖,但是不赖的人还有很多,像老一点儿的许云威、和他岁数差不多的刘海旺、比他小点儿的周山,甚至他的徒弟任富财都吹得非常好,他和这些人相比不能说谁比谁强,只能说各有所长,各有千秋。艺术这种东西学无止境,可能最不起眼的人身上也有值得你学习和借鉴的地方。当然,也不能过分自谦,甚至自卑,认为自己就这样了,再学也肯定比不上某人了,这样的人一定没出息。

这些话再一次触动了月楼,从此他与同行里的任何人交往都特别注意分寸,举止谦恭,言行谨慎,但不服输,肯钻研,不断磨练自己的艺术。若干年后他听到了关于人生三重境界的那段话不禁哑然失笑,从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再到看山就是山,人生也罢,艺术也罢,莫不如此啊!

在吹枚的细节上,周三眼对月楼的指点真算得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把平生绝学都传授给他。而月楼的悟性也高,他不用周三眼嘴抹碎道说他,一句或者几句就听得清清楚楚。周三眼教给他吹枚为什么又叫“哨”枚,“吹”和“哨”的区别在哪儿,什么时候要“吹”,什么时候要“哨”,咋样运气,咋样换气,特别是咋样不间断地循环换气,咋样运用吐音和花舌,咋样抹音,咋样气冲,咋样运用喉音和飞指,咋样“戗”,咋样“揞”,这些理论和技法月楼尽数拿下。后来周三眼对薛正全感慨道:“灵人不用细提,可一百个学艺的恐怕连一个灵人都找不出来,我这些徒弟里,任富财算一个,马月楼算一个,将来成角儿就看他俩哇。”薛正全说:“这话可不能叫春明听见,听见伤心坏呀。”周三眼说:“玉和也算有天分的娃娃,但是和月楼比那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儿。”

看着月楼吹枚的水平一天天见长,周三眼却让他不要一头光扑在枚上,匀点儿时间学学扬琴,学学四胡,学学四块瓦,以后有机会了,再学学三弦、笙管,甚至其它用不上的乐器。他说:“吹枚的技法掌握了就可以了,以后慢慢磨练,有人用一两年,有人用三五年,有人用一辈子,悟性不同,因人而异。有没有捷径呢?有!学艺的过程很奇怪,你觉得走的是直线,实际却绕了弯路,而你绕了几步,反而有可能比別人先到。话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学别的乐器是为了让你的枚吹得更好,就像站在山上看山和跳出山来看山是不一样的。”

有一天教那些孩子们唱的时候,周三眼又对月楼说:“唱也是一样,一个好枚倌儿可能一辈子不下场演戏,但不代表他不会唱,哪一句咋起咋落,咋唱好听他心里应该有数。”月楼说我这辈子是不能唱了,我妈害得我连嗓子也没了。周三眼说你给大爷唱一嗓子,大爷听听伤到什么地步了?月楼唱了一嗓子,引得一群孩子们哄堂大笑。周三眼让他再大声点儿,月楼使足劲又唱了一嗓子。周三眼说我觉得这嗓子还能淘亮,其实唱戏和打坐腔不一样,嗓子不是唯一的,做戏才是最重要的,特别是耍丑,演好比唱好更赢人。月楼说难道我还能唱戏?周三眼说我觉得你肯定能,一个你得好好淘嗓子,再一个你得琢磨咋跟丝弦搭配,咋能出来“高打低唱”的效果。

月楼后来果然既能吹枚又能下场演戏,还教出不少好徒弟。此为后话,不提。

闫氏仿佛掉进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里,身体像一片树叶忽忽悠悠向黑暗中坠去,耳边似乎有人在喊她,但声音却又像飘在几里之外,她觉得舌头底下生出一股甜丝丝的味道,连日来紧揪着的心渐渐舒展开来,就那么飘啊,飘啊……

“妹妹,妹妹……”

“东家,东家……”

声音突然又大了起来,她觉得嘴唇上方有点儿疼痛,心里又有些慌乱,她使劲睁开眼睛,见二嫂子和四娃围在自己身边,一边摇晃,一边呼喊着。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这是二嫂子带着哭音的欢呼,闫氏觉得人中处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

四娃也松开了环绕在她后背和膝弯的胳膊。

“你抱住点儿,别把她掉下去!”二嫂子喊道。

四娃又重新发力,抱着她上了炕,跪着走了几步,把她放在枕头上。闫氏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妹妹,你嫑怕,刚才膨住气了,现在不咋了,歇歇就好了。”二嫂子坐在她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抓住了她的手。

“我知道就会是这样,越快回来,我的脚步越沉,把我愁得……”四娃低声说道。

“噢,明天再说哇四娃,你也饿了,吃点儿饭,洗洗睡呱,她这儿有我呢。”二嫂子低声说道。

“嫑叫四娃走——”闫氏挣扎着喊道,“你到底咋找月楼来?有人见过他没?他到底去哪儿了?”

“你嫑着急,我不走。”四娃赶紧过来说,“就是我说完你千万不要激动,你现在身体虚,看刚才多危险。”

闫氏点了点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四娃卷了一支旱烟,边抽边把他这十几天的经历细说了一遍。四娃之前上包头找过月楼,這段路比较熟悉,这次就没绕萨县,直接从毛岱、美岱儿、沟门、沙尔沁到了包头,然后过二道沙河、南排、哈业胡同到了白彦花,走南塔布、杨高明圪旦、西小召,到了王秃圪旦,又从锦绣堂、白银刀亥、毛家桥进了临河县。按照吹笙的说的街巷找到了马玉生住过的院子,进去一问,那家人刚搬来不久,没见过有月楼那样的孩子来打听过事。问左邻右舍,有人说好像有这么回事,但时间长了,记不清是孩子还是大人了;有人说没听说这回事,马玉生多少年前就不在了。四娃只能按月楼来过这里继续打听,可是越打听越没影儿,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马玉生这么个人,也没有人确切地告诉他见过月楼这么一个孩子。打听了三天,走遍了大街小巷和附近的村子,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四娃一合计,回哇,说不定在路上还能打听到点儿消息。回来的时候绕到了五原县,大概是住店时“露了白”,第二天出门不久就遇上了“不浪队”,把盘缠抢了个干干净净,可怜四娃只能讨吃要饭、忍饥挨饿回到了大王庄……

“一棒子差点儿把我溜死……”四娃抹了一把眼泪,脸花成了小鬼模样。

闫氏叹了口气,说:“你也受苦了,我都记着,慢慢补偿你哇。”

四娃说:“补偿甚了,我也不图那个,只要你好……能找见月楼,我受点儿苦不算个甚。”

二嫂子说:“你看先洗了还是先吃了,完了早点儿歇息呱。”

四娃吃了点儿饭回去休息,二嫂子对闫氏说:“别看四娃人不大,家里没这么个人还真不行了。”闫氏说噢,管好了,指给甚也没怨言,年底结算的时候,给上他两亩地哇。二嫂子说我看四娃的心思也不在那两亩地上。闫氏说那他还想要甚了。二嫂子笑了,说你知道。

闫氏又病了一段时间,进了六月才明显见好。四娃在家里慢慢得劲儿起来,话比以前多了,做营生、雇短工不再事事都请示闫氏,偶尔会自己做主买点儿农用的小物件,想吃点儿莜面或者酸粥也会和二嫂子提出来。闫氏也经常和他说说话,聊点儿地里或是村里的事情。二嫂子夹在她俩中间开点儿不咸不淡的玩笑,三个人的日子居然也有了些滋味,闫氏的眉头舒展了许多。

夏收之前的一天下午,闫氏和二嫂子刚歇晌起来,十来个每年这个时候都从神木过来割麦子的人正在阴凉处磨镰刀,杏儿旦师傅领着一个人从大门外走了进来。闫氏和二嫂子赶忙迎了出去。闫氏说:“钟师傅稀罕人,从哪儿过来的?”杏儿旦拱拱手说:“多时不见了,从家过来的。”他指指同伴说,“这是我好友樊六,刚从陕坝回来,有点儿信息给你传递传递。”

几个人进屋在中堂前的椅子上落座,二嫂子沏茶递烟,宾主又是一阵寒暄。杏儿旦对樊六说:“兄弟,你说哇。”樊六四十多岁,中等个头,面庞清瘦,二目炯炯有神。他说:“其实也就是个信息,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上次见面杏儿老哥托我打听你家公子的下落,我就当个事情记在了心上,‘打玩意儿走到哪儿也要问寻一下。那天和计师傅在陕坝薛正全家落脚,顺便问了一嘴,薛先生说白春明家去年冬天来了一个娃娃,年龄和你家公子差不多,会吹枚,有时候还和他们一块儿红火,只是人家姓赵,也不是哑巴,我就没太在意。白春明家我以前常去,这次有台口,没顾上去,所以我没见上这个娃娃。今天和杏儿老哥一说,他觉得有可能是你家公子,非让我来和你们说一下这个事。”

杏儿旦说:“一听说这个娃娃会吹枚,我就觉得是月楼,这都好几个月了,走时候哑,现在说不定好了。陕坝也不远,有名有姓的,你们去白春明家看看,是不是也就放心了。”

闫氏赶紧起身给二位师傅道谢。杏儿旦说:“谢甚了,月楼走了和我也有关系,你虽然没怨我,我心上也不好受,今天我和六子说,哪怕白跑一趟,咱们也得把这个信息传过去,亮红晌午的,辛苦我兄弟了!”樊六笑道:“行善积德的事说甚辛苦了,但愿他们能骨肉团圆哇。”

送走两位师傅,闫氏叫二嫂子帮她收拾行囊,她要亲自去陕坝看看这个孩子是不是月楼。四娃领着一个工头去地里看哪块儿麦子能割了,她出去喊了一个人,叫他赶紧去地里叫四娃,说有急事让他回来。

不一会儿四娃就回来了,闫氏和他通传了刚才杏儿旦师傅他们带来的消息,叫他赶快套车,马上和她出发去趟陕坝。四娃想了一下儿说:“你着急我知道,但是这两天就要夏收了,正是龙口夺食的时候,两个人都出了门儿,谁安排这些神木人做营生?麦子割倒还得拉回来,还得碾场、扬场、晾晒,营生可多了;再说外面那么乱,我上回还遇上了‘不浪队,带上你、套上车出门更不安全。你看这样,要不我一个人走,要不咱们等夏收完再叫两个人一块儿走。”闫氏想想有道理,就说我是一天也不想等了,那就辛苦你再跑一趟哇,你路熟,看叫个谁给你做伴了。四娃说庄户人不用问,一家做甚都做甚,这两天都忙夏收,该找谁了?闫氏说要不带上个神木人。四娃便问跟前的那个神木人,那家伙早听见路上有“不浪队”,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四娃笑道:“还是就我走哇。”收拾收拾,骑了一匹老马,走了。

四娃走后的第三天,突然下了一场冰雹,几乎一多半的麦穗被打在了地上,接着又下了两天大雨,等雨停了地里能站住人的时候,落在地下的麦子已经开始生芽了。闫氏只顾操心受灾的庄稼,这次没像上次那样天天惦记月楼能否回来,或许她已经有了承受煎熬的能力。那天她正在场面里安排人们翻晒那些穗子发黑的小麦捆,四娃拉着那匹老马站在了她的面前。

“那个娃娃不是咱们月楼。”四娃说。好几天骑在马上,他的腿好像更罗圈儿了,黑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噢。”闫氏答应了一个字,然后冲着神木人喊道,“嫑那样堆在一块儿,头对头顶起来!”

“遭灾了,路上我就知道了。”四娃说,“你回去歇着哇,这儿有我了。”

“活得真麻烦了!”闫氏终于控制不住眼泪,哭了出来,“呜——不如死了算了!”

四娃伸出手臂在她的后背上轻轻地拍打着,安慰道:“不要心焦,月楼咱们慢慢找,总有一天找到呀。地里遭灾没办法,天公之事,今年不收还有明年。”然后用这只手护着她,另一只手拉着老马,回到了院里。

正在洗衣裳的二嫂子看见他俩进来这个步数,知道又白跑了一遭,低声问四娃怎么个情况。四娃简单地说了一下儿他去白家的过程,说那小伙子不是月楼,然后换了一下衣裳出去干活儿了。

过了一段时间,二嫂子看见四娃住在了闫氏的房间里,又有一天,二嫂子看见四娃倒俩人的尿盆。原来还能跟他俩开开玩笑,事情真到了这一步,反倒得装看不见。二嫂子想,管他们了,这年头,谁都活得不容易。

之后的四个来月,四娃逐渐走到了前台,开始处理一些家里的事情。在他提議下,闫氏又雇了一个忻州的小伙子伺弄牲口并干一些零活儿,他则更多地做一些需要男人们出头露面的事情。他收回来些积压的旧账,又把这些钱带上利息放了出去。他认识了几个卖炭的朋友,和他们一起把山里的大炭拉回村里,卖两车能挣一车。他把自己家做的粉条拉到托县街上去卖,卖得又快赚得又多。闫氏很高兴,和二嫂子说没想到四娃还挺有头脑。

十月底的一天,四娃刚从托县送粉条回来,没等卸车,二嫂子便出来喊他,说闫氏问他点儿事,叫他赶紧回去。四娃把车交给忻州的小后生,自己推门进屋,见闫氏坐着炕上,满脸的不悦。

“你好好说,你去过陕坝没?”闫氏开口便让他心里一震。

“去过哇,这还用问了?”四娃坐在椅子上,摸摸茶几上的瓷壶温乎乎的,就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去过白家?”闫氏问。

“去过。”四娃回答得挺痛快,但端水的手却有点儿发抖。

“见过那个后生?确保不是月楼?”闫氏面沉似水,眼睛直视四娃,仿佛要看到他的骨头里去。

四娃勃然大怒,“啪”的一声把茶杯蹾在茶几上,大声说道:“跟你没说过?问甚了问?不相信个人去看咯!”

闫氏眯着眼睛,几乎是咬着牙说:“四娃,我对你哪点儿不好,你为什么骗我?!”

四娃“腾”地站了起来,一张黑脸涨得猪肝一般:“我骗你甚了?听谁胡嚼了来诬陷我?”

“今天何四营的刘银威从陕坝回来,特地来告诉我月楼现在在陕坝白春明家跟着周三眼学哨枚,白春明家,听见没?是白春明家!白春明、周三眼和月楼都叫我放心,月楼的嗓子能说话了,现在正淘得唱戏,月楼说周师傅开导他了,他现在已经不恨我了,说他挺好,叫我不要想他,年前年后、最晚明年正月就会回来……你说去过白家,为甚没见过月楼?我看你是怕我们母子见面,你到底安得什么心?!”闫氏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是愤怒、失望还是伤心,声音尖厉刺耳又泪流满面。

“他骗你了,那个娃娃不是月楼!”四娃咆哮道。

“他是钟杏儿和周三眼的徒弟,是我家月楼的师兄,以前在钟师傅那儿就认识月楼,他不可能骗我!”闫氏也吼了起来,“我今天就去陕坝,倒要看看哪个王八蛋骗我了!”

“想叫‘不浪队打烂你脑袋就往出扑!”四娃拂袖而去,随手把门摔得山响。

闫氏喊道:“二嫂!二嫂!你去叫月楼他二舅,让他和我去陕坝!”

月楼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他喜欢上了玉珍。他曾经为这个念头内疚过、羞愧过、痛苦过,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是白家收留了他,让他不再流落街头,而且让他有吹枚和学枚的机会,而他,居然喜欢上了人家已经订了婚的闺女。他想把这个秘密深深地藏在心底,一辈子不说出来,但它却像一蓬野草,一直在悄悄生长,有风吹来便摇曳着他的心旌;他想过逃避,却不由自主地更深地陷了进去。尤其是到了后来,一个人的秘密变成两个人的秘密,甜蜜自然是放大了,但痛苦也接踵而至,特别是随着玉珍婚期的临近,两个人的心上都像爬满了蚂蚁,每日都感到焦灼不安。

人和人的感情真是说不清楚,如果仅仅用缘分来解释,未免太简单了。

月楼来到白家那天,已经半个多月没洗过脸、没吃过饱饭了。当他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一面蓬头垢面地捧着一碗饭大嚼一面回答着大家问话时,从外面进来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姑娘,上上下下把他好一顿打量,大概是看见月楼的吃相笑人,她洁白的上牙咬着下唇,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这让他感到莫名的局促,真想放下饭碗,躲到什么地方。

玉珍的奶奶对白春明说:“这两天耕种不是还缺人手吗,把这个娃娃留下哇。”白春明看了看月楼说:“单麻细捻的还不知道会不会做营生。”月楼忙说:“大爷,我会做了。”他还是老家的口音,把“我”说成了“额”,玉珍“噗哧”笑出声来。玉珍的奶奶说:“快留下哇,就顶多一个吃饭的。”月楼刚好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眼睛眨巴眨巴看着白春明。白春明对刘老二说:“你带这个娃娃去洗涮洗涮。”那意思就是留下月楼了。

刘老二不楞不楞脑袋,带着月楼下了南房,抱回一抱柴火,让月楼自己烧水,然后指着一个瓷盆说:“喏,在这儿洗。”说完便晃荡晃荡地走了。月楼不会生火,舀了两瓢凉水想要洗脸,但水有点儿凉,恰好郝嫂子给他送来洋胰子,还帮他生着了火,烧了半锅热水,指点着他洗了头发、脸和手。

月楼正擦头发,玉珍抱了几件白春明的旧衣服过来了。玉珍对月楼说:“我大让你换洗换洗衣服,今天不用做营生,收拾干净个人就行。”这是他俩第一次说话,月楼答应一声,接过了衣服。郝嫂子对玉珍笑道:“玉珍,人就得收拾,看这娃娃洗洗也光眉俊眼的!”玉珍打量了一下月楼,抿嘴笑着走了。月楼心想,原来她叫玉珍啊。他悄悄地把她的名字念了几遍,抬眼望去,正好看见玉珍回过头来看他。

那次月楼和白春明、薛正全耍丝弦的时候,玉珍也进来听了一会儿。看得出她挺惊讶,眼睛一直都在月楼身上,她看他吹枚时专注的神情,看他细长的手指在音孔上灵活地起落,看他舌头不时伸出来舔一下吹孔,她的眼神仿佛在說,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两下子!月楼受她这种眼神的鼓舞,那一曲居然吹得出奇的顺溜。耍完之后白春明和薛正全交口称赞,一致认为月楼将来会在吹枚上大有出息。月楼偷偷瞟了玉珍一眼,见她也在开心地笑着。

之后月楼每天都能看见玉珍,两个人也渐渐习惯了眼神上的交流。他发现玉珍比一般的姑娘胆子大,敢迎着他的目光盯过来,他俩对视的时候,往往是他先受不了玉珍那咄咄逼人的眼神而移开了目光。月楼以前在村里、特别是在杏儿旦师傅他们村也有过和小姑娘们对视的经历,他喜欢看她们那种又爱又怕躲躲闪闪的样子。虽然他母亲的名声不好,但因为他家的光景还不错,所以颇有一些优越感。而在这里,他只是个受苦人,玉珍是东家的掌上明珠,身份有些悬殊,月楼尽管知道玉珍对他有好感,也不敢轻举妄动。

大概是爱屋及乌的原因,月楼觉得玉和这个孩子也分外可亲。玉和正是贪玩的年龄,他见月楼和他岁数差不多,就主动来找月楼玩各种游戏,月楼也尽量满足他的要求,慢慢地,两个男孩成了一对儿挺好的玩伴,有空就在一起,从来不见有争执的时候。刘氏对白春明感慨道:“九月这个娃娃对玉和咋这么好呢,就像哥哥对弟弟似的,莫不是上辈子结了喜缘了?”老太太和郝嫂子也称赞月楼性格随和,有耐心。其实月楼自己知道,他对玉和好也有一定的私心,他俩经常在一起玩儿,也许可以更多地见到玉珍,甚至会有和她说话的机会。

果然,后来玉珍经常和他在玉和房间里会面,他俩借着玉和的掩护大胆交谈,相互有了初步的了解。月楼充分展示了他的俏皮活泼和心灵手巧,表达了他对“打玩意儿”、特别是对吹枚的挚爱,玉珍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她那率性、泼辣的性格和对“打玩意儿”的向往深深地打动了月楼的心。他俩的目光不断地厮缠,胆子也越来越大,月楼敢故意打趣玉珍甚至惹她生气,玉珍敢揪月楼的耳朵,扭他胳膊,擂鼓似的捶他的脊背。从玉珍热辣辣的目光里,月楼隐约觉得自己将要和她发生点儿什么故事,只是结局是好是坏不敢确定。

那天他俩藏猫猫时无意中挤在一块儿,玉珍佯装生气打了月楼几拳,月楼吃痛,顺势捏住了玉珍的双手,玉珍无力地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抵抗,俩人都感觉到了对方灼热的呼吸和手腕上传来的颤抖。玉珍悄悄地说:“放开我,小心我喊人了!”月楼壮着胆子说你喊哇,我就不放!玉珍深吸一口气,张大了嘴,吓得月楼赶紧放开,抹身跑了出去……

就在他俩渐入佳境的时候,临河县卢家的媒人上门了。那是白春明和卢茂堂共同交往了二三十年的朋友,他给玉珍送来了卢家给她准备的夏衣,还有一副半斤重的银手镯。月楼这才知道玉珍已经和卢家的二儿子订了婚,冬天便要出嫁。那天中午,白家设宴招待客人,刘老二和郝嫂子在厨房忙乎,月楼悄悄离开白家大院,在北边的慢坡上转了半天儿。他心里特别难受,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对玉珍的喜欢,难道这团小小的感情火苗就要这么熄灭了吗?明明她已经和别人订了婚,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好?以后他们该如何相处?

天擦黑的时候他才回去,刘老二大发雷霆,嫌他躲清闲,没担水,没和他铡草,没喂牲口,还闹到了白春明那里。白春明喝了酒,满脸不高兴,第一次呵斥了月楼,叫他不想干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第二天,月楼在院子里碰见了玉珍,他看见她有话要说的样子,故意低着头从她身边走过。玉珍在他身后低声说道:“你站住!为甚不理我了?”月楼回头说道:“你是卢家未来的少奶奶,我是白家的长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咱俩还有甚好说的?”玉珍说:“屁少奶奶,我本来心烦,你还气我!”正房里有人,月楼不敢再说啥,匆匆离开之后又难受了好一阵子。

之后月楼和玉珍很长时间都没说话,直到麦收之后的一天,刘老二赶车拉着白春明和玉和去上一个亲戚的白事宴,他俩才在油坊里进行了一次长谈。

那天中午,月楼刚想午睡一会儿,玉珍推门进来了,她笑着冲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别说话的手势,然后又指了指外面。月楼低声问道:“做甚呀?”玉珍不答话,只是笑着招了招手,走了出去。月楼下地出门,见玉珍又站在油坊门口向他招手。月楼看看正房里没有人影,知道女东家肯定睡下了,便轻手轻脚跟了进去。

玉珍坐在装胡麻的麻袋上,悄悄地跟月楼说起了她和卢家的二儿子订婚的事。那个小伙子比她大两岁,他虽然出生在中医世家,却没像他家老大那样子承父业,而是学了木匠,所以以后她即便嫁过去也不是什么少奶奶,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木匠老婆”。她和他没见过几面,也没说过话,两家大人“爱好结亲”,根本没有征求过孩子们的意见。她以前没想太多,觉得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女孩子长大了,总得找个人嫁,既然大人决定了,他们肯定不会把自己的闺女推进火坑,但现在她的想法变了,一想到自己将要和一个陌生人过一辈子就不寒而栗,她以后要和一个能说得来的、玩得来的人在一起,哪怕他没房没地,哪怕跟着他吞糠咽菜,只要两个人喜喜乐乐的就行。

玉珍说:“我现在看好一个人,我觉得他心里也有我,我现在就要他一句话,他要是愿意娶我,我就打定主意一辈子跟他。”

玉珍这么直率倒是出乎月楼的意料,先前他还琢磨怎么跟她表白呢,他压着声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的这个人是我哇?”

玉珍“噗哧”乐了,说不是你,是小猪儿子。

月楼也笑了,说我当然愿意了,可你都订婚了,怎么嫁给我?

玉珍说:“我跟我大我妈说退婚呀。”

月楼知道没那么简单,这事说出来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白春明怎么跟他的准亲家提出来?两个人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孩子们退了婚怎么相处?月楼说:“你大你妈肯定不同意。”

玉珍说:“这你就别管了,我和他们去说,我就不相信他们舍得把我逼死。”

这句话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月楼心上,他渴望和玉珍在一起,但又怕因白春明夫妇反对而闹出严重后果,而且他觉得从做人来说,自己这样有些不地道,人们也许会说出“白家人引狼入室”的话来。

果然玉珍试探性地和母亲说到此事时,刘氏大吃了一驚,她摸了摸玉珍的头说:“你咋想起说这种话的?不是烧糊涂了哇?”玉珍说没有,我说真的了。刘氏说你没跟你大说哇?玉珍说没有,我想先和你商量商量。刘氏说这就对了,千万别和你大说,能把他气死。玉珍委屈地说:“可我不愿意嫁给他呀?”刘氏说:“人家娃娃家庭有家庭样人有人样,和你年龄也相仿,你还抽架甚了?”玉珍说反正我不同意,刘氏说:“你不敢任性,相信大大妈妈哇,我们知道好赖。”

又说过两次之后,刘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生气地对玉珍说:“没想到你这么不懂事,你要还这么犟,我就告诉你大呀。”玉珍说:“告诉呱,你不告诉我也得告诉,你俩好好商量一下,我可是认真跟你说的。”

白春明知道后脸气得铁青,把玉珍叫到面前好一顿责骂。他说我看是惯得你厉害了,甚话也敢说,甚事也想办,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了?他到底经见的事多,一下儿就想到了症结。玉珍不敢把月楼抖出来,说没有,我就是不想嫁给那个连面都没见过几回的人。白春明想想倒是没发现玉珍有什么不端的行为,便说没有就好,有你也趁早儿给我死了这条心,要让我知道,操心打断你腿!谁找女婿鸣锣击鼓天天见面了?我和你妈当初也没见几面,这一辈子不是挺好吗!玉珍说你们是你们,万一我们不好了呢?白春明说没有万一,知根知底的人家,以后再嫑提退婚这个事,老子丢不起这个人!

白春明还把刘氏数落了一顿,嫌她不管教娃娃,这么大的事不早告诉他,叫她以后看好玉珍,别让她在出嫁之前这段时间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来。

大人这么反对,月楼和玉珍只能更小心地接触,不敢露出什么蛛丝马迹。

闫氏的二哥闫长林脾气火爆,一听四娃这么欺骗妹妹,提了一根锹把便来找他算账,可惜找遍村子也没看见四娃的身影。

“世上还有这种‘哈货?就他那副熊样还想霸占马家的家产?”闫长林怒道。

“就是说了哇,谁能想到他还有这种鬼心。”二嫂子也说。

“我才是个大‘哈货,这辈子也奇怪了,咋老能遇上这种人。”闫氏苦笑道。

“真也是的,往四十岁数的人了,长点儿心眼儿哇!”闫长林对她说道。

“二哥,别说我了,你妹妹就这一涂包了,赶紧和我去陕坝哇,我一阵儿也不想等了。”闫氏道。

“不着急,你把那值钱的东西放一放,我安排弟兄们防着点儿,咱俩走了,家里就剩你二嫂,别让四娃这家伙杀个回马枪。”闫长林道。

长话短说,闫氏兄妹套了一挂马车,晓行夜宿,不日就来到陕坝。白春明是本镇的大户,很容易就问到了白家大院。

当时是上午九点多钟,但白家大门紧闭,里面鸦雀无声。闫长林“啪啪啪”叩打门环,好一阵子都没人回应。

闫长林说:“怎么回事?一家子都出门了?”

闫氏说不可能哇,这么大的人家,咋也得留个看家护院的,你再叫叫门。

闫长林又叩了几下,里面有人喊道等等——门“哐当”一声打开,闪出一个彪形大汉,上下一打量他们,警惕地问道:“找谁?”

闫长林说这是不是白春明家?彪形大汉正是刘老二,他略一犹豫,说你们找他干甚?闫长林说有个叫马月楼的娃娃是不是在这儿了?我是他二舅。闫氏说我是他妈。刘老二说是了,你们来得正好,进来哇。

闫长林和闫氏对视了一下儿,心想什么叫“来得正好”?刘老二打开门把他们放进来,然后“哗啦”一声又从里边把门锁上,俩人不禁有一种进了贼店的感觉。

刘老二叫他们把马拴在桩子上,说你们跟我来。

白家的正房盖得非常气派,玻璃也擦得干干净净,只是屋里没有一个人。不对劲儿啊,闫长林悄悄给闫氏使了个眼色,提醒她小心一点儿,自己摸了摸腰间缠的一根拴狗链子,跟着刘老二进了后院。

后院的房子比前面的略低一点儿,房间里传出了嘈杂的人声。刘老二拉开中间的房门,对闫长林和闫氏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闫长林和闫氏一进门,几乎同时喊道:“月楼!”闫氏扑向被人五花大绑起来的月楼,闫长林抖开了腰间的铁链子,怒吼一声:“放开我外甥!”刘老二抓起了立在门边的木棒,威胁闫长林放下链子,一场肉搏一触即发。正在说话的白春明和周三眼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女眷们发出一声惊呼,月楼惊喜地喊了声“妈”,玉珍带泪的脸上漾起了笑容。

白春明喝道:“给我住手!哪儿的泼皮敢来我家闹事?”

刘老二一指月楼说:“是这小子他妈和他二舅!”

白春明冷笑道:“你们来得正好,看看你家娃娃做的好事!当初他沿街乞讨,走投无路,我好心好意收留了他,后来我又把他当作故人之子,好吃好喝好招待,叫他跟上周师傅学习吹枚,我对他真是仁至义尽了,他居然勾引我订了婚的闺女跟他私奔,这事传出去叫我姓白的如何见人?!”

月楼说:“东家,我和您说了多少遍了,我没有勾引玉珍,更没有要带她私奔,是刘老二血口喷人诬陷我们!”

刘老二说:“小兔崽子还想抵赖,要不是我及时发现,你早就带上人家娃娃跑了!”

周三眼认识闫氏兄妹,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劝闫长林和刘老二都放下家伙,好好说话。他说娃娃们年轻不懂事,难免做事欠妥,既然月楼他妈和他舅舅也来了,咱们坐下来商量商量咋处理为好,尽量不要传得满城风雨,坏了娃娃们的名节,也影响了春明兄弟的声誉。

白春明说:“从夜来黑夜说到今天前晌,小子是那小子,女子是那女子,干巴硬挣连句反悔的话也不说,谁在乎个名节,谁在乎老汉这点儿声誉,罢了三哥,你别劝我了,对这种忘恩负义之人我也没有半点儿情面可讲,索性我就送他见官,告他个拐带人口罪!”

闫氏听到这里也明白了月楼惹下了什么事,她看见儿子虽然被绳子绑着,但气色不错,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身子骨壮实了不少,说话也有声音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再看他旁边的姑娘长得五官端正,肤色白皙,眉眼之间透着一股灵气,不由得一阵欢喜。她对白春明说:“您就是白春明大哥哇,您息怒,我和月楼二舅先谢谢大哥收留月楼,要不还不知道他流落到哪儿了,弄不好这辈子我们都没有相见之日,真的是非常感谢大哥!”说着给白春明深施了一礼。然后又说,“也感谢姨姨、感谢大嫂、感谢这位嫂子和大兄弟,感谢我三哥,虽然咱们是老相识,感谢你在异地他乡对月楼的教导!”她给玉珍的奶奶、刘氏、郝嫂子、刘老二和周三眼一一见礼,女眷们也给她还礼,白春明的神色也有所缓和,刘老二和闫长林收起了家伙。

闫氏又对白春明说:“白大哥,我问问我家月楼到底怎么回事,要是他的过,我决不饶他。”

白春明说那你问哇,我们没冤枉他。

闫氏摸着月楼的肩膀双泪交流,她说儿啊,妈妈对不起你,叫你受苦了!

月楼眼里噙着泪,但想起了在家时的点点滴滴,还是将头扭向了一旁。

闫长林呵斥道:“看那副灰相!你知道你走了把你妈着急成甚?全家人咋找你来?看看你妈瘦成甚样了!不懂事的东西!”

月楼仔细端详母亲,见她果然眼角有了皱纹,两鬓也有了白发,比正月时憔悴了不少,心一软,喊了声“妈”,掉下泪来。他一流泪,玉珍也跟着流下泪来。

闫氏说:“你给妈妈说,你咋想起做这种事了。”

月楼说我没有,我俩是想在一块儿,但玉珍几次和东家他们说想退婚,东家他们都不允许,眼看婚期临近了,我俩就挺着急,夜来黑夜玉珍悄悄来找我,说要不你带我走哇,我说不能,东家对我有恩,我做不出来这种事,她说那咋办呀?我说那就明说咱俩的关系哇,正说着忽听外面刘老二喊,来人呀,九月要带上玉珍跑了!然后东家和我郝大娘他们就把我俩堵住了……

刘老二说胡扯!我听得清清楚楚,你说咱俩今天就跑哇!

闫氏白了他一眼,转头问玉珍:“玉珍,你给姨姨说,你愿意不愿意做我家的媳妇儿?嫑害怕,你咋想就咋说。”

玉珍看了月楼一眼,羞得低下头来,说我愿意。

白春明见状臊得老脸通红,和刘氏对视了一眼,指着玉珍不住地摇头。闫氏舒了一口气,对白春明道:“我说月楼就没有这么不懂事嘛,快给他松开绑哇,咱们商量商量咋处理这圪截事了。”

白春明說:“你不能听他俩的一面之词,我哇还是相信老二说的话,行,我白春明大人大量,今天不追究谁说的是事实,只要月楼答应不再纠缠玉珍,我就放开他,你们现在就回萨县,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月楼说:“那您还是嫑放我了,想咋处置咋处置哇!”

玉珍说:“你连我也绑上哇。”

闫氏笑了,说我看上这个儿媳妇儿了。白大哥,难得两个娃娃情投意合,我看咱们就成全了他们哇,今天我和他二舅在这儿,我们要明媒正娶玉珍,那边退婚有什么损失我来包赔,你这边要多少彩礼我们一定满足。

白春明怒道:“不是钱的事,我白春明做出这种翻葫芦倒水罐的事,临河陕坝的人得拿尻子笑话我了!”

闫氏说:“我觉得哇比起娃娃们一辈子的幸福来,咱们大人这点儿脸面算个甚了?我当初和月楼他大成亲的时候也是两家门当户对,老人们爱好结亲,我觉得我姓闫的长相甚的也管配他姓马的,结果了?人家马玉生就是看不上我,结婚没两年走了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这半辈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白大哥,千万不要叫娃娃们走了我的老路了!”

周三眼接过话来对白春明说:“我也是觉得月楼和玉珍真般配了,那次玉珍和你说想跟上我学‘打玩意儿,你不同意,但她还是天天悄悄学,这是真爱了,假如他俩成了两口子,一个吹枚一个唱,到哪儿也相跟上,神仙看见也羡慕了!”

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太也开了言,说我觉得月楼他妈说得有道理,如今已经是民国时代了,男人不留头女人不缠脚,还遵循甚古时常礼了,只要两个娃娃愿意,春明,你想办法挪对呱。

白春明作难道:“这种事叫我咋挪对了?”

周三眼说:“先想办法把亲退了,卢大夫是老朋友,宾公大人也是老朋友,朋友名下总比儿女名下好挪对,到时候月楼和玉珍先不要结婚,过个三年二载,或者等卢家二少爷娶了媳妇儿,月楼和玉珍在萨县一办喜事,人们也就不关注了。”

白春明问刘氏,你说这事该咋办了?刘氏松了一口气,说你是一家之主,问我做甚了。

闫长林说:“快给我外甥松绑哇。”

没等白春明说话,玉和就上去给月楼解开了身上的绳索。周三眼笑道:“这姐夫小舅子以后的关系错不了。”众人哄然大笑。

第二天清早,闫氏兄妹要回萨县,月楼和玉珍一直将他们送出陕坝镇外。月楼还要跟着周三眼继续学习吹枚和唱戏,而且他担心和玉珍分开之后出现什么变故,所以决定留了下来。闫氏将玉珍的手摸了又摸,舍不得分开,她说你们俩互相搭照的,妈妈回去给你们收拾新房,准备彩礼,多会儿你三大爷捎话,多会儿妈妈和你二舅来给你们定亲。玉珍含羞点头。

朝阳初升,霞蔚满天。月楼和玉珍站在月楼碰见周三眼的大坑旁边,目送母亲和二舅乘坐的马车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樊奇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包头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鲁迅文学院第26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鹿鸣》杂志社首届签约作家,获许淇文学奖、全国冶金文协文学创作二等奖等奖项。发表作品四十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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