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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酒须当醉人生

2022-04-29胥得意

阳光 2022年5期
关键词:工友矿工医院

来自岩石的巨大压力传递到支护上时,支护会咿咿呀呀地叫几声。这在井下是习以为常的事。在矿工中间流传着一句“不怕叫,只怕笑”的话,说的是如果支护怪声怪气地笑出了声,基本上顶板要出事。一根根支护支撑着顶板,顶板上面是上百米厚的岩石,这压力到底有多大,没人能计算得出。顶板与底板之间的空隙,是矿工在井下工作的空间。但岩石与顶板间的压力,不等于矿工生活的压力。在井下劳动,累得气都不够用,哪有时间去想压力,压力都是在升了井、回了家,见到一家老老小小大事小情之后感觉到的。

吕能一结婚八年了,他这个掘进队长无论怎么在老婆身上不知疲惫的掘进,老婆的肚子就是风平浪静,一片死水没有微澜。

吕能一爷爷那辈没有计划生育一说,可是爷爷和奶奶穷其本事,也只生了吕能一的父亲。吕能一父亲有本事生了时,赶上了计划生育。为了生下吕能一,父母只好把他姐姐送给了姑姑,结果姐姐长大了根本不认父母。有一次,成为了表姐的姐姐半讥半讽地说吕能一,你就比我多了三两肉,就比我多了亲生父母。吕能一自从知道为了生他,姐姐在两岁时就被送了人,一直觉得愧对姐姐。其实有件事他还不知道,生完他不久,计划生育干部领着父亲去了医院,在父亲的关键部位来了空前绝后的一刀。母亲心脏不好,父亲只能认这个账,哪怕名声不好听。谁让他有儿子了呢。等以后见了祖宗那天,他也敢告诉他们吕家有后了。

到了吕能一这辈儿,国家把二胎指标放开了,可是吕能一却一次也没“能”。

结婚第二年还没怀孕,吕能一领着老婆到医院检查过身体。医生说你们年纪不大,等一等。结婚第五年,俩人又去了医院,找的还是那个医生。吕能一苦着脸说,我们又等了三年,可还是没等出结果。医生说,你们要是愿意花钱,可以做试管。保准成,要俩要仨都行。然后看了一眼吕能一说,从你的手上我看出来你是做体力劳动的,知道你挣钱不容易,所以才没急着让你们做试管。你是不是没工作?医生把话题转到了伊静身上。伊静只好点点头,她很奇怪医生咋知道自己没工作。

父母不停地催问他什么时候把孙子抱回来,有一次喝了酒,父亲的话说得没轻没重了。吕能一低头耷拉脑不作声,伊静却是没忍住,爸,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能给吕家生个一男半女,我连这家人都不是了呗。伊静一句话让公公的酒醒了一半儿。伊静连夜返回了矿上家属区,临走时哭着对婆婆说,我得回去抓紧生,不然真没脸回这个家了。

吕能一和伊静把生孩子这事放到了紧要位置。伊静列了一个表,每天哪时哪刻做多少运动,哪天哪顿吃什么,每天几点睡觉几点起床写得清清楚楚。那个表在客厅的墙上时刻监督着她。伊静跟吕能一分好了工,你安心上你的班,别伤着身体。咱们的矿在山沟里,出趟门不方便,反正没人看,我连妆也不化了,就在家里好好养着,身体最重要。只要你种子好,咱不信种不好田。

矿上效益这几年太差了,每个月上全勤也就开三千多元。再省着花,水电煤气吃喝拉撒一开销,也得一千多出去了。俩人刚结婚时定好了,双方老人岁数都大了,每人每月给三百元赡养费。里外里一算,两口子一个月只能攒下一千多元。伊静自打结了婚,和娘家的姑姑姨姨的联系少了许多,一是她嫁到矿上时,她们并不太支持,再就是和经济条件有关,表哥、表姐、表弟太多了,只要打电话来,不是这个结婚就是那个生孩子,光是随份子就是不小的压力。联系得少了,自然也会省一些。不过,伊静有原则,只要是长辈过大寿,她还是要把礼带上的。亲戚们知道她的情况,也理解她的苦处。

吕能一和伊静最近一次到医院是一年前,两个人前前后后光是检查费就花了七千多,又是验血又是验尿,又是做B超又是查心脏,俩人都不明白,就是来看看能不能怀孩子,咋这么费事。但他们知道一件事,医生让你查啥你就查啥,别问那么多,问了也得查。那次检查医生给出的结果是女方没太大问题,只是吕能一的“种子”有问题,成活率不高。暂且不说咋养孩子,刚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就让两口子心疼得受不了,辛辛苦苦攒了半年的钱眨眼工夫都到医院去了。要是买了东西,贵也好贱也好,总之还会见到点儿什么,这钱全是在窗口刷掉的,连过个花钱瘾的感觉都没有,只听手机“吱儿”的响一声,八百多块就没了,一会儿又“吱儿”的响一声,一千块又没了。到最后一条短信通知卡里余额只有五千多元时,吕能一突然发现,到医院来怀个孩子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吕能一灰心丧气,如果查出伊静有问题他还能接受,现在是自己出了问题,觉得在伊静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伊静知道吕能一上班辛苦,还担着危险,不容易,她安慰吕能一,庄稼不收年年种,丰收歉收都撒种。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可是吕能一却敏感起来,他停下步子,眼睛愣愣地看着伊静,你这话啥意思?

伊静只好赔着笑脸,咋还认真了?咱以后不到医院来了,看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啥来。咱不靠天不靠地,一切全靠咱自己。说完,她用肩膀拥了吕能一两下儿。伊静用肩膀这一拥,吕能一心情好多了,心卻不由得怦然一动,老婆说得对呀,一切靠自己。在医院卫生间里,他遇到了一个男子哭得十分伤心,双手捂着脸,哭得几乎抽了过去。他往放在窗台上的化验单上偷偷地看了看,那人的检测结果精子成活率竟然是百分之零点几。而自己却是百分之八,这百分之八和百分之零点几比起来,不仅是数字上的差距,更是人生的希望,说不准自己这百分之八中的哪一个小蝌蚪就真的会找到女朋友呢。吕能一看着伊静笑了。为了不让伊静看出自己的心虚,吕能一故意大声地说,以后每个月我多加点儿班,咱们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

自从那次在医院检查完,吕能一像是变了一个人。在井下,风镐玩得呼呼转,只是不再和工友讲打炮装药的事。如果谁和他开了这方面的玩笑,他倒是像装了药,气咻咻地拿规章制度说事,一本正经的样子。时间一久,工友们也都知道吕能一心里有了病,不再往这些话题上扯。

工友们觉得和吕能一的距离越来越远的另一个原因是张毛的入队。张毛只有十八岁,是队上最年轻的。掘进队已经七八年没进新人了,年轻矿工越来越少,张毛一入队,大家都有些不习惯,这就是个孩子,白净的脸,嘴边刚拱出一层毛茸茸的胡子,尤其是眼睛上还架了一副近视镜。张毛是矿长安排进来的,他找到了吕能一,要他把张毛照顾好,尽快把他带出来。井下的煤还是有的,只是矿工不好招了。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年轻人,得把他拴住。将来的机采用得上的就是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

第一次下井,张毛见了什么都新奇,嘴巴问得勤快,吕能一对这个小伙子挺有好感。张毛的父亲也是一个矿工,只是在他八岁时在一场矿难事故中遇难了。母亲改嫁时,爷爷留下了他,把他拉扯大了。本来张毛是要读大学的,可是成绩出来后他发现自己考砸了。离本科分数线差了三分。这个分数对于张毛来说不亚于一场矿难。他的原则是如果读大学就要读最好的,不能将就。但是再去复读一年,家里的经济条件实在是不允许了。他要靠自己把学费挣下来,不能再靠着爷爷过日子了。可是,他在矿上长大,还没有出过远门,只能到矿上先找份工作。

哟!敢情张毛是个高才生。矿工们惊呼一片。这个工作面上的二十多个人,读完初中的都少,现在来了一个高中生,或者说是准大学生,真让大家刮目相看。

虽然张毛没有工作经验,但是吕能一发现这个小伙子上进心很强,能吃苦,而且性格也挺温和。一次休息时,工友们又管不住开玩笑的嘴,吕能一忍不住训斥了一声,这儿还有个孩子,大家以后说话都注意点儿!吕能一发现张毛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

吕能一站起来对说话的工友说,别越大越没大人样,你们都是当叔叔的人呢。我们要尊重人才。

那个工友觉得吕能一的话太过于郑重了,吕队长,咱们进队这些年了,还不都是光着身子干过来的。你这当了头儿了,咋越来越正经了。吕能一一挥手,该上工了。

张毛的到来确实让掘进队有了一些改变,工友们的话题基本上绕开了裤腰带以下,另一个改变是大家觉得和吕能一的距离越来越远。吕能一还是那样带头干,还是那样秉公办事,谁家有大事小情他还是愿意帮忙,可是人心中间像是隔了一些什么。尤其是他和张毛聊天时,像是换了一个人,竟然问起了历史和物理上的事儿,最逗的是他竟然还跟着张毛背起了古诗。结果背来背去,他只记住了一句“人生有酒须当醉”。有时下班了,他对工友莫名其妙地来一句,人生有酒须当醉,该喝就喝呀!

喝酒这事吕能一先前只是说说,他没啥酒量也没什么酒瘾,何况在要孩子这事上他还时刻准备着,医生早说过不能喝酒的。他得把人生长远大计做好,不能因为喝酒误了事。可是,那天下班回到家,她看到伊静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过去扳过肩膀一看,他的眼圈哭得红红的,左问右问她也不吱声,吕能一急了,我这拼死拼活的下班回来了,是看你这哭丧脸的吗?

看吕能一急眼了,伊静哭得更委屈了。吕能一最见不得女人哭。他把伊静抱在怀里,声音温和下来了,到底咋回事,你不说我哪儿知道?

王六七家的骂我是不下蛋的鸡!伊静说完又趴下哭了起来。王六七的老婆吕能一认识,在家属区是以骂人出了名的。这伊静咋就惹到她了。吕能一不想掺和到两个女人中间去,但眼下又没有好的办法把老婆哄好。想了好一会儿,吕能一叹了口气,是我不行,让你受委屈了。过两天我串一下儿休,咱们再到医院去一下儿。实在不行,就做了吧。

做?伊静眼睛瞪得老大,这半年来我在网上查了无数次了,做一次试管得五万多,而且不一定一次成功,每做一次要交一次钱。做人工授精倒是便宜些,也得三万多。但是做人工授精,关键得精子行,要是不行的话,就得接受医院提供的。那又得一万多。医生为了保证成功率,通常还要多放胚胎,说不准就会生两三个。

吕能一没想到伊静把这些考察得这样详细。尤其是听到五万、三万、一万这些数字时,觉得像是一把刀在心上一下儿一下儿地剜。那得几年才能挣回来呀。

他妈的!这医院像是在杀人。我都在网上问了,捐精的男人只是拿一点儿营养费,到了医院就让他们卖成这个价了!听到伊静突然骂了脏话,吕能一吓了一跳。伊静虽然书读的不多,可平时从不说脏话。看来在要孩子这事上,她也是被逼急了。

那天晚上,吕能一心里憋着一股火,他提出来试一试。伊静挺配合,试试就试试,万一试成了呢,看谁再说我是不下蛋的鸡。我就是要下蛋,哪天真要是有钱了,做成了试管,我还可能下双黄蛋呢!

伊静的话有点儿野味了,吕能一觉得身下像是有一匹烈马。而他又像是小时候骑着马在草原上奔驰一样。吕能一颠得有些疯,伊静更疯。平时伊静高兴时总会不由自主的喊吕能一的名字,这回她突然叫了一声“掘进”。吕能一侧头问她,你说啥?伊静说,掘进。

吕能一听懂了,矿上的女人在家属区生活久了,也成半个矿工了,掌子面、大巷、猴车、掘进……这些词说得溜着呢。

那天完事后,吕能一说洗洗吧。伊静说我不动,我就这样躺着,我掐日子算了,这周正是排卵期呢。吕能一说,床上弄得太脏了。伊静又爆了粗口,谁他妈的觉得矿工脏是谁觉得的,我的煤黑子比他们干净多呢。挣的钱是干净钱,哪天升了井不是洗得條白腿净的?身子是干净的,心也是干净的!

吕能一听着伊静这样说,心中非常感动,他伸手向伊静脸上一摸,却摸到了一把泪水。

伊静说,你去洗洗睡吧,明天还要上早班呢,我平着躺一会儿,真要是种上了,这几万块钱就省下了。她怕吕能一多想,又说了一句,不管咋着,这日子我都和你过。我早想好了,实在不行,咱抱一个去,只要当亲生的养,就是亲生的感情。

吕能一在一旁听着,心里像被扎了一下,怎么到医院用了人家的精子就要掏那么多钱呀。这样一算,自己没结婚之前浪费的资源也太多了。想到这儿,吕能一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

伊静好像在黑夜中看到了吕能一的笑,她说,我要是有了孩子,拼死也要供他考大学,让他离开煤矿。

吕能一实在太累了,他转头就睡了。可是那天夜里奇怪得很,他连着梦到了两次张毛。甚至他还梦到张毛上大学去了。

第二天下井前,在井口查人时,吕能一第一个在人群中找的面孔就是张毛。尽管戴着安全帽,张毛还是很好认。他比其他矿工高出半头,比他们瘦一圈儿。在所有的矿工中,只有他戴了眼镜。所以吕能一一下子就看到了张毛。那时,张毛也正在看着他。张毛对他越来越信任了,他对张毛也是越来越认可。这小伙子学东西快,求上进。有时吕能一就暗叹,有文化和没文化学东西确实不一样。

这天下井,在平巷人车里,吕能一和张毛挨着坐在了一起。平巷人车的铁轮子“咣当咣当”地响,说话也听不到,大家都沉默着不吱声,各自想着心事。吕能一侧着身看了一眼身边的张毛,然后把他的手抓在了手里,又用另一只手把他的食指和拇指折成了一个圆圈,接着一举腕子,把他的手放到了他的嘴边。张毛被吕能一这个突然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看张毛没理解这个动作,吕能一把自己的右手食指和拇指也圈成了一个圈儿,递过去和张毛的手碰了一下儿。然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人生有酒须当醉,今天晚上。这回张毛听懂了,羞涩地笑了一下。吕能一把手搭在张毛的肩膀上,一直没松开,不时用力摁一下,一直到了平巷车场,吕能一才把手从张毛肩上拿下来。他顺势握了一下张毛的手,不成想他摸到张毛整个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水。

在巷道,支护一直是有响动的。可是这天,支护不是叫,是笑了。支护的笑声紧挨着掘进面传了过来,吕能一听到这笑声头皮一下子麻了。他一把推开张毛,刚喊了一声快跑,就看到顶板和岩石稀里哗啦落到了巷道里,顿时巷道里尘烟涌扑过来。顶板岩石掉下来时,只有张毛在吕能一身边。那一瞬,吕能一心中大叫,千万不要伤到张毛!好在岩石只掉下来几块,支护倒了三架,吕能一推开张毛后,一根倒下来的支护顶到了他的腹部。这次发生的虽然是小事故,但吕能一知道还是自己大意了。在井下作业前要敲帮问顶,而今天上班,他的心思却放在了晚上约的酒上。

烟尘刚散去,师傅林道平和副队长一起赶了过来。林道平喊了一声,能一!吕能一还没来得及回答,林道平又提高了声音喊道,能一!喊声里明显带了哭腔。师傅的这两声喊让吕能一心里暖暖的,他急忙应答,我没事。他这一答,副队长看到了他被一根支护支在了侧帮上。副队长喊人来搬支护,张毛第一个过来了,他更是急切,师傅你没伤到吧?吕能一动了一下,摇了一下头。

工友们七手八脚地把吕能一救了出来,副队长联系升井。吕能一说没大事,只是吓了一跳。林道平说,今天你运气不好,还是上去吧。副队长看了看张毛说,你小子命大,要不是队长帮你,还真悬了。你也跟队长升井,陪他去诊所。

平时升井是二三十人整整齐齐地坐在人车里,这次升井,人车成了张毛和吕能一的专车。吕能一上了最靠后的一辆车,张毛不作声地跟了进来。车铃铛清脆地一响,人车晃晃悠悠地开了起来。

怕了吗?吕能一问。张毛半天没作声。吕能一知道他当时没反应过来,现在是后怕了。

别下井了,太危险,还是读书去吧。张毛还是没作声。吕能一把手伸过去一摸,摸到了一把泪水。他突然想到了前一天晚上摸到的伊静脸上的泪水。吕能一一下把张毛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他搂到了一个真实鲜活的生命,突然语无伦次起来,没事的,有哥呢,没事的,有叔呢,啥也不用怕。张毛安安静静地靠过来,没有言语,吕能一能够感到他靠得很用力。

平巷一点儿点儿亮了起来,出出进进井口十来年,吕能一闭着眼睛都知道再有几十米车就出井口了。他把张毛从怀中松了出来,侧着眼看了一下儿,张毛的脸红红的,正紧紧地咬着嘴唇。

吕能一没有去诊所,而是去了浴室洗澡。不是交接班的时候,浴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吕能一和张毛两个人。张毛脱完衣服走过来,弯下腰看吕能一的腹部。吕能一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用毛巾捂住了下身。吕叔,我想看看今天你被伤到哪儿了?

没伤到哪儿。要是伤到了,咱俩不就直接去诊所了,还能来洗澡呀?真没事。吕能一轻描淡写地说。

没事就好。张毛出了一口长气,没事就好,吓死我了。我真怕你……

不过今天支护真给我顶了一下儿,真要是把我顶坏了,你小子得赔。

行行,我陪你喝酒。

张毛的话提醒了吕能一,对呀,早晨不是已经和张毛约了酒吗。你等一下儿。吕能一穿着拖鞋就往衣柜处跑。

吕能一在衣柜里拿到手机刚拨了过去,就听见伊静有些惊喜地尖声问道,你不是白班吗怎么打电话了?我正想着等你下班了给你打电话呢?你今天下班要马上回来!

吕能一说,我今天提前升井了,我想着回家喝两杯,你准备两个菜。我要带张毛过去。

伊静听吕能一讲过张毛,但是她没有想到他要把这个小伙子带回家里喝酒。吕能一指着张毛向伊静介绍,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有酒须当醉。伊静撇了一下嘴,别把孩子带坏了,他才多大,你还人生有酒须当醉呢。菜你们尽管吃,酒还是要少喝。

吕能一把伊静往边上拉了一下儿,今天张毛来家里就是喝酒压惊的,不要说要孩子的事了。

伊静的脸红扑扑的,说,我今天就是要和你说说孩子的事呢。

吕能一急着转身往屋里走,今天张毛我俩受了惊吓,不要往别的事上扯。

伊静说,我就是想说说呢。

呂能一有些急,今天就说高兴的事,我说过了,张毛来了,别的事咱今天都不说。

伊静假装不高兴地嘟哝着,你不让说就不说?我偏要说。从不喝酒的伊静给自己也倒了小半杯啤酒,只是凑着兴一点儿一点儿地抿着。

吕能一生气地白了老婆一眼,心里说,傻娘们儿,越有人越逞风儿,一仰脖,把半杯白酒自己先干了。借着酒劲,他冲着伊静就收不住话头了,我今天是捡回来一条命,还能跟你在这儿喝酒,喝完了你还给我当老婆。我这命要是没了,不出半年,说不定你就归哪个男人了呢。

张毛坐在桌子一角,专注地看着吕能一,有些动情地说,嫂子,今天我的命都是我哥救下来的,以后我哥让我做啥我都听。人生有酒须当醉,我今天就醉一回。

吕能一端起酒杯跟张毛碰,喝,我就是你哥。俩人喝得有些兴奋,半斤过后,吕能一频频端杯,张毛说,哥,喝不动了。

喝不动也得喝,今天真要是出了事,咱哥儿俩真就埋一堆儿了。说着说着,吕能一哭了起来。

张毛用手给吕能一擦眼泪,哥,你别哭了。

伊静坐在一边笑,看你们两个,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真是生死之交呀。她拽了吕能一一下儿,天不早了,少喝点儿。我还是想说说孩子的事。

吕能一止住了泪,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伊静,伊静见丈夫又要发火,赶紧起身,拿过手机,从手机壳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吕能一,忸怩着看吕能一,你看。

吕能一傻愣愣地展开纸,看了半天,没有看懂,问,这是啥东西?

伊静看他真是没有看懂,说,我去医院做了检查,这是化验单,我们有了。

吕能一还是没有懂,还在问,什么有了?伊静凑到吕能一耳边,小声说,下井下傻了吧?你说有什么了?伊静这一嗔怪,吕能一眼珠子一鼓,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脱口而出,咱们不用“做试管”了!说着,嘴角向两边扯开去。

吕能一“哈哈”的大笑声,让本已醉意蒙眬的张毛迷惑不解,他不知道夫妻俩说什么事那么开心,含混地说,如果能重返学校,我也要大笑三声,“我辈岂是蓬蒿人”……

吕能一突然收住笑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伊静,咱家银行卡里的钱还有多少?

伊静不解地问,做啥?

咱把省下的做试管婴儿的钱,给张毛拿去上学,让他去继续读书,将来为国家作更大的贡献。

伊静望着吕能一,一激动,泪水涓涓地流了下来,她连着说了三遍,你真行!你真行!!你真行!!!

听到第三遍的时候,吕能一听出来伊静是实实在在的在夸他,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让他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他回头看了一眼醉意蒙眬的张毛,正朝他俩嘿嘿地傻笑呢,眼里有一汪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吕能一觉得自己也醉了。

胥得意: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炭报》高级记者。主要从事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创作,兼做晚会和微电影编导,出版《沙卜台》等著作15部,曾获二十余项全国奖项,有多篇作品入选各类文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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