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戏“打岗”里的鸡
2022-04-28宋旭
宋旭
旧时,大同周边村乡流行一种叫“打岗”的童戏。大约二毛眼三黄毛之类的,相约于平实空阔之地,按人数多少竖相应砖块,称其为“岗”。每岗按大小和方位都有对应的称谓。中间最大者为“受罪岗”,常为一整砖。隐于其后的小半块砖称“官老爷”。“官老爷”右侧为“衙役”(也称“打手”),左侧两块分别为“加刑”和“减刑”。紧挨“受罪岗”前面的称作“鸡”。玩者站在四五米远的横线外,每人手持一块半头砖,依次向远处的“岗”抛去,按所击倒者扮演相应的角色,游戏进入下一程序:由“官老爷”唱喊刑罚,经“加减刑”或加或减议定后,由“衙役”对“受罪人”加以施刑。其类有弹挠、压杠、推莜面、弹果丹皮、烧山药等等。其最厉者莫过烧山药,但见“衙役”紧攥拳头,以关节突出面向“受罪人”后脑勺逆发推去,一番操作下来,看的人都深眼泪深眼泪的。
“打岗”游戏一般需六人。也有多人或少人的时候。多一人就在“官老爷”后边加把“椅子”,少一人则将加、减刑合二为一。如果四人玩,就干脆不设“加减刑”。但“鸡”是万万撤不去的,其作用也非常特别——施刑的时候,不论“官老爷”喊出多少刑罚,只要“鸡”把鼻子一捏,一声“咕咕鸣”就表示天亮了,本轮游戏到此结束。所以在游戏的施刑阶段,往往是“受罪人”一边受刑,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鸡”,只等得一声“咕咕鸣”,便将眼角闪动的泪花擦去,朝着“鸡”努出些许感激来……
年少时,一直对“打岗”游戏里的“鸡”不明就里。后来读史,才隐约可见古时朝廷大赦天下时所设的“金鸡释囚”仪式。
金鸡释囚,又称“金鸡赦”。其肇始于南北朝,行于隋而盛于唐宋,元以后渐消。据唐代封演《封氏闻见记》:北齐武成帝即位后,大赦天下,其日设金鸡。宋孝王不明其用意,问光禄大夫司马膺之曰:“赦建金鸡,其意何也?”司马膺之回答说:“按《海中星占》:‘天鸡星动,必当有赦’,由是王以鸡为候。”
关于金鸡释囚的仪式,《隋书》 《旧唐书》 《新唐书》 《宋史》 《金史》均有所载。《隋书·刑法志》所记为北齐武成帝高湛时期之仪:“赦日,则武库令设金鸡及鼓于阊阖门外之右。勒集囚徒于阙前,挝鼓千声,释枷锁焉。”入唐后大致沿袭了前世做法。《旧唐书·刑法志》载:“太宗又制在京见禁囚,其有赦之日,武库令设金鸡及鼓于宫城门外之右,勒集囚徒于阙前,挝鼓千声讫,宣诏而释之。其赦书颁诸州,用绢写行下。”其大意是说:金鸡宣赦一般在天子脚下,而对地方上的犯人则以颁布赦书的形式宣布释放。又据《新唐书·百官志》载:“赦日,树金鸡于仗南,竿长七丈,有鸡高四尺,黄金饰首,衔绛幡长七尺,承以彩盘,维以绛绳,将作监供焉。击掆鼓千声,集百官、父老、囚徒。坊小儿得鸡首者官以钱购,或取绛幡而已……”到北宋时期,金鸡宣赦制度依旧存在。据《五国故事》记载,宋太祖黄袍加身的第二年,南唐李煜“袭伪位于金陵”,并“登楼建金鸡以肆赦”,宋太祖听说此事后,责问李煜的进奏使睦昭符。睦昭符察言观色,避重就轻地回答:“此非金鸡,乃怪鸟耳!”宋太祖听后哈哈大笑,遂置之不问。宋室南渡后,于高宗紹兴十三年开始实行这项典礼。据吴自牧《梦粱录》和周密《武林旧事》所载,南宋的金鸡宣赦,要在皇家举行“庆寿册宝”的典礼时进行。大赦期间,各地设在京城的进奏院分别安排腰系铜铃、手执黄旗的速递手若干,待赦书宣读完毕,即驿驰各地宣布大赦消息,当时朝廷为取“太平万寿”之意,还专门规定大赦消息最先到达的地方是太平州、万州、寿春府。一时间,“铃声满道,都人竞观”。其场面有诗为证:“立起青云百尺盘,文身骁勇上鸡竿。嵩呼争得金幡下,万姓均欢仰面看。”
其时,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也盛行“金鸡宣赦”。据《金史·礼仪·肆赦仪》载:大定七年正月十一日,上尊册礼毕。十四日,应天门颁赦。十一年制同。前期……少府监设鸡竿于楼下之左,竿上置大盘,盘中置金鸡,鸡口衔绛幡,幡上金书“大赦天下”四字,卷而衔之。盘四面近边安四大铁镮,盘底四面近边悬四大朱索,以备四伎人攀缘……金鸡初立,大乐署击鼓,树讫鼓止。竿木伎人四人,缘绳争上竿,取鸡所衔绛幡,展示讫,三呼“万岁”……右司官宣读,至“咸赦除之”,所司帅狱吏引罪人诣班南,北向,躬称:“脱枷。”讫,三呼“万岁”……可见其仪式之盛。
正因为唐宋时期大赦用鸡的盛行,唐中期以后,历代文人便将金鸡作为“大赦”的象征。唐代诗人李白在《秦女休行》一诗中描写了一位“秀色如琼花”的女郎,为报祖仇,“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逃至西山后被关吏擒获,正当其俯首就戮之时,“金鸡忽放赦,大辟得宽赊”。其辞一波三折,读来令人惊嗟。等到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李白本人因追随永王获罪,亲尝了一回对“金鸡宣赦”的渴望。其在流放夜郎的途中所作的《流夜郎赠辛判官》,中有“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之句,真切地表达了诗人当时的心境。
《水浒传》第七十二回《柴进簪花入禁院,李逵元夜闹东京》中,浪子燕青引宋江见到京城名妓李师师。席间,李师师低唱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宋江亦乘着酒兴,填写了一曲《念奴娇·天南地北》:“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其中“六六雁行连八九”,“六六”暗喻三十六天罡,“八九”暗喻七十二地煞。“只等金鸡消息”则借“金鸡宣赦”之意象,表达其急盼朝廷招安的心情。
不难看出,唐宋以降,金鸡就成为“赦宥”的代名词进入了文学作品。其体现在乡村游戏里,就是吾乡“打岗”里所设的“鸡”。
文末闲缀一语:打岗,他乡多言“打瓦”。蒙古语谓“瓦”为khavtantsar,简译作“篙”,吾乡音厚且驳,如“哥” “噶” “岗” “篙”之类的,不一而足。其意亦“打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