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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玩具

2022-04-20罗海艳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分床半城

甚至有些怀念那些吵得死去活来打得死去活来的日子了。

是什么时候开启了这种死一般的沉寂模式?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调至了静音,设置了互免打扰,只差没有删除拉黑了。

枊青狠劲地想,想不起来。

牛刚狠劲地想,也想不起来。

又仿佛是从女儿牛依然去美国留学的那天开始。

那天的阳光很好,满城的空气是甜的,走在街上的人勾肩搭背特别情爱,就连平日里不怎么有人管的流浪狗都悉数被宠物店收编了,街两旁的绿化带,长着高高大大的树,开着红红艳艳的花,五线谱一样飘荡向远方。

在一家名为“成都火锅店”的大厅里坐下,牛依然飞快地点了底锅和食材,动筷子的时候,牛依然说,你们的美好记忆从成都开始,所以,我选择了这家。

枊青和牛刚同时接言,感谢依然的良苦用心。但显然彼此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彼此的脸上,恰恰相反,尽管火锅底汤已让燃气烧得呼呼翻浪热气直冒,但飘扬在火锅上面的气氛,似乎从8848米的珠峰而来,寒冷得让人害怕。

你们能不这样吗?牛依然把一些毛肚鸭肠丢进底汤里时,对父母的表情表达出了严重不满。我是去美国,一万多公里以外的地方,你们要这样,我还真不去了。

枊青总算有笑意从脸上挤了出来。这孩子,我们不是舍不得你嘛,有点难过。

牛刚也笑了,附和说,是啊,这一去三年,美国又那么乱,叫老爸如何不担心呢?你可是老爸的小棉袄,你不在身边了,会冷。

枊青不知是受了牛刚这句话的感染还是内心里很痛,眼睛里呈现泪花。

牛刚更心意忱忱地热泪盈眶。

最终,火锅没吃一半,一家人撤了回来。

夜晚七点,吃晚餐后,便送牛依然去飞机场。打开家门,推出行李箱时,牛依然对父母非常坚决地丢下了嘱咐:一、注意安全;二、不准离婚。这是给你们的两把铁锁,一把锁家里,一把锁家外,你们不可以丢。

枊青和牛刚被嘱咐得怔怔地,一时半会儿居然没找出回话,直到进入电梯,牛刚才想起来一句,说,你这孩子怎么平白无故地担心起你爸妈离婚呢?难道你看不出我们多么恩爱,多么在乎这个家?

牛依然说,在乎这个家倒是可能的,至于多么恩爱还真看不出来,你们不应该分房分床的,这种状况不乐观,对家庭婚姻很危险。

牛刚赶紧笑呵呵接言,你怎么操起大人的闲心来了?主要你妈打呼噜我睡不好,我上夜厕你妈又睡不好,这分房分床睡,有利于养生,就能够多活十几二十年,老夫老妻了哪还有天天黏在一起的劲儿。

就出了电梯了。

牛依然说,但愿是这样,所以,我才要给你们一把锁家的锁不准离婚,因为,我和丁木杨留学回来还要打结婚证还要办结婚酒,我很不能接受我们结婚了你们却离婚了,这或许自私了些,但从一而终的传统婚姻文化我这个90后还就是蛮能接受,更希望你们长辈是我们晚辈的榜样。丁木杨爸妈的离婚给丁木杨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要是你们再离了,我们结婚还真像没了参照物一样。

放心依然,我们不会的,绝对不会。枊青坐进了车后座位,誓言得铿锵有力。

牛刚发动了车子,他没让牛依然开,飞机上二十几小时,累。

去往机场的道路是快车道,限速70千米,牛刚把车子开得呼呼响。路上,牛刚便专心开车了,只有枊青“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地和牛依然说着分别的话。

真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吗?一切都死寂了下来,调至了静音,设置了互不打扰,只差没有删除拉黑了?

好像不是这天。

真的不是这天。

你不能这样,你不该这样,至少在名义上我们还是夫妻,只要那结婚证还一日存续,我的性要求就没有过分!一向不在家里吸烟的牛刚坐在枊青的床上,在连续吸完两根烟后,对枊青说。

枊青的笑声好像从阴曹地府里来,一排白牙磨得不锈钢刀一样,在黑暗里闪出寒光。是夫妻吗?真是吗?我怎么感觉不到丈夫的存在呢?相反,只有一种被嫖的感觉,直叫人想吐三千夜。

牛刚大怒。你不要欺人太甚,枊青!你这样的长期对我,我还真会去嫖,性爱公式是你教给我的,五九四十五,四十天,五次,你我还没到六十,你掰指头算算,你给了多少?十天半月一次没有!你还是女人吗?你!

枊青被子一揭,一脸的香粉抖落了四分之三,粉底下,那些无法遮盖的黑斑,分外夺目:有本事你去嫖啊,我拦着你了吗?我挡着你了吗?我就不是女人,怎么了?哦,我打那点呼噜你受不了,要那档事你说要就要了,你以为我在卖淫啊!

牛刚好不委屈:你不也说我上夜厕严重影响到你了吗?分房分床最先还是你提出来的——一晚上四五次厕所,被窝都让我弄成冰窟窿了,三天两头感冒,都是我上夜厕造成的。

枊青说:难道不是吗?难道我说错了吗?我没有说分房分床不好啊,很好很好非常好,我只是不要你找我,随你找谁!你不也一直强调彼此应当留一点空间吗,这分房分床不就留空间了,这多好啊,虚构一个自己,活在手机的世界,谁也查不到你,谁也管不了你,不正是你心心念念想要的吗?

牛刚说:彼此保留一点空间,你后来不也赞成了?一聊天就来看手机,一聊天就来看手机,生出了多少矛盾,你也不是不知道,就是在有了彼此留了一些空间后,不风平浪静了下来?

枊青说:对啊,我就是要你去聊啊聊啊聊啊,附近的人,多的是美女,一個比一个妖艳,一个比一个性感,又何必找我败了你的雅兴!

牛刚最终被激怒得从床上跳了起来:简直不可理喻!便到了自己卧室,砰一声,摔上了房门,那声音,至少在当时的夜里,震吓到了上下好几层楼。

对,牛刚和枊青的水火不容,应当就是这时候开始了,更具体地说,是从枊青的四十七岁那年的绝经开始的。

再到五十岁,枊青的更年期仿佛轰轰隆隆地来了,似乎来得比一般人都要早,都要吓人。

这么说吧,更年期的不和谐不协调,仅仅是一两次,也许是可以克服的,是可以屏蔽不计的,是可以相互赌几天气就过去,偏偏在后来,牛刚每找一次枊青,这样的争吵的字句都会原原本本地再重复一遍。牛刚后来找枊青做那档事的频次也就越拉越长了。直到后来,他明白过来,枊青还真是绝经期撞上了更年期,把原本应有的正当的性福撞了个稀里哗啦。慢慢地,牛刚也就习惯了独处的卧室,枊青也习惯了独处的卧室,时间越长越习惯,也就习惯成为自然了。再想想,反正离六十岁也越来越近的人了,似乎日落西山不远,哪怕再怎么怎么难受,再怎么怎么想有,忍,再忍,再再忍。

日子就在这样的一忍再忍再再忍中,爬坡过坎,继续往前。

就像满街的花树,你关注也好,不关注也好,该落的叶每天都在落,该长的叶每天都在长,旧的、新的、老的、嫩的、近的、远的……都成年轮的格式,嵌进由新生而死亡的过程中。家,更多的时候,已换算成了一种得过且过的冷漠,无关紧要的应景,并在这种冷漠和应景中,不断地长出自以为合情合理的枝枝丫丫。修剪是痛苦的,那就不剪,于是,你在你的天空,我在我的天空,以一种平行的永不相交的模式,你开你的花,我结我的果。

这么说吧,后来的后来,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几乎所有的日子,都定格成了这个样子:

墙上的时钟,就像一枚定时炸弹,嘀嗒嘀嗒地响着,一百六十平方的房子里,空寂得让人发慌。枊青和牛刚,各自玩着手机,谁都不多说一句话,不多抬一下眼皮,只有一万公里以外的牛依然寄来了她想家的影子,始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那两把嘱咐的铁锁已然把客厅里的欧式吊灯替换成了庵堂里的撞钟,正配合着墙上时钟的走动而在正点时撞击出嘹亮的音响,久久地回荡在客厅里。正玩着手机的牛刚和枊青,仿佛一和尚,一尼姑,正诵经打坐在沙发上。

都适应了。

都无所谓了。

都不以为然了。

彼此的心中眼里,家的存在已只是一种形式,而不是一种需要。牢记牛依然的“注意安全,不准离婚”,枊青和牛刚只有在某一个先出门的时候,才不得不张一下嘴,才会想起,原来一百六十平方米的屋子里还住着另一个活口。但是不是真心地嘱你“注意安全”,真心地要你“不准离婚”,好像已无关紧要,心知肚明地流于形式流于表面,彼此都不说破而已。都揣着秤砣一般堵得慌、闷得慌,血管好像根根不通,筋骨好像根根发胀,眼神好像没处落定,呼吸好像困难重重,但又都有了超强的承受力一般,跑在马拉松赛的跑道上,谁不能坚持,谁便是输了,所以,谁都在坚持,谁都不肯认输。

为什么会如此坚定地走到这一步呢?

三更里各自睡在各自的床上,除了问墙壁、问灯具、问衣柜、问床铺……便是没有其他可问了,偌大的屋子里,除了偶尔生出其中一人的咳嗽声,都有点怀疑住着的是否是两个哑巴聋子。各种联系已越来越少。衣,各洗各的;饭,各吃各的。散步你南我北,购物你东我西。即便有时必须说一句,比方枊青需要用车,去某地方玩,也只会在微信里说,然后,送到便返回,好像同一公园林地里同玩那么一两小时三五分钟,都会坏了花草树木的心情,毁了花草树木的美艳。

但绝对,两个人谁也没有从嘴里吐出离婚这两个字,这一方面除了知道一万公里之外牛依然的不许,另一方面也知道,是迈入六十岁老人门槛的不许。老来伴,老来伴,一天天的老来,也就只剩下伴了,那么,将就着过下去便是原则。没什么血海深仇,夫妻间的争争吵吵,夫妻间的性事不和,就仿佛自来水里重金属超标,长期地烧啊烧啊烧啊,便在壶底积下了太厚的一层水垢,甚至用刀子都刮不掉了。谁都不敢先开口,一开口就怕吵架,于是,都不说话成了一种默契和必须,成了一种共识和定律。如果说,先前的岁月,非要吵个你死我活,你输我赢,你理我亏,那么现在,好像一切都淡然淡定了下来,纵然屋子里发生里氏7级地震,也只会以老年人的步速挪动自己。如此这般,大多时候,沉默也就成了最好的共存路径,并渐渐地感觉到这是另一种幸福呢,总比起过去的天天风雨大作雷声隆隆好得太多太多。

这也许就叫适应即美好吧!

伴随着这种适应,关系居然看似还好了那么一点点,除了都会说的注意安全,偶尔还会关心一句,变天了,衣服可要多穿一件。但绝对,也仅仅如此,饭还是各吃各的,上桌谁也不会叫谁;衣还是各洗各的,哪怕里面带了一件不是自己的,也会细挑出来;散步也还是你南我北,购物也还是你东我西。屋子里的笑,只有在刷到手机里的笑料时,才会你笑你的,我笑我的。其他时候,不管你在还是我在,都当空气。

床上的事不再提了,甚至谁进谁的卧室都有了一种严重的陌生感、违和感,有小偷进了别人家的感觉,纵然洗澡如厕,偶尔一人见了另一人的光身光腚,也会立马退出来,客气地说声对不起,强调一句不是有意。再比如,一人洗澡一人坐在沙发上,纵然那水声再响亮,水雾腾腾地从门里冒出,另一人也只会正襟危坐在客厅里。更甚者,哪怕枊青三点式地在面前走来走去,牛刚也能做到眼皮都不抬一下了。同样,哪怕牛刚就一件裤衩在枊青的面前走来走去,枊青也是任何反应都没有,仿佛眼皮下晃动的是一节木头。

同一屋檐下的情景剧,居然是这样演出的,这太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一天、一天、又一天,日子过成了彻头彻尾的你的身旁无我,我的身旁无你,又好像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更好像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

能永永远远这样过着,当然也蛮好的,問题是,一切的平静底下,分明都蕴藏着火山爆发的巨大能量,一个个你都只是火影忍者,心里都感到憋屈,只是没处发泄,或说不敢发泄,不愿发泄。刚跨入六十岁的男人女人,其实还不是老朽的年龄,大多数都还能吃能睡能动,精神旺盛得很,尤其像牛刚这种俯卧撑还能做八十个两块胸肌还铁板一样硬朗的男人,在体内荷尔蒙长期得不到稀释之后,开闸泄洪只是迟早的事情。

枊青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是不是枊青自私了一点点?

当牛刚这样下结论枊青的时候,枊青其实也在这样下结论牛刚。

一百六十平方的屋子里的空气每天都在凝固,空间在挤窄、挤窄、再挤窄,最后挤成了十六平方的一间屋子。

在长四点五米宽三点五米的一个空间,三分之二被隔做了睡觉,三分之一隔做了吃饭,睡觉的空间里摆了一张一米五宽二米一长的床,吃饭的空间里摆了一张直径八十厘米的桌,中间,一块碎花布帘子隔开着,睡觉的气味和吃饭的气味于是整天在屋子里窜访;燃煤的气味是万万不可以参与窜访的,夜晚便有意孤独它,放在过道上,孤独它还不行,还要痛苦它,就用一条大铁链子链着。女孩长到五岁,开始分床,便用一块门板在一米五的床的旁边,挤了个地儿,再大点,不分开睡都不行了,便把门板移动到了吃饭的这边,一米直径的圆桌换成了八十厘米宽一米二长的长条桌,除了兼看书做作业,锅碗瓢盆第一次有了放置的台面,好像吃饭的地方整齐清洁了些。

那时候的十六平方米,真正的房窄床窄啊,但无论枊青还是牛刚,都是整天整天对笑。牛刚血气旺得很,常常一家人夜晚睡觉的时候,得先把女儿牛依然的床焐热,让牛依然睡了;再把自己的床焐热,让枊青睡了,然后才是自己睡。也不知是买不起电热毯还是故意不买电热毯,反正,牛刚在家里的冬天,就叫火炉子,牛刚也乐此不疲。

更乐此不疲的是,在一米五的床上,睡两个大人,好像不抱紧点靠拢点就会掉地上去,于是整夜整夜地紧紧抱着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今夜无眠,又今夜无眠,牛刚的黑眼圈没几日不被邻里笑话。那时候要有性福牛B奖,非枊青牛刚莫属。其实也是,那时的牛刚刚从部队转业回来,那是发誓要夺回部队两地分居所耽误的时间。

莫非,枊青和牛刚的今天状态,是有了一百六十平方米的房子开始的?应当不是吗,买房子七十万,装房子三十万,那可是喜笑颜开地数票子,喜笑颜开省啊省。

时间不会倒流,对比过去和今天,牛刚只能除了吸烟还是吸烟。

牛刚过去吸烟,完全只是玩儿,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不存在空虚无聊一类的说辞,四五天还吸不完一包,而现在呢,一天两包,仿佛只有在腾腾烟圈中,他才能找到一种六十岁刚退休男人的快感:

吸进一口,吐出一口;再吸进一口,再吐出一口,不快不慢,不温不火,循环反复,精准用力,集结着一次又一次的活塞运动,直到满屋子烟雾缭绕,一场性的幻想演出宣告结束。

但幻想终归是幻想,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并还可能加速更多不切实际的行为的发生。也许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吧,牛刚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某些体弱多病的老男人一样,走路都走不稳,哪还有这种闲心。他甚至埋怨自己的军旅生活,五公里越野坚持得太好了太久了,八十个俯卧撑回到地方就不应该再撑。夫妻同房的目的不就为了生产出一个小孩吗?既然小孩已经有了,小孩都已经长大了,所谓的性似乎就可以从体内剥离出去了,尤其对于老年人。别说什么压抑,不行,打打牌去,下下棋去,遛遛鸟去,钓钓鱼去,唱唱歌去……不是蛮好。牛刚盼自己快快来到这一天,山也不能爬,路也不能走,哪还有心去想乱七八糟的事,哪还有心去与枊青一天到晚地怄气,要老未老也许还真是人生最煎熬最浮躁最不知道怎么过的日子。

每一天里,牛刚就这样说服着自己的这颗要老未老的心。

然而没一天能把自己说服,哪怕一天吸完三包烟,也不行。

牛刚是在一个阴霾很重的日子,打开了微信上的附近的人,见谁的头像漂亮就点开加谁,并成功地加了五个同意加为好友的女人。牛刚把自己以前的动漫头像换了,换成了四十五岁那年照的一张最为满意的照片。蓝底碎花衣,奶白休闲裤,白色旅游鞋,宽边大墨镜,举起的手比画着“V”字,整个照片看起来,稳重中不失帅气,成熟中不失新潮。严格地说,这是枊青帮他照的,那时候,手机照相还不多,一次去郴州的莾山旅游,枊青借了别人的相机,以五指峰为背景,拍下了自己。过去十五年了,牛刚没用今天六十岁的头像,牛刚想的什么,不言自明。

牛刚跟她们聊。天南地北地聊,海阔天空地聊,想怎么聊就怎么聊,聊家庭,聊社会,聊工作,聊生活,聊薪水,聊健康,聊结婚,聊离婚……最后,与一个“半城繁华半城伤”的女子,聊到了性,那是何等的推心置腹,都说人与人就应当将心比心,以心换心,心连着心,最后,心相通似的聊到了黄片,聊到了裸聊,聊到了开房,聊到了红包。牛刚从没这样激动过,从没这样喜悦过,至少与枊青分房分床以来,哑巴夫妻以来,谁是谁的谁以来,也再没有那档子事以来,牛刚欲望的火在无可奈何的状态下已基本熄灭,也已甘于熄灭。胸口,随时随地都好像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让他的高压超高,低压超低,依稀仿佛进入了垂暮之后,生命的最后一公里开始倒计时,双眼所见之事,双耳所听之事,统统的毫无生机毫无希望。甚至多个夜里,在有那档事的想法冒出来的时候,他恨不得用钳子把它钳掉,喂狗喂猪都行。可今天,这个“半城繁华半城伤”,轰轰隆隆地开进了他的心里,仿佛一台巨型碾压机,把他的过去碾压得一干二净。一茬一茬的新草,一茬一茬的新苗,蓬蓬勃勃地滋长出来,绿茵茵的一片,青葱葱的一片。一天,她发来了她的照片,从发来的照片看,顶多三十五六岁,比自己至少年轻二十岁以上,牛刚突然害怕了,他害怕自己的年龄会吓走她。牛刚只好如实相告,头像是他四十五岁时的头像,今年六十岁了,退休了,白发里面找黑发了。“半城繁华半城伤”发来了一串笑脸,然后说,英雄不问去处,男人不问年龄,谁在使用人民币的时候看过它的生产日期,酒是越老越香醇呢,不怕。至此,牛刚心头的火被彻底点燃。在一個下午,约定钟点,约定宾馆,牛刚发给了“半城繁华半城伤”一个约定红包,然后,摁给了她一个房间号。

可就在牛刚火急火燎时,理智悉数从脑门心蹦了出来。你就不怕艾滋病?你就不怕性病梅毒?你就不怕你正在干着活时突然冲进来几个蒙面大汉,吃你不吐骨头?牛刚非常快速地把脱了的衣服穿上了,把“半城繁华半城伤”弄了个一头雾水。当牛刚一二三四地说明原因,“半城繁华半城伤”笑了个满城玻璃满城落:你怕病你可以带套啊,你放心,哪一行都有最基本的操作规约,你约定的红包给够了,我们绝对不会敲诈。我看你的样子,应当好久好久没吃过肉了吧,怪可怜的样儿呢。牛刚经这么一说,就又放开了些,眼睛直勾勾盯着床上剥成一粒豆子似的“半城繁华半城伤”,只差口水没流下来,但最终他忍住了。就这样让我看你几眼吧,剩下的红包数额我会给你。“半城繁华半城伤”点了点头,她竟然第一次在性事上同情起了一个六十岁的要老未老的老头,感官的刺激,器官的享受,他真的很长很长时间没有了?他是没老婆了还是老婆不行了?又或者两个人感情不好?他不像是一个嫖客,更不像是一个坏人,心中眼底更像是有许多的委屈和无奈。也就看黄片一样地看了“半城繁华半城伤”不到两分钟,熊熊燃烧的牛刚冲进了浴室,他没有开热水,他把冷水花洒开到了最大,然后对准脑顶,任冷水瀑布般浇淋下来。如果说欣赏“半城繁华半城伤”时,他还是一枚火球,现在,冷水已把他浇成一坨黑炭。再从浴室里出来,他工工整整地穿好了衣裤,很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要扫给剩下的红包。“半城繁华半城伤”也已把衣裤完全穿好,她没有再要牛刚的红包,还把昨天的红包退了一百,说是有五十块钱打的够了,出门时,还不忘补了一句,这是我第一次同情一个嫖客。

嫖客,多么难听的称呼啊!我有老婆居然成嫖客了,这何理之有?牛刚趴在床上,稀里哗啦地哭,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那么,一个六十岁男人的哭呢?

也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哭不出眼泪了,反正,哭着哭着,他在床上睡了过去,再醒过来,已是一个非常清朗的早晨。他洗了脸,漱了口,整理好衣冠,然后,把加的那五个好友一个不留地删除了。

从宾馆出来,他忽然想起了他好像看过的一篇文章:六十岁以上老人为什么成了艾滋病性病的主力军?然后他又百度了一下:当前,在艾滋病的队伍中,老年人的占比呈逐年上升趋势。他庆幸自己迈进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

这一天,他没有回家,他去了那种满大街都能见的“成人用品店”,他用“半城繁华半城伤”没要的那四百块钱,买了个玩具。

日子继续一天天地过。

太阳继续东边出来西边落下。

“注意安全”继续在家门开的时候,由那个没出门的人送给出门的人。

“不准离婚”依然钢筋水泥浇注了一般,凝固在枊青和牛刚的心灵深处。

牛刚是在一个实在控制不了的晚上想厚脸皮去往枊青的卧室时,知道了她也在用玩具。他站在她的卧室门口,他扬起了手,想敲响她的门,他听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声音。原以为枊青梦话呢,再细听,分明还能听到一种器具发出的声音,他明白了,确认了。

牛刚没有再敲门进去。

第二天,桌子上吃饭的时候,牛刚还是把自己夜里听到的说了出来,感慨道:我们这是何苦呢?宁可相信玩具,而不相信彼此。宁可拥有玩具,而不拥有彼此。

枊青知道牛刚在说什么,回道:它没有思想,我可以任意指挥它,使用它,它不会给我不安全感,你以为我还对你放心吗?你以为这么多年我真的只是不想和你同房吗?早听人说,艾滋病性病防不胜防呢。所以,我只能在我们之间建一堵防火墙,防你防自己。你敢说,分房分床这么多年了,冷战热战这么多年了,你的行为里没出现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风流?我很能接受依然嘱咐我们的“注意安全,不要離婚”。当然,都有七情六欲,有时我也需要,这不是什么丑事。所以,我们只能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其实蛮好,习惯了更好。

牛刚想笑得甜美些,但扯出来的偏偏苦涩,跟枊青的话说:是的,其实蛮好,习惯了更好。但眼角滑出的一丝凄楚,好不让人心疼。

谁会在意呢?这样的一个特殊群体,宁可玩具也许真是不错的选择吧。

责任编辑/何为

作者简介:

罗海艳,发表作品百余万字,散见于《微型小说选刊》《杂文选刊》《黄河文学》《三湘都市报》《羊城晚报》《衡阳日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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