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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羊肚

2022-04-20杨启彦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佐料菜花羊肚

杨启彦

彝山老王村。村主任召开了专门会议说,离家三十多年的普金辉普老爹要回来看看家乡和乡亲。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说不定是他最后一次回乡了。接待工作必须做到圆满,不留瑕疵。普老爹特别提出,要品尝一下家乡的跳羊肚。厨师组的大贵、黑牛都是老手,只有菜花姑娘嫩一些,虽说她也去城里学过一阵厨师,但毕竟年轻。村主任说,这次她就不做主力了。

三位厨师听了村主任的部署,都有点打不起精神。跳羊肚太普通了。说白了它就是爆炒肚丝,不管是牛肚、羊肚、猪肚,先切成丝,猛火下锅,那肚丝在锅里像跳舞一样,肚丝就跳成了小圈圈,嚼起来脆生生、香喷喷。既然普老爹点了这个菜,也大意不得。村主任指定了第一操作手、第二操作手。菜花只是“技术顾问”,她心里真是有那么一点点情绪哟。

普老爹一行到了。老王村张灯结彩,山欢水笑。导游组、陪同组、彝歌组忙活起来了。大贵、黑牛、菜花三人开了会,确定了两个方案。

太阳躲到山后去了。男女老少集中到村史馆大院内。厚厚的青松毛铺上了,碗筷摆好了,只等开席。

大贵、黑牛、菜花三人,在厨房里囫囵吃了,严阵以待。这时,有人传令:准备。普老爹开始敬酒了,等他敬完酒落座,跳羊肚就上桌。炒早了,普老爹还忙不赢吃东西,气氛还没搞起来;炒晚了,恐普老爹喝高了,哪还能吃出什么味?三人听令毕,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还准备啥,不早准备好了吗?羊吃百草,胃很大,分两部分,在大胃的下部,还有一个小胃,碗口大小,叫千层肚。它里面是一层层的隔,像薄膜,像毛巾,也有人叫它毛肚。杀羊的人,翻内脏时一刀穿开,一层一层翻着抖掉羊粪,用水冲洗干净,剩下的事,就是厨师的了。做跳羊肚关键在刀工和火候。若用千层肚,肚丝切成如牙刷前端的小刷子,一片只留一排毛。技术嘛,火要猛,时间要短。时间长了就绵了,像嚼橡皮筋,在嘴里百转千回也磨不细;时间短了,又担心不熟。三人的会议结论如下:大贵负责第一炒,不满意,再由黑牛第二炒;常用的大葱佐料改用小香葱,更提味,起锅装盘后再撒在表面,这样就最大地保持了锅内的温度;谁做的,谁端出去,请普老爹点评。两个方案,最大的差别是,第二炒佐料增加了火腿丁。火腿丁要切成米粒大小。配方是三人一致同意才定下来的,万无一失。菜花只问了一句:“过去用过老火腿吗?”黑牛说,没有,这是创新。

这时又传令:开始。大贵、黑牛、菜花一激灵,跳将起来——三个人本来就是站着的,只是这时得令,全身愣是抖了几抖,每个毛孔都颤了三颤。大贵拎起千层肚,扔到案板上,刀光一闪,剖成两半。一串“笃笃笃笃”的音乐声响了起来。黑牛蹲下身,两把干竹片扔进了火堂。菜花把早准备好了的各种佐料一一挪了个遍——那些家什早一字摆在灶台上了,她做了一阵无用功。大贵把铁铲往油锅里一伸,“磁”地冒起一串烟来。他手腕一抖,干辣椒飞入锅内,铁铲在锅内“叮叮”点了两下,左手一抄,羊肚飞入锅里,接着“唰唰唰唰”,所有的佐料,像一串小山鹊,飞入窝里。整个过程不到兩分钟。大贵像是弹了一曲彝家的老调子,绵软、清脆、热烈,让听的人一下子心也软了。大贵抬起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面带微笑,朝黑牛和菜花看过来。两人频频点头,轻轻地鼓起掌来。

大贵做了个深呼吸,端起跳羊肚,出了厨房。他恭恭敬敬地把盘子放在普老爹面前:“普老爹,尝尝我的手艺。”普老爹拈起一筷,送到了嘴里。大贵恭敬地问:“普老爹,请你说两句。”普老爹放下筷子,端起一碗酒,递给大贵,说:“非常不错,来,喝一碗。”成功了!大贵接过酒碗,咕咚咕咚,一气来了个碗朝天。这时,普老爹偏头对身边的村主任说:“小伙子真不错,不过,这味道和三十年前的,到底是不同了。”

第二炒很快完成。普老爹向前倾着身子闻了闻,夹起一筷,放到嘴巴里嚼着。大黑紧张地问:“普老爹,咋样?”普老爹点点头,又侧身对村主任说:“难道,咱们彝家的老味道,失传了?”

灶房里挤了不少人。村主任黑着脸,一言不发。兹事体大,村里的两把好手,都砸了锅。这时,菜花轻声道:“主任,要不,我来试试?”村主任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菜花看向大贵和黑牛。他俩你看我,我看你。菜花决断地说:“主任,就这么定了,我来。”村主任早没了脾气——只有她了。菜花问了一句:“三十年前,普老爹是啥时候离开咱老王村的?”村主任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中秋节过了就走了。”菜花问:“谁家有腊羊油,去拿一小块来。”马上有人飞奔去了。菜花问:“谁去地里拔一棵老火葱来?”有人说:“早开花了,吃不动了。”菜花一抬眼皮:“快去。”菜花问:“谁去树上薅一把花椒叶子来?”马上有人去了。大贵和黑牛听了她这一串指令,都摇了摇头。

菜花把另一个千层肚拿出来,翻看了一下,扔到砧板上,伸手就去拎菜刀。大贵说:“这个还没清洗呢。”菜花说:“大贵哥,干净了,不用再洗。”前面炒的那两只,先用麦面搓洗,再用大碱水搓洗,整得白生生、亮闪闪,而这一只,就只简单洗过,没沾着羊粪而已。菜花却说不洗了。只见她刀光一闪,一串银铃声绕梁而去,绕彝寨而去,在星空中徘徊。菜花接过腊羊油,却只斩下拇指大一小块。她又接过花椒叶,扔到砧板上,剁了几刀。大贵提醒说:“还没洗呢。”菜花说:“野地里刚采的,干净呢。”她又挑了几个干辣椒,递给黑牛:“黑牛哥,你把这个放在灶灰里炮好,揉碎。”黑牛接过辣椒,若有所思。这时,村主任又返回来了,问:“好了没?”菜花说:“马上。”厨房里还有不少人,气氛有些不一样。菜花下令:“加火。”她把腊羊油往锅里一丢,很快冒了烟。这点点油,似乎少了。大贵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在提醒。菜花没理他,翻入羊肚,叮叮叮叮几下,盐巴、花椒叶、火灰辣扔下锅,迅速铲入盘子里。这时,大贵、黑牛异口同声地说:“没熟透,再炒!”菜花平静地说:“得了。”菜花把盘子递给村主任,村主任一瞪眼:“你自己端。”

普老爹慢慢嚼着,没有说话,眼睛眯了起来。村主任紧张地看着他,普老爹嚼一下,他也空嚼一下,普老爹咽下了,他也咽下了。普老爹端起酒碗,村主任也端起酒碗。普老爹又拈了一筷跳羊肚塞进嘴里,端起酒碗,对村主任说:“老侄,这才是老家的跳羊肚啊。我明白了,你是在考察我对家乡味的记忆呢,我及格了。”

总结会上,菜花谦虚地说,我想,三十年前,哪有蚝油、老陈醋、嫩姜丝这些七七八八的佐料呢,还有,吃个跳羊肚多金贵呀,不会用面去反复搓洗几遍的。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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