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题
2022-04-20冯伟山
冯伟山
最后一匹舞马
八月初的一天,长安城兴庆宫里张灯结彩,勤政楼前的大院里更是打扫得一尘不染。微风拂来,院中的几棵大桂树轻轻摆动,摇落一地的馨香,把整个大院都熏醉了。院子里鼓乐齐鸣,笙歌乐舞。
唐玄宗坐在黄罗伞下,边品茶,边拈须望着不远处的一座木台频频点头。
大木台上铺着厚厚的红毡,上面数十匹马儿正在表演。这些马儿体格健壮,精神抖擞,都披着火红的锦绣服饰,脖子上挂着金铃,鬃毛上系着贵重的青玉,分几排均匀散开,在“倾杯乐”的节拍中尽情舞蹈。乐曲欢快悠扬,马儿或摇头晃脑,或伸蹄摆尾,动作整齐,如一团团火烧云在木台上晃动。
好!玄宗看得出神,忍不住大声喝彩。他身旁的安禄山更是看得两眼发直,如在梦中。直到周围的大臣们纷纷叫好,才把他从梦中惊醒。
一曲终。一个人在台前晃了一下手里的小红旗,喊道:恭祝吾皇寿诞康泰,万岁万万岁!马儿们立刻止了动作,前腿直伸,后腿弯曲蹲坐,马尾高扬,脑袋低垂,一副跪拜磕头的样子。
真神马也!赏御酒!玄宗眉开眼笑,高声说。
不一会儿,上来一些人,手捧精致的乳色瓷碗放到马的嘴边,马竟一下咬住碗沿衔在嘴里,静等倒酒。酒满,突然传来了“咚咚”的鼓点声。数十匹马一起仰头,碗里的酒徐徐倒入嘴中,点滴不漏。再一遍鼓点响起,马儿将瓷碗轻轻放到一边,又一次脑袋低垂谢恩。
这时,持旗的人把红旗换成了绿旗。他把旗一举,那些马齐刷刷站立起来,再次手舞足蹈。“倾杯乐”的曲调婉转如黄鹂鸣春,欢快似小河淌水,在勤政楼前萦绕不止。马儿们随着乐曲的急缓,随意变换着动作和速度。有的马不胜酒力,竟面色酡红,低头垂尾,舞动的节奏大变,在原地一个劲儿地转圈。那醉酒的憨态,惹人无限爱怜。马脖子上的金铃“叮当”作响,鬃毛上的青玉在红服饰的映衬下闪着幽幽的珠光,炫人眼目。
全场再次欢声雷动。
看玄宗高兴,宰相张说走到跟前,说我想为这些舞马赋诗一首,请吾皇恩准。
玄宗点头。
张说略一沉吟,高声诵道:
腕足徐行拜两膝,繁骄不进蹈千蹄。
髤髵奋鬣时蹲踏,鼓怒骧身忽上跻。
更有衔杯终宴曲,垂头掉尾醉如泥。
远听明君爱逸才,玉鞭金翅引龙媒。
不因兹白人间有,定是飞黄天上来。
众人纷纷喝彩,玄宗也高兴,把手轻轻一挥:马儿累了,让它们歇了去吧。
有人打了一声呼哨,马儿们立即掉头侧身,整齐地款款而去。
马儿刚回到马厩,就有专人拿了温热的湿毛巾来擦拭它们的全身,舒服极了。这时,小黑又一次想起了小白。那天,草原上的头人来了,还有几个马贩子和穿官服的人,后面跟着数百名持刀拿枪的官兵,他们突然包围了草原上的野马家族。见势不好,头马一声招呼,大家扶老携幼向草原深处狂奔。无奈,官兵们挥着套马杆和刀枪步步紧逼,包围圈越来越紧,除了少量突出重围,大多被截获生擒。这时,小黑疯了般朝身旁的几个官兵撞去。就在官兵纷纷倒地之时,他对小白说,快跑,跑得越远越好,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的。
终于,小黑他们被牢牢控制在一片草场上。那个穿官服的人哈哈大笑,说把这些马里面年轻精壮的都给老子送到京城!
小黑无奈地走着,边走边仔细留意路边的标记。这里是一棵大树,那里是一座别样的宅院,或者什么地方是一条弯曲的小河。他想,早晚有一天我会跑回草原的。
可现在,小黑后悔了,后悔没和小白一起来。尽管当年野马家族的被虏者,经历过艰苦的长途跋涉和皮鞭下训练的磨难,可毕竟苦尽甘来,活得还算滋润。
吾皇圣明啊!小黑在心里谢着玄宗,又想想小白,觉得对不起她。
这年,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突然造反,声势浩大,很快攻下了长安城。玄宗李隆基仓皇出逃。安禄山进城的第一天就想到了那些让他牵肠挂肚的舞马,传下命令,要好好善待。
安禄山喜欢舞马一点不逊于李隆基,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只要有空闲,他就看舞马的表演。一幫吹奏手腮帮子高高鼓起,随着“倾杯乐”的节拍,盛装的马儿们倾情出演,次次精彩,场场绝伦。安禄山兴奋得大呼小叫,就差喊舞马亲爹了。
可惜,两年后,安禄山被杀。
一日,大将田承嗣意外发现了安禄山都城马厩里的舞马,对部下说:怪了,这里怎么有这么多膘肥体壮的马呢?太可惜了!都给我赶走,补充到队伍里!
是夜,田承嗣和一帮将士在院子里喝酒,酒到兴处,让人找来一些乐手和舞女助兴。当“倾杯乐”的曲子响起,那些拴在不远处的舞马竟情不自禁地舞蹈起来。守兵吃惊不小,不知马儿们为何如此,吆喝着举鞭就打。马儿们疑惑不解,就更加卖力地舞动起来。谁知它们舞动得越厉害,鞭子就抽得越狠。听到嘈杂声,田承嗣也领人走了过来。这时的舞马在皮鞭的抽打下舞得更欢了。田承嗣见状,惊叫:妖精!这是妖精啊!快,给我杀,都给我杀了!霎时,刀光闪处,一匹匹舞马气绝而亡。
其他舞马见状,拼命挣脱缰绳,四散奔逃。此时的小黑,早就奔出了院子,顺着一条大街拼命向城外跑去。他听到了身后兄弟姐妹们凄惨的嘶鸣声,他知道他们再也回不了梦中的大草原了。他凭着记忆中那些模糊且清晰的路标,拼命地跑啊跑啊。
下雨了,他一个激灵,微微睁开了眼。眼前是一匹白色的雌马,嘴里正含着水一点点洒在他的嘴唇、额头和身上。雌马看他醒了,一脸兴奋,朝天“咴儿、咴儿”地叫着。他浑身酸痛,追寻着她的身影,看到了一片绿色的草原,无边无际,空旷而恣肆。
小黑,你是小黑吗?还认得我吗?他点了点头。
两匹马头抵着头,目光里满是温柔。
两棵甘蔗的人生
大黑的个头高过地垄时,他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兄弟小黑。小黑在地垄的另一侧,长得瘦瘦弱弱,个头也只有地垄的一半高。他挺了挺自己粗壮的腰身,说兄弟,你要加油啊。小黑脖子一梗,说放心吧,我会撵上你的!
其实,大黑和小黑是两棵甘蔗苗。下地之前,他俩本是同一根优质的黑皮甘蔗,后被主人割成了好几段做了种苗,种到了地垄里不同的地方。巧的是,大黑和小黑做了邻居。自此,这对亲兄弟就有了说不完的话。当聊到当年在主人的呵护下,众兄弟齐心协力长成一棵优质的甘蔗时,是多么开心。当看到主人在成堆的甘蔗中把自己挑出来做种苗时,又是多么兴奋。兄弟俩互相鼓励,一定好好生长,把自己良好的基因发挥到极致,做一棵最有用的甘蔗,让主人高兴。
经过几场雨水的滋润,甘蔗们一下长高了许多。特别是大黑,蹿得比谁都高,长得比谁都帅。他低头看着小黑,说兄弟,你怎么了?一样的土壤,一样的吃喝,你怎么就是长不壮呢?小黑抬头看了大黑一眼,又往四周看了看,旁边的甘蔗也都光鲜挺拔,一下感到了自卑。小声说,谁知道呢,哥,我可尽力了。说完,一脸的悲戚。大黑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不急,俗话说小伙子三十岁还蹿一蹿呢,何况你是少年。小黑勉强挤出了一点笑,点了点头。
眨眼就到了收获的季节,小黑依然瘦瘦的,个头不高,腰身居然也弯了。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只能被运进当地的糖厂,一股脑儿地榨糖或被主人砍倒拉回家喂猪了。想到这,小黑眼泪下来了。
不几天,主人带来了两辆大卡车和一帮打工的男女。很快,满地的甘蔗被分成了两个级别,又粗又直的被一根根挑出来,装上了绿色的卡车,运往北方的大城市。其余的统统打包装上了红色的卡车,直接运到当地的一家糖厂。这样,大黑和小黑就毫无悬念地被装到了不同的车上。临别,兄弟俩无限伤感,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在心里默默祝福着对方。
一天后的深夜,大黑被拉到了一座城市的水果批发市场。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偌大的露天市场上就聚集了不少商贩。主人有些兴奋,刚揭开车厢顶上的篷布准备开张,雨就滴滴答答落了下来。他愣神的工夫,雨瓢泼般倾泻而下。市场上的人一哄而散。这雨出奇的大,三天三夜才停。太阳一出,气温一下高了起来。一股水汽从车厢底部蒸腾而起,大黑感到了无比的闷热和憋气。
好半天,总算低价卖出了一些,主人抽着烟,一脸的夜色。这场大雨让遍布城乡的所有水果生意都受到了影响,出现了滞销。
好歹挨过一夜,司机非要卸货回家。主人无奈,刚领人爬上车顶,就放声大哭起來。原来一车的甘蔗被大雨浸泡,又闷了几天,很多出现了霉变的状况。主人清楚,自己一年的心血将付诸东流。最后,整车甘蔗被人用烂白菜的价格买走了。大黑的脑袋昏昏沉沉,肚子里也一阵阵恶心,主人是怎么走的,自己被人弄到了什么地方,竟一无所知。
大黑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白花花的太阳光。自己和一些还算健壮挺拔的弟兄们倚在一辆半旧的三轮车上,旁边的地上是一捆捆散发着霉味的甘蔗。一个中年妇女,边麻利地用刀削着一节节的甘蔗皮,边大声叫卖着。女人的生意特别好,削好皮的甘蔗刚装进方便袋就马上被顾客买走,地上不一会儿就堆满了霉变的甘蔗节和甘蔗皮。大黑这才明白,自己之所以还完整地戳在这里,得益于自己优良的品质。尽管风里雨里折腾了这么些天,自己还是做到了百病不侵。
不一会儿,大黑就被一个跟着妈妈从超市出来的小男孩盯上了。他抓起大黑舞动了两下,笑着说,妈,我要这根金箍棒。
等到家,大黑才知道这是一个富裕人家,小男孩更是掌上明珠。他很高兴,再次庆幸自己的价值得到了肯定。可一连好几天,小男孩并没有被大黑甘甜的汁水吸引,只是当作金箍棒玩耍,或者平端起来当枪朝着窗外瞄准。玩腻了,就把大黑倚在客厅的一角。当大黑周身被摩挲得更加光亮时,男孩的妈妈从超市买回来一袋红糖。红糖刚放到桌上,大黑的眼睛就亮了,这不是小黑兄弟吗?小黑也看到了大黑,激动不已,竟结结巴巴说出了“世界如此之小”的佳句。傍晚,男孩的爸爸也回家了,丰富的晚餐中就有新烙的红糖火烧。一家人吃得高兴,说这糖真好,不光甜,还有一点野草的清香呢。夜色中,小黑掩饰不住满肚子的兴奋,悄声说,哥,大家夸我呢,我这辈子也值了。大黑嗯了一声,伸出了大拇指。
又过了几天,男孩一家人出去旅游了。等回到家,男孩一眼就看到了墙角的大黑,兴奋地跑过去刚要拿,马上又把手缩回了。大黑的表皮竟然皱了,局部也有了霉变,更可怕的是破裂的甘蔗皮里竟有一只小青虫在蠕动。
不要动!这甘蔗有毒!男孩的妈妈看到了,边喊边迈了过来。她一把抓起大黑,就向楼下的垃圾箱走去。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