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重读之七
——力度与时间的游戏(下)
2022-04-19汪月含
文/ 汪月含
缓急重音
在讨论其他需要被强调的状况之前,先来谈谈上篇里提到的缓急重音(Agogic Accent)。缓急重音是一种力度与时间的处理方式,具有“拖延和拖拽感”的听觉效果。它在时间上通常带有一定程度的拉伸,被强调的音在原本的记谱时值之外,需要停留得更久一点儿。因此,它是一种存在于古典主义时期记谱与实际演奏不一致的例子。
丹尼尔·戈特洛布·蒂尔克曾这样表达,若要强调一个音,可以通过不同程度的重音来表示不同程度的重要性;还可以通过时间变化来表达强调——把需要强调的音时值稍稍延长。当然了,延长的程度也是各不相同的,它取决于强调程度、音符自身时值、所处和声位置。总规则就是,延长部分最多不能超过原有时值的一半,通常情况下,是那种不为人所察觉的拉长。
直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缓急重音依旧是音乐表演中不可或缺的元素。1804年,约翰·弗里德里希·舒伯特这样写道:“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那些被加重的音,时不时地也需要保留得久一点儿。”到了浪漫主义时期,这种处理方式更是贯穿始终。
本系列写到此处,我们不难发现,其实在时值这事上做改变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的,这种看似浪漫、自由的处理方式,并不是某一个时代的专属。
除了历史文献之外,古典主义时期早期钢琴的特性也需要被我们纳入思考范畴。或者反过来说,现代钢琴的特性必须被重新看待。本系列的第二篇对比过早期钢琴与现代钢琴的各种差异。早期钢琴的音量可变幅度比现代钢琴小很多,二者音色也不同,但单从音色变化的种类来讲,早期钢琴确实也要少于现代钢琴。但是,那时的音乐人同样在追求音乐的多样性,音乐里的对比与变化一点儿都不少。那么,当我们需要在早期钢琴上强调一些声音时,仅依靠力度变化产生对比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需要别的工具——“时间伸缩”。现在问题来了,当我们今天在现代钢琴上演奏古典主义时期的作品时,如果乐器的力度变化能力已经足以支持我们达到想要的对比度的话,我们是否还需要使用时间变化?
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可以使用时间变化。笔者认为,在了解了历史上音乐处理选择的多样性之后,演奏者可以做出任一选择——偏向过去或是偏向当下,都是合理的,因为这是思考之后的个人喜好选择。怕的是固执地认为只有一种选择,而其他处理方式都是错误的。
和声、音高、时值、切分四项内容在不同历史文献中被反复提及。它们既可以用普通重音达到强调目的,也可以通过缓急重音来实现。
和 声
下列特殊和声即使没有被标记重音记号,出现在弱拍位置,也需要被强调。
1.不协和音程与不协和和弦
它们不仅需要比协和和弦响,还要根据不协和程度有不同等级的强调。
1752年,约翰·约阿希姆·匡茨在《长笛演奏法》(On Playing the Flute)里,将不协和和弦分成了三档,并分别对应三种音量。
(1)Mezzo Forte:二度+四度、五度+大六度、小三度+大六度、小三度+小七度、大七度。
(2)Forte:二度+增四度、减五度+小六度。
(3)Fortissimo:增二度+增四度、小三度+增四度、减五度+大六度、增六度、减七度、二度+四度+大七度。
匡茨是以数字低音的方式记录和弦的。以下谱例也是数字低音记谱,数字为和弦中各音符与低音之间的音程度数。
例1 匡茨,数字低音记谱
同样,蒂尔克也为不协和和弦分出不同档次。
(1)程度深的不协和和弦,需要被特别强调。
例2 蒂尔克,数字低音记谱
(2)程度不太深的不协和和弦,音响相对中庸一些。
例3 蒂尔克,数字低音记谱
为什么不协和和弦与音程,需要比协和的更响?卡尔·菲利普·埃曼努埃尔·巴赫向我们说明了原因:不协和音是用来唤起情绪的,协和音则是平复它们的。
例4 卡尔·菲利普,数字低音记谱
2.突然的转调
3.阻碍终止
例5 蒂尔克
4.半 音
临时升降号和临时还原记号所标记出来的半音都需要被强调。
5.调外音
旋律声部中的所有调外音都需要被不同程度地强调,调内音相对弱。
音 高
明显区别于前后方音的极高或者极低的音值要特别强调。
例6 利奥波德·莫扎特
例7 蒂尔克
时 值
更长时值的音值要更多地强调,从利奥波德·莫扎特到车尔尼都赞同此观点。
例8 利奥波德·莫扎特,当长音和短音混在一起时,长音都需要被强调
匡茨也说到,当一组快速音符突然被长音打断时,这个长音必须特别地加重。
切 分
切分音就是改变原本的节拍重音规律,将强位和弱位交换。舒尔茨(J.A.P.Schulz)的谱例中不仅有切分音强调,还有别的类型。
例9 舒尔茨,画“+”的音需要强调
弹性节奏(Tempo Rubato)
1752年,卡尔·菲利普在书中写道:“绝大多数键盘乐作品都含有使用‘弹性节奏’处理的乐段。”在那个时代,“弹性节奏”的使用频率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要高得多。
上篇写到了1742年加利亚德(John Ernest Galliard)对“弹性节奏”一词的注解,简单来说就是,旋律声部做时间变化,伴奏声部节奏保持稳定。这和莫扎特1777年在信中写的一样:左手需要跟随准确的拍子演奏。仔细想想,他们所描述的“弹性节奏”,是不是和浪漫主义时期常用的“弹性节奏”不太一样?那“弹性节奏”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得从“弹性节奏”的历史讲起。
克莱夫·布朗(Clive Brown)将音乐中的时间变化分成了两类:第一类真切地改变了音乐速度(比如渐快渐慢、突快突慢),所以乐曲的整体长度会产生变化;第二类保持基本大拍不变,但某些音符的时值可以重新分配,所以乐曲的整体长度并不会改变。在整个18世纪和19世纪初,大部分音乐人在没有标注速度变化术语的地方,都还是偏向于稳定的拍子,除非是幻想曲等特殊音乐体裁。这意味着第二类时间处理技术会大量出现,因为它是极其细腻的内部变化,并不会改变拍子的稳定性(第一类会改变)。“弹性节奏”这个词本身,早年可以同时指代上述两种类型,不过主要是指后者这种技术,因为后者使用频率更多;到了19世纪之后,它却越来越多地被用来指代第一类。这一变化随着音乐审美变化而产生。
古典主义时期的早期和中期,除了有限的速度改变之外,演奏者的伴奏声部需要保持在一个稳定的速度水平,旋律声部则可以有一些时间的重新分配,不需要完全按照记谱时值演奏。笔者认为,这种细腻的时间处理方式和上文的缓急重音有很多相同之处:时间总量和基本拍保持不变的情况下,某个音的时值增加了,其他音的时值就需要相应减少(浪漫主义时期在一个更大的乐句范围内,也许同样会“多退少补”,但是伴奏也会跟着旋律走,相比说来更为自由。而且对整体改速的接受度慢慢提高,也不要求卡准基本拍了)。
古典主义时期的这种“弹性节奏”,要求单个/单组的音或休止在被延长/缩短之后,立刻在紧挨着的下一个/组音把时间补回来。而且这种变化是很细微的,要做到几乎不被人察觉。如果过分到了拖速度或赶节奏的程度,那肯定就不对了。这种处理方式也常常会运用到反复乐段里。乐段第二遍演奏时,可以与第一次不一样,其中一种变化手段就是加“弹性节奏”。
速度变化
第一类所指的渐慢、渐快等,除了乐谱上的明确标记之外,演奏者也还是有自行改变速度的自由的,但要在合适的位置适当使用,切莫过度滥用。
卡尔·菲利普写道:“出于感情表达的目的,某些音符与休止需要在记谱时值之上再延伸出去” 。他以自己的作品《b小调符腾堡奏鸣曲》(Wq.49/6)为例,尽管在乐谱上并没有任何标示,但他在书中用文字明确解释了作品中对于渐快、渐慢的要求:“这里的八度旋律移调三次,与之相配的是左手始终快速的音符。每一组音内部可以演奏成逐步的适度的渐快,然后立刻转为渐慢。”
例10 卡尔·菲利普,《b 小调符腾堡奏鸣曲》,第二乐章,第40 至52 小节
此外,他还提醒读者,“在极富感情、热情洋溢的情绪时,演奏者要避免频繁和过分的渐慢,以免造成拖沓感”;还要尽力做到乐曲结尾速度与开头速度保持一致,虽然这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演奏者常常会纠缠于表达所有“细节的美”从而越弹越慢。
为了达到对比效果,卡尔·菲利普认为“同样的乐段第一次以大调出现,再出现为小调时”,“重复的小调可以演奏得更加宽广”。还有,“在进入一个情绪是悲伤、温柔,或阴沉的延长音之前,通常可以将速度稍稍拉宽一点儿”。
几十年后,蒂尔克对速度变化的分析更为详尽。可以渐快的地方:
1.当音乐进入愤怒、生气、暴怒等激动情绪时;
2.同样的动机,以更强有力的方式再次呈现时,比如音区更高;
3.平缓情绪突然被打断,开始演奏有活力的乐段;
4.当一个乐段需要引起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时。
可以渐慢的地方:
1.极其柔和的感觉,含情脉脉的情绪;
2.在某些延长音前,感觉精力被逐渐耗尽;
3.接近乐曲结束标有渐弱渐消失术语的位置;
4.引入式音型(Lead-in Figure),不一定非得是小音符,有时就是正常音符,只要是该功能即可。
可以突慢和突快的地方:
1.夹在两句活泼欢快的乐句或乐思之间的、那种温柔感人的乐句;
2.反之亦然。
“弹性节奏”,无论是本节讲述的第一类,还是上一节中说的第二类,最终也还是需要演奏者根据听觉来自行判断。作者在文献中记录下的每一条“规则”都只是建议,而不是必须遵守的制度。他们提供了音乐的可能性,但如果演奏者像做数学题一样将音乐套进每一条公式里,就违背初衷了。
音乐与语言
匡茨将音乐演奏者与演说者类比,说二者之间有很多共同点:“他们至少在准备过程与实现最终成果时,都有着共同的目标,就是希望能够完全抓住听众的心,能唤醒或保持听众的热情,能带领听众进入不同的情绪。”匡茨随后在书中写到,演讲者需要根据不同场合与演讲内容,来改变自己的语速、语调、强调词,同时还必须要保持吐字清晰、断句清晰等内容,这些和音乐是一样的。
蒂尔克同样以语言类比音乐,用朗读中的重读音节和停顿来解释音乐。蒂尔克写到,为了让听众能够更容易理解,朗读诗歌时需要重读某些单词或音节。他以“He lost his life not only his fortune”为例,重读和停顿的位置如果不一样,句子的意思就完全不同。在life后面添加逗号,句子的意思是“他不仅失去了财富,也失去了生命”;在not后面添加逗号,句子的意思是“他没有失去生命,只是失去了财富”。蒂尔克由此引申,音乐语言也一样,如果断句错误,句意可能不清晰甚至南辕北辙。他认为音乐也是有标点符号的,而且每处“标点符号”的间隔位置都需要断开,演奏者自行缩短标点前最后一个音的时长,并加上休止符。在不该断句的地方也不能随意添加休止符,就如同我们不会在一个词的中间停顿换气一样。
例11 蒂尔克,错误的断句
而该断句的时候要毫不犹豫地添加休止符,不然就像一口气连读了好几个句子一样。
例12 蒂尔克,前五小节是错的,后五小节是对的
上一句结束之后,蒂尔克对下一句的开始音也有详细分析。总体来说,他认为每句的第一个音(弱起还是轻的,从正拍第一个音算)需要比常规的节拍重音再稍稍重一点儿。具体音量要看前一句的终止式:完全终止后的下一句第一个音,要重于半终止后的下一句第一个音。这类由分句而产生的休止符,如果作曲家没有在记谱中详尽标示,那么就需要演奏者自行补上了。
和蒂尔克的休止符略有不同,舒尔茨认为,不仅可以用时间来分句——前句最后的音变短,后句第一个音要坚定地开始;还可以采用力度来分句——让声音沉下去,然后新句开始时再提上来。
《古典重读之六》对所有没有记号的音的演奏方法进行了宏观分析,从古典主义早期对断奏的偏爱,到古典主义晚期和浪漫主义时期对连奏的偏爱,这是时间线索;通过音乐速度与感情来判断采用“轻处理”还是“重处理”,这是情感因素。《古典重读之七》在此之上,通过对节拍、节奏、音高、和声、分句等元素的分析,为演奏者提供了音乐处理更加丰富的可能性。演奏者首先要能够在乐谱中找到那些藏在音符背后的特殊点,然后选用符合时代风格,并且听起来舒服的处理方式。若仔细分析起来,乐谱上的每一个音都一定可以找到演奏的提示,并且有理论的支持。研究古典主义时期的作品时,最初不妨像做题解谜一样,非常仔细地研究每一个音。等熟悉风格以后,再开始“做减法”,最终的音乐表现绝对不是套公式那样。
古典主义时期的记谱,如果说严谨,最终的演奏效果确实和记谱差别非常大,演奏者需要改变时值、力度,甚至还需要改音。但如果说它不严谨,我们确实也只是通过作曲家写下的零星记号,比如连线、休止,就能够判断语气。寻找音乐里“限制”与“自由”间的平衡度,权衡作者与演奏者自我之间的比重,先读懂乐谱最终再突破乐谱……结果的美好也许属于听众,但这练习中的快乐是演奏者的专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