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然台记
2022-04-17苏轼
〔宋〕苏轼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糟啜漓皆可以醉a,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覆b,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c,释舟楫之安d,而服车马之劳e;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f;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g,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h,日食杞菊i。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j,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廷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k,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l,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m。西望穆陵n,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o,犹有存者。北府潍水p,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q,取池鱼,酿秫酒r,瀹脱粟而食之s,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t,闻而赋之u,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苏轼文集编年笺注》卷一一)
注释:
a :吃。 糟:酒糟。 啜:饮。 醨(lí):淡酒。
b 眩乱:迷乱。 反覆:指悲喜忧乐变化无常。
c 钱塘:指今浙江杭州。 胶西:指密州,治所在今山东诸城。苏轼于熙宁七年(1074)由杭州通判移知密州。
d 释:放弃。
e 服:从事,适应。
f 采椽:栎木或柞木所制的椽子。这里指简陋的房屋。
g 比:连续。 登:丰收。
h 斋厨:指厨房。 索然:寂寞。这里指食物匮乏。
i 杞菊:枸杞和菊花。这里指野菜。
j 期(jī)年:一周年。
k 安丘、高密:相邻两县的名称,当时均属密州,今属山东。
l 马耳、常山:二山名,在密州城南。
m 卢敖:秦朝博士,燕人,秦始皇让其求仙药不得,逃到卢山。
n 穆陵:关名,在今山东临朐南大岘山上。春秋时为齐国南境。
o 师尚父:对姜太公吕尚的尊称。武王灭商后,吕尚被封于齐。 遗烈:功业。穆陵为齐地,吕尚封于齐,桓公霸于齐,故有此说。
p 潍水:即今潍河。韩信伐齐,楚使龙且率兵二十万救齐,两军夹河列阵。韩信夜壅潍水,后使人决壅,大败楚军,杀龙且。见《史记·淮阴侯列传》。下文的“淮阴”指淮阴侯韩信。
q 撷(xié):摘取。
r 秫(shú)酒:黄米酒。
s 瀹:煮。 脱粟:指去皮的糙米。
t 子由:即苏轼的弟弟苏辙,字子由。
u 闻而赋之:苏辙作有《超然臺赋》。
大意:
任何事物都有可观赏的地方。只要有可观赏的地方,就会使人快乐,不一定非要怪异、新奇、雄伟、瑰丽的景观。吃酒糟、喝薄酒,都可以使人醉倒,吃水果、蔬菜、草木,都可以使人饱腹。以此类推,我到哪里找不到快乐呢?
人们之所以要追求幸福,避开灾祸,是因为幸福可使人欢喜,而灾祸则使人悲伤。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而能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却是有限的。美好和丑恶的辨别常在心中斗争,舍弃和选取的抉择交替摆在眼前,那么能使人快乐的事就很少了,而令人悲哀的事就很多了,这叫作求祸避福。追求灾祸而躲避幸福,难道是人之常情吗?这是外物对人心有所蒙蔽的缘故啊!那些人局限在事物之中,而不能自由地驰骋在事物之外。事物本无大小之别,如果人拘泥于从事物的内部来观察,那么没有一物不是高大的。事物以高大的形象横在我们面前,我们常常会眼花缭乱而反复不定,就像在缝隙中看人争斗,又哪里能知道谁胜谁负呢?因此,美好和丑恶错杂相生,忧愁也就由此产生了,这不令人感到悲哀吗?
我从杭州调移到密州任知州,放弃了乘船的舒适快乐,而承受坐车骑马的劳累;放弃华美的住宅,而居住在粗木建造的屋舍里;远离杭州湖光山色的美景,行走在桑麻丛生的荒野。刚来的时候,庄稼连年歉收,盗贼到处都有,案件也多得不可胜数;而厨房里也是空荡无物,每天都以野菜充饥,人们自然猜度我会不快乐。可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后,面腴体丰,头发白的地方也一天天变黑了。我既喜欢这里风俗的淳朴,这里的官吏百姓也习惯了我的愚拙。于是,我在这里修整花园菜圃,打扫庭院屋宇,砍伐安丘、高密的树木,用来修补破败的房屋,以便勉强度日。在园子的北面,靠着城墙筑起的高台已经很旧了,我将其稍加整修,让它焕然一新。我时常和友人一起登台观览,在那里尽情游玩、抒情言志。从台上向南眺望,马耳山、常山时隐时现,有时似乎很近,有时似乎又很远,或许有隐士住在那里吧!台的东面就是卢山,是秦博士卢敖逃遁隐居的地方。从台上向西望去便是穆陵关,隐隐约约像一道城墙,姜太公、齐桓公的赫赫功业尚有留存。从高台北面俯视潍水,不禁慨叹万分,想起了淮阴侯韩信的赫赫战功,又哀叹他不得善终。这座台虽然高,但却非常安稳;台上居室幽深,却又明亮,冬暖夏凉。无论是雨落雪飞的早晨,还是风清月明的夜晚,我都会来到此台,朋友们也都会在这里与我相聚。我们采摘园子里的蔬菜,钓取池塘里的鲜鱼,酿高粱酒,煮糙米,大家一边吃一面赞叹:多么快乐的畅游啊!
这个时候,我的弟弟苏辙恰好在济南做官,他听说了这件事,便写了一篇赋,并且给这个高台取名为“超然”,用以说明我到哪里都会快乐的原因,大概就在于我的心能超乎事物之外吧!
【点评】
苏轼因反对王安石变法,为新党所不容,被排挤出朝廷,先任开封府推官,继任杭州通判。“三年不得代,以(苏)辙之在济南也,求为东州守”。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秋,苏轼由杭州通判调任密州知州。第二年,他便开始治园圃,洁庭宇,把园圃北面的一座旧台修葺一新。他的弟弟苏辙给这座台取名为“超然”。故此,苏轼写了这篇《超然台记》。
这篇文章以“乐”字贯穿全文,第一段从正面论述超然于物外的快乐。第二段是从反面论述不超然必会悲哀的道理。一正一反,相得益彰。第三段步入正题,叙述作者移守胶西时,面临“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斋厨索然”的局面,本应“不乐”;但他却能及时调整,待生活初安后,又治园修台,游而得乐,从而用具体的事实说明了超然于物外必得其乐的道理。最后一段作者交待了其弟苏辙为此台命名并作赋之事,同时点出“超然”二字,具有呼应文题之效。结句“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既照应开头,又与前文所说乐少悲多的人形成鲜明对照,以见这两种人不同的思想境界。
全文以无往不乐、随遇而安、超然物外为写作主旨,反映了作者知足常乐、超然达观的人生观。我们之所喜欢苏轼,除了他精彩的文字之外,还有其开阔的胸怀和乐观的处世态度。
(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