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新栽益四邻
2022-04-17罗慕赫
罗慕赫
春天,万物生长,生机勃发,是种树的好时节。古人重视植树造林,留下了许多饶有趣味的故事,并给予树深刻的历史文化内涵。
有一回,孟子向梁惠王阐释怎样才能实现他所说的“王道”:“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在许多场合不厌其烦地宣传这一理想,在他看来,一个社会稳定的基础首先在于百姓能够实现温饱,在此基础上再倡导仁义道德,则王道、仁政都触手可及,而要实现温饱,则离不开种树。
树木的种类千千万,但桑树却独获古人的青睐,桑叶为蚕提供了食物,从蚕茧中能抽出丝,再经巧手制作成丝绸流通于东西方。养蚕和缫丝都是中国人最先发明的,依靠这两门独家秘技,丝绸成为古代中国远销海外的代表性商品。除了桑叶,桑树的皮还可以用来造纸,桑葚还可以入药、酿酒。
正是因为桑树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而且对土壤的适应性也强,所以成为古人普遍种植的一种树,可以说桑树是古人经济生活的一根支柱。公元234年,诸葛亮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时,上书蜀国后主刘禅交代后事:“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家中有桑有田,足够子孙有衣穿、有饭吃,他不希望官府特殊对待其子孙,也不为子孙留下余财,以示自己的清廉。
无独有偶,三国时代吴国的李衡,留给子孙的财产也是树而非金银,与诸葛亮不同的是,他留下的是柑橘樹。李衡的夫人是一位贤内助,她不愿自己为官的丈夫将太多心思花在经营家业上,因此李衡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李衡了解妻子的一片苦心,但还是决定要留些东西给子孙,他派人到武陵郡龙阳县的沙洲上种了上千株柑橘树。临终前,李衡对子孙说他在龙阳这地方有“千头木奴”,不需要你们提供衣食就能活命,而且每年每个“木奴”还能给你们挣来一匹绢。子孙不解这“木奴”到底是什么,等到吴国末年,柑橘树成熟了,子孙才知这就是李衡所说的“木奴”,千株柑橘树带来了千匹绢的收入,足够李衡妻子和子孙过上优渥的日子。难能可贵的是,李衡妻子以此事继续教育子孙:“人患无德义,不患不富。若贵而能贫,方好耳。”不愁吃穿却仍能以简朴要求自己,这是何其高的境界。
值得一提的是,经科技史家的研究,“从文献记载看,最早对柑橘类植物进行驯化栽培的地区是中国”,屈原在《橘颂》中称赞柑橘树乃“后皇嘉树”,我国开始人工栽培柑橘的时间不晚于东周,大概在12世纪由阿拉伯人传入西方,在地理大发现的时代传播到了世界各地。因此,柑橘树也是中国人给世界的伟大贡献。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写过一首种柑橘树的诗《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
柳宗元写这首诗时,人生已经不得志多年了。公元805年,柳宗元参与“永贞革新”,因革新失败而被贬出京城,先是在永州生活了约十年,继而在更偏远的柳州度过了人生的最后时光。上面这首诗的第二联中运用了两个柑橘树的典故,那位“楚客”便是屈原,那位“荆州”便是李衡。柳宗元显然更钟爱屈原笔下的柑橘树,因为屈原赋予柑橘树“独立不迁”“秉德无私”的高贵品质,这也是逆境中的柳宗元对自己的期许。
柳宗元在柳州西北隅种下了柑橘树,在柳江边种下了柳树,他似乎有意用种树来排解心中的苦闷。他有一首《种柳戏题》:“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柳”与“留”谐音,古人送别时折柳相赠,柳树包含着相思的情愫。柳宗元担心的是他种下的柳树终有一天长成参天大树,而自己却没有值得称道的政绩流传后世。柳宗元其实多虑了,他在柳州释放奴婢、植树造林等举动,让柳州人怀念千年。
清代董邦达绘《苏堤春晓》(局部)
古代的地方官员多有植树造林之举,此举不仅能给百姓带来经济收益,也有美化环境、修复生态的意义。白居易在杭州任刺史时,疏浚西湖,筑白沙堤,堤上种的树正是柳树,据说白居易在杭州的治理以简易为原则,“贫民有犯法者,于西湖种树几株;富民有赎罪者,令于西湖开葑田数亩”,多年之后,“湖葑尽拓,树木成阴”。
古代官府鼓励百姓种树,有的朝代还会将种树多寡定为判断地方官施政成绩的标准之一。宋代的法令汇编《庆元条法事类》卷四十九提到,“诸县丞任满,任内种植林木滋茂,依格推赏”,与此同时“诸县丞任满,任内种植林木亏三分,降半年名次;五分,降一半;八分,降一资”,这里涉及十分复杂的宋代考课制度,用较为简便的话来解释,宋代官员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积考得资,依资叙阶”,考核成果会成为资历的一部分,按照资历的长短升官阶,如果考核成绩不佳,会受到降半年、一年或更长时间名次的处分,这样在资历排名上就落后于别人了。
《庆元条法事类》还禁止百姓随意砍树,其中提到自家栽种的桑树、柘树如果不是因为朽坏或受到灾害而损坏是不能砍伐的,否则要“杖六十”。如果因为与他人产生矛盾而砍伐对方所种的桑树、柘树,按照砍伐数量多少而予以不同程度的处罚,“积满五尺,徒一年;一功,徒一年半”,所谓“一功”指的是“于木身去地一尺,围量积满四十二尺为一功”。
中国人对天地万物饱含深情,对于树也不例外,我们赋予一些树以特殊的含义与感情:三国时代的名医董奉治病不收钱,只要求病愈的人在山上种杏树,久而久之,山上长成了一片杏林,今天我们还用“杏林春暖”这个词来赞誉医德高尚、医技高超的医生。明朝散文家归有光,在那篇感人至深的《项脊轩志》中追忆“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枇杷树象征着伉俪情深、家庭美满,也与无法追回的逝水年华联系在一起。
中国人不仅与树有着深厚的感情,而且从种树的过程中悟出了一些道理。
北魏的贾思勰编写了一部农书《齐民要术》,这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完整的农书,里面介绍了不少种树的知识。作者在序言中讲了一个种树的故事,包含了深刻的道理。这个故事说西汉有一个叫樊重的人,他想要做一些实用器物,先去种了梓树、漆树,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为什么不直接制造器物而要先种树呢,这样太笨拙了,但樊重还是坚持种树,过了几年终有收获,梓树、漆树都派上了用场,倒是当初笑他笨拙的人,这时向他讨要木材和漆料。贾思勰由这个故事来印证“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的道理。
树木的生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细心持续养护,需要耐心等待收获,做大事也是如此,要有长远的眼光,要提早规划、早做准备。春秋时代齐国的管仲深知这一道理,早在贾思勰之前,他已认识到“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人才难得,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培养与教育。他还看到虽然教育人才要花费的时间比种树、种谷长得多,但得到的回报也大得多,种谷只能“一树一获”,种树可以“一树十获”,但培养人才却能“一树百获”。倘若精心培养人才、适才所用,则一国必将强大,用管仲的话说这是“唯王之门”。
中国人也从种树的过程中悟出了尊重自然规律的道理。那位在柳州种下柳树、柑橘树的柳宗元,是一位真正懂得种树之道的人。他的名作《种树郭橐驼传》是一篇深刻的寓言,郭橐驼是长安郊外一个种树能手,他种的树高大挺拔、结果丰硕,经他移种的树没有不成活的。别人向他请教种树的秘方,他明白表示自己并没有秘方,只不过是“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即尊重树木的生长规律,不过多干预。他提到有一类种树的人,早上去看看树,晚上去摸摸树,甚至掐破树皮来看树是死是活,摇晃树干来看树是不是种稳了,这都不是爱树,而是害了树。柳宗元由此想到,种树种得好必须尊重自然规律,人世间的许多事情要处理好,也要尊重规律。
在中国人看来,人和包括树在内的自然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人如何待树,树也会以相应的方式待人。春天,我们种下一苗新绿,期待一片綠荫。
(选自《中国纪检监察报》2022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