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文到人文:海侵地区湖泊景观营建智慧研究
——以杭州西湖与宁波月湖为例
2022-04-14孙亮何依
孙 亮 何 依
我国东南沿海历史上曾至少出现过5次海侵现象,最近一次全新世卷转虫海侵时,浙东地区杭嘉湖平原、宁绍平原几乎全是一片浅海[1]。直至春秋中期,平原地区的海水才基本退尽[2]。受咸潮侵灌影响,江河、土壤尽皆斥卤,既无法饮用也无法耕种。地域开发和聚落发展都依赖水利工程建设,以解决生活生产用水难题。杭州西湖、宁波月湖的产生均有赖于此,前者在潟湖基础上演变而来,后者则由人工开凿而成①。今天的杭州西湖与宁波月湖早已成为享誉古今、闻名中外的城市湖泊。不只因为其秀美的山水景色,更因为其丰厚的文化积淀。杭州西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精英的精神家园,是中国历史最久、影响最大的文化名湖[3],并在2011年顺利成为世界遗产。宁波月湖则在明清之际是浙东学术的摇篮,素有“浙东邹鲁”之称,今天也依然是宁波月湖历史文化街区的核心组成部分。
从起于水文到盛于人文的演变过程中,杭州西湖与宁波月湖在水利工程建设、公共园林塑造、人文教化提升三个方面的营建思路和方法,具有诸多共同之处。这些历史经验正是杭州西湖与宁波月湖得以千年不衰的原因所在,饱含古人应对水环境难题的营建智慧。
1 水利工程建设,内外关联一体
杭州与宁波均位于浙东入海江畔,每日2次的潮汐运动,使2座古城饱受海潮倒灌之苦。钱塘江大潮“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为摧”②之势猛,更是天下闻名的奇观。面对海侵与海潮的共同影响,区域水环境咸淡交织的问题更加严峻。杭州古城、宁波古城的建设发展,不仅与两个湖泊的水利建设密不可分,甚至需要区域尺度水利系统的协同支撑。
1.1 湖城关联共生,蓄淡清淤
西湖早期原是一片浅浅的海湾,东汉时期地方官员华信组织民众在今杭州宝石山到万松岭一带修筑海塘[4]。海湾由此转变为潟湖,并在山川溪水汇聚之下最终成为容蓄淡水的天然湖泊。隋唐时期,伴随杭州古城的快速发展,西湖自然成为城市水源地以解咸水之苦。最早的引水工程见之于唐代(公元766—779年)杭州刺史李泌在城西北沿湖一带开凿的六井:相国井、西井、方井、白龟池、小方井与金牛池[5]。唐穆宗时,谪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为进一步解决用水难题,在今钱塘门至武林门一带兴筑堤坝、扩容蓄水。杭州西湖由此成为一个人工水利湖泊,与城市之间形成生态意义上的一体化关系,深刻改变了湖城双方的历史命运。一方面,西湖以其充沛的淡水供应城市发展所需。城内逐渐形成系统的塘河水系,湖内淡水经东岸钱塘闸、涌金闸、清波闸三处水口与水系相通浸灌全城(图1)。得益于西湖淡水的生态保障,杭州得以在咸淡交织的水文困境中不断发展,直至今天成为国际知名城市;另一方面,杭州以其持续的人工水利干预,通过清淤除葑浚治措施(表1),有效遏制了西湖因泥沙淤积而逐渐沼泽化的自然湮废过程[6]。二者相互助益,关联共生。
图1 杭州西湖水系网络[8]
1.2 区域协同关联,蓄淡阻咸
宁波所在的三江口高地位于平原中心,既无天然潟湖可供利用,也无山川溪流稳定供水,始终受制于“水难蓄而善泄,岁小旱则池井皆竭”③的用水难题。636年(唐贞观十年),鄮县令王君照在三江口高地西南缘开凿修治小湖④,引鄞西广德湖水注入,方才初步奠定宁波城市发展的水生态基础。但是,伴随城市人口规模的不断扩大,新的“人—水”矛盾再次出现。一方面,土地垦殖拓展导致“与湖争地”现象越来越严重。小湖面积不断缩小,最终萎缩成后来的日湖和月湖;另一方面,广德湖因泥沙淤积逐渐沼泽化,“广德湖水枯不复入城”的情况时常发生,严重限制了宁波城市的持续发展。
面对这一水资源困境,古人从城乡整体视角出发,建构区域一体化的“引流—蓄淡—阻咸”水生态基础设施。833年(唐太和七年),鄮县令王元暐在今鄞江镇主持修建它山堰、开凿南塘河,引四明山樟溪之水,源源不断地注入日、月二湖。北宋政和年间,鄞西又先后修建中塘河、西塘河,引大雷山溪水入城内月湖,以替代废湖为田的广德湖[9]。鄞东南的前塘河、中塘河、后塘河建成之后,区域范围内形成“三江六塘河”的水利体系(图2)。平原周边的山间淡水得以持续、稳定地流入宁波城内,彻底结束了“时咸时淡”、“民渴于饮”的局面,也彻底解除了水资源短缺带来的城市发展规模限制。
图2 宁波三江六塘河水利体系
在区域水利体系的协同支撑下,以日、月二湖为源头的水系支脉逐渐向外延展,最终形成覆盖全城的“二湖一池四十河”水系网络[10](图3)。城内河湖水系经东渡门外的水喉、气喉、食喉,与城外江河水系相互连通。1259年(南宋开庆元年),制置使吴潜在月湖北部平桥下设立水则碑,作为区域水利系统水位测量的标尺,以统筹管理城池内外碶闸水利的启闭。区域一体化的水生态基础设施从此拥有了一体化的管理机制,在不同水文情况下协同或蓄淡阻咸、或泄洪排涝,灵活调控月湖水量,为宁波城市发展提供稳定的水生态环境。
图3 宁波府城水利[11]
2 公共园林塑造,工程景观并举
宋代,伴随商品经济的发展、门阀世族的瓦解,中国历史城市出现了娱乐性的文化形态、平民化的居民结构。满足大众游赏需求的公共园林建设,成为城市空间组织的一项制度化、常态化举措。以杭州西湖、宁波月湖为代表的水利湖泊,凭借山水形胜条件自然成为公共园林塑造的首选地。因此,水利工程与园林景观的融合,是为宋代湖泊治理的独特创造[12]。融合过程中,受水利功能需求影响,围堤、疏浚、制洪所形成的堤、岛、桥,构成了湖泊园林景观的基本要素[13]。
2.1 如诗如画,两堤三岛
杭州西湖水利工程的景观化始于唐、盛于宋,这一过程中白居易、苏轼两位治水能臣,以其文人独特的审美情趣赋予西湖水利工程如诗般景观意蕴。所谓“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⑤。取葑堆泥、白沙铺面、列植杨柳的长堤,恰恰是这诗意美景中的点睛之笔。至苏轼浚湖时,积葑草以为堤,纵贯南北以制内外湖之水。苏堤之上,不仅堤旁杂植花柳,而且堤中置有六桥,自南向北依次命名为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苏轼有诗云曰:“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⑥,水利堤坝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除白堤、苏堤之外,唐宋至明清的多任治水官员通过浚湖堆土先后在西湖之中造有湖心亭、小瀛洲、阮公墩3座景观岛,以效仿道家仙境蓬莱、瀛洲、方丈,最终形成“两堤三岛”的水利工程景观格局(表2,图4)。
表2 杭州西湖“两堤三岛”水利工程景观营建[12-13]
图4 西湖“两堤三岛”
南宋迁都杭州之后,西湖水利工程及园林景观营建不断完善。“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风光,不仅是京城百姓的游赏之地,也是皇室贵胄的风雅之所。一批批皇室画匠来此描摹湖光山色,通过赏画品题形成了南宋著名的“西湖十景”集称景观。这其中,苏堤春晓、断桥残雪、三潭印月、平湖秋月四处美景,均来自“两堤三岛”水利景观。可见,工程景观并举,既能保一方民生富庶,也能造一方山水秀美。
2.2 效法钱塘,两堤十洲
受杭州西湖景观化影响,宁波月湖在北宋时期也进行了一系列的水利工程景观营建(表3)。舒亶在《西湖记略》一文中就曾记载:“北宋嘉佑中,明州太守钱公辅,仿钱塘浚治西湖办法,筑堤植柳种花,并构筑‘憧憧’桥、廊,建造‘众乐亭’”。《众乐亭诗》⑦的序文中也有记载说:“众乐亭居南湖之中,南湖又居城之中。望之真方丈、瀛洲焉,以其近易至,四时胜赏,得以与民共之,民之游者,环观无穷而终日不厌”。可见此时的月湖早已不是单纯的水利工程设施,更是宁波府城官民共赏的游览胜地。至北宋元祐年间(1086年—1094年),明州太守刘淑和明州知事刘埕,又先后对月湖进行拓展浚治。疏浚过程中,利用葑草湖泥修筑增卑培薄二堤,并结合道家“三岛十洲”仙境传说,以积土广为洲,遍植四时花树,奠定了月湖“两堤十洲”的水利工程景观格局(图5)。至此,月湖园林景观营建基本得以完善,清代浙东史学家全祖望在《西湖十洲志》中就说:“鄞西湖之胜,至宋元祐间而极盛。”
表3 北宋时期宁波月湖水利工程景观营建活动[14]
3 人文教化提升,经史佛道荟萃
在水利湖泊向园林湖泊转变的同时,由于传统文化思想中儒家“以水比德”、佛家“以水悟禅”、道家“以水论道”的格物特征,湖域空间也成为四方名士荟萃之所——文人骚客来此赋诗写意,经史学者在此讲学授业,佛道僧众居此开坛布道。杭州西湖、宁波月湖由此进一步成为具有人文教化功能,孕育城市文化精神的一方圣地。
3.1 寺院林立,东南佛国
五代时,吴越钱氏立国杭州,以“信佛顺天”为国策,在70余年间兴建佛教寺院、宝塔、经幢、石像众多。据《咸淳临安志·寺观》记载,南宋末年杭州城内、城外创建时间确切的寺院共有398所,其中建于钱氏执政期间的有230所,可见杭州寺院“创于钱氏者十(有)五六”[15]。此时的杭州地区,早已是“寺院林立,宝塔遍布,梵音不绝,钟磬相继”⑧。因此,杭州自五代吴越开始,一直有“东南佛国”之称。
这些佛寺,除少数位于杭州城内,其余大部均藏身于西湖周边清幽雅静的山水景色中,以满足自身“净环境、净心性、净佛土”的修行需求。民国时,《西湖寺院题韵沿革考》一书曾有详细统计,西湖寺院累计有289所,它们或始创而嗣兴,或名存而迹异[16]。受西湖公共园林属性和湖城融合关系影响,这些佛寺天然地与杭州市民、市井生活保有紧密联系。既是遗世独立的佛门圣地,也是受众广泛的游憩空间,同样具有公共属性。今天,饱经历史风霜之后,西湖依然有14座佛寺隐然其中(表4),信众香火不断,游客络绎不绝。佛教文化依然于市肆热闹中,润物细无声。
表4 杭州西湖现有佛寺[17]
3.2 书院云集,浙东邹鲁
与杭州西湖相比,宁波月湖山水空间容量有限,虽也有诸多寺观庙宇,但无论数量规模还是文化影响,都远不及“佛国”气派。然而,一城之内紧邻府治、县治的区位条件,也赋予月湖更胜于西湖的入世便利。因此,众多经史大儒荟聚月湖,或开坛讲学传道授业解惑(表5),或著书立说探讨经世致用的学问。月湖因而在历史上素有“浙东邹鲁”的美名,成为宁波地方文化的摇篮。
表5 宁波月湖书院讲舍及讲学名士
月湖讲学之风始于北宋庆历年间,当时的鄞县县令王安石在月湖竹洲创办县学,并邀请明州“庆历五先生”杨适、杜醇、楼郁、王致、王说5位大儒前来讲学。之后,5人又各创书院广纳门生,教书育人30余载。其中,楼郁在竹洲建有“正议楼公讲舍”,培养出丰稷、袁毂、舒亶等多位著名学者。宋室南渡之后,月湖更是成为文人学者栖居的京畿后花园。先有乾道年间,“竹洲三先生”吕祖俭及沈焕、沈炳兄弟,在竹洲创办“沈端宪讲舍”。后有淳熙年间,“淳熙四先生”沈焕、杨简、袁燮、舒璘,同在月湖讲学。此时的月湖,“四桥游人如云,而木铎之声相闻”⑨,学风盛极一时。在此兴文重教之风的孕育下,宁波科举取士在南宋达到历史巅峰。既有“一门三宰相,四世两封王”的史氏宗族传奇,也有“满朝朱衣贵,尽是四明人”的地方佳话。至明清时期,月湖更是成为浙东学派的学术中心。其代表人物黄宗羲曾在月湖张家祠堂讲学,万斯同隐居月湖著书立说,全祖望则长期寓居竹洲并创建了“竹洲三先生书院”。即便今天,月湖竹洲也依然是宁波二中校址,兴文重教之风可谓一脉相承。
结语
借助水利工程、园林景观、人文教化3个方面的内容梳理,可以看到杭州西湖与宁波月湖在一个相似的海侵水文环境中,经历了一个相似的从水利湖泊到文化湖泊的发展建设历程。这其中,尽管具体营建措施、手法存在个中差异,但整体营建思路、策略是高度一致的。主要表现为两点:一是生态基础设施建设的整体思维,二是工程景观文化交融的系统思维。
生态基础设施的整体建设,就是从区域整体出发,构建水利工程、城乡聚落关联协同的水利体系,比如西湖与杭州的湖城内外一体,月湖与三江六塘河的城乡水利一体。古人这种整体思维,既能全面解决城乡聚落的用水难题,也能长久维持蓄淡阻咸的水利功能,因而在海侵地区湖泊营建中十分普遍。工程景观文化的系统交融,就是不以单纯的技术眼光看待水利工程,而是系统考虑蓄淡阻咸、游赏休憩、艺术审美、人文教化等多种人居生活需求,对水域空间进行综合赋能,促进水利湖泊向园林湖泊、文化湖泊转变。古人这种系统思维,来自于天人合一的生态哲学观,包含了应对城市系统复杂问题的高超智慧。
今天,城市水环境治理缺乏区域关联协同、与城市生活割裂、无视景观审美的情况不胜枚举。为根本解决这一问题,未来海绵城市建设不仅需要借助科学技术手段,加强城市雨洪管理,更需要发掘传承古人理水营建的整体思维和系统思维,在区域协同中进行局部优化、在综合赋能中推进水域治理,实现人、水、城和谐统一的海绵城市建设。
资料来源:
表1:作者绘制(整理自参考文献[5]、[7];
表2:作者绘制(整理自参考文献[12]、[13];表3,图5:作者绘制(整理自参考文献[14]);表4:参考文献[17];
表5:作者绘制;
图1:改绘自参考文献[8];
图2:改绘自Google地图;
图3:改绘自参考文献[11];
图4:引自https://www.997788.com/pr/detail_152_56704964.html。
注释
① 北宋舒亶《西湖引水记》:“鄞县南二里,有小湖,唐贞观中,令王君照修也。盖今里俗所谓细湖头者,乃其故处焉。湖废久矣,独其西隅尚存,今所谓西湖(即后来的日湖和月湖)是矣。”
② 元末明初叶颙杂言诗《浙江潮》。
③ (宋)张津.《乾道四明图经》卷一《水利》。
④ 北宋舒亶在《西湖引水记》一文中记载,“鄞县南二里有小湖,唐贞观中令王君照修也”。
⑤ (唐)白居易《钱塘湖春行》。
⑥ (宋)苏轼《轼在颍州与赵德麟同治西湖未成改扬州三月十》。
⑦ 宁波市天一阁明州碑廊所藏《众乐亭诗》。
⑧ [清]《西湖志·寺观》雍正年间浙江总督李卫主持修纂。
⑨ [清] 戴枚,张恕.鄞县志[G].国家图书馆馆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