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碳目标与演化经济学
2022-04-12张安华
摘 要 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目标历时约40年,涉及广泛,影响深远。正确筹划决策,顺利完成任务,是一个巨大挑战。实现双碳目标重在系统筹划,贵在群策群力,益在时序有度。借鉴演化经济学的方法与科学思维方式,助力双碳工作更好开展,当是有益之举。供给与需求,不是孤立的问题,而是系统性问题。实现双碳目标的关键是解决煤电问题,同时必须解决电力需求侧的问题。实现双碳目标是一项重大的集体性挑战,涉及人民群众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无疑需要集体性应对,并保证社会公平。在现有认知水平和科技能力的条件下,不能盲目地做超越时代超越能力的事情,在发展清洁能源方面,不能因为今天相对有限的技术而形成低效锁定,要为以后的更优选择留有余地。
关键词 双碳目标 碳减排 演化经济学 锁定效应 社会公平 清洁能源
作者简介:张安华,经济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研究员。
①贾根良:《演化经济学:21世纪经济学的主旋律》,《天津商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第1-5页。
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目标历时约40年,涉及广泛,影响深远。正确筹划决策、有效配置资源、顺利圆满地完成任务是一个巨大挑战。借鉴演化经济学的决策方法与科学思维方式,助力双碳工作更好开展,当是有益之举。
演化经济学(Evolutionary Economics)是用动态方法研究经济演化发展过程的经济学分支。它以达尔文主义为理论基础,认为人类社会从属于自然界,许多现象最终可以追溯到生物学基础上,将达尔文进化论的“变异、选择和遗传”机制转述为“创新、选择和扩散”机制,以此为基本分析框架,打通了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壁垒。演化经济学有别于传统经济学类型逻辑的思维方式,用总体逻辑思维解析问题,反映在统计学上即不认为大数定理和中心极限定理是获得绝对真理的方法,研究的重点是“因果动态过程”,而不是静止的横断面。演化经济学以适应行为代替理性行为、以有序结构代替均衡结构、以渐变代替静态不变,强调时间在经济演化中的重要性,重视惯例、新奇创新和对创新的模仿在经济演化中的作用,认为创新机制是多样性的重要生成机制,没有创新就无所谓演化,在理论上有一定的突破性意义。马克思是演化经济学的思想前驱,此后,具有演化思想的经济学源于凡勃伦,现代演化经济学则源于熊彼特和西蒙。①
实现双碳目标是一项非常复杂的社会经济演化活动,演化经济學可以提供一些有益的启示。这里不用演化经济学相关理论对某些问题进行证明,而是用演化经济学的思维逻辑谈一些关于实现双碳目标的认识。
一、总体逻辑思维与实现双碳目标的系统思维
演化理论是一种生命科学理论,源于达尔文生物进化论和拉马克遗传基因理论。演化经济学用总体逻辑思维方式看待和解析问题,将群体的行为过程视为一个动态系统,特定的问题必须在系统的性质、结构和互动等相关的概念体系中方可以阐释,反对“理性经济人”假设,吸收大量行为主义思想,注重人的本能和社会习惯、制度等的影响,认为经济政策的实施必须与自然环境、文化传承、国家政治体制以及非正式制度等相适应。如果出现了“系统性失灵”的问题,就应该用系统性方法解决。
系统性是一个比较平常的概念,实际应用却并不平常。例如关于碳减排,用系统的方法来看待这个问题的人并不多。不少人将视野局限在燃煤发电并对煤电企业深感不快,却不能用系统性思维分析煤电企业存在的合理性并正确看待煤电行业碳减排问题。
至少在21世纪初,我国已经开始控制新建煤电机组。先是“优化发展火电”,继而对煤电机组“上大压小”,然后是区域性的“限批”,再后来“大力调整电力产业结构,积极发展可再生清洁能源,用低碳绿色能源替代化石能源发电”。直到今天,在实现双碳目标的热潮中,不仅新建煤电机组极为受限,许多煤电企业的生存都成问题。经过近20年的努力,按照一般理解,煤电机组的增加应该受到了严格控制。然而实际情况是,我国煤电机组的装机容量由2010年的64亿千瓦上升到了2021年底的111亿千瓦,接近翻了一番。如果从2000年煤电装机容量19938万千瓦算起,到现在足足增长了5倍多。如果孤立地看待这个问题,会觉得无法理解,甚至会产生误解。未来几年,煤电机组还会增加,2025年煤电装机容量有可能达到12亿千瓦左右,由此误解就可能更大。
但是,如果能够系统地思考问题,联想到下面的一些信息,误解可能会豁然消除。我国的煤电机组从少到多一路发展壮大,体现出最基本的经济学问题——供给与需求。消费者(包括工业企业、第三产业、农业、居民等)为什么要为燃煤发电买单,因为要生产要生活。如果有关方面为了减少碳排放,在现有的情况下强行关掉5%的煤电机组,那么肯定是不行的。因为即使在现有情况下很多地方还出现了“电荒”现象。如2021年8月,华东、华中、南方3个区域电网和上海、江苏、浙江等12个省级电网用电量均创历史新高,各地先后出现限电停电现象。需求侧的问题不解决,供给侧的问题能解决吗?进一步说,电力需求侧的减碳潜力远比电力生产侧大得多,例如在提升用电效率、优化用电结构、变革能源利用方式、研发应用节能降耗技术等方面,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如果要解决煤电机组的达峰与减碳问题,应该同时处理好需求侧的问题。
电力行业是碳排放的重要领域,约占我国能源碳排放的40%,二氧化碳排放量为40亿吨左右。据有关方面测算,要顺利实现双碳目标,到2050年电力行业的碳排放量要降低至10亿吨以下。舒印彪、张丽英、张运洲等:《我国电力碳达峰、碳中和路径研究》,《中国工程科学》,2021年第6期,第1-14页。所以,抓好电力行业的碳减排工作意义重大,应该大力肯定和支持。但问题是,在这么高的碳排放量的基础上,要实现如此大幅度的下降,仅靠电力行业自身的努力能否完成目标?历史上,我国曾经多次下决心严控新建煤电机组,但每次都是由于电力需求的大幅增加而不得不放松限制。近年来,在各方的支持或监管下,电力行业一直在开展节能减排、提质增效、绿色转型等工作,已经淘汰了数亿千瓦的中小型煤电机组,对约95亿千瓦的煤电机组进行了超净排放改造。近10年来,全国供电标准煤耗累计下降235克/千瓦时,度电二氧化碳排放量累计下降约24克。客观地说,电力行业仍有碳减排的潜力可挖,但是也要承认,挖潜的空间越来越小。
既然我国煤电装机总量已经非常庞大,而实现双碳目标是硬指标,必须完成,那么为什么还要增加煤电机组?且不说我国要在2035年基本实现社会主義现代化等目标,仅举一个小例子,就可以让此疑惑迎刃而解。2021年,我国人均GDP是12551美元,如果要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在2035年实现人均GDP超20000美元的目标,达到中等发达国家的现期水平,那么未来几年我国的GDP年均增长率必须保持在48%以上。由此可知,经济要继续增长,人民要过上更好的生活,没有能源作为支撑肯定不行。我国的能源禀赋是缺油少气、煤炭相对较多,风电、光电等清洁能源正在以超常速度发展。但是,罗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截至2021年11月,2020—2021年我国火电发电量年均增长19%,风力发电量年均增长163%,太阳能发电量年均增长137%。2021年12月,火电发电量同比下降49%,风电同比增长301%,光电同比增长188%。2021年,全国规模以上工业发电量81122亿千瓦时,同比增长81%(数据源自国家统计局);全社会用电量83128亿千瓦时,同比增长103%(数据源自中国电力企业联合会)。电力需求增长继续超过供给增长。截至2021年底,我国煤电装机容量占总装机容量约48%,发电量占比约70%。目前,煤电仍然是我国的主力电源,必须靠煤电兜底守住底线,没有煤电的情况不可想象。如果要使情况尽量变得更好,就需要全体电力消费者把各自的事情做好,将电力需求侧的工作做得更好,控制电力需求的整体增长,早日完成煤电装机容量达峰的目标,这是解决煤电机组各种问题最硬的道理之一。
要实现双碳目标,解决煤电问题是关键,而要解决煤电问题,必须同时解决电力需求侧的问题。供给与需求,不是孤立的问题,而是系统性问题。在实现双碳目标的工作中,类似的系统性问题还有不少。
二、社会经济演化的原动力与实现双碳目标的集体应对
演化经济学认为,在社会经济演化中, 行为个体并不像基因那样毫无意识,缺乏能动性, 而是具有一定的认知能力, 能够有意识地进行选择,开展创造性活动。早期的演化经济学研究者认为, 创新活动主要是基于企业家等个体的判断力和领导力而开展的。后来有学者认为, 创新不只是个体的活动, 它通常出现在大群体的团队中, 而且呈现为惯例化的行为。学界对创新主体的判断,从个体转向组织,认为创新是一种集体合作创新,社会经济的演化是集体力量推动的结果,集体创新活动是社会经济演化的原动力。
从目前推进双碳目标的工作来看,各界关注的焦点主要集中在能源方面,尤其是煤电和清洁能源,此外还有交通减碳、绿色金融、碳交易市场建设等。概而言之,关注物的方面多,关注人的方面少;关注个别、少部分人的研究较多,关注集体性作用的研究较少;在激励各类行为主体积极发挥主动性、创造性,共同推进双碳目标方面着力更少。
实现双碳目标是一项重大的集体性挑战,涉及人民群众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无疑需要集体性应对,仅仅聚焦于少数行业企业、部门、地区和人员是无法完成双碳目标的。以碳交易为例,表面上看,碳交易是相关市场主体(主要是企业)相互转移减碳成本,似乎与碳市场之外其他人的关系不大;其实,碳市场中的所有博弈和排放权的转移,最终的成本承担者并不是参与碳交易的市场主体(企业),而是广大消费者。所以从经济逻辑上讲,如果没有广大消费者的积极参与,没有减碳成本的最终承担者,实现双碳目标是不可能的。
从另一个角度说,人们的社会传统、价值观念、认识水平等均会对相关政策的实施产生影响。演化经济学认为,各种较为稳定和保守的个体习惯、社会认知、消费习惯、生产惯例、文化传统等往往会形成抵制有关政策实施的系统性偏见。有关方面在调研中发现,有的市县对于碳达峰碳中和的中央决策仍不够了解,甚至对于由哪些部门来组织落实这一工作“心里没底”,既不组织学习,也不集体研究,对于碳达峰碳中和工作缺乏必要的思想准备和工作基础。有的地方还我行我素,逆势上马高耗能高污染项目。国家发改委近期发布的相关数据显示:全国9个省(区)上半年能耗强度不降反升,10个省上半年能耗强度降低率未达到进度要求;8个省(区)的能源消费总量控制为一级预警,5个省(区)的能源消费总量控制达二级预警。张蕾:《纠正“运动式”减碳,必须先立后破》,《光明日报》,2021年9月4日。有的地方还多次出现用能部门与相关执法人员发生严重矛盾等情况。这些情况的出现,有的是因为认识水平的问题(有些人缺少获得意义的能力),有的是因为道德水平的问题(恶意对待有意义的社会活动),有的是利益冲突所致。制定政策措施时,应该充分体现依靠人民群众集体应对双碳目标挑战的思想,对逆势投资建设违规项目者应该预先制定相应的处置措施,依法处理各种问题,如果这些问题是由公平等原因引起的,则应及时纠正并形成相应的工作机制。
在一项政策的实施过程中,公平是一个影响广泛且不可忽视的问题,也很容易诱发集体性矛盾。实现双碳目标本质上是一项道德活动,需要社会伦理和道德力量的支持。低碳化和绿色化需要道德化,而公平是碳道德的基础。亚里士多德认为公平是道德的首要条件。推进双碳目标,需要改变传统的经济增长方式,转向低碳高效的经济发展模式,这会引起不同群体之间的利益再分配,如果处理不当,很有可能产生集体性公平问题。一旦相关政策设计不合理,就可能导致“穷人补贴富人”的情形,比如碳排放量在地区之间的不合理分配有可能带来碳排放资源的错配问题。因此,“零碳共同富裕”是一个必须认真对待的重要理论与实践问题。李志青:《零碳发展须兼顾效率与公平》,《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9月15日。
在重大集体性挑战面前,集体的创造力是推动社会经济发展的原动力,应该紧紧依靠并充分调动各行为主体的积极性,集体应对。我们不仅要重视物的作用,更要重视人的作用,尤其要重视集体力量的作用。
三、时间的建设性作用与双碳目标的有序推进
演化经济学强调时间的重要性,凸显时间对社会经济系统的建设性作用,認为群体的状态变量和个体的策略变量都是基于特定的时间, 而且时间会对策略演变产生重大影响。系统各要素随时间的推移而改变,社会经济系统的历史演化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在任意的历史节点上,行为主体及其所处的环境都是上一个历史发展阶段的产物。任何个人或组织的当前行动,对未来的系统结构、状态及其所处环境都会产生相当程度的不可逆影响。
近期,主流媒体先后发文批评一些地方出现运动式“减碳”现象,将碳达峰变成“碳冲锋”“攀高峰”,“纷纷抢风口、蹭热度、追热点、炒概念,蜂拥而上,唯恐落伍,超出目前的发展阶段而采取不切实际的行动。”梅桂友:《先立后破 有序做好“减碳”工作》,《中国环境报》,2021年8月4日。一些高耗能、高排放的高碳产业超常发布本行业的碳中和目标,一些城市和社区提出超出本区域实际条件的碳中和方案,相互攀比双碳目标提前实现的时间。还有一些地区片面强调零碳方案、打造零碳社区、大搞零碳行动计划,将双碳目标短期化、简单化、极端化。这不仅是对双碳目标的严重误解,而且严重违背了制定双碳目标的初衷。这些都是典型的没有正确时间观念,忽视时间的建设性作用的非理性表现。
人类世界不仅是一个有智慧的社会系统,而且是一个不断进化发展的生态系统。人们解决问题的能力和科学选择策略的智慧,将来一定优于现在。在现有认知水平和科技能力的条件下,不要盲目地做超越时代超越能力的事情。例如在发展清洁能源方面,水力、风力、地热能、潮汐能、可燃冰等资源的经济可开发量是有限度的,以当前技术能力无法利用或者利用效率不理想的事不要勉强去做,不要因为今天相对有限的技术形成低效锁定。实现碳中和目标的进程长达40年,今天要为以后的更优选择留有余地。合理的资源利用规模要求有效的利用范围,宝贵的清洁能源若开发利用后没有产生正效应,就是对资源的浪费和破坏,就是实现双碳目标进程中的负能量。
时间是非常重要的资源,用好则益,误用则废,成事须合时宜,误时诸事难成。所以,实现双碳目标重在系统筹划,贵在群策群力,益在时序有度。正如2018年度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诺德豪斯(William D. Nordhaus)所强调的,人类应该设定“适中”而不是“激进”的碳减排进程,平衡选择一条适度的、足以兼顾经济增长速度和气候环境保护需要的低碳发展之路。李志青:《零碳发展须兼顾效率与公平》,《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9月15日。演化经济学提醒我们,任何个人或组织的当前行动,均会对未来产生相当程度的不可逆影响。
〔责任编辑:沈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