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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尚古思想探源

2022-04-07孙小为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上古陶渊明思想

孙小为

(山东大学文学院 山东济南 250100)

无论在哪个文化体系中,尚古都是必然存在的一种文化现象,陶渊明作为魏晋时期极为重要的一位诗人,具有突出的尚古倾向。他的尚古与惯常的文学复古多有不同,集中于对上古社会的怀想,并展现出今不如昔的喟叹与回到过去的愿望。这份追慕生发于社会现实,借力于诗人个性,最终成熟于陶渊明的社会构想,贯彻了他的整个人生轨迹及诗文创作历程。文章拟从陶渊明诗文的文本分析入手,具体剖析此思想的生发、成形及与诗人文学创作的关系。

一、陶渊明尚古思想的独特内涵

每个时代、个体的尚古取向都不尽相同,元白七言远溯乐府,茶陵派近追盛唐,他们的尚古主要体现在文学方面,偏向于诗文写作的复古,但陶渊明的尚古思想并没有仅仅停留在文学复古的层面,而是蕴含着更深层次的思想内涵。他的尚古思想影响了文学创作,更是对政治、社会、人伦的全面回溯——文学作品在其中更像是呈现媒介而非目的。

陶渊明在赠友人诗中感叹:“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1]陶诗中常常流露对三皇五帝时期的追慕,马璞亦言:“渊明一生心事,总在黄唐莫逮。”[2]《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一诗则阐说了更为具体的社会图景:“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东户季子为尧时诸侯,他治世之时“道上雁行而不拾遗,耕耨余粮栖诸亩首”[3],自给自足的生产模式、淳朴友善的社会氛围与知足常乐的人生状态,构成了这一时期的主要内容。同时,“余粮宿中田”一句在生产状况之外还体现了和谐互助的人际关系,这种上古时期淳朴真挚的交往模式为陶渊明所喜爱并践行,“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鼓腹而游”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社会现象,它并不仅是一种和乐的状态,更是强调了一种“不知”:“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不知所为、不知所之与“踶跂好知,争归于利”是相对的,是一种怀藏智慧而不用的状态。由此,不难发觉陶渊明对于上古人们政治、思想等方面天然地向往,而这也投射了他尚古思想的政治维度。在三皇五帝时期,“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4],生产力相对落后,没有形成明确的私有资产与阶级,政治统治也就处于一种比较松散的状态,与无为而治相类,“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泽惠于下,民众的政治参与情况亦十分自由、称心,这在《感士不遇赋》中有所呈现:

咨大块之受气,何斯人之独灵!禀神智以藏照,秉三五而垂名。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靡潜跃之非分,常傲然以称情。

或养蓄精神击壤自欢,或出世立命大济苍生,没有他方的干涉和纠杂,或仕或隐都遵从自然本心;隐者得以安其隐,而仕者得以申其志,不必潜玉当年或没世徒勤。陶渊明曾在《五柳先生传》中悠然自问:“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而葛天氏治世正是“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5]。这种理想化的朴素政治理念与原始和谐的社会人伦关系、知足藏智的思想状况一起,共同组成了陶渊明尚古思想的基本内涵。

二、陶渊明尚古思想的形成原因:外流而内定

经过上文的梳理,不难发现陶渊明尚古思想的基本内涵几乎是现实大环境的对立面,是面对“真风告逝,大伪斯兴”世界的一首反调。他很少掩饰对社会现实的不满,最直接的体现便是《感士不遇赋》:

夫履信思顺,生人之善行;抱朴守静,君子之笃素。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怀正志道之士,或潜玉于当年;洁己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故夷皓有安归之叹,三闾发已矣之哀。……世流浪而遂徂,物群分以相形。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山嶷嶷而怀影,川汪汪而藏声。望轩唐而永叹,甘贫贱以辞荣。淳源汨以长分,美恶作以异途。

龚斌有言:“《感士不遇赋》集中表现了他的社会审美观。”[6]世情流迁改变,真风一去不返,清廉谦逊不再而巧取仕进正兴;人们也分化成种种特性不同的群体,善恶美丑进一步区分、强化,种种纷争随之而起。政治法律收束而统治加强,达人志士隐匿于山林独善其身。东晋纷乱而陶渊明所处时代尤甚,外部的政权分裂自不必说,统治系统内部也乱象频出,战乱的大背景带来社会秩序的凋敝,使诗人发出“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的喟叹。这种纷乱带来的是诗人对“流”“分”的不满和对“定”的怀念。“外流与内定”是外部环境的流分与诗人内在性格、思想取向的安定。陶诗中曾数次谈到这个问题,《扇上画赞》言“三五道邈,淳风日尽。九流参差,互相推陨。形逐物迁,心无常准”,以孔子之后弟子各成一家暗喻当下思想流派的纷杂,痛心由此导致的人心难定、随波逐流。

思想的流分使判断标准多元,以至于极端情况下的是非难论:“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进一步说,陶渊明认为“分”几乎是一切乱象的源头,“世流浪而遂徂,物群分以相形”,阶级的分化使人民出现不平等与战争,思想的分化使诸家各持一说、争鸣遂起。与之相对,陶渊明对于上古时期浑融统一的社会、思想状态的向往也就逐渐浮现了。

研究者在谈到陶渊明的社会发展阶段观念时,常常将之分为三皇五帝和“真风告逝”以后直至魏晋两个阶段,魏正申进一步提出第二个阶段产生的根本原因即“物群分以相形”[7]。此说是很有见地的。从陶公诗文中不难看出其对这两个阶段截然相反的态度,“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而“物群分以相形”正是代表着生产力逐渐提高之下人群的分化与阶级的强化。因此,在陶渊明对社会发展阶段有了评判,又对阶级等社会发展的产物有一定认知之后,他可能意识到了随着社会生产水平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延续,未来的发展趋向很难是回溯上古的浑融归一,而是进一步的“分”与“流”。所以他没有寄希望于未来,而是转头追慕遥远的过去。《陶渊明探稿》中说陶公认为现实政治腐朽到无法补救,只有消亡,但消亡之后呢?废墟上重建的只是更强力、更统一的阶级社会,梦中那个“靡潜跃之非分,常傲然以称情”的时代是真真切切一去不复返了。

与“外流”相对,陶渊明的内在性格的“定”也是其尚古思想成形的重要因素。陶渊明的人生经历了短短的三次仕任,尽管也有总角闻道建功立业的猛志,却最终没能“淈其泥而扬其波”,反而在四十余岁时终于心灰意冷,写了一首《归去来兮辞》就彻底辞官归去。他在序言中不无惆怅地写道:“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面对社会的“流”,个人的“定”更显得无处安放,身处时代这条奔涌向前的河流之中,陶渊明的“定”使其不能随波逐流,而那份终究不离人事人情的温情又让他难以完全跳出去通脱,最后只能后退。

在此之外,陶渊明所接受的前代及同时代思想亦是他尚古的重要推动力,老子以无为真的审美及小国寡民的社会构想“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阮籍“盖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8]的理念,嵇康在《太师箴》《难自然好学论》中呈现的对现实的痛斥与对上古的追慕,鲍敬言的无君论等,这些与外流内定的根本原因一起,最终将陶渊明推向了那个怡然自乐的上古社会。

三、追慕、实践与最终构想

(一)追慕与实践:为官和躬耕的选择

陶渊明的尚古思想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即追慕、实践与最终构想,从“慨然念黄虞”的追慕到为官和躬耕的实践,再到“桃花源”理想社会的构建。追慕前文已有论说,为官与躬耕则值得进一步玩味。为官是一次失败的实践,陶渊明少时“游好在六经”,有济世之念却最终发觉在当下社会大环境下出仕“深愧平生之志”,这迫使他开始思考自己心中真正的向往,进而转向“躬耕”这一新的实践,所谓“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而躬耕陇亩也就构成了他尚古思想的重要一环,这是对上古时期生活方式的无限贴近,是联系陶渊明与所追慕时代的最紧密纽带。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从事孔子鄙薄的农事,是符合上古自给自足的生活理念的。同时,躬耕陇亩不只是物质获得方式的改变,它亦带来了新的生活状态和人伦关系。与为官的桎梏相比,劳作给予了陶渊明更多的自由和真意,他的《和郭主簿》其一可谓是对这种生活极恰当的写照: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刘履《选诗补注》言:“此诗虽因和人,而直写己怀。”[9]舍弃了俸禄与复杂的社交关系,甘于面对微薄的田产,物质生活的满足也不过是“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这与“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10]的生活是大不一样的,呈现出诗人极低的物质需求。而这又与黄虞之时的“鼓腹而游”何其相像,吃饱肚子便悠游玩乐,没有再多的奢求与欲望。遥望白云怀古而深,是对上古社会的追想,又何尝不是因为此时生活的相像而产生的心交呢?苏轼评陶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一句时说:“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余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者。”[11]此语极确,抓住了陶渊明符合“古之耦耕植杖者”的一面,满足而自然,为鼓腹而耕作

富贵荣华的迫切需求在陶渊明身上似乎没有体现,他过着一种朴素古老的低需求生活,“陶然自得,未尝数数留意于外物”[12];甚至对刚需之外的物质有一定拒绝的味道,“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称用即好,不必再多。这样的需求状况让陶渊明处于一种与上古自给自足时代人民极为相似的生活状态,低需求以及由此带来的对生产力的低要求都让他很难热切地“向前看”。对上古时代的向往不仅吸引着陶渊明,也贴合着陶渊明,于是他的尚古,他的追慕也就自然而然了。

同时,陶渊明在归田时期也拥有了与官场同僚不同的人际关系,这份人际关系显然是以耕作实践为基础的:“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与官场追名逐利为本的人际交往不同,农家生活是邻里交往的底色,而相熟之后,素心人之间的交流更加的丰富,或随性而谈,或奇文共赏,《移居》便是最好的抒写: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

在和煦的春秋时节,与友人登高赋诗、归来饮酒,诸人保留一定的自我空间不必时时打扰,而在闲暇之时多有挂念,挂念便把酒言欢,虽不是“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的积极与热切,但这种亲密中带着尊重与疏离的状态反而更符合上古时期民众的交往状况。“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式的交往脱去了世俗地位的枷锁,只是从心而交游。陶公在最后也不忘说“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这种有把控的、踏实而稳定的生活与人伦正是他对于尚古思想最好的践行。

(二)最终构想:桃花源

陶渊明在晚年写出了境界奇妙的《桃花源记并诗》,其文记渔人入桃源之事,其诗则详述社会制度,虽然桃源人因避秦入桃源,但其社会状态显然是上古社会的投射。落英缤纷、怡然自乐的桃花源,是陶渊明对于上古社会的终极想象,亦是他理想社会的具体化。

正如上文所论说,躬耕确实是陶渊明尚古思想的重要实践,但其亦有难以避开的局限性。一方面,归隐于田园的生活只是让陶渊明体验了贴近上古社会的生活方式与人伦情感,却对社会的流分与沉疴无能为力,躬耕更像是对于现实政治的一种绥靖措施,始终无法真正消释陶渊明心中的隐痛。另一方面,归隐的生活也并不全然是田园牧歌式的愉快,自给自足只是美好的祈愿,在现实社会的大环境下,《咏贫士》《乞食》等诗便昭示了陶渊明时时罹受着饥寒交迫的苦难。陶渊明的耕作是十分认真的,他“晨兴理荒秽”“躬亲未曾替”,但最终还是常常寒馁交杂、披褐盼晨,甚至有时到了乞食填饥的地步。躬耕于田没能让陶渊明实现“鼓腹无所思”,他只能进一步的求索,但从为官到归隐,一退再退已经无处可去,现实无可寄托,陶渊明选择了后退与回溯。

在否定了“现在”与“未来”的基础上,陶渊明设想了一个美好的“从前”——他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勾勒出了一个真正的上古社会,也就是桃花源。

这是一个完美的幻梦,一个完整的社会蓝图,陶渊明在构建中消弭了政治与阶级的存在,使之还原到上古最初始的社会状态。从物质层面来说,“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桃源人有良田美池而不必受战乱、纷争与赋税的烦扰,耕种自足,不受饥寒之苦而人人可颐养天年;桃源人“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不关心社会的更新与迭代,不钻研思想的进步与流变,真正实现了鼓腹而游;而桃源人融洽的社会关系、热情友善的交往态度亦是陶渊明交友经验与理想交友观念的融合产物。

桃花源充溢着陶渊明式的田园审美,廖仲安曾说:“陶渊明在不经意之中,就把他田园诗中那些非常熟习的东西写入桃花源社会里面。”[13]他结合了自己躬耕于田的生活实践,辅以对上古社会的倾慕与想象,编织成就了一个符合自己社会理想的柔软幻梦。

这是陶渊明建立起的与现世完全对立的理想社会,其中人“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与陶公对不同社会阶段的态度相契合,桃源人未经历的正是“真风告逝”的汉魏时代,他们永远停留在了陶渊明尚古思想中最美好的上古时期,以这种状态世代延续地生存着。桃花源是对过去的追溯,是一种向后的回望,具有一定的不现实性,连世界的创建者本人都选择让最终去而复返的渔人“遂迷,不复得路”,流露出虚幻想象之外一份令人心痛的清醒;而与陶渊明所处的时代相比,它又如此的美好,是他尚古思想的集合体与最终想象。

四、余论:精神内核的交融

前文论述到陶公在流分现实中独特的低需求状态,而这种低需求也成为了他回溯上古的重要作用力。这种低需求与他一贯认同的“抱朴守静”的道家观念有关,更重要的还是因为陶渊明“质性自然”。关于陶公自然观的研究甚繁,在这里不必再赘说,他亲爱自然与自然朴真的生活状态,“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的现世实践,一个内有自然之性外则亲近自然的人,对浮浮红尘不甚热衷也于情理之中。

可以发现,陶渊明式的尚古是很难与“自然”分开的。他希望“民从之”“垂衣裳而治”的政治生活展现了社会政治层面统治者与民众的双向“自然”;构想中东户时代余粮宿田、鼓腹而游的社会生活展现了一种满足基本生活需求而不奢求的自然;而淳朴真挚的社交关系则体现了上古社会最初始的交往状态——不为特殊目的驱使、不为人与人的阶级地位名利状况所羁绊的自然。他对于“流分”的驳斥和对于“定”的肯定也体现了诗人回归质朴的自然观念,陶渊明的自然思想与尚古思想是浑融一体的,尚古与自然在陶公身上实现了精神内核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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