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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与秩序:口罩防疫的身体社会学探析

2022-04-07兰佳豪罗雯雨

关键词:社会学秩序口罩

兰佳豪,罗雯雨

综观当今社会学理论所发生的诸多“转向”①“转向”一词在当今国内社会学理论界的研究著作与综述中常被提及,它的出现不仅与理论体系本身的内在驱动有关,也与当今社会的一系列新近转型密切关联,详细解释可参见著作:文军《西方社会学:当代转向》。至于其中的身体转向,更多阐述可参见郑震《身体:当代西方社会理论的新视角》、王瑞鸿《身体社会学——当代社会学的理论转向》等论文。,身体社会学的当代发展之于整个社会学来讲,可谓是喜忧参半,它蕴含着触发理论范式革命的潜在巨能,却难以在既有的社会学范式之外自成一个比较完整独立的解释体系。这样的悖论不仅要在理论层面加以考究,而且还应与当下快速的经验流变结合起来,在新经验中探索身体社会学的困境与趋向。新型冠状病毒(COVID-19)的全球暴发与蔓延,将人们的身体拉回集体凝视与自我反思的观照之中,在这样不确定、不安全的风险环境下,口罩便成了大众化的身体防护物。但我们可以切身观察到,疫情威胁之下戴不戴口罩却呈现出了一个“社会学”式的问题,不仅表现出中西之别、民族之别,而且在身体所处的不同情境之中也展露出了口罩防疫的多样化面相。鉴于此,本文初步将身体社会学理论与这些鲜活的现实经验结合起来,通过对口罩防疫中的身体与秩序进行探析,为口罩防疫的差异化实践提供一项身体社会学的注解。本文强调,身体社会学在身体愈益成为问题的风险社会中应占据较为具显的理论空间。

一、身体的社会学:从隐到显

身体社会学是社会学当代发展中的一个新兴分支,其兴盛主要得益于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西方女性主义实践,同时社会学理论的多元导向也驱动着身体社会学逐渐从主流社会学理论的光晕之下展露而显,开始回应消费社会、信息社会和风险社会对人们的身体所提出的一系列现实问题。身体的社会学在理论史上经历了一个从隐匿到显现的过程,身体及其作用在社会学研究当中的权重逐渐增加,尤其是在当今极具流动性和反身性的社会,身体越来越成为分析人们如何感知社会、如何开展行动、怎样反思社会生活的一个基点。

(一)缺席的身体

人的身体在传统社会学中遭受了长久的忽视,缺席未显。在涂尔干、韦伯、马克思和齐美尔等经典社会学家看来,“身体”本身似乎已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身体不被视为独特、自为性的本体而存在,它顶多被视为一个宏大话题的形式载体。之于涂尔干和莫斯而言,身体只是社会意义的容器,是集体活动与意志的承载体器。涂尔干后期关于宗教社会学的著作中,把那些绘刻文化图腾的身体视为集体精神、身份与认同的可视摹本①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东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莫斯著作中的身体同样也是“过度社会化”的产物,他提出了“身体技术”②Mauss M,"Techniques of the Body",Economy and Society,1973,pp.70-88.这一概念,表明人们对所处社会结构中身体技术的习得是一个不断社会化的进程。但莫斯的论述中,身体技术的获致与运用抽离了具体的实践情境,贬斥了情感逻辑的涉入。概而言之,身体在涂尔干和莫斯的视域中表征为一个缺乏伸缩性的概念,仅仅是为着铭刻社会性而了无自我生气的再现“容器”。

马克思谈及了劳动实践中异化了的身体,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给劳动者的身体带来了扭曲的反作用。他视野中的身体主要是资本主义生产体系这一宏大叙事中象征劳动异化的形式载体而已,并无实质性的肉身内容。韦伯、齐美尔等饱含现代性忧思的社会学家意识到,身体在“现代性”社会学的解释框架中难以避免,尤其在触及现代性的弊病时。他们皆注意到了现代性与身体之间的关系,韦伯在社会理性化的背景下讨论了身体的受限与规制,齐美尔则更多从生命哲学的角度来探讨身体与社会文化形式之间的关联,尤其是大都市文化对现代人的身体的变革性影响。虽然他们三人对身体的分析多少进行了生物性与社会性之间的勾连,但这样的勾连并不明显,身体在他们的视域中大多时候还是作为隐匿存在的,偶尔仅作为一个话题来呈现。

身体是人存在的基础与体现,也是社会构成的重要前提。那么,社会学的发展为何长时间不待见人的身体?对身体境遇的解释,学界一个较为主流的观点是在社会学于笛卡尔主义的承继中来展开追问的,认为从西方哲学中分殊而来,强调理性主义的社会学,在学科伊始时期便接纳了笛卡尔思想遗产中的身体与心灵之对立观①身心二元的笛卡尔式分离,与西方社会的流行病史有着紧密的联系。早期关于身体的现代认知是由对大流行病的理解与应对中所塑造起来,十世纪至十七世纪期间的三大流行病(麻风、鼠疫和梅毒)导致的“身体失序”是笛卡尔式身心分离的主要催化剂。见Hatty S E,Hatty J,"The Disordered Body:Epidemic Disease and CulturalTransfrmation"一文。,突出心灵而贬抑身体。如此一来,对于身体的探讨在古典社会学那里被加以拒斥,在学科话语的压制下沦入沉默。但也有些学者对此看法进行了质疑与修正。如身体理论家布莱恩·特纳指出,现代哲学重新发现了笛卡尔主义中身体与心灵之间的互动论色彩,笛卡儿实则相信,在身体和心灵之间有一个密切的互动,而疾病就是这种互动失调的结果②Turner B S,"Regulating the Body",London:Routledge,1992,pp.1-67.。但他也强调,笛卡尔身心二元的分离框架为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专门化奠定了早期的重要基础,对身心的二元处理使得生命医学与社会科学得以获致各自的基础议题。

克里斯·希林则进一步说明,经典理论家们对于身体的社会学审视是以“缺席在场”这一不完整形式展开的③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页。,古典社会学展现出对于身体的双重思路:它有取舍地聚焦于人的具身体现(embodiment)中的某些面相,“缺席”的是作为考察对象、具备完整意涵而“活生生的”身体(lived body),而“在场”的则是作为话题呈现、隐曲指涉宏大叙事的身体。总之,不管是怎样的思路与争论,通过梳理社会学的相关文献,我们都可得出身体在古典的社会学当中饱受忽视这一结论,零星的只是一些碎片性、另指他物的论述。人的独特身体在传统社会学的视域中被降格为视野盲点,这样的选择性处理,毫无疑问将身体隐匿起来,变得常人能见而在理论中不可见了。

(二)凸显身体:现当代理论家的尝试

以帕森斯《社会行动的结构》为开端的现代社会学开启了一个宏大理论横行的时期,学界对理论与经验之间关系问题的反思活动以宏大理论的短暂胜利为标志。在结构功能主义者看来,身体是社会结构中行动环境的一部分,而不与行动者浑然一体,身体与行动之间因行动者的意志而产生了断裂,身体相对于行动意志来说是一种趋向外化的产物。他们的视野中往往呈现出身体缺席而行动在场的分裂图式。但自从结构功能主义式微,得益于一批晚近的社会理论家,身体开始在社会学中逐渐凸显出来。福柯、梅洛-庞蒂、戈夫曼、埃利亚斯、布迪厄和吉登斯等人为社会学中身体的凸显作出了相应的理论贡献,他们大都在结构与行动、文化、现象学等角度剖析了身体的多重可能。后继的特纳、弗兰克、奥尼尔及希林等人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身体理论的新近发展提供了颇具影响的助推力,他们主要致力于理论整合,为身体理论的中心化发展给予了一些分析框架。

限于篇幅,此处仅依集中阐述身体的著述年代来简单梳理从福柯到吉登斯等思想家的理论贡献。福柯的分析倾向于将身体视为话语范畴的产物,权力话语与规训系统对于身体具有极强的塑造性①Foulcout M,"Body Power",Gordan C(ed.),Michel Foucault:Power Knowledge,Brighton:Harvester,1980.。他关注到了生命政治中身体的某些具身表现,但由于人的主体性被抹杀,身体也就成了社会范畴的建构,具有“被动铭写性”②Shilling C,"The Body in Culture,Technology and Society",Sage Publications,2005,p.66.,身体的体验与意义由社会所生产、控制。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对于笛卡尔式身心分离观产生了巨大的冲击,通过对知觉的结构进行现象学批判③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他为身体的真正非二元论提供了一个哲学基础④汪民安、陈永国:《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45页。。埃利亚斯考察了文明进程中的身体变化⑤诺贝特·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王佩莉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主张宫廷社会中身体的文明化使得身体不断受制于社会化、理性化和个体化的三重逻辑,身体表达的方式与社会转型密切关联⑥诺贝特·埃利亚斯:《宫廷社会》,林荣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但埃利亚斯著述中的身体主要是定位于“前台区域”的身体,即呈现于公共视野的规制之中的身体,而对“后台”及前后台之间过渡情境中的身体表征少有笔墨。戈夫曼关注到了互动秩序中身体的重要性⑦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冯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以及后台中的身体具象,其拟剧论将人的肉身作为互动可能的一种资源,从而将身体的实践性、情境性和象征性特点挖掘出来。

布迪厄和吉登斯对于身体的探考主要在超越结构与行动二元对立的尝试之上展开,而且牵涉到高度现代性时期的认同问题。布迪厄主张,在商品化的强势逻辑之下,社会阶级位置、惯习和品位的相互关系培植出了特定的“身体资本”(physical capital)⑧Bourdieu P,"The Forms of Capital".Richardson J(Ed.),Handbook of Theory and Research for the Sociology of Education,New York:Greenwood,1986,pp.241-258.,这些资本又由身体所发出的不同姿势、谈吐和饮食运动所表现出来,并且可以参与资本之间的相互转换。通过赋予身体以符号价值与资源,身体资本的生产、传递及其转换不仅意味着人们之间不平等的再生产,而且还制造与强化身体拥有者的自我认同。吉登斯主张在高度现代性时期身体具有情境空间性,它既是行动与社会结构之间的中介,同时也是“行动中自我的中心”⑨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李康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121页。。“自我叙事的中心正是对于身体的关注”⑩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64页。,人的身体能动而持续地参与到了行动的反思性监控与自我构成的日常实践中来。现代性的反思性虽然使得身体越来越成为自我认同的核心要素,人们对身体的知识和控制力度愈益精细,但同时人们身体的界限及安全感也随之陷入崩溃的焦虑之中。

(三)新近的身体理论与二元困境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身体为主题的研究快速增多,且整合性的研究开始占据一定比例。但即便如此,对身体的研究仍然难以脱离生物主义和社会建构主义的决定论的二元陷阱,要么过于强调身体的社会塑造而忽视了身体的丰富内容,要么陷于生物还原倾向的泥沼而难以与社会文化结合。虽然不少当代理论家(布迪厄、吉登斯、特纳、弗兰克等)尝试超越这个二元困境,但尚未能找到一个比较契合的平衡点来加以突破①他们的研究虽然都将兼具生物性和社会性的身体凸显出来,但对身体的生物维度的探讨尚欠充分,对身体的完整意涵仍有所忽视。。如果说身体在传统社会学中的隐匿是由主流社会学范式与方法的贬抑,加上生命科学、医学与社会科学间的隔绝所为,那么当今身体的彰显又同时受到越来越多的不确定因素干扰,其中既有去中心化的、模糊生理边界的身体技术实践,也包括后现代理论多元发散的特性。

1.新近的身体理论

特纳就身体的秩序问题建构了分析框架,他的“身体秩序”理论将身体治理视为核心要素,探讨社会结构的稳定对身体所提出的要求。特纳从人口再生产、空间调控、欲望约束、外部表征四个维度出发,梳理了身体治理的各种控制模式以及对应的理论家学说和疾病体现②Turner B S,"The Body and Society",Sage Publications,2008,pp.81-100.。弗兰克则从肉身-行动的视角对特纳的理论框架进行了修正与扩充,对于肉身表现给予了更多关注。他聚焦于行动中身体运用的多种类型体系,依照欲望、控制、自我关联和他者联系四个维度概括出了四种身体(规训的、控制的、镜像的和交流的)运用类型及其对应的媒介和模板③Frank A,"For a Sociology of the Body:An Analytical Review",Featherstone M,Hepworth M,Turner B S(eds),The Body:Social Process and Cultural Theory,London:Sage,1991,pp.36-102.。总体来看,特纳和弗兰克的分析框架代表了身体研究的两种主要模式:一种是身体的结构模式,注重社会秩序与结构对身体的塑造与规束;另一种是身体的行动模式,关注人的行动问题,充分赋予身体以动能,彰显身体在日常生活中的使动性。但正如特纳的后续研究表明④Turner B S,"Regulating the Body",London:Routledge,1992,pp.1-67.,两个端点的理论并非隔岸禁绝,现实分析往往是混合两者的尝试,既注重行动中肉身的生物体验,又关切到社会结构中身体的表征问题。

随着生物技术的快速变革,人的身体成为不断被改造升级的对象,身体与技术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敏感尖锐,时常跨越现有伦理体系的边界,挑战人们对于自我身体的省思。奥尼尔将现代社会人们的身体分为世界身体、社会身体、政治身体、消费身体和医学身体五种形态⑤约翰·奥尼尔:《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张旭春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55页。,并从横向角度将身体分为生理身体和交往身体两种类型,其中交往身体是社会世界中个体与机构互动的基础工具与媒介,践行着社会的道德体伦理。希林则引入了历史维度,对古典的身体和现代的身体进行了重要区分,并归纳出当代社会主要的五种身体形态(工作态、运动态、音乐态、社会态和技术态),其中技术态的身体表明知识技术不断向内改变身体,并最终支配身体的内容与意义这一过程①克里斯·希林:《文化、技术与社会中的身体》,李康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唐·伊德提出了“技术身体”的概念以区别于生物身体和文化身体,他指出,支配性的技术对我们肉身的建构越来越深入,并与我们的身体和周遭世界之间形成了复杂关系②Ihde D,"Technology and the Lifeworld:From Garden to Earth",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0,p.89.。

2.身体的二元困境

回顾以往的研究可知,对于身体的分析大多围绕希林所言的自然主义(生物主义)和社会建构主义两条思路展开③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6页。。自然主义的身体观主张身体的生物基础,身体是社会构成的源泉;而社会建构的身体观强调身体是社会的产物,身体在一定程度上是被社会所约束、型塑和创造的。希林认为这两种身体观皆失偏颇,都将身体做简化处理了。自然主义和社会建构主义的二元困境,或前述身体分析的结构模式与行动模式之对立,加之不同理论取向对身体的各取所需,从学科内部撕裂着逐渐得以凸显的身体,“身体成了自说自话的东西”④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96页。。身体在得以彰显的同时,一种热闹纷呈的研究形式再次威胁着将完整的身体“隐匿”起来。

从传统社会学中的隐匿,到当代的逐渐凸显,虽然身体的著述已然颇丰,且取得长足进步,但身体在社会理论中的发展历程可谓“道阻”而又“蹒跚”。之所以“道阻”,缘于主流社会学理论与方法的排斥,以及学科间的分离隔断;之所以“蹒跚”,缘于身体的研究是一个比较棘手的难题,容易陷入生物主义和文化主义的决定论陷阱。此外,现今多样化的、去中心的、模糊边界的身体实践(如身体塑改、人机深度交互等技术应用)使得我们越来越难以对身体进行定义,身体的确定性及其意义逐渐崩溃。身体在常人和理论中皆已凸显,但如何在风险社会中把身体的完整性凸显得恰如其当,如何把肉身的生物体知和身体的社会建构很好地结合起来,对于身体社会学的理论发展和经验探析来说却是一项极为迫切的任务。本文正是基此因由,对大流行病下口罩防疫中身体的生物性与社会性维度进行初步的结合分析。

二、口罩:身体流动的技术物

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与蔓延,将口罩这一防护用品推向了大众视野,面对具备高传染性、人传人和变异性等特点的病毒威胁,口罩在疫情防控当中扮演起了保护身体的重要角色。口罩在防疫中作为技术物的直接作用,其广泛使用的确可以减少病毒的社区传播,特别是当戴口罩达到高度的社会遵从性时最为有效⑤MacIntyre C R,Chughtai A A,"Facemasks for the Prevention of Infection in Healthcare and Community Settings",Bmj,2015,pp.1-12.。疫情下的口罩不仅在物的实际功用上降低着交叉感染的风险,而且戴上口罩的身体还可表征疫情危机下的社会团结、建构即时规范等等方面的“符号”意义。

(一)理性安排下的肉身防护

现代口罩的诞生与其演化有着较为漫长的历史,如果说旧社会中几次大流行病涉入人类历史进程的改写,那么现代医学口罩的不断改进实则是现代性深入的一个伴生物。现代性的飙狂发扬,招致了诸多反身性的恶果,人类社会对自然的过度干预,技术-效率逻辑对生活世界的深度挤压,使得人们的身体不断暴露于各种危害健康的风险环境当中。现代临床医学早已通过佩戴口罩来抵御病人所携带的传染性病菌的侵入,随着多种形式风险威胁(空气污染、传染性病毒等)的频发和普遍化,现代医学口罩作为快捷而便宜的防护物,逐渐从医学领域风靡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来,成为抵御外在风险的基本物件。此次新冠肺炎疫情的流行使得越来越多的身体第一次接触到防护口罩,防护口罩在人们的口鼻与外界环境、与他人的身体之间树立起了一道道“安全阀门”。

作为公共危机下对身体的理性安排,身体的完整隔离与局部防护成为国际防控疫情的主流做法。口罩在新冠肺炎疫情中已被证明具备防控的有效性,通过佩戴口罩而抵御病毒,从而使得人们的肉身在一定程度上免于感染①Tso R V,Cowling B J,"Importance of Face Masks for COVID-19:A Call for Effective Public Education",Clinical Infectious Diseases,vol.71,No.16,2020,pp.2195-2198.。作为物质文化与身体技术的组成部分,口罩在跨时空的广泛社会联系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②Lynteris C,"Plague Masks:The Visual Emergence of Anti-Epidemic Personal Protection Equipment",Medical Anthropology,vol.37,No.6,2018,pp.2195-2198.。从身体本身来看,戴口罩是对佩戴者呼吸行为的过滤,是人们身体部位之间的区隔。同时在抑制人员流动与确保防控要素流动的强烈张力之间,口罩成为身体流动所必备的技术物,戴着口罩的身体形象被规制为公共健康秩序准入的基本表征。高度社区遵从性的口罩佩戴行为在相互肉身性的关系之上保护着不断流动的身体,同时又保持着身体形象在公共交往空间中的在场。

(二)身体流动的技术物

从新冠疫情防控的长时段图景来看,口罩之上的“衣帽间”共同体③齐格蒙·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第309-313页。通过公共空间中一个个掩蔽口鼻的脸部图式显露出来,强制性和自愿性的混合策略逐渐演化为国内口罩防疫的身体实践。但西方大多数国家的疫情防控,表现出了对于大众化的口罩防疫这一“衣帽间”共同体的极大排斥,完全自愿性的口罩策略一直是西方多国坚守的政治主张,就算是疫情蔓延的严峻阶段,普遍的仍是不戴口罩的身体图像。在国际比较当中,中西方国家在疫情防控中针对身体所体现出的生命政治策略不尽相同。从国内的群防群控运动来看,疫情应急阶段的开端,国家的行政隔离权力便与医学专家的救治权力及其知识权威迅速结合起来,辅以网络空间中的信息公布,“三位一体”的防疫工程④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1-95页。能快速定位每一个受到感染的身体及其活动轨迹的时空分布,能将感染者的接触网络可视化,并及时施行医学救治、社区性的身体隔离与监测,竭力救治与保护每一具受病毒威胁的身体。

中西方对戴口罩的身体管理差异体现在:国内在疫情严控阶段与区域中施行着严格的口罩令,戴口罩不仅是个体防护的必需,还演化成公共健康秩序中的身体准入机制。而大部分欧美国家的防疫应对,表现出难以较快形成国家行政、医学专家和大众传媒间协作一致的防疫布局。不仅一些医学专家的权威遭受蔑视,而且国家的公共行政也表现出对生命政治的冷漠,也就难以在口罩实践上达致政策上的共识。

悬置这些口罩政策的国际差异,单从口罩防疫本身来看,为了确保疫情严控时期必要的物资和人员流动,戴口罩似乎彰显出一种社会性仪式。从身体的内部空间来看,戴口罩是一种肉身的自我保护仪式,是对病毒威胁的身体应对①Burgesss A,Horii M,"Risk,Ritual and Health Responsibilisation:Japan’s‘Safety Blanket’of Surgical Face Mask-wearing",Sociology of Health&Illness,2012,pp.1-15.。从外部空间来看,高遵从性的口罩佩戴象征着一种复杂的团结形式,是一种促进社会团结的强制性仪式,它模糊了社会区别,产生了社会相似性,并最终激活和恢复了人们的共同命运感②Baehr P,"City under Siege:Authoritarian Toleration,Mask Culture,and the SARS Crisis in Hong Kong",Networked Disease:Emerging Infections in the Global City,2008,pp.138-151.。在极具流动性的时代,高速度、跨区域和频繁的身体流动俨然是社会经济与个体生存所难以避离的,即使面对此次重大疫情的胁迫也难以长时间置之不顾。流动与禁足的双重逻辑不仅是疫情中公共秩序所要权衡的因素,还是社会个体所切身感受到的张力所在。如果说流动与禁足的双重逻辑在大流行病的应对中难以化解,那么防护口罩则为身体跨越这一逻辑提供了理性上的可能③相对于口罩,新冠疫苗虽然能更好地抵御病毒,但其研发和接种需要大量时间成本。考虑到大流行病与人类的长期共存,以及便捷性、易得性、强识别性等特点,防护级别的口罩实为较具理性的民众防疫选择。。

三、口罩防疫下的身体

既然防护口罩为跨越流动和禁足的双重逻辑提供了较具理性的可能,那为何有些国家、地域中的人群在防疫空间中却表现出了反口罩佩戴的态度行为呢?从身体社会学的视域来尝试解释,或许能对解答这一问题有所帮助。以往很多关于身体的社会学研究基本从非具身性的视角来探讨,将有关人的身体特性的讨论剥离血肉和感官,从而使身体本身在社会关联的视域中流于形式。为更好理解口罩防疫与身体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防疫空间中人们的身体体验和反思,有必要秉持一种具身性视角来切入分析。疫情之下,人们在防疫空间中身体实践的具体体现主要表现为身体准入与区隔的双重辩证,呈现出多种形态(生理态、技术态和社会态)的身体。身体呼吸与技术、身体习惯、基于身体之上的认同和社会治理皆影响着人们对于公共健康秩序和他人存在的感知与互动。

(一)身体呼吸与技术

呼吸是人存活的首要前提,但社会视野又往往忽视人的呼吸。呼吸道疾病、传染性病毒的流行化趋势及其对身体健康的损害,使得呼吸及其社会性内容正逐渐成为国际身体研究的一个议题。呼吸作为社会现象,作为社会互动的重要媒介,越来越受到研究者的重视,他们开始关注人的无意识和有意识呼吸行为(叹气、喘气等)对于理解活生生的身体之重要性。口罩防控之下的呼吸行为,作为技术物的口罩与身体之间的关系,是理解戴不戴口罩的一个出发点。

1.“不可见”的人群

简·麦克诺顿考察了西方社会中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患者(COPD)的不可见性①Macnaughton J,"Making Breath Visible:Reflections on Relations between Bodies,Breath and World in the Critical Medical Humanities",Body & Society,Vol.26,No.2,2020,pp.30-54.。她指出,健康本就固有文化和道德上的主导叙事,西方社会大部分肺病患者的主诉空间因身体羞耻感和缺乏代理人而隐匿起来,他们的呼吸与正常态一样,在公共场所中变得“不可见了”。如此,我们也不得不思考疫情之下呼吸疾病与戴口罩行为之间的隐秘关系。中国有着接近1亿的COPD患者②参见《柳叶刀》"Study:Almost 100 Million Adults Have COPD in China”及Chen Wang,Jianying Xu,et al,“Prevalence and Risk Factors of Chronic Obstructive Pulmonary Disease in China(the China Pulmonary Health[CPH]Study):ANational Cross-sectional Study"等文。,但对这一疾病的社会认知和实践程度尚且很低,COPD患者在国内社会中同样也是不可见的,难以在公共呼吸的前台空间中被他人察觉。对于这类社会空间中“不可见”的人群,需在防疫的身体社会学分析中把他们变得“可见”起来。

此外,鼻炎、长期咳嗽等常见症候也使得口鼻难以和口罩之间产生亲密的体验,难以形成长时间的佩戴习惯。佩戴口罩是为了防止身体对于病菌的吸入和吐出,但通过外在掩蔽物进行过滤所产生的呼吸阻力真实影响着戴口罩的肉身体验。在强调文化认知对于人们戴不戴口罩的影响时,同样也不容忽视身体在口罩掩蔽下的具体体验,尤其是在强制性的口罩令当中,生物维度和社会文化维度的身体社会学结合对于理解公共健康秩序中一些调适性的口罩行为十分有用。比如,有些行动者个体在强制性的口罩秩序当中会将戴好口罩的身体形象仅呈现于秩序维护者的可见范围当中,到了视野之外再将口罩拉低或直接摘下来。对于这般口罩秩序中多样实践的解释,不仅要从文化角度去做分析,而且还要从行动者的具身体验层面加以理解,使一些不可见的真实体验具备能见性。

2.身体与技术

防疫空间中口罩的佩戴不仅时刻影响着呼吸的体验,而且还在身体与技术之间的互动层面上刺激着行动者的反思性监控。伊德沿着梅洛-庞蒂知觉的身体现象学思路,将身体与技术物在知觉结构上的关系分为具身关系、诠释学关系、异己关系和背景关系四大类③Ihde D,"Technology and the Lifeworld:From Garden to Earth",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0,p.89.。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在具身关系(embodiment relations)中,人的感知系统通过技术物的应用而得以延伸,而技术物本身常常会隐退起来,逐渐成为自然态度的一部分,其独立的存在极少被特别意识到。技术成了身体的一个部分,伊德将这种知觉结构表示为(身体-技术)-世界。如盲人拐杖、近视眼镜等技术人造物便是与身体逐渐形成了具身的关系,表现出技术态的身体,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技术物的存在本身才被知觉到(如眼镜片起雾,拐杖丢失)。

防护级别的现代口罩是一种用于过滤病菌的技术人造物,其所需介入的技术含量在人的身体技术上不像义肢、隐形眼镜那样具有高精度的机械工艺,就算是普通民众用纱布也可自制出具有一定防护程度的口罩。但从身体与技术之间的关系来讲,口罩与身体部位之间的关系对于很多人来说难以形成身体与技术融为一体的具身关系,口罩难以在知觉结构中变得沉寂。眼镜、拐杖和义肢等技术物延伸着人的感官系统,并能与人的身体长期地契合起来,并不对与技术物接触的身体部位产生持续性的抵触反应。在此类技术物的应用中,人和技术的配合使得身体与世界的联结体验得以恢复和增强起来,并不与外部世界形成显著的区隔性效果。如果说它们这一类是强联结弱区隔的技术物,那么口罩则是强区隔弱联结的技术物,它的功能在于与外部世界产生区隔效应,并使呼吸过程得到一定的持续性过滤。同时口罩的掩蔽效果还使得人脸的部分特征得以隐藏起来,使得人脸及其背后的社会身份难以为外部眼光所精准识别,将其与周遭他人区隔了起来,但同时还保有与外部世界较弱的联结,比如口罩下的人脸仍能被少数熟人识认出来,公共空间中的社会互动(如打招呼、简短谈话)减少但不会停绝等。

在身体与技术的关系上,口罩更是情境性的应用物。当人的身体需要在一个严防病毒传播的情境空间中呈现出与外界强区隔的形象时,口罩便会成为人们时刻凝视和意识到的对象,身体流动中与他人距离的确认、对不戴口罩之人的谨慎皆会迫使口罩佩戴者施行反思性的行为监控。而施行这一监控的前提,便是口罩这一身体与外部世界之中介的持续在场,能被佩戴者一直体知得到。因此,正如前述,防疫情境中人的身体与口罩之间难以形成具身性的关系,口罩在防疫空间中作为持续在场的中介,它被身体与外部世界之间的互动不断体验与感知,难以在知觉中做到技术的“抽身离去”①周丽昀、庞西院:《技术现象学视阈下的身体与技术》,《上海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

(二)身体素性与惯例

防疫空间中的口罩佩戴,尤其是强制性的要求,还对地方社会中人们的身体习惯造成了挑战与冲击。身体习惯不仅是行动者个体的习得与持有,还是地方社会的历史经历和文化结构在一定程度上所塑造的产物。莫斯、梅洛-庞蒂、布迪厄和吉登斯等人的身体观皆关注到了身体所具备的较为稳定的习性,特别是后面两位的分析。布迪厄的“身体素性”术语和吉登斯对日常实践“惯例”的分析皆有助于对身体习惯的解释性理解。

布迪厄的“惯习”概念用来表示兼具结构化与生成性的性情机制,“惯习”是身体存在的一种状态,人的身体储存着在社会文化之中予以内化的风俗,并且人们往往对此秉持自然而然的态度。布迪厄将这一现象进一步指称为“身体素性”(bodily hexis),即在保持与使用身体的方式上的稳定取向,它由共享的身体使用方式和姿势呈现出来并再生产着社会结构①Bourdieu P,"Outline of a Theory of Practic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p.93.。身体在社会生活之中是未完成的实体,始终受到社会结构的建构性影响。但身体的素性在这一影响之中具备了一定的独立性,表现出抵制变化的内在倾向。疫情防控的空间中,口罩之下的身体在素性方面呈现出人群分布的多元差异(国别、政治、地域等),这些差异由不同的政治、文化和社会环境造就,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佩戴口罩的态度和践行。

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将惯例与日常生活实践中的身体联系起来,稳定的惯例保证了身体动作系统的连续性,对于认同自我和对待他者意义重大。正是通过惯例的存续,“自我认同的个人经历才得以维护;而与此同时,自我依据其肉体化或多或少不停地‘展现’在他人面前”②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64页。。在新冠疫情的胁迫之下,人们的惯例也不断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特别是社会交往中的诸多惯例遭受了不确定性审视的裹挟,而这又反过来规制着身体的运用与表征,迫使防疫空间中的人们不得不做出一些选择以应对公共秩序所提出的防疫要求。防疫空间中一些反口罩佩戴行为的陆续发生,的确与背反身体实践的既往惯例有着一定相关性,通俗地说,也就是背离了身体习惯。“习惯是一种知识,是手和身体的记忆;在培养习惯的时候,恰恰是我们的身体在‘理解’。”③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17页。新冠疫情对于人们身体素性和惯例所提出的巨大挑战,冲击着身体理解与记忆之上的习惯,更威胁着人们通过连贯性的身体实践而建构起来的自我认同。在口罩掩蔽的防疫空间中,人们对自我和集体的认同通过多样化的口罩实践来应对崩散离析的危险。

(三)身体与认同

身体与认同之间的关系是身体社会学研究的核心议题④涂尔干、戈夫曼、布迪厄和吉登斯等社会学家都触碰到了这一议题,虽然他们的具体分析和表述有着不同的取向,但大都承认身体作为自我与社会认同之来源的重要性。,“在高度现代性的境况下,身体会越来越成为现代人的自我认同感中的核心要素”⑤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页。。全球风险的增加与身体的回归逐渐成为现代人的认同境况,身体在风险环境之中接收着越来越多个体和社会的观照与反思。新冠疫情的蔓延,迫使人们反思身体所处的境地,在防疫空间中依据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而调适身体的举动和形象,在情境性挑战中管控流动的身体。于是,戴不戴口罩的差异化实践不仅与身体技术、身体习惯有关联,还涉及认同之上的身体管理。

1.消极的身体符号

从全球的口罩防疫来看,积极正向的防疫认同使得口罩佩戴的社会遵从性较高,而消极负面的防疫认同则通常导致较低的佩戴率,这一点不仅因地域文化而异,也和国家政治因素有关。作为往往集聚排他性的负面认同,污名化的认同不仅会生发对新冠疫情本身的非理性认知,也会对疫情威胁之下口罩防疫的身体形象和实践产生抵制效应,从而导致口罩与身体之间的尖锐张力,这样的情况在西方社会的反口罩现象中得以体现。

在欧美社会的文化观念当中,戴口罩是一个偏向消极的身体符号,象征着病态的身体。每一次大流行病的蔓延皆倾向于制造“次属身体”的社会观念,使得疫情期间的身体处于失序混乱的状态,在长期历史文化中失序,患病和不洁的身体观念从根本上重塑了西方社会人们的身体经验①Hatty S E,Hatty J,"The Disordered Body:Epidemic Disease and Cultural Transformation",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9,pp.229-231.。大流行病下身体的等级观念与对异样身体的恐慌,使得大多欧美国家的民众对戴着口罩的身体形象感到焦虑与不安。此外,一些欧美国家在政治法律的层面上对集体运动中蒙面的身体采取了去掩蔽的强制处理,禁蒙面法在多个国家和地区得到立法实行。概而言之,口罩之上的身体在西方社会的价值观念当中易被视作邪恶越轨的形象,如此也就容易导致对佩戴口罩的身体产生污名化的认同和社会排斥②比如有文章研究了中国在美留学生如何应对病毒和污名的双重危险,中国学生经由美国主流口罩观的反叙事,通过校外戴口罩而教室内脱下口罩的策略在保护身体安全的同时以应对外界的污名。参见Yingyi Ma,Ning Zhan,"To Mask or not to Mask Amid the COVID-19 Pandemic:How Chinese Students in America Experience and Cope with Stigma"一文。。而且在欧美国家的内部,也因社会阶层、政治党派、职业团体等因素之上的口罩认同分歧而形成了明显对立的口罩态度和身体实践(如美国两党之间呈现出鲜明的戴与不戴口罩之对比)。

2.身体-口罩认同

相较于多数欧美国家,国内的疫情防控从长时段来看,民众对于政府和医疗系统配合下的“三位一体”防治工程表现出比较高位的信心与认同感,加上SARS和城市空气污染等现实和历史经历所助生着的身体记忆,使得国内民众总体上对口罩防疫秉持较为正向的认同。此外,地方社会文化也深刻影响着民众对于口罩佩戴的身体形象的认同。如从城乡差异来看,越趋于高人口密度城市中心的常住民或流动者由于越能对风险文化产生理解和认同,也就越可能接受同他人身体区隔的口罩实践,在口罩与身体之间蕴生出较为理性、亲和的关系。而在广阔的农村地区,逐渐被抽空解构的乡土文化仍然对人们的社会观念和身体认知有所影响,人们的身体高度嵌入于熟人关系下的日常交往当中,身体的面部展露与同他人联系的认同保持关联。如此,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何在农村的防疫空间中一些熟人碰面会拉低口罩而露出口鼻交谈,这样的举动受熟人交流中面部展露的认同所驱使。

总的来说,国内外现实防疫的复杂情形,显示出了多种因素影响下的身体-口罩认同差异,无论文化元素也好,抑或政治法律也罢,大致皆可通过身体的具体呈现寻找到它们的作用刻记。从身体技术、身体习惯再到身体认同的初步分析,已经浮露出防疫空间中多种身体形态的概貌,即从个人的身体到社会的身体,从生物身体到文化身体的谱系。这种身体本位的视角分析固然对我们理解口罩防疫的差异化实践大有帮助,但对口罩防疫的身体社会学探析还应在疫情防控的公共健康秩序中延伸探讨,从身体与秩序的互动论视角来尝试融会身体的生物性和社会性。

四、身体与秩序

疫情防控的公共健康秩序与人们身体之间的复杂互动,其中既有来自外部组织对身体的界定与管制,也有来自个体肉身之上的反抗和调适,这尤其体现在口罩佩戴的多样化实践当中。公共防疫秩序的首要任务,便是界定和管制何为“合法的”身体,合法的身体与人们多维度的身体之间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冲突。身体与秩序经由口罩这一技术物而不断对峙,不断在建构性的互动中将防疫经验与记忆嵌入到地方的社会文化结构之中,助推着应对防疫情景的“身体秩序”的塑成。

(一)合法的身体

身体形象是社会性的,身体形象的所有方面都经由社会关系来建构和培养①Schilder P,"The Image and Appearance of the Human Body",London:Routledge,1999,pp.213-283.。疫情防控中的身体形象首先由权力关系规定,为了应对新冠疫情的传播,国家行政在公共卫生秩序的管控中简要界定了“合法的”身体形象与行动。防疫空间中合法的身体,既是彼此相互区隔的,又会是空间准入性的,这取决于不同权力机构对流动与禁足之间的取舍和偏重。区隔与准入之间的辩证在不同国家和不同的防疫阶段之中要得以政治上的不断权衡。公共行政权力的防疫运作以及防疫空间的形成与维续,基本仰仗对合法身体的标定和失序身体的控制及矫正。“身体专家(如医生、时尚引领者等),参与了教育身体,标定管理和体验我们身体的具体方式哪些是合法的,哪些是偏离的。这会影响到我们是将自身及他人的身体实践承认为‘正确的’、得体的,还是需要控制与矫正。”②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39页。医学权威与公共行政权力在大流行病应对中的结合,使得什么是正确而有序的身体之界定和管控成为可能。但这般结合及其遭遇的社会抗力基于独特的政治环境和社会文化,会因差异化的身体习惯和身体认同而有着不同的表现,因而也就可能会使管理合法的身体难以在社会共识的层面顺利施行。

“在作为一个整体的群体生活中,存在着秩序井然的‘行动教育’。”③Mauss M,"Techniques of the Body",Economy and Society,1973,pp.85-86.不同的行动教育逻辑之于疫情防控,也体现出不同的策略取向,比如前文所说的完全自愿性的口罩取向。但新冠疫情持续时间长,传播速度快,又具有诡诈的变异性,其逐渐跨越国家和群体的网络边界而危损着越来越多的群体生活,威胁着群体本身的存在。为了不让群体本身陷于迷离崩散的窘境,完全自愿性的口罩取向在防疫的公共健康秩序当中面临着极为严峻的挑战,也就难怪不少欧美国家和地区如今开始转向强制性的口罩佩戴令。勤洗手、保持距离以及佩戴口罩的身体形象和行动早已是国际防疫对于合法身体的主流界定,在公共健康秩序监管者的凝视范围内,保持距离和佩戴口罩的身体成为可施以直接控制与教育的对象。新冠疫情的全球蔓延,使得这样的身体教育和规训趋于现实所需,对于合法身体的管控在越来越广泛的防疫空间中得以组织。

(二)建构性的互动

虽然对于保持距离和佩戴口罩的身体管控在防疫空间中不断得以组织,但诸多身体在实践行动中却对这样的管控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抗拒力,人们的多维度身体与合法身体之间多多少少存在的纠结嫌隙,导致了公共行政对身体所做的理性安排难以达致严密周备的局面。从现实中人们多样化的口罩实践,可以窥探身体与公共健康秩序在防疫空间中的建构性互动,以及互动之上“身体秩序”(bodily order)的逐渐形成。

1.身体治理

从身体与秩序的互动论视角来做口罩防疫的探析,需要借助并结合特纳和弗兰克身体类型学的分析框架。特纳在综合霍布斯、帕森斯和福柯等人的理论之上提出了“身体秩序”的理论观,他以“身体治理”为主轴线,从内部和外部时空对秩序化的身体进行了类型学分析。特纳身体秩序理论的出发点在于对霍布斯秩序问题的新阐释,并借助帕森斯的系统理论和福柯的权力话语,重新回归到身体的表述上来。特纳探讨身体秩序的视角,“就在于身体对稳定社会系统的治理设置了哪些结构问题”①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5页。。他指出,作为身体几何学的霍布斯秩序问题具有四个相关的维度,即人口通过时间的再生产及其在空间中的调节,欲望作为内部身体问题的约束以及身体在社会空间中的表现形式等。依照帕森斯的进路,每个社会系统都必须解决这四个有关身体的子问题②Turner B S,"The Body and Society",Sage Publications,2008,p.82.。这四个维度的身体治理同时在不同实践逻辑的新冠疫情防控当中得以开展,监控与记录的身体管理普遍有所加强。

人口再生产的问题涉及一系列人口政策与道德伦理,而人口在空间中的调控则体现体制之上的治理模式。新冠疫情对于各国人口健康的直接威胁与潜在副作用,使得公共行政机构不得不面对临时调整人口生育和空间调控的现实挑战。佩戴口罩的身体在具有一定流动性的调控空间中被加以针对性的治理,它之所以被鼓励和严密监视,除了社会经济生活的必要安排外,在一定程度上还是由于较具规模的人口受害与消减会对这一社会系统的内部稳定产生一些负面的影响。而且,按照特纳的理论框架,个体的身体在内部和外部空间中面临着约束欲望和表征自身的问题。为了塑成在家主动隔离、外出佩戴口罩的身体遵从,公共健康秩序对于身体的欲望和外在表征都会尝试进行全面的训导和管控,高遵从的身体互相区隔成为不断趋向的防疫目标,同时逐渐向身体流动保持着不同程度的开放。

为了在身体健康与经济生活安排之间达致较好的平衡,防护口罩便为管控机构跨越流动与禁足之间非此即彼的双重逻辑提供了理性上的可能。强区隔性的公共防疫空间要求每一个进入者的身体都掩蔽着口罩,高度遵从性和覆盖率的口罩目标使得公共健康秩序本身不断被赋能强化。刚性的制度安排体现出对每一个身体相等程度的审视和治理,身体于此变为了社会态的身体,被传染性的病毒威胁和全局化的防疫力量不断渗入,在长时段的身体治理中不断改变着人们的身体体知与行动。特纳的“身体秩序”理论倾力点明身体是如何被权力关系所确立秩序、加以铭刻的,但对这一具身性行动的“生命体验”却予以沉默①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22页。。人们在公共健康秩序中的身体实践也并非表现出与合法身体之间的高度契合,而是有着自身惯有的体验与认同。为此,弗兰克身体行动观对于肉身性维度的凸显在这里极为重要,两者的有机结合为分析身体与秩序之间的互动提供了帮助。

2.口罩的身体行动问题

身体秩序的要义在于为了社会结构的稳定而对身体所提出的一套治理要求与技术,但它同时还涵括与外在公共秩序不断互动的身体行动。本文倾向点明的身体秩序,乃是指身体实践与刚性的公共防疫秩序之间的契合,这样的契合以高度自觉性和高使用率的口罩佩戴为主要标志。虽然公共健康秩序对于社会态的身体进行着理性安排下的治理,但“身体的治理”从来没有固定下来,而是总是包含对立的空间②Frank A,"For a Sociology of the Body:An Analytical Review",Featherstone M,Hepworth M,Turner B S(eds),The Body:Social Process and Cultural Theory,London:Sage,1991,p.47.。人们的身体有着生物性的肉身体验,对于身体的掩蔽具备与他人关联的反思性体知,以及与合法身体并不高度互嵌的身体习惯和认同。这样的复杂情况在多样化的口罩实践中呈现出来,比如有些人会在强区隔性的公共健康秩序中反口罩佩戴而无视秩序管理者的训导,有些则会在秩序维护者的视野范围之外把口罩拉低或者直接摘下。这些差别化的情况显示出了公共健康秩序中口罩的身体行动问题,以及行动与治理秩序的对立。

弗兰克吸收了戈夫曼和吉登斯等人的观点,尝试对特纳的理论框架进行修正与扩充。在他看来,身体与其说是社会秩序的问题,倒不如说是具身体现的行动问题③Frank A,"For a Sociology of the Body:An Analytical Review",Featherstone M,Hepworth M,Turner B S(eds),The Body:Social Process and Cultural Theory,London:Sage,1991,p.48.。弗兰克将行动的身体分为规训态、支配态、镜像态和沟通态四种运用类型,并勾勒出每一种身体类型所对应的运用媒介和模板。规训态身体(disciplined body)是缺乏欲望的,呈现单一的他我联系,孤立的且分离于肉身的自我外表关联,并努力使自身具备可预测性的身体运用类型。其中介是规制化,模板是修道(monastic)秩序,例如军队纪律中的身体表达。规训态身体适用于工具性情景中的身体表达,难以与其他身体产生情感的联结。回到前文中的问题,为何有些人只是在公共健康秩序监管者的审视范围内佩戴好口罩而不是更多场合呢?在这里,我们似乎可以看到规训态身体的运用。口罩的掩蔽脱离于独特的外在呈现而同一化,正确佩戴口罩被视作展示身体有序且可预测的情景应用物,而其中的风险本身则被忽视。

支配态身体(dominating body)同样也是脱离于肉身的外表关联,同样表现为将欲望建构为缺乏,但支配态身体的欲望缺乏与身体二元的他我联系结合在一起,便产生了某种针对他人而需要消灭的恐惧①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3页。,例如战争中的敌对身体。在全球的新冠疫情传播中,在某种意义上,支配态身体易与次属身体的等级观结合起来,这既会导致诉求暴力的防疫秩序与道德审判,也可能会在污名化的身体认同之中抵制着强区隔性的身体掩蔽的治理秩序,也即表现出强烈的反口罩行为。同规训态身体一样,镜像态身体(mirroring body)采取单一的他人联系,但它将欲望建构为生产,其中介是消费,与自身外表强关联在一起,强调身体在物品消费中的感官满足。这一身体的运用在疫情防控这一欲望控制的身体治理秩序当中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最值得一提的,是沟通态(communicative body)的身体运用,以及它在口罩防疫秩序中的呈现。

沟通态的身体与规训态的身体成对角排列,它强调二元的他我联系和融合性的自我关联,并且生产着欲望,以应对外在的或然性。沟通态身体的中介是承认,其模板是共享叙事、共同仪式和观照关系,通过充分体现于身体的共享叙事来增强彼此之间的承认能力②Frank A,"For a Sociology of the Body:An Analytical Review",Featherstone M,Hepworth M,Turner B S(eds),The Body:Social Process and Cultural Theory,London:Sage,1991,p.89.,例如照顾病人和集体仪式中的身体运用。在某种程度上,新冠疫情的长时段防控,以及新冠病毒与人类长久相伴的远景,可能会使沟通态的身体在公共健康秩序与身体行动的不断磨合互动中得到越来越普遍的运用与呈现。人们流动的身体通过在公共健康秩序的空间中集体佩戴口罩而相互区隔的共同仪式,以及和公共健康秩序的监管者(医生护士、志愿者等等)形成情感涉入的观照关系,使身体之间获得情感上的交流与联结,从而共享共涉着疫情防控的集体叙事。

3.身体秩序

虽然弗兰克未曾细究四种身体运用类型之间的转换,但口罩防疫的多样化实践体现出了个体行动中身体运用的多种类型,并且这些类型之间发生着微妙的转换,促动着身体秩序的调适与塑成。在国内口罩防疫的初期,人们的身体与强区隔性的公共健康秩序之间难免存在不同程度的对撞,如人们呼吸疾病的困扰,身体与口罩技术的非具身关系,身体习惯与脸部掩蔽之间的冲突,还有身体认同与持续性口罩佩戴之间的非亲和,都在影响着人们在公共健康秩序中的身体运用。为了获得公共健康秩序的准入,人们佩戴口罩,达到身体流动所持有的目的,口罩佩戴则成为了准入的情景性形象。此时人们的身体运用以规训态的身体为主,同时一些支配态和沟通态的身体也开始不断呈现,而镜像态的身体运用则在公共空间中暂时隐退起来。

这样以规训态为主的复合型身体运用,在农村地区表现得更为明显,天然的防疫空间是其中一个关键的地理因素。从家院到集镇的公共健康秩序中,社会个体进行着规训态身体与沟通态、支配态或镜像态身体之间的不断转换,这些转换生动体现在口罩的戴与不戴、完整覆盖与拉低展露之间的细微调节之中。疫情的长期防控需要以及普遍的风险认知提升,使得规训态身体的运用仍是主要的身体运用类型,但即便如此,人们在防疫秩序中也开始越来越多地运用沟通态的身体,与他人相联的情感涉入其中,对身体-口罩的社会认同感不断提高,进而防疫叙事的共同感得到强化。理想化的防疫秩序,是公共健康秩序的可见边界在规训态与沟通态身体运用的结合中逐渐消匿,身体治理与身体运用的逻辑在口罩之上达致共通,从而使口罩佩戴在疫情并未结束的背景之下得到多场合、多情境的使用。如此,身体实践与外在秩序渐渐融会在一起,催生高口罩使用率且具有自觉性的身体秩序。

“每一种身体的运用类型都有赖于并有助于身体技术的维续,并且社会系统正是从这些身体任务赖以执行的中介中成长起来。”①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4页。从规训态或支配态的身体运用,到以承认为中介的沟通态身体运用,伴随着对身体技术的调适以及对口罩这一共同仪式的集体承认与内化。在某种意义上,口罩佩戴这一相互区隔性的身体技术通过群体的维续,并经由规训态和沟通态结合的身体运用,进而能在公共健康秩序之中得以多场合的遵从和认同。这般口罩-身体与公共健康秩序之间和谐的互相调适,将赋予口罩之上的身体秩序以广博的运用空间,且有着与公共防疫空间的高度互嵌,而不是相互嫌隙。

五、结 语

逐渐在常人和理论视野中得以凸显的身体,在极具流动和反身性的当今全球社会,越来越成为分析人们感知社会、开展行动和反思社会生活的一个基点。在风险剧增的不确定社会,尤其是在大流行病与人类长期共存的将来,身体的问题更是如此。为此,本文通过考察疫情防控当中口罩佩戴的差异化实践,对大流行病威胁之下的身体进行兼具生物性与社会性维度的初步分析,以此强调身体社会学在身体愈益成为问题的风险社会中应该占据较为具显的理论空间。

在本文看来,身体呼吸与技术、身体习惯、基于身体的认同和社会管理皆影响着人们对于公共健康秩序和他人存在的感知与互动,并最终反映在口罩的戴与不戴、完全掩盖与拉低展露的多样化图式当中。从身体分析的两大维度来讲,身体呼吸与技术、身体习惯主要是生物性身体的体现,而身体的认同和社会管理更多是社会性的内容。这样的分析路径是一条从生物学到社会学的单向进路,但身体的生物性有社会性的涉入,身体的社会性也以生物性为前提,两者并不简单对立。结合两者的尝试,在防疫的身体秩序中获得了较好的契机,并为脱离生物主义和社会建构主义的二元决定论陷阱提供了可能性。防疫空间中针对口罩的身体管理和身体运用,使得身体的生物学维度和社会性维度同时得以凸显,两个维度之间在口罩佩戴中发生着非常活跃的互动。

将焦点置于防疫的身体秩序,借助特纳和弗兰克的身体分析框架,本文进而认为:以合法身体为准的身体治理与多样态的身体行动,在口罩防疫的身体实践之中不断对峙与调适,鼓促着身体与公共健康秩序之间的建构性互动。或许,只有公共健康秩序的可见边界在规训态与沟通态身体运用的结合中逐渐消匿,身体治理与身体运用的逻辑在口罩之上达致共通,才可能使口罩佩戴在疫情并未结束的背景下得到多场合、多情境的使用。如此,身体实践与外在秩序才会消除隔阂而渐渐融会一体,使得具有自觉性的、高口罩使用率的身体秩序得以独立运作,并与外在的公共防疫空间高度互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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