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留白”解读短篇小说叙事艺术
——以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为例
2022-04-07王雅琼
王雅琼
(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江苏 南京 210016)
一、“留白”艺术及其延伸
“留白”又称“余玉”[1],源于中国古典绘画艺术。这种技法通过刻意在作品中留下空白,以笔墨的虚实相生来营造绘画的层次感与空间感,同时也给人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与西洋画通常采用满铺的方式不同,“古代中国画无论是水墨写意还是工笔重彩都不满绘于纸上”,“在国画里留白不是作为空白的纸, 而是一个重要的组成元素, 是构成完整画面的一部分”。[2]
正如清代书画家笪重光所言:“实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3]以南宋画家马远的《寒江独钓图》为例,宽阔的画纸上只有中心部分画有一叶扁舟,其上一渔翁临江垂钓。然而,除了舟下有几丝简单勾勒的波纹,并没有其他信息提示观者舟在江中。江因有界,显其局限;海因无边,显其浩瀚。大面积的留白给读者以“舟之渺小,水之无垠”的巨大反差,同时还产生了“清冷”和“萧瑟”的效果,让人不禁觉得整个江水烟波浩渺、寒气逼人。至此,“寒江独钓”这一意象仅凭数笔勾勒便跃然纸上了。
观者不禁思考:他是谁?为何在如此寒冷的天气出来垂钓?是为生活所迫?抑或是雅兴所至?这些,观者全然不知。也许他是饥寒交迫的渔翁,家中有等待其满载而归的妻儿;也许他是远离尘嚣的文人,在自然中冥思。正是“留白”给了观者无限的想象,让这幅画有了更多解读的可能。可见,“画中之白,即画中之画,亦即画外之画”[4]。而“画在有笔墨处,画之妙在无笔墨处”[5]。
“留白”虽起源于绘画艺术,但却并非止步于绘画艺术。随着人类文明与艺术的发展,作为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与艺术技法,“留白”艺术不断延伸,并被广泛运用于各种艺术门类,如书法、音乐、摄影、建筑、文学等。
书法中的“留白”讲究计白当黑。这要求书写者在着墨之前就对字的布局了然于胸,使得黑白相依、虚实相生、疏密得当。音乐中的“留白”讲究张弛有度。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白居易的《琵琶行》,其中写到曲中的停顿时刻:“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摄影与建筑中的“留白”讲究少即是多。简洁的构图和布局因化繁为简,而更显表现力和感染力。
相比之下,文学中的“留白”则更为复杂一些。无论是绘画还是书法、摄影或是建筑,“留白”都是有形之物,可一目了然,即便是音乐中无形的“留白”,停顿与休止也是极易察觉的。而文学中的“留白”则是隐匿的,作者写了什么,清清楚楚,没写什么,却只能靠读者个人去感受和参悟。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留白”得到广泛的应用。以南宋诗人叶绍翁的《游园不值》一诗为例:“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第一句中的“苍苔”二字,写的虽是周边自然环境,而读者体味到的却是“此处已久无人过往”。而最后一句中的“一枝红杏出墙来”虽未写满园春色,却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如果直接着墨于春色,一则字数之限或不能展现景之无限,二则具体描述了的东西难有想象的空间,反而为读者的思想上了枷锁。而单写这一枝红杏,园内姹紫嫣红的景象就会自然地出现在读者的脑海中,并且更加生动鲜活。作者全然不提他去拜访的是什么人,又是因何事而访,这固然可以引发读者的各种猜测,可当猜测之后重新回味全诗就会发现,拜访之人及之因,早已不再重要。在邂逅了那枝给人以无限遐想的红杏之后,作者已然忘记自己拜访的目的,欣喜而返,满意而归。
不仅是诗词,戏剧、小说等多种文学形式也都广泛运用了“留白”。汪曾祺就曾说过:“中国画讲究‘留白’,‘计白当黑’。小说也要‘留白’,不能写得太满。”[6]俗话说,满则溢,盈则亏。适当留白,才能让文本呈现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二、从“留白”解读《白象似的群山》
《白象似的群山》(Hills Like White Elephants)是美国文坛硬汉海明威的经典短篇小说,写的是在西班牙一个小车站一男一女等火车时的对话,对话的中心是关于某个手术(据上下文猜测应该是流产手术)。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却蕴藏着很多东西等待我们挖掘。小说全文不到1500 个单词,除了少许的环境及人物动作描写,基本上由人物对白构成,对人物描述和情节发展都鲜少着墨,是一篇典型的“留白”小说。
绘画中的“留白”无论构思多么巧妙,内涵多么深厚,最终也只能通过墨色的有无来呈现。小说中的“留白”则不然,可以是全然不提,也可以是间接来写,还可以是“顾左右而言他”,因其更加隐蔽、复杂,也就更显丰富、多变。就这篇小说来说,“留白”主要体现在人物留白、意象留白和结构留白这三个方面。
(一)人物留白
人物留白,即指隐去或部分隐去人物的关键信息,例如身份、性格、行为的动因等。本文的主人公是一男一女。可他们是谁?从哪儿来?以什么为生?来这儿干什么?又将去哪里?这些作者都未提及。我们只知道男人来自美国,女孩是跟着男人一起的(the girl with him),男人叫她“吉格”(Jig)。仅此而已。
这与传统小说截然不同,因为人物当属小说六要素的重中之重,在传统小说中,作家通常竭尽所能地全面描写主人公,以使其人物形象立体而鲜活。但在本文中,人物的留白并不会影响读者的阅读,相反,读者会在阅读的同时,对这样神秘的主人公产生强烈的好奇,进而异常关注细节。
男人叫女孩“吉格”,这到底是她的真名,还仅仅是昵称呢?这个词的原意是指一种起源于英国,通常为三拍子的快步舞。但它常用于英语俚语“the jig is up”中,意思是“把戏已拆穿;一切都完了,已无成功的希望”[7]。“海明威用Jig 来命名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非常符合她年轻,四处漂泊,游戏人生的形象。”[8]同时可能也暗示了美国男人和吉格之间的爱情游戏终会因为吉格的怀孕而结束。男人和女孩的年龄、阅历与能力也不甚平衡,男人用的是man,而女孩用的是girl,说明女孩还很年轻。故事发生在西班牙,男人虽是美国人,但会说西班牙语,而女孩不会,即使点一杯饮品也需要男人帮忙翻译。从他们简短的对话,以及包上挂满的各个旅馆的标签,我们可以猜测他们居无定所、四处漂泊。
再结合时代背景来看,一战之后,人们普遍过着一种纸醉金迷的生活,想要通过酒精和玩乐来麻痹自己,社会责任感和家庭责任感都严重缺失。据此推论,海明威闭口不提主人公的身份、地位等信息,也许是因为这些并不重要。海明威将地点设在西班牙的一个小车站,而将男女主人公的人物信息留白,可能就是为了表现故事的普遍性和广泛性,因为这并不是某个特定的人或事,而是整个社会的普遍状态。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解读。不同的读者可能会因为其自身阅读经验和生活经历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理解,进而使作品的含义更加丰富。正是人物的不确定性,给予了读者巨大的想象空间,使得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产生疑问,进而关注作品细节并进行探索和思考,最终根据自己的理解得出结论。所谓知之愈少,兴味愈浓,这正是人物留白的高超之处。
(二)意象留白
与人物留白不同,意象留白并不是隐去信息,而是虚写意象,实写象征或寓意。通过极为含蓄、凝练的象征手法来引导或启发读者自己去挖掘和体会意象背后的隐含之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留白好比是人物台词的“潜台词”,是话里有话,是弦外之音。在这篇小说中,海明威使用了众多意象,有的一目了然,如题眼“白象”和“群山”;有的若隐若现,如车站和酒;有的则很难察觉,如山谷的两边和反复出现的“two”(两)。这些意象看似简单,实则内涵丰富,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解读,就算是同一个读者,也可能在以不同角度或不同时刻阅读时产生不同的理解。这种留白“是形象化的结束, 却是意象化的开始, 实现‘山缺云补’”[9]。
小说以“白象似的群山”为题,这一短语在文中也反复出现多次,可见其重要性。从字面上来看,标题就包含了两个意象——“白象”和“群山”。说到大象,人们就会联想起它们高大臃肿的身躯,以及长长的鼻子,而孕妇的一大特征就是隆起而略显臃肿的小腹。同时,隆起的小腹也像座小山一样。所以,从形态上考虑,两个意象应该暗指孕妇。再结合本文内容,从而帮助我们推断女主人公怀有身孕。而这两个意象都是复数形式,说明这里有着一个集体的概念。结合女主人公怀孕的事实,这种集体应该是指家庭。所以,这两个意象不仅暗示了女主人公的怀孕,还暗含了女主人公对于家庭的渴求。
那为什么不只是大象,而是白象呢?白象(white elephant)的典故源于印度,在印度白象被当作造物主的化身, 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一个人被赠予白象, 那他就必须小心翼翼地照顾好它,但是白象每天要吃成吨的食物, 饲养起来昂贵无比。于是,白象就成为昂贵无用而又麻烦的东西的象征。从这个意义上延伸,我们不难发现对于男人和女孩,白象有着不同的象征意义。对于男人,白象无疑象征着女孩腹中尚未出生的婴儿,饲养起来极其昂贵、麻烦而又无用;而对于女孩来说,白象则象征的是她对于男人的爱和付出,虽然真诚热烈,不求回报,然而毫不值得。
群山是绵延起伏的,正如女孩的心情一般从一开始的单纯天真到之后的疑惑激烈。这也是为什么海明威安排“白象”在文中出现了四次,每一次“白象”的象征意义都随着女孩心情的起伏而变化。第一次是女孩首次注意到白象似的群山,这时女孩的心情是轻松的,完全被纯粹的自然美景所吸引;第二次是女孩认为自己这个比喻恰到好处,因为女孩由自然美景联系到自己腹中尚未出生的婴儿,都是那样的纯粹和美好;第三次是女孩又想否定自己的比喻,觉得群山并不真的很像白象,因为此时她意识到了白象的贬义,而她并不认为自然的美景或腹中的婴儿像白象那样麻烦而无用;最后一次是女孩在与男人争执,这里的白象象征了女孩的努力仅是徒劳,女孩希望通过抛开一切来获得男人的认同和肯定,但男人想要的和在乎的只是说服她去做流产手术而已。
相比标题中“白象”和“群山”这两个醒目的意象,正文中的一些意象显得似有若无,若隐若现。例如小说发生的地点——车站,这一设定暗示了女孩对于自己人生即将作出选择。女孩可以选择与男人一起坐上火车去做流产手术,然后继续二人漂泊的生活;也可以选择就此与男人分道扬镳,开始自己的崭新生活。小说中还曾多次提到酒,尤其是一种他们没有尝试过的Anis del Toro(公牛茴香酒)。女孩说这酒尝起来像甘草,暗示了她对于从未体验的未知事物的欣喜与渴望,比如抚养孩子,即便这会如同这酒那样掺杂着甘甜与苦涩。但大家都知道孕妇其实是不宜饮酒的,女孩在喝过啤酒之后又主动提出尝试另一种酒,这种矛盾的做法显示出其内心的困惑与迷惘。
文中还有一些意象则更加隐蔽,如山谷的两边。小说开篇描写了山谷的一边:灰蒙蒙、干燥、没有树荫、没有植物。而在靠近结尾时,山谷的另一边展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象:遍地庄稼、树木、河流。一边是死气沉沉,象征着流产、贫瘠;一边是生机勃勃,象征着生育、繁荣,这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也代表着女孩人生的两种选择以及分别会产生的结果。更难发现的还有文中不断出现的数字“two”。从开篇到结尾,“two”共出现9 次:两条火车轨、(停留)两分钟、两大杯、两杯啤酒、两个杯垫、两杯Anis del Toro、两根珠帘、两个背包,等等。反复出现的“two”既表明女孩和男人已经习惯于二人世界,可能还没有准备好去迎接婴儿的降生,又暗示着女孩虽然目前依附于男人,二人却终归是两个个体。
文中类似的意象还有很多,通过由实入虚、虚实相生,作者如蜻蜓点水般激发出读者具有无穷潜力的思维空间和想象空间。与单纯的“布白”不同,这种留白既为读者提供一定的线索生发联想,同时又留出足够的空间让读者通过思考加以“补白”。
(三)结构留白
结构留白是指在叙事角度或内容的刻意“布白”,使作者或某个关键情节隐身或缺失,由此制造悬念,激发读者自己去猜测、去挖掘、去填补。
本文最大的一个特色当属“作者参与的空白”。在这篇小说中,海明威并非如同传统小说家那样全知全能。海明威如同一架摄像机,真实且不加任何感情色彩地拍摄下了发生在这个西班牙小车站的故事,仿佛他并不比读者知道得更多。这种留白以限知性叙述视角为读者构筑了一个极其真实的场景,读者与作者以及小说中的人物一同成为茫然的当局者。没有主人公的自述,也没有他们的内心独白,甚至不加半点旁白与评论,海明威完全将这部分空白交给读者,让读者自己去判断、猜测和想象。
这种结构上的留白使得读者的揣测始终无法得到确认,但这在一定程度上反而会激发读者的能动性。例如在小说的结尾,女孩说完“我很好”之后,故事到这儿戛然而止,着实让读者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们到底何去何从,有没有分道扬镳,他们到底有没有去做手术,那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手术?一连串的问号必然会引起读者几次三番的回顾与回味,促使他们主动地延伸和深入阅读,最终在思考与想象中迎来顿悟。海明威通过这种表面看起来“无结尾”的形式打破读者对于弄清故事来龙去脉、获得唯一确定答案的常规期待,使读者“摆脱主人公叙述的干扰而有了独立思考的空间,从开放式的结尾中赢得更多的感悟”[10]。
三、结语
由于西方学者对于理论的研究起步较早,学术理论更为系统化,在日益频繁的国际文化交流与日渐深入的学术研究中,中国学者越来越趋于使用西方理论来研究中西方文学。而我们自己的理论似乎只局限于研究部分本国作品。以“留白”为例。用这一理论分析国内作品的文章俯拾皆是,但鲜有将其用于西方文学分析的。
长期以来,学者们都在海明威的“冰山原则”或伊瑟尔的“空白理论”下解读《白象似的群山》。然而,我们应当认识到“留白”艺术的文学意义和文化价值。“留白”,作为中国文化的主体价值与中国传统的艺术精神, 不仅可与海明威等人倡导的“冰山原则”形成对照,同时更具文化底蕴、潜质与价值。从文学内涵来说,二者有诸多相似之处,都是用有限之法展无限之意;从历史渊源来说,“留白”比“冰山原则”要早出现一个多世纪;从应用范围来说,“留白”显然要比“冰山原则”更加广泛。因此,在借鉴和吸收西方理论的同时,我们更应该健全和完善自己的理论,努力使“留白”这样历史悠久而内涵丰富的艺术表现手法能够成为类似“冰山原则”这样广为人知且广为人用的艺术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