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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纳兰性德“赠友词”中的唱和心事

2022-04-07闻锐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纳兰性侍卫康熙

闻锐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宝鸡 721000)

1 纳兰性德系列“赠友词”的统计分析

任何一位成功作家的创作风格都是多样的,在现存360 首纳兰性德词作中,纳兰性德与友人相互唱和赠予的“赠友词”一类作品(特别是《金缕曲》6首)表现出与其小令诸作清新伤感、低回幽远的柔化之词完全不同的风格,而具有一种沉郁孤愤的失志之感,称得上是“诗化之词”[1],这类赠友酬和词因其特殊性(对知己更能吐露藏在心中更深层的想法)更能帮助我们探寻纳兰性德人生之“哀”的症结所在。以往学者往往着力于《饮水词》中的爱情词,而较少关注这类具有诗化风格的“赠友词”。该文将对《饮水词》中的“赠友词”做一个尝试性的研究,期望对纳兰性德及其词作能有更加深入且完整的了解。

在纳兰性德现存的360 首词中,明确是“赠友”题材的词作总共有24 首,通过表格形式汇总如下(见表1,此表中词作的创作时间以赵秀亭,冯统一笺校的《饮水词笺校》(中华书局出版社2014年4月重印版)为依据)。

表1 《饮水词》中的“赠友”题材词作汇总

从体制上来看,小令篇幅短小,不能包含大量的内容,故词中少叙述语而多片刻镜头的表现与一瞬情感之爆发,极富风情神韵。长调由于所需的字数更多,更易于抒发复杂的感慨与叙述内心的隐曲,相较于小令具有更多的信息输出。在纳兰性德的24 首“赠友词”中,长调作品占据了近一半的数量,可见作者需要运用这类慢词表达更加沉郁的情感与幽隐复杂的本事。从“赠友词”的写作心理来看,纳兰性德最喜结交饱读诗书的落魄寒士而对于所谓的“门阀贵盛”则屏而远之,始终将顾贞观、严绳孙这类寒士当作知己看待,“弟胸中块垒,非酒可浇,庶几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致严绳孙五简》)因此这类词的创作可以说是纳兰性德借知己唱和一吐心中块垒、抒写不平心事的绝佳载体。

2 纳兰性德唱和心事形成的原因所在

2.1 馆选失利的无可奈何

出身华胄的纳兰性德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可谓是坎坷异常。康熙十二年,少年成名的纳兰性德在二月的会试中中试,但因患病未能参与同年三月的殿试。在康熙十五年的殿试中,纳兰性德虽然考取了二甲“赐进士出身”的好成绩,但最终也没有摆脱馆选失利的命运:未被康熙帝选入翰林院,更未给予任何职务,而是将其搁置一年之久,直到康熙十六年秋冬之际才选他做三等侍卫这一武职。相比较同年选入翰林院的32 员庶吉士,成绩优异、品貌一流的纳兰性德竟未成功选入翰林院,甚至在落选之后更未被授予任何职务,这的确是让人费解的。据当时的背景来看,康熙十五年正是“三藩之乱”战事的吃紧期。面对艰危的时局,为了重整武备、提高八旗子弟的战斗力,康熙皇帝在康熙十五年10月的诏书中以“偏尚读书,有误训练”[2]的理由暂停了八旗子弟的科举资格。使纳兰性德这一身份特殊的八旗子弟在文职上落选无疑具有展示康熙帝决心的意义。而在武职上,“发辄命中,惊其老宿将。”(《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表》姜宸英)的纳兰性德在馆选失利后于家中索居一年之久都未被康熙帝授予任何与战争有关的官职。康熙既不希望纳兰性德溺文忘武,但也没有给他一个以武力建功的机会。无论是对战事还是在对政治的考量中,康熙都有着自己的想法,对纳兰性德的这些行为也是有意为之。苏利海先生在其《康熙十五年殿试与纳兰词哀感顽艳之音的形成》[3]一文中以政治背景为突破点去探讨纳兰性德馆选失利与见弃的缘由。苏先生认为由于纳兰明珠的贪擅与结党私营,在朝堂笼络了大批权党。因此康熙帝以制衡权利为目的,以纳兰性德为武器对明珠进行施压,牵制他的权势。康熙这股外力无疑是纳兰性德无法左右的。贵胄公子的身份反倒使其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无怪乎其在词中表现出诸如“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这样浓郁的身世之叹。此次馆选的失利与仕途上的被搁置对纳兰性德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政治选择上的不自由筑起了他心中的块垒。

2.2 背满向汉的文化心理

如果说馆选失利是纳兰性德心中块垒的直接成因,那么他对汉儒文化的痴迷则成为其块垒难平的症结所在。贵族出身的纳兰性德自幼便受到其父的影响,受到汉文化的熏陶:“明珠颇知亲附风雅。结交词臣,延纳名士,一时江南以才华显著之文匠骚人词客学者,罕有不先后为其座上之宾。”[4]加之康熙皇帝为稳固文化统治广泛吸纳汉人学者、开设博学鸿词科,经筵讲论更是成一时风气。在这种文化文景下成长起来的纳兰性德尤喜结交汉族文士:顾贞观、严绳孙和朱彝尊等人都是有名的名士。他的老师徐乾学更是清初大儒顾炎武的外甥,自幼饱读经书,可谓当世名儒。纳兰性德在徐乾学的帮助下于康熙十二年开始校刻阐释儒家经典的大型丛书《通志堂经解》。徐乾学于《通志堂集序》中谓:“容若以豪迈挺特之才,勤勤学问。生于华阀,淡于荣利。自癸丑五月始,逢三、六、九日,黎明骑马过余邸舍,讲论书史,日暮乃去,至入为侍卫而止。”可以说在被授予三等侍卫职务之前,纳兰性德一直致力于经书典籍的学习,儒家的那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与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人生理想对纳兰性德产生了极大影响,顾贞观在评价纳兰性德时说:“夫立德非旦暮间事,立功又未可预必,无已,试立言乎!而言之仅仅以诗词见者,非容若意也。” 在清代,翰林一职官位虽低但不必卷入朝堂斗争的内部,尽日修史著述、读经解史、过着酾酒赋诗般风流雅士的生活。这种场景不仅是纳兰性德所钦羡的,也恰是实现自身立言不朽的绝佳途径。奈何造化弄人,入职三等侍卫这一武职即意味着与纳兰性德研经立言梦想的彻底背离。他在《与顾梁汾书》[5]:“扈跸遄征,远离知己。君留北阙,仆逐南云”“既而自念,身在属车豹尾之中,名属缀衣虎贲之列,尚敢与文学侍从铺《羽猎》而叙《长杨》也乎?”紧随御驾的侍从生活尽管在外人眼中荣耀无比,但在纳兰性德心中却终究比不上翰林院中的文学侍从。甚至萌生了“皋桥作客,石屋称农,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轩冕。”(《与顾梁汾书》)归隐田园,抛却身世的思想。事实而言,御前侍卫是清朝贵族尤为企羡的职务,政治前景非常好。诸如纳兰明珠、索尔图和曹寅等都是由侍卫入职,日后飞黄腾达的典范。雷炳炎先生在《清代社会八旗贵族世家势力研究》[6]一文中对这一情况已经进行了翔实的论证。为了战事的方针和政治的考量,康熙帝虽有愧于纳兰性德,但又以三等侍卫这一“恩典”对其进行弥补。然而对纳兰性德而言,汉儒精神的文化崇拜远比这个足以荣登富贵的“恩典”重要得多。康熙对纳兰性德的不理解与性德对贵族捷径的不接受最终造成了他一生的心灵创伤,埋下了“人间惆怅客”的悲剧根源。

3 带着万千心事的唱和

3.1 馆选失利后的愤懑不平

馆选失利对纳兰性德而言是无法坦然接受的,却又不得不顺从康熙的决定。这样的心情体现在赠友词中即表现出愤懑不平的心绪,以表1中的前三首《金缕曲》最具代表性。现以创作时间的早晚顺序来看。《金缕曲·赠梁汾》创作于康熙十五年丙辰月: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起句便不凡,与其他悲凄恸人小令不同,仿佛辛弃疾词作中“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狂放之气迎面而来。这种狂放之中又有一种“甚矣吾衰矣”之后的强自轻狂。“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无人能像平原君那样赏识自己,倒是“蛾眉曾有人妒”,造谣诽谤之声不绝于耳(作者不可归罪于康熙,只得将争权进谗的小人作为批判对象)。此词虽题为赠友,但除了上下两阙结尾感慨知己之遇外,其余诸句皆是自伤怀抱的身世之叹。作为朝廷权臣纳兰明珠之子纳兰性德竟生出“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身世悠悠何足问”般对富贵生活的不屑一顾。优越的出身竟成了纳兰性德实现理想最大的障碍,不平之声在“英雄泪”的叹息中诉说着无处发泄的不尽愤懑。

第二首《金缕曲·简梁汾》创作于康熙十五年末,正是纳兰性德居家无聊时期所作。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着、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纳兰性德在读罢顾贞观的《金缕曲·季子归来否》与《金缕曲·我亦飘零久》两首词后为其情之深挚所感,以“绝塞生还吴季子”为己任和泪写下此词(顺治十四年的科场案,吴兆骞无辜受牵,被遣戍宁古塔长达二十三年之久。)开头直抒愤怀,烦扰繁杂难理,故曰“无端”。接下来的大段文字旨向知己吐露心中难言之愤,而对于顾贞观所求救助吴兆骞之本事只于词尾点出。决意如痴儿般也不愿明慧过人,因为有了这明慧之心便去追求仕宦浮名。而“相累”“断梗”二词又十分明确表明了纳兰性德洒泪的缘由在于士之不遇,由不得志而产生了哀愁的身世之叹。

《金缕曲·再赠梁汾,用秋水轩旧韵》稍晚于以上两词,但仍是无官闲居之时所作。

酒涴青衫卷,尽从前、风流京兆,闲情未遣。江左知名今廿载,枯树泪痕休泫。摇落尽、玉蛾金茧。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空省识,画图展。高才自古难通显。枉教他、堵墙落笔,凌云书扁。入洛游梁重到处,骇看村庄吠犬。独憔悴、斯人不免。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凭触忌,舌难翦。唐圭璋先生在《纳兰容若评传》中对此词尤为称赞:“此种愤世之情,竟毫无顾忌,慷慨直陈,而为友之真诚,尤可景仰”[7]。这首词与上两首词一样,在宽慰友人的同时浇自己之块垒,言辞激愤,直批朝廷埋没人才。“村庄吠犬”与“凭触忌,舌难翦。”更是将作者的愤怒抒发到极点。此词多化用典故,婉曲深微地表达自身的不满与毫无顾忌地批评朝廷的黑暗。“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红叶题诗”的典故本事在于爱情,而此词只用原事不取原意,表明想要剖心于朝廷,却难于跨越天河。“空省识,画图展。”则化用杜甫的“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杜甫原诗咏叹汉元帝不察昭君之貌,此词亦借此批评朝廷不察人才。“枉教他、堵墙落笔,凌云书扁。”分用杜甫《莫相疑行》与王献之之典,表明人才见嫉,用非其道。“衮衮”句将顾贞观比为嵇康,但高才如此也只是去给朝堂充当典册润色这类无关紧要的卑职。除了对友人的真诚,纳兰性德因自身遭遇所产生的真才见弃的愤恨之情亦是此词不可忽视的创作动力。

3.2 任职侍卫后的落寞伤神

在康熙十六年任职三等侍卫之后所做的《金缕曲·寄梁汾》情感则不似前三首那般激切,立言的梦想终究难以实现,加之其妻卢氏的病逝,词中更多了一种对现实无可奈何的落寞伤神。

木落吴江矣,正萧条、西风南雁,碧云千里。落魄江湖还载酒,一种悲凉滋味。重回首、莫弹酸泪。不是天公教弃置,是南华、误却方城尉。飘泊处,谁相慰。别来我亦伤孤寄。更那堪、冰霜摧折,壮怀都废。天远难穷劳望眼,欲上高楼还已。君莫恨、埋愁无地。秋雨秋花关塞冷,且殷勤、好作加餐计。人岂得,长无谓。

上阕借景抒发的是悲戚的心境,“天公”“南华”句用温庭筠因才高而累身的典故来自比,明显磨灭了前三首词中的激荡不平愤懑情绪,换来的是才高自伤的自嗟与无奈。“天欲问”的问天之愤最终也归为“殷勤加餐”的无望与失落。“更那堪、冰霜摧折,壮怀都废。”入职侍卫一职后,纳兰性德的翰林梦破灭,卢氏的病逝更加深了其伤痛。“落魄”“悲凉”“孤寂”和“埋愁无地”等词语感情色彩的变化显示其词风的变化,由之前的激愤不平一变为萧索落寞。纳兰性德于康熙二十三年写的《致严绳孙五简》中道:“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8]。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皇帝贴身侍卫一职在纳兰性德眼中竟如此苦闷。这固然与朝堂争斗期间“伴君如伴虎”的危险性有关,但更与纳兰性德立言梦想破灭而志气消颓有关。

另外两首与姜宸英唱和《金缕曲》词则皆作于康熙十八年,愤恨不平的豪气已经被惆怅无奈的哀叹所取代。先看第一首《金缕曲·姜西溟言别,赋此赠之》:

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翻离合,便成迟暮。最忆西窗同剪烛,却话家山夜雨。不道只、暂时相聚。衮衮长江萧萧木,送遥天、白雁哀鸣去。黄叶下,秋如许。曰归因甚添愁绪。料强如、冷烟寒月,栖迟梵宇。一事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未遇。有解忆、长安儿女。裘敝入门空太息,信古来、才命真相负。身世恨,共谁语?

总的情感倾向与《金缕曲·赠梁汾》一致,批判之语与激愤之情已让位于索寞哀戚的无奈叹息。上阕因离别感叹人生短促,长江滚滚,落叶萧萧。凄凉的秋景与离别的背景拨动着作者的心弦,增添起愁绪。情感的郁积使其最后不得不发出才命两相负的无奈叹息。作于此词稍后的《金缕曲·慰西溟》亦是如此:“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须不羡、承明班列”既是对姜宸英失意不得志的安慰,也是对自身不幸的强自安慰。至于“且乘间、五湖料理,扁舟一叶。”在劝慰西溟的同时自己又何尝未有过弃绝尘俗的想法,只是这种归隐之志不是陶渊明式的“心远地自偏”,而是心灰意冷不知出路的绝望之语。

通过对以上6 首《金缕曲》的文本解读,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纳兰性德创作心态的改变。于康熙十五年馆选失利后闲居在家期间所做的3 首 《金缕曲》词,其中愤懑不平的激越之情无疑是整部《饮水词》中变调的存在。而在被授予三等侍卫之后所做的《金缕曲》3 首,其情虽已转入失却理想的无奈叹息,但也是失意文人的身世之叹,与其他令词作品的凄婉风格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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