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檐铃声
2022-04-06刘绍良
◆刘绍良
我每次上山下山,都会从慧明禅寺门前经过。凡是寺庙,走近了,都会感觉到有一种既肃穆又神秘的气息。许多年过去了,我却很少进去烧香礼佛。但是,禅寺里的香火,却能从门外的动静来判断,比如进出的僧人和香客。
一个月前带客人参观时,我结识了住持仁慧法师。之后,便一直想在没人干扰的时候,与他喝茶聊天。
一座寺院,是应该有一位懂佛理、有品德的人来管理的,行内话叫做高僧。仁慧法师四十五岁,云南曲靖人,读过好多年的佛学院。闲话中,他说他在寺外租了土地,种了三十多亩魔芋,有三亩就在我的果园下方,这样,我们就有了共同的话题。间接地知道,慧明禅寺在七十年前,是有一些田产的,所产粮食,被叫做供养。禅寺下方半里远,有一个四百余户人家的张姓村庄,这个村庄的老人还记得寺前寺后,哪一块田叫和尚田,哪一块地叫和尚地。奇怪的是,这座建于明万历年间的占地约二十亩的三进的寺院,只有十余年前在此圆寂的一位游方僧人的坟墓,孤零零地立在寺庙右前方的田里,让过往的行人都能看见。
这么一座古老的寺院,一定是有很多故事的,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我对仁慧法师的印象,首先来自每一进院落,都那么干净整洁,一切有关物件都有条不紊,让肃穆的气氛更加肃穆。相见时,他穿了一件浅黄的僧衣,虽面目清癯,却双眼有神。我不懂礼法,他以双手合什于胸前,口说阿弥陀佛!我却将右手单掌竖于胸前,说:你好!这就是僧俗之间的对话了。我在山地上生活久了,熟知了俗世最平凡普通的众生的一切,而对于以青灯黄卷为内容的寺院生活,以及僧人们的精神世界,知之甚少。
禅寺古老,它穿越了五百多年的兴盛和寥落,正渐渐地恢复了精气神,虽在妙香佛国大理南面的寂寞之地,却已不时有了本地的善男信女。奇怪的是,我常常看见一辆黑色的十一座的面包车停在寺侧,下车的都是外国人。导游则是一位年约四十的中国男人。
一座禅寺存在于此,一定与当地俗世众生的精神寄托,或者说行为教化有关,如此,那些艰深晦涩的佛经教理,也必然丝丝缕缕地洇延开去,植根在那些年老者的过去的岁月里。我在此禅寺的大门外,来来去去了二十年,我从未觉得与我有什么内在的或外在的联系,但在偶然之间,却忽然地有些联系了。这是第二次去拜会仁慧法师,与他在第三进院子的南厢房喝茶的时候,从一幅壁画开始的。法师说:整座寺院都需要不断修缮,但第三进的主殿尤为迫切。这厢房也正在装修,还没有完工。我说这厢房待客已经很好了,干净整洁清雅,特别是东面的这幅壁画,让我感到禅味很足,能在品茶时深思。法师说:是一位女施主画的,还没完工呢。正说着,法师的手机响了,我和他隔着一张长条茶桌对坐,便能听到对话内容,大意是明早相约着去州府看病。此间,法师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他说:唐滢,明早请你来接我。这个名字触动了我,让我马上联想到壁画,便用手对法师比划了一个意思,那就是你讲完时让我也讲两句。
在巍山,唐滢是一位以画见长的三十出头的奇女子,她乘商业文化之潮,取艺术和谋生之道,影响力已在县内外展开。七八年前,一位朋友的地质博物馆筹备开业,因所展的石头上有些远古恐龙的信息,便请唐滢在大门外的一堵侧墙上作画,那画是巨型动物恐龙,背景是恐龙的生活环境,我见她时,她正站在脚手架上,精心运笔。这应该是西方画派的风格,还有人告诉我,这叫三D画。总之,在一座古老的县城里,在游客服务中心另一个方向的地方,这幅画的出现,让人耳目一新。在地质博物馆里的一个展示彝族服饰的展厅里,还有她的一幅以突出彝族妇女服饰的似为油画画风的风情画,被朋友收藏并展出。之后,在我的狭窄的社交圈里,还不时地听到关于她的传闻。两年前,一位本地的女性文友出了一本散文集,她送我书时,我先赞美她在扉言上的小楷题字,然而细看封面图案时,更加赞赏。于是,她特意介绍说:这幅画是唐滢画的。
赠书是在一个民居餐厅进行的,当着一桌文友的面,我突然地有了些自豪感,便对大家说:唐滢,她是我的侄孙女。在我的刘姓家族中,我的辈份很高。她外祖父叫刘绍鹏,与我同辈,一个字派,我称他为二哥。
在慧明禅寺里,在喝茶的地方,我又见到她的另一种工笔国画画风的作品,那是佛祖背靠一棵树,正给一个弟子讲经的场面,形象生动,色彩多样。视之,总感觉这无声的画面给人一种有声的教诲。
我接过电话与唐滢对话了,她问:表老爹,你怎么在慧明寺啊?我说,你不知道吗?我是慧明禅寺的邻居,和仁慧法师喝茶呢,你生病了吗?
唐滢生病了。她说她患了癌症,两个月前到省城做了手术,明天去州府做提升白细胞的治疗,五天后再去省城做化疗。她到慧明寺禅是做功德,以绘画的形式。在这之前,仁慧法师也说他患了胆结石,半年前做了手术。我说小手术嘛,没事的,本地人患胆结石、肾结石的很普遍。仁慧法师气色很好,淡然一笑。后来,进来一位老斋奶插话,也就是俗世居士,说他的手术很大的,割了胆囊后,胆管又被结石堵塞,又割。然后,把剩余的胆管伸到肠子里去,再缝合,住了近五个月的医院。
唐滢在电话里对我说,她两天后还要到慧明禅寺绘画,她母亲和另几位家人也要一起来,要做素席,约我一起吃饭。
二十年的时间,我极少进慧明禅寺,是因为我把财力、精力全都集中在土地上,总想着应该绿树成荫,硕果累累。我把执着当做一种俗世美德,对于佛理的放下执念,我尚未参透。时至今日,在不可把握的市场经济的作用下,以种红雪梨为主的果园已成颓势。佛理必然是解答俗世困惑的一把钥匙,我想把坚持还是放下的两难矛盾,交与禅寺解答。
谷雨节令就要到了,偶尔地已听到一两声布谷鸟的啭鸣。气象预报说除我们这里之外的许多地方,都有雨,小雨中雨大雨和暴雨,而我的许多梨树,花只半朵半朵地开,叶只半芽半芽地发,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在土壤里还有些水气的地方,青绿的小梨已经探头探脑了。这时,我在冷库存放的去年的梨果,还有一部分卖不出去,它们要和今年秋天的同园梨果见个面吗?
我再到慧明禅寺赴约,因为到十七公里外的冷库取两箱梨果而误了时间,也就没有和她们吃上素席了。我走到那间待客的厢房时,里里外外都有了很多人。唐滢的母亲招呼我,稍作客气之后,我问道:唐滢呢?她说你看,在外面的那个。外面的那个我早看见了,因为理成了光头,穿了一件粉色的长衣,我一瞥眼没认出来,更分不清男女,还疑惑是禅寺新来的年轻僧尼呢。唐滢于是说:表老爹,我叫你了,你没听见。她又说:光头是因为做化疗,头发都快掉光了,干脆就理成光头。
光头唐滢,又出了一册连环画,是政府组织介绍本地小吃故事的,由她母亲送了给我一册。这些风趣幽默的画作,应为钢笔素描,以形似神似夸张的手法,把小吃渲染得更上一层楼。粗略地看了一遍连环画后,我从寺内停车场扛了一箱梨进来,交与仁慧法师,亦请他用一部分敬佛。唐滢她们要走了,我就又到车上取下另一箱,赠与他们全家。
她说她要到省城去做化疗了,回来后还要到慧明禅寺作画,内容很多,要画一个月呢!我说好,到时我再来看你。
这时,我听见木塔楼檐的风铃响了几声,很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