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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重阳词的民俗意蕴与时代特色

2022-04-02叶洪珍

关键词:茱萸重阳节重阳

叶洪珍

(滁州城市职业学院 教育系,安徽 滁州 239000;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重阳节,又称“重九”“九日”,是富有诗意的传统节日。登高、菊花、茱萸乃重阳节的三大元素,与之相关的节俗具有深广的人文内涵和丰富的活动形式。在明代历史语境中,此类活动十分普及,其意蕴丰厚。民俗文化与文学创作之间相互影响、相互滋养,民俗文化可以促进和丰富文学创作,是文学创作的源泉之一,文学作品能够呈现和传承民俗文化,而“词由于其本身特点,较之诗文更能适应民俗、容纳民俗和善于表现民俗”[1]。明代词人在重阳节日氛围中,缘事而发、触景生情,创作了数量可观的重阳词。笔者通过查阅《全明词》和《全明词补编》(1)本文所引的明词均出自于《全明词》和《全明词补编》,分别参见饶宗颐、张璋:《全明词》中华书局2004年版,周明初、叶晔:《全明词补编》,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检索出约110位作者的222首重阳词。明代重阳词包含丰富多彩的民俗内容,既反映了个体的生活和情感,也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色。

一、登高咏怀的情感内涵

明人称重阳节为“登高节”,沈懋德《凤凰台上忆吹箫·风雨重阳》:“每遇重阳,尝携佳客,东郊逐队登高。”重阳登高深入人心,当风雨阻了登高雅兴时,词人不禁滋生愁绪,“银鞍傍险愁泥杜,说甚登高何处,中秋无月重阳雨,兴频阻”。重阳登高具有深厚的文化积淀,成为重要创作题材。明代重阳词中约有118首涉及登高事项,占比53%。无论登天然山峰,还是登人工建筑,词人均以登高应重阳节俗,并寄托情怀。寻常百姓登高只为游乐,词人“登山则情满于山”[2],在词中融情于景、借景抒怀,蕴含着丰富的情感。

(一)豪迈意兴

重阳正值秋高气爽时节,词人登高、游目骋怀,可生清远旷达之感,如易震吉《定风波·九日登山·其一》“眺远因云双目豁”的开阔胸怀,王屋《满庭芳·重九》“挥豪处,龙蛇满壁,不雨气苍凉”的豪迈意兴,顾潜《贺新郎·九日独酌》“不用登高悲往事,但花前,莫放传杯手”的潇洒风致,韩邦奇《临江仙·重阳》“西风齐著力,送我上高台”的奔放气度。登高望远可怡情悦性,若再遇赏心乐事,词人会更喜悦。徐有贞《桂枝香·辛卯重阳天平登高作》写道:“登高盛事,此会比常年,倍多佳趣。举子初回,且喜见儿和婿。况是清秋好天气。十分情,十分景致。奇峰千叠,淡云一抹,恰似素绡笼翠。”重阳佳节,家人团聚齐登高,其乐融融,故词人开篇便称“登高盛事”“倍多佳趣”。朱彦汰《一剪梅·戊子岁重九日初度感怀》又云:“今年初度喜登高,菊有黄花,雨落梧桐,酒要添杯诗要雄。”重阳既是佳节,又是词人的初度(生辰),他们重阳登高,不仅应了登高之俗,又寓意人生步步登高。

南朝吴均《续齐谐记》和《晋书·孟嘉传》分别记载了东汉费长房教桓景九月九日登高避祸以及东晋孟嘉九月九日“龙山落帽”的故事,由此形成了“桓景避灾”[3]和“龙山落帽”[4]这两个与重阳登高有关的典故。明代重阳词中只有两首化用了“桓景避灾”的典故,即夏树芳《念奴娇·九日赠袁山人六十初度》“闲访汝南高士传”和孟士楷《鹧鸪天·重阳追忆吴观岳》“解禳空传费长房”。与之对比鲜明的是,约有61首词化用了孟嘉“龙山落帽”之典,如“龙山绝顶,谁制雄篇”“参军逸兴到今称”“得意江山,放怀天地,何用风吹帽”等。相较而言,“龙山落帽”中体现了孟嘉从容、豪迈的风度,令人心驰神往,并且美化、雅化了重阳登高节俗和重阳节日生活,更符合明人追求美好的心理。就本质而言,明人通过择用典故以抒己之怀,展示了自身的审美判断和情感取向。

(二)人生感怀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词人在重阳这一本应团圆之日不得团聚,由佳节盛会、登高远眺而生发无限乡思,登高见草木摇落、故园迢遥而乡愁更深。瞿佑《唐多令·九日登保安城楼》:“千里塞垣秋,风沙满戍楼。望天涯,何处吾州。雁杳鱼沉音信断,空一片,暮云浮。佳节尚淹留,妻孥念我不。”瞿佑在永乐年间因诗获罪,被明成祖谪戍保安城,此词便是他在重阳节登保安城楼所作,充溢思乡思亲愁绪。马卿《南乡子·九日有感》:“野水寒山无远近,苍茫,独上高台望故乡。”词人重阳独自登高,远望故乡,所见之水是“野水”、山是“寒山”,一派苍茫之中,故乡难见、难归,凄楚之情流露于字里行间。

(三)怀古幽思

文人墨客登临人文胜迹,感于古迹、古人、古事,可抒历史沧桑之感,亦可借古论今、感慨时事。金陵(今南京)作为数朝旧都,沉淀了兴亡盛衰的沧桑历史,形成了绚丽旖旎的故都文化,金陵的山水风物本就极易触发文人的怀古幽情,由此形成了蔚为大观的金陵怀古诗词。“金陵怀古词是中国词史中篇制浩繁、体系完备的题材类型。它成为追忆金陵历史、寄托政治感慨、抒写人生感怀的重要文学载体,包含着丰富深刻的思想意蕴。”[6]作为明朝前期的都城、明朝的文化和政治重地,这里汇聚、滋养了大批文人,其作品中氤氲着金陵地域文化的风韵。词人重阳佳节,常常选择雨花台、清凉山、四望亭等名胜古迹作为登高赏景之处,并留下了许多词作。易震吉为明末南京人,“存词1184首,是明代词史上少有的专力为词且存留词作最多的作家”[7]396,他留存重阳词47首,为明代词人中创作重阳词最多者。易震吉有多首重阳词写到登高,其中三首以“雨花台”为题,即《风入松·九日雨花台》二首、《玉树后庭花·九日雨花台》,另《竹枝·重九香团菊蕊糕》有“雨花台上去登高”之句。此外,钱柄、钱棻为同族,钱柄是明崇祯十年(1637年)进士,留下两首《踏莎行·九日登雨花台》;钱棻是崇祯十五年(1642年)进士,留下一首《踏莎行·九日登雨花台》。词人在重阳登雨花台,发而为词,多蕴怀古幽情。钱柄《踏莎行·九日登雨花台·其一》咏道:“宫阙苍茫,江山肮脏,六朝犹剩亭台相。……青泥白石英雄状,乌衣子弟几回登,只今雁落秋天涨。”朝代更替,六朝繁华如梦一场,春秋代谢,乌衣子弟风流云散,唯余重阳时节的落雁、秋凉,世事变幻令人唏嘘。钱棻《踏莎行·九日登雨花台》云:“雨花却也如风絮,萧家天子听经来。而今收竖登高处,……孤情延望接荆吴,白门自昔多烽戍。”南朝云光法师曾在雨花台讲经,梁武帝曾于此处听经,历代人事终归于寂灭,词人登高回顾往昔、心忧时事,感慨白门(南京)自古多烽火。

南京城西的清凉山古名石头山、石首山,山南麓的清凉寺始建于南朝,“南唐昇元元年(937年),烈祖李昪在此避暑纳凉,改寺名为‘石头清凉大道场’,此处遂成为南唐宫廷的避暑之处,避暑宫的匾额‘德庆堂’为后主李煜亲题”[7]242,“清凉问佛”曾为“金陵四十八景”之一。明代江南最大的书院——崇正书院,就坐落在清凉山东麓。清凉山、清凉寺具有独特的人文、地理风貌,历代文人多有吟咏,南宋的苏泂和刘克庄均作过《清凉寺》诗。清凉山亦是明人重阳登高佳处,易震吉《一痕沙·九日清凉山》写重阳登清凉山,于怀古中现豁达:“台上登登还望,天外长流相向,一净练光同,卷西风。”周用《喜迁莺·己亥九日次游清凉寺韵答钟石》作于明嘉靖十八年(1539年)重阳节,词人登清凉山,“江南九日,恰此处登高”,不由赞叹“佳哉风物”“正把酒,指点江山,飒飒清飙发。……趁余兴,促连翩归骑,九衢微月”,怀古情思与洒脱气概相辅相成,气象疏朗。清凉山之北为四望山,山上有四望亭,“山势崭绝,古代又少高层建筑,足供远眺,故名‘四望’”[8],登此山顶可远眺狮子山。易震吉《丑奴儿令·九日四望亭》写重阳登四望亭,“邀余齐上山头饮,菊泛香醪,菊泛香醪,贤主今朝定姓陶。繁华六代寒烟里,故国周遭,故国周遭,一片山围四望高”。词人由眼前的良辰、美景、乐事而感喟六朝繁华逝去、盛衰皆如云烟,只有四望山依然岁岁年年供人登高。

二、赏菊、食菊与咏菊的精神寄托

菊花姿态美丽,具有药用价值,且在传统文化中意蕴丰富、品格美好,可谓文质兼具。重阳时节菊花盛放,重阳节一方面纳入了与菊花相关的民俗活动,节日生活多姿多彩;另一方面融合了菊花的文化内涵,节日底蕴增加,节日品格提升。由于社会环境的影响,明代节日的世俗化和娱乐化倾向明显,菊事活动精彩纷呈,官僚、文人、百姓,赏菊、采菊、簪菊、饮菊酒、食菊糕。词人由喜菊而写菊,在222首重阳词中约有170首涉及“菊”“黄英”“霜蕊”“寒花”“黄云”(比喻菊花)等,占比77%。有明一代,全民爱菊,文人重其意蕴,百姓爱其吉祥。菊花对于明人而言,雅俗共赏,不仅是重阳不可替代的节物,还是健康长寿、美好生活的寄托,更是沉淀在民族血脉中的精神象征。

(一)赏菊花、簪菊花

重阳佳节,赏菊乃节日盛事。唐时,重阳赏菊多为文人雅士之举;宋时,重阳赏菊不仅文士热衷,也深受普通民众喜爱,且菊展开始出现,“九月重阳,都下赏菊,有数种……无处无之,酒家皆以菊花缚成洞户”[9]。明人重阳赏菊蔚然成风,一些重阳词词题直接反映了明人赏菊的兴致,如崔廷槐《浪淘沙·丛菊绽金芳》、顾恂《临江仙·九日友桂送菊》《临江仙·重阳日对酒赏菊》。易震吉《玉楼春·九日·其十》云:“谁将九日接中秋,看月初完催看菊。”在词人心中,重阳赏菊与中秋赏月同等重要、同样风雅。甚至在重阳前一日——古人所谓的“小重阳”,他们便迫不及待地邀人赏菊,杨慎即留有《忆王孙·九月八日邀客赏菊》一词。赏菊既是文人墨客的节日雅兴,也成为寻常百姓的节日乐趣,“至九月初九日重阳佳节,各家俱蒸发面花糕,登高宴客,玩赏丛菊”[10]。

宋代重阳节,文人喜爱簪菊,方岳《九日与同年沈贯卿饮月墅》:“自摘黄花插满头。”晁补《虞美人·用韵答秦令》:“且簪黄菊满头归。”明人重阳节簪菊,不拘于年龄、性别、身份,体现了洒脱、积极的人生态度,如“昔年徵士屋边花,今日老人头上有”“登高台上看,黄了醉人头”“菊花黄,花插满头归去”。除了直接把菊花簪于发上,明人也把菊花插在帽子上,如“记满帽簪花”等。易震吉《减字木兰花·九日簪菊》专门写重阳簪菊之事:“今过重九,折取佳英簪白首,”由此可窥见明人重阳簪菊之盛情。

(二)饮菊酒、食菊糕

古人利用菊花的养生保健功效,酿制、饮用菊花酒。他们采下菊花和枝叶,掺入黍米等酿酒,放至次年九月九饮用。古人还常把菊花直接泡入酒中饮用,《岁时广记》卷三五“重九中”引《齐人月令》:“酒必采茱萸、甘菊以泛之,既醉而还。”[11]389这种制作菊花酒的方法简单易行,被广泛采用。明代重阳节,时人用菊花泡酒,如“细掇黄花浮绿酒”“金樽满泛黄花酒”。喝菊花酒是节日风尚,如“虚吟秋饮黄花酒”“寂寥且进菊花杯”。秋高气爽,饮菊酒、赏黄花,实为赏心乐事。

唐时重阳节,食糕成为重要民俗,“唐岁时节物,……九月九日则有……菊花酒、糕”[12]。菊花美丽、清香宜人,又可食用、药用,且寓意美好、长寿。人们选用菊花为辅料制作重阳糕,彰显出对菊花的喜爱,以及对菊花食用方法和实用价值的发掘。宋人在重阳制作菊花糕,并以此赠送亲友,“且各以菊糕为馈”[13],王迈留下《南歌子·谢送菊花糕》一词。明代重阳节,吃菊花糕的食俗仍然存在,易震吉在《竹枝·重九香团菊蕊糕》中提及以菊蕊为配料的重阳糕,别具节令特色。

(三)闲适之趣

重阳佳节,菊花开放,为节日增添了色彩与生机,词人借盛放的菊花写节日乐趣。李天植《满庭芳·九日庭前丛桂盛开》:“重阳行乐地,有茱萸佩里,黄菊篱东。便嫦娥着意,留取芳丛,”词人用重阳时节的三种典型植物——桂花、菊花、茱萸,别开生面地渲染节日气氛,菊花点缀了佳节良辰。陆燕喆《念奴娇·重阳后一日再登高》:“嘉招何早,东篱下,丛菊催人行乐,”重阳后一日,词人应邀登高,盛开的菊花仿佛在催人及时行乐。菊花既是重阳时令花卉,又象征长寿,在古人看来食菊可延年益寿,故菊花被视为长寿花、吉祥花。屈原说“夕餐秋菊之落英”[14],提及食菊一事;曹丕认为屈原服食秋菊,乃希望借食菊得到长寿,“故屈平悲冉冉之将老,思飧秋菊之落英”[15];陶渊明也认为菊花有养生延年的功效,“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16]。夏树芳《念奴娇·九日赠袁山人六十初度》云:“登高佳节,……东篱菊绽,与君共醉明月。”重九佳节,一乐也;袁山人六十生辰,二乐也。此处的菊花有双重意蕴,凝聚了佳节之乐、长寿之愿。沈圣揆《百字令·九日寿张翁》也是重阳祝寿词,开篇便点明节庆和祝寿的双重寓意:“黄花开遍,喜延年却老,霞觞正满。”

对菊花内涵的构建以及将菊花内涵与重阳底蕴融合,功劳最大者当是陶渊明。《宋书》卷九十三载:“(陶渊明)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归。”[17]南朝檀道鸾由此在《续晋阳秋》中演化出王弘“白衣送酒”的雅事[11]378。陶渊明以“采菊东篱”的绝唱和“白衣送酒”的故事为菊花内涵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自陶渊明开始,菊被赋予一种新的审美文化意蕴——隐士标格”[18],陶渊明的人格和作品赋予菊花深厚的内涵,使菊花成为寄托隐逸情怀的重要意象。后世文人接受和发展了陶渊明赋予菊的内涵,并效仿他在重阳诗词中咏菊,促使菊花的意蕴融进了重阳的节日精神,既发扬了菊文化,也提升了重阳的人文品质。明人推崇陶渊明的超逸人格和他赋予菊花的闲适意蕴,在222首重阳词中约有86首涉及陶渊明和“陶菊”,如“渊明”“五柳”“元亮”“陶令”“陶公”“陶潜”“陶叟”“陶县令”“陶彭泽”“采菊”“东篱”“陶篱”“菊篱”“篱菊”“篱东”“白衣”“王弘”等。王屋作有《水调歌头·九日怀陶元亮》,并在《贺新郎·重九》中写道:“且一杯酒,吊渊明,篱边丛菊,门前高柳。”明代词人写重阳菊花时,常化用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借以咏怀,表现闲适情趣、悠然情怀,展现出对陶渊明构建的菊花内涵与审美趣味的认同。王屋《蝶恋花·九日·其一》:“冒雨欲寻黄菊去,望里南山,……醉唱陶公重九句,遥想当年,篱下悠然趣。”词人“欲寻黄菊”“醉唱陶公重九句”,流露对陶渊明“采菊东篱”式悠然生活的向往。易震吉《水调歌头·采菊东篱下》:“采菊东篱下,短袖暗香生。……有時戴葛巾子,相笑学渊明。坐上但教宾满,万事等闲看待,此外更何营。”词人以陶渊明名句“采菊东篱下”开篇,明言“相笑学渊明”,效仿他的随性自在。

(四)时地之慨

重阳节时值秋季,叶落天凉,萧瑟的秋景更易让人感到光阴易逝、盛时不再。因此,词人在重阳词中有更多对岁月流逝的伤感,对旧日时光的眷恋,往往借咏菊以抒时光之感。朱一是《捣练子·重九旅怀》:“桐叶声枯夜雨深,不记朝来重九节,一枝瓶菊暗惊心,”时光匆匆,词人不觉重阳已至,忽见瓶中菊花而惊叹时序流转。韩奕《卜算子·九日》:“白发对黄花,又一番重九。相会年年少旧人,独酌杯中酒,”菊花又是一年黄,然青丝已白、知交零落、人事已非,徒留无限怅惘。王翃《哨遍·九日登云龙山》:“多情黄菊,无情华发,点缀衰容几许,”以黄菊之年年多情绽放,反衬华发之无情衰残,两相对照,沉痛至极。很多时候,词人将个人年华流逝之感上升到宏观历史层面,如马卿《小重山·重九赏清时亭》:“天涯风景暂相同,黄花赏,几度百年中,”百年不过一瞬,令人顿感沧桑。

南朝诗人江总九月九见菊花而起乡思,在诗中以“篱菊”“园菊”寄寓思乡之情,例如“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园菊抱黄华”,赋予菊花以思乡内涵和新的审美价值。思乡之情缘何而生?一则作者身处异地,二则时序流转却不得返乡,故作者在乡思中既有对家园的思念,也有对时光的感慨。这方面最典型的是杜甫的“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诗人去年秋日在云安,今年此日在夔州,时光荏苒而故园难归,既有流光之叹,又有思家之愁。此外,杜甫十多首重阳诗中借菊花抒发时地之慨的,大约有八首。此种情感的表达在明代重阳词中俯拾即是,主要有两种呈现方式。其一,以菊花借代家乡、故园,移情于“花”。陆嘉淑《汉宫春·客中九日》云:“长恨征途憔悴,叹敝裘风雨,疲马关山,为问故园黄菊,知有谁看。”时值重阳,词人却羁旅在外、旅途艰险,触秋景而生乡愁,乡思何在?似乎在故园黄菊,又不仅在故园黄菊,重阳菊花这一意象凝聚了词人悠远绵长的思乡怀亲情愫。其二,词人见菊花开之乐景而生思乡之悲情,如杨慎《江城子·丙戌九日》:“客中愁见菊花黄,近重阳,倍凄凉。”《鹧鸪天·乙酉九日》:“临远水,望归舟,流波落木又惊秋,多情黄菊休添泪,且向樽前泛玉瓯。”杨慎的这两首词均作于重阳客居异乡时,菊花开、重阳到、人未归,词人见菊花而倍感忧伤。

菊花乃重阳佳景,赏菊为节日乐事。然而,悲喜依情境、心境而转化,年华飞逝、漂泊异乡等时地之慨,均能令敏感多思的词人对黄花而生孤独之情。且看吴鼎芳《十八香·节届重阳》:“节届重阳,荒烟病叶西风。黄花开处,没个看花主。瘦骨寒侵,絮衲聊禁取。”重阳秋菊花团锦簇,却无人观赏,是花寂寞呢,还是人寂寞?再看周履靖《醉花阴·九日》:“俄惊又是重阳候,凄风拂罗袖,把酒对黄花,忽忆故交,久别令人瘦。”往昔重阳,词人与友人共赏菊花、同饮菊酒,谈笑风生;而今重阳,孤身把酒对菊,忽忆故人,虽不言孤独而孤独深深。

三、茱萸的效用与寄兴

两晋南北朝时期,茱萸已成为九月九的民俗物象,时人主要利用其药用功能及想象的辟邪功能。《岁时广记》“重九上”引周处《风土记》:“茱萸到此日成熟,气烈色赤,争折其房以插头,云辟除恶气而御初寒。”[11]376贾思勰《齐民要术》卷四引《淮南万毕术》:“悬茱萸子于屋内,鬼畏之不入也。”[19]83唐宋人把重阳节称为“茱萸节”“萸节”。人们将茱萸插于发际,佩带装入茱萸果实的香囊,或者饮用茱萸酒。他们对茱萸的认识经历了由注重实用功能到关注审美价值的变化,一方面,利用茱萸的药用价值和所谓的辟邪作用,以祈求安康;另一方面,茱萸叶子碧绿、花果鲜艳、香味浓烈,可借茱萸满足爱美的心理。

(一)民俗物象

明人也称重阳节为“茱萸节”,他们使用茱萸的意图,与唐宋人接近,而稍有变化。明人用茱萸辟邪,如“佩起茱囊殊不恶”“辟邪无分佩茱萸”“黄花酒,茱萸袋,足袪灾”“我亦驱灾远害,袖里茱萸囊好,直向白云升”。但是,明代重阳节茱萸的功用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其一,以茱萸辟邪、祈求长寿,但辟邪诉求已明显弱化,明代重阳词中只有上述四处提及茱萸辟邪,更多是求寿,如韩奕《卜算子·九日》:“且折茱萸寿”,高濂《高阳台·重九》:“佩萸力健。”其二,借茱萸满足爱美之心,如吴会《朝中措·和昂父九日赋·其二》:“顿觉佩萸生色”,晏璧《风流子·重阳》:“茱萸都插遍,重阳好,却不负今年。”

明人重阳使用茱萸,大多将茱萸插在发上或佩戴身上。佩茱萸囊,也是明人使用茱萸的方式。他们把茱萸囊带在身上,香味让使心旷神怡,又满足辟邪、求寿的心理。明代的重阳节习俗中,插茱萸、佩茱萸囊这两种形式同时存在,易震吉在其词中既写到插茱萸之俗,《风入松·九日雨花台·其二》:“醉人头上插茱萸,”亦提及佩茱萸囊之俗,《玉楼春·九日·其九》:“土人争佩萸囊走。”重阳时节,茱萸果实成熟,药用功能显著,古人摘下茱萸泡入酒里,制成茱萸酒。至迟到南北朝时,九月九已有饮茱萸酒之俗,“酒必采茱萸、甘菊以泛之”[11]389。明代重阳词中亦可见此风俗:“茱萸先浸重阳酒”“瓶中茱萸酒绿”“晴光佐我茱萸酒”。

杜甫提到重阳节看茱萸,《九日蓝田崔氏庄》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刘梦得云:诗中用茱萸字者,凡三人。杜甫云‘醉把茱萸仔细看,’王维云‘插遍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学他年少插茱萸。’三君所用,杜公为优。”[20]明人有五首重阳词涉及“看茱萸”,韩邦奇《沁园春·重阳》:“佳节难逢,茱萸细看,剧饮高歌总不妨。”易震吉《玉楼春·九日·其二》:“仔细看萸传杜老。”易震吉《定风波·九日登山·其一》:“莫笑看萸人仔细,真是,明年此会总难知。”朱之臣《水调歌头·九日作》:“把茱萸,撑老眼,尽情看。”王交《酹江月·其四·重阳》“恁看茱萸,纵有英雄,尽随时汩没。”这些词句,一则描绘出重阳看茱萸之民俗情境,借看茱萸慰藉心灵,祈求康泰;二则化用杜甫的诗句,借茱萸意象含蓄地表现时序的流转和感伤的情绪。

(二)节序与乡思

在222首明代重阳词中,约有60首提及茱萸(包括茱、萸),占比27%。明人不仅用茱萸祈祷和象征长寿、装扮自己,也借茱萸意象寄寓情感、烘托心境。叶小鸾《南柯子·九日》中“日暖茱萸好”,黄淑贞《阮郎归·九日示外》中“深秋云淡画难工,茱萸今又逢”,皆以茱萸意象衬托节日的欢愉。高濂《高阳台·重九》:“黄菊擎霜,紫萸带雨,年华又早重阳。”借茱萸以表现时光的流逝。沈宜修《江城子·重阳感怀·其二》:“总有茱萸堪插鬓,须不是,少年头。”同样表达韶华易逝的感慨。王维“遍插茱萸少一人”千古流传,茱萸因此成为思亲思乡的象征物,后人常以其寄托亲友之思、家园之情。唐世济《菩萨蛮·九日旅思》即化用王维名句,以茱萸写思乡、思亲:“羁人暂共黄花笑,羁愁已逐重阳到,……梦里故乡身,茱萸少一人。”思乡、思亲、思友乃人类共通之情,文学作品是现实生活的反映,明代重阳词中丰富的情感多借助登高、菊花、茱萸等意象抒发出来。

四、菊花与茱萸的符号意义

菊花、茱萸均是重阳重要的节令植物,它们能与重阳节结缘,跟它们的物候特征、实用价值、人文内涵等密切相关。随着菊花和茱萸的实用价值和审美价值被发掘、肯定、强化,它们成了重阳的文化符号,频繁被文人雅士写入诗词,且常常并举。但是,在明代重阳词中,菊花出现的次数远多于茱萸,222首重阳词中约有170首涉及菊花,只约60首涉及茱萸。这一方面反映出与菊花相关的节俗在明代更流行;另一方面反映出明人对菊花的喜爱程度更深。究其原因,主要有3个方面。其一,与茱萸相比,菊花形态更美,更具观赏价值。其二,菊花分布区域广泛,更贴近日常生活。明代菊花培植技术显著提高,“处处有黄花,香满楼台庭院。”甚至大规模栽种,“菊花千亩株连”“菊芳兰秀,黄云弥四野,今岁吴农大有”。而茱萸对土质的要求相对较高,对栽种方法的要求也相对复杂,《齐民要术》“种茱萸”载:“宜故城、堤、冢高燥之处。凡于城上种莳者,先宜随长短掘堑,停之经年,然后于堑中种莳,保泽沃壤,与平地无差。不尔者,土坚泽流,长物至迟,历年倍多,树木尚小。”[19]83由此可见,茱萸的种植范围相对狭窄。其三,菊花的文化内涵更为丰富、高洁。在《离骚》中,与菊花被视为香草相反,茱萸被视为恶草,屈原说“榝又欲充夫佩帷”,“榝”即指“茱萸一类,一种恶草”[21]。菊花则文化品格美好、内涵丰富,历来是文人的歌咏对象,咏菊的名篇、名句数不胜数。《全明词》和《全明词补编》中有约百首以“菊”为题的词,对菊花进行了多角度、全方位的描写,可见明人对秋菊品格的崇尚。《梦粱录》卷五载:“今世人以菊花、茱萸,浮于酒饮之,盖茱萸名‘辟邪翁’,菊花为‘延寿客’,故假此两物服之,以消阳九之厄。”[22]茱萸被纳入重阳节物,源于其药理作用及想象出的辟邪功能,故被称作“辟邪翁”。两晋南北朝,生产力低下,社会动荡,民生艰难,百姓渴望消灾避祸,九月九使用茱萸这一节物,符合他们的生活状态和愿望。有明一代,国家一统,农业恢复发展,商业和手工业发达,民风注重现实的享乐。在此种历史和人文语境下,时人更注重延寿、享乐,更希望长寿多福,故“延寿客”——菊花的风头远超过“辟邪翁”——茱萸。这一此消彼长的现象,恰恰折射出社会文化、风俗人情的历史变迁。

重阳节是中华民族的文化财富,重阳节的登高、赏菊、簪菊、喝菊酒、食菊糕、赏茱萸、插茱萸、佩茱萸囊、喝茱萸酒等民俗,不仅承载着优秀传统文化、凝聚着民族情感,还具有怡情遣怀、敦亲睦友、延年益寿等现实功能。明代重阳词表现了丰厚的民俗意蕴和鲜明的时代特色,不仅传承了前代文化传统,而且在意象选择、情意表达等方面产生新变,表现出别致的创作风貌和独特的艺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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