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稗草的狡黠
2022-04-01高明昌
高明昌
我回到老家,看见老家宅前一大片水稻,青绿而茁壮。堂弟品国走过来打招呼,我问他这稻谷长得这么好,草拔掉了吗?堂弟突然扬起眉头,咯咯地笑,然后说:“阿哥,你真的不是种田人了。稻里的草,药水一打,草死光,稻秧照样活得好好的,人也省时省力。”
这说法让我惊讶,让我想起重病患者的化疗。眼前的稻秧比人强壮,可以除掉草而保全自己。看着稻谷,隔着冗长岁月的光影回忆往事,我仿佛看见自己在稻秧里拔草的景象,那景象虽然模糊却细节丰富。
拔草的日子是轻松的日子,因为“三抢”的时辰过去了,人可以不再像饿极了的狼一样东奔西突,让太阳晒得皮肤出油,让汗水变成盐碱。我可以去舀一碗老姜茶水,喝过之后再回到田间干活。
拔草的工作叫耘稻。那是一个很美的词语,诗化了劳动,事实也是如此。一种流尽汗水的辛苦劳作结束以后,换一种比较轻松的劳动就像是一种休息,是比较出来的结果。对拔草的人来说,颇有点享受的味道,所以即使双脚依旧在乌黑的田里浸泡着、移动着,但心境完全不一样了。
耘稻的任务很简单,一是将插秧留下的潭耙平,二是将与稻秧争夺营养的草拔掉,三是要把稻秧根边上的泥土松一松。母亲说,用脚踏踏田、用手抓抓土、给秧苗透透气,都是很重要的事情,因为泥土板结了也会窒息植物的生命。原来透气是在人间,也在水稻间。稻秧的宝贵之处,是它可以延续人的生命,实在而崇高。今天的人们很计较米饭是否白嫩与糯香,大概想不到稻秧的未来就是稻谷,而稻谷就是米粒。它们生长在土里,与同样生长在土里的稗草搏斗,在人的帮助下,它们必须战胜稗草才能生存。
我不会忘记稻秧生存的艰辛,因为我的耘稻也很艰辛。在此之前我忙碌了十来天,脚窝子烂了,手窝子也起皱了,但还得下水田,因为耘稻有时间段,不能错过节气。人还忙着,田里的稻秧却一下子“成仙”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过去了,稻秧们在四季时令的怀中,像是说好的一样,一起站了起来,株株笔挺,叶叶碧绿,齐刷刷地站在你面前,翠微一片,浮云一般的缥缈,诗意一样的盛装,让人感受到劳动的收获快感。那时,你不但会忘记苦难,还会庆幸自己参与了播种。播种很幸福,因为播种总是产生美好的结果。
播种后一定还有劳动,这种劳动叫田间管理,又是一个美丽的词语。耘稻开始了,大家排成一字队形,双脚一起下田。“扑通”一声,泥水四溅,脚向前,向前。耘稻不只靠脚,还要靠眼睛,因为你拔的草叫稗草,稗草悄悄地长在稻秧里。
稗草颇神勇、颇机智、颇威武。有些稗草控制不住自己的长势,长得比秧苗高出半个头,自知最容易被人拔去,所以长高后上半身与秧苗贴紧,下半身与土地紧贴,一派根牢蒂固的样子。植物之间的依傍是植物成长的必要条件,稗草也知道这个道理。不但如此,稗草还将自己捆绑在稻秧里,你要想把稗草拔出来,得先将稗草与稻秧分开来,然后握紧稗草,再将另一只手往稗草的根部移去,挖一挖稗草根边的泥土,将泥土移开。拔时还要将另一只手摁住稻秧的根,才能将稗草拔出来。这道道工序,都在诉说稗草的狡黠,但这是草的狡黠,不是人的聪慧,所以有用只能在一時。
大多数稗草还是长不过稻秧的。那怎么办?也不能坐等死亡,它们的办法是干脆将自己长成稻秧的样子。首先颜色像极了稻秧,其次茎叶也跟稻秧一样粗细,连高矮也一样,且叶面与稻秧的叶面一样,根根向上,绝不旁逸斜出,一律与稻秧齐平。不仅如此,稗草也不惜委屈自己,将自己分开出去,硬是分头分枝地挤进了稻秧的中间,唯独光滑的叶面来不及长出毛糙来。拔这样的稗草,准确识别最重要,然后再一株株地挑出来,再一株株地拢在手里,最后一株株地拔起。拔这样的稗草,活儿干起来慢,你得忍住时间的折腾。
我很少看见单株生长的稗草,更少看见长得病恹恹的稗草。耘稻结束,大家把手里的稗草集结在一处,放在路口。路口的阳光最充足,踩踏的人也最多,人们想早点把它们变成肥料。但那些稗草就是不肯死去,历经太阳一个星期的无情暴晒,压在底部的稗草照样鲜嫩着、青绿着。你看看,这稗草的生命力竟如此顽强。想来只要稻秧存在一天,稗草也就存在一天,所以从耘稻开始,地里的人们就一直在与稗草较量着。
田野里应该有草,稻田里应该有稗草,就像天上应该有鸟一样。
终于,稻谷变成了大米,大米煮成的米饭好吃得很。堂弟家的稻谷长得如此繁盛,到了吃时是不是也有这番美味,连堂弟自己也表示怀疑。我问是什么原因,他说是因为有机肥料没有了,他并没有说到还因为打了除草药水,现在的人根本不愿意做耘稻这种农活了。
摘自《解放日报》2022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