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饼(短篇小说)
2022-03-29严熙泽
严熙泽
你知道的,我们这里就是一大片砂石地。
我们管这种砂石地叫“沙海”。当然,土话你应该也听不太懂,现在会说土话的人越来越少了。沙海你也听不懂?沙海,不就是沙子做的海嘛。听人说,这样的地方在书上叫“沙漠”。我没上过学,没文化,反正意思也差不太多。
这里就是沙子多。白天热、晚上冷,我们本地人早就习惯了的。哟,你这细皮嫩肉的,可当真受不了。这些年呐,来我们这旅游的人多了些,他们说夏天这里晚上很凉快的。对,也就是夏天。你问冬天怎么样?别开玩笑了,冬天穿上那么厚的大棉衣,烧着炭火炉子,还觉得冷哩。
我们这的风和关内的不一样,关内我也去过几次,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关外的风吹起来都是裹着沙子的,一层一层剥你的皮。现在明白“沙海”的意思没有,海上有浪,你见过浪一样的沙子么?你看看我脸上、手上,都是厚厚的痂,也就这样,风才剥不动了。
我是哪里人?我就是本地人。我小时候,这就是个谁也不想管、谁也管不着的犄角旮旯。村子里原先有几个不大的湖,不然也养不活这些人的。现在湖怎么那么小?还不是因为沙海嘛,它能吃人、吃湖,吃下去的咋会吐出来呢?
咱祖上也阔过,好多年前,一个犯了事的大将军,一家子被发配来充军。原先这里还有胡人,又靠着这几个湖,他们安家之后才有了这村子。村子往西有块大石碑,上面有好几种看不懂的字,老人说几百年前就在这里了。那边还有个集子,人杂得很,什么样的都有。
你要我别说这些老黄历了?那我就说说这个军营,反正有当兵的驻这里。什么,不是军营,叫什么觀测站?行吧,我不太明白,那我就先说说我自己。我家是农民,一直都是,至少到我爷爷这一辈。我父亲不是农民,他上过几年私塾,给人家当过账房先生,算是个文化人哩,所以我也能稍微识点字。
我们这地的收成少,雨水多的时候也就将将能混个饱。我还做一些小买卖,把东西在村里和集市来回倒腾着卖,赚点辛苦钱。我今年多大岁数?嗯,我属牛的,也姓牛,今年四十八,整四轮。看不出来?咋能和城里人似的,咱们乡下人,显老呢。
怎么和这个观测站扯上关系的?哎呀,刚才你不是不让我说嘛!得得得,那现在说说这个什么基地?我还是叫它军营吧,村里人都叫习惯了的。它可真是个“后生”,来咱这里也就那么八九年,我们祖上来的时候,可都还没那块大石头碑呢。
我就是想赚点钱,军营这么多人,离城里又远,有钱也没地方花,总有人要买东西的不是?这些人来了之后啊,我就蹬个三轮,每天来回三十里地,在军营外边卖卖东西。卖什么?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土特产,也卖一些本地人弄的土烟。烟叶也是从外边运来囤着的,我们这缺水,可真养不活这金贵的主。熟了以后,他们都喊我老牛。
怎么熟的,还能怎么熟的,总不能是煮羊肉那样煮熟的吧?还不是靠我做生意地道。我可比村里人厚道多了,零头找不开我也都不要,总得靠回头客么不是?这军营里这么些年,来的来、走的走,可真没哪个不认识我老牛的。他们小伙子有的还叫我“牛叔”呢。
生意咋都能做到军营里面去?生意做得好可真进不去。你听我说,是这么一回事啊,那也不是我非要去的。有那一会儿,他们有垦荒任务,我也天天扛个锄头跟着干,真金白银出了不少力气。我别有用心?就算别有用心吧,我不就想多卖点东西。他们管事的觉得我还行,就让我在围墙角搭个铁皮棚子,后来又挂上了“老牛小卖部”的牌子。
我三四天去村里和集上倒腾货,不少时候也住铁皮棚子里。要的东西多嘛,自然就少跑几次路,多囤点货。就这样过去好几年了,我卖东西、他们买东西,正常买卖,没什么特别的。
卖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哎呀,违法的事情我可不敢干,你瞧瞧,都是些再正常不过的东西。管事的让我这个外人住里边,是不是也算违法了?他们就是觉得我老实,买东西和谁买不是买嘛,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咱这鬼地方也没啥人来检查,就是检查的来了,把牌子一摘、门一锁,说是个旧仓库,你可不就得信了?
我有没有听什么不该听的东西,有没有到处乱传?哎呀,这怎么会呢,我哪有那个胆子哟,我的嘴可严得很,我能和谁传去。也就是一些谁要升了、谁要回老家了,这些事,他们都比我先知道的,到我这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烂肚子里、图个乐。
什么,这事你们觉得没啥关系?反正,就这么安生地过了四五年吧,钱赚了些、家里房子也修了修。嗯,家里就我独一个、打光棍,但房子也总要修的,总不能天天住那铁皮棚子。啊,铁皮棚子今天已经被拆了?拆得好、拆得好,本来就不该建的嘛!
加快进度?你瞧瞧我,尽东拉西扯了。你要我说的那件事?哎呀,它可还真不赖我,我一个做小买卖的,胆小得很。我不是卖卖杂货嘛,有时候也收一些军营里的旧东西去集上卖卖。你可别误会,肯定不是什么枪啊弹啊的,都是他从家里带的土特产,还有旧胶鞋、毛毯子什么的。你可别说,质量可真好哩,村里和集上有大把的人要。
哎,那个谁?彪子,他们那的人都叫他彪子。说说他?那就说说他,是他先找的我啊,不赖我。有那么一天,有个人来找我,就是“彪子”,看样子官也不大,但也不是个普通的兵。他长得凶,你们都知道的,那眉毛是倒吊着的,脸上还有一道疤。不过他人也还行,噢不,这个人啊,当真坏得很!
嗯,我能先喝口水不?
这茶真不错,不过和咱的茶比啊,还差点意思。我算看茶的半个行家,那彪子啊,就是托我卖的茶饼。茶饼也不明白?哎呀,你怎么啥也不知道,茶叶压成的饼嘛,和“沙子做的海”一个意思。我们这鬼地方,茶可真要比关内贵得多。不就是茶叶嘛?不,不一样的,这里可是关外。后来彪子说,茶饼在他们老家根本不值钱,想着兴许在我这还能卖点钱,就从家里挑了一扁担来。那茶可真的是好茶哩,隔着纸也能闻得出喷香。
扯远了扯远了,回到那天晚上,六七点钟,我算着账,眼瞧着一个大高个进来了。那还能是谁,肯定是彪子啊,他包了两块茶饼给我,让我去集上问问价钱。你知道,这么好的茶我也没卖过,我就问彪子卖多少钱,彪子说你看着办。我想,这看着办不是很有赚头嘛,就应下来了。
你问什么纸,你说的是包茶饼的纸吧,那茶饼总得用东西包着才行。好像是两张旧报纸,我又不识字,哪记得那么清楚呢。纸上还有画儿,我有老花眼的毛病,灯又暗,哪会去仔细看那玩意,看也看不明白。我想着第二天还要去倒腾货,你知道,骑那三轮累得很,就把茶饼包起来收好,把油灯灭了。
彪子反正和我说,卖多少钱随我,不过肯定比普通的茶贵吧,集子上可没有傻子。行行行,我马上就讲怎么卖的,还能怎么卖,谈个价钱你情我愿呗。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先去村里把旧鞋子、毛毯子都出了,也没卖什么好价钱,想再去集上碰碰运气,然后把茶饼出了。为啥不往村子里卖,买旧胶鞋的人会喝茶?彪子答应给我两成利,我想着这两块要是都能卖了,他那一扁担我还能再赚不少钱!
那集子你去过没?之前不是说了嘛,什么人都有,都是倒腾东西的,我去的时候没好地方了,好的市口早被占了。怎么办,就在角落里靠着呗。你说奇怪不,坐了一个多钟头,又出了点货,就是没人问那两块茶饼的价。我想着,这不行啊,彪子那还有一扁担呢,这两块都卖不掉我怎么能挣那些钱呢!
我当时想着,本地人肯定买不起的,买得起也没人喝,也就外地人买。那集上外地人也不少,都是收东西回去赚差价的,茶饼这东西,收回去也不好卖。我就又去旁边问问有没有人要,还是没有,那就拿回去给彪子呗。也没亏啥,少赚点钱,搞不好军营里边还有人买呢。
你猜怎么着,我把东西“哼哧哼哧”都搬上三轮了,一条腿跨上去刚要走,一个大胡子来了。大胡子长啥样?我哪记得,集子上长那样的大胡子可真不少,一早上能有十几个。再想想?哎呀,你知道我记性不好的。反正明顯就不是本地人的那种,一米八九的个子吧,穿的还挺精神。身上不知道喷的啥,呛人得很。
然后呢,然后就是他看上那两块茶饼了。茶饼我放在货的最上面,这玩意可不能压,一压就碎了、不好卖了。他一眼就瞧上了,把一块拿起来拆开了看,还把鼻子凑上去闻。我估摸着他就是想买茶的,他要是早点来,我还要等那么久?
他说了些啥?他问我“这个茶怎么卖”,说的是本地土话,但口音怪怪的。哎,我想起来了,他捏茶饼的时候,好像还看了看包茶的纸。纸上有什么他在意的东西吧,大胡子很感兴趣的样子。我想,反正就是两张废纸,我把价格翻一倍卖给他,探探他的底。
嘿,你猜怎么着,大胡子直接掏钱了,价都没还,零头也不要!奇怪?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废纸彪子都不要了,高价卖给他怎么了,谁会和钱过不去。大胡子把钱扔我车上,随手一抄茶饼,就走了。我那两块茶饼赚的钱,可抵得上我倒腾两三次货了!
回去之后,我把卖了多少钱告诉了彪子。第一次我可真没坑他,我做生意还是厚道的。不过话说回来,卖多少钱也是我的本事,多赚点也应该嘛,之前说的二八开。彪子问我这个东西怎么这么值钱,我当然告诉他是茶好、别人抢着要,也没提纸的事情。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不准的可不能瞎说,万一彪子之后不给我卖了呢?
彪子怎么样?他有钱赚那当然继续托我卖,这两块茶饼卖的钱,都能在他老家买一扁担了。彪子还说他茶饼走俏得很,晚上又给了我两块,还用废纸包着。彪子说这次卖了茶饼三七开,我多拿一成算出的力。
有这等好事,我自然尽心尽力了。不过总觉得纸有点不对,我就长了个心眼。隔几天,我把包茶的纸揣兜里,拿了两张新纸包了茶去集上,看看大胡子给我什么价。你说我聪明?生意人不都这样,这些都是小时候父亲教我的。要是这纸比茶还值钱,我不是更有赚头嘛。
早上我在集上坐了很长时间,货也出得差不多了,大胡子还没来。我有点后悔没把茶卖给前几个问价的人,他们给的没那么高,但也还有的赚。后来?后来大胡子肯定来了啊,他要不来还有后面的事?你不知道,他瞧见我在老地方卖茶饼,两眼都放绿光了!一上来就问我,前几天怎么没来。我说,大哥,我三四天才来一次,岁数大了骑个破三轮,老腿可真吃不消啊!
然后自然是我和他推销茶饼了呗。我说,大哥,今天的茶比上次还要好。他很激动,我想就是两块茶,至于嘛,莫不是那纸真有问题?大胡子把茶饼剥开来看,一边从口袋里摸着钱。他还把我包茶饼的纸翻过来,因为外面没有字嘛,他以为里面有的。
你猜怎么着,大胡子一看里面也没字,脸色就不好了。他把茶饼摔我车上,说我的货不好,不要了,掸掸衣服要走。也不知怎么地,可能等久了上火,我当时急了,你要买就买,不买别人买,你把我茶饼摔了算怎么回事!我揪住他,想和他要个说法。现在想想还有点怕,我们这边,你知道的,换个人说不定就要挨刀子了。
你说这都快要打起来了,茶还卖得出去?还真别说,真就卖出去了。我那会儿都忘了兜里揣了两张纸了,搞不好我的命还是它救的。大胡子一瞧那两张纸滑出来了,脸色立刻好了,说想买茶饼,但得用那两张纸包。那纸确实有问题!
我和大胡子说,你把我衣服扯坏了,要付三块茶饼的价格,他也给了。回去我对彪子说和上次卖了一样的钱。你说我不厚道?咋就不厚道了,为了卖茶差点被捅了刀子,衣服也坏了,我不得补补?彪子眼看有的赚,就和我商量偷摸摸从老家再寄一点茶饼过来,运费可不便宜,但茶根本不值钱,还能赚许多。我们三七分的,他那个七顶多再扣个一两成,剩下就是纯利。
为啥要偷偷摸摸,还就让我知道?你傻啊,彪子军营里有好几个老乡,老家都是种茶的,搞不好比他家种的还好哩。别人要都知道茶好卖,那彪子的茶就卖不好了嘛。为啥就让我知道,集子上、村子里倒腾东西的多的是,给谁卖不是卖?他不就怕我走漏消息,想稳住我嘛。这小子贼精?对对对,彪子看上去愣头一个,其实坏得很。
后来呢?后来就继续三七开呗,我两三天去一次集上卖两块茶饼,你知道的,天天去也太扎眼了,其实就是卖纸吧。也不知为啥,彪子那边这种纸特别多,怎么也有小半年了。反正我挣得到钱,他也能赚,那不挺好吗?我要是去告诉他别人买茶是因为纸好,估计连二八开都拿不到了。这没什么好处,对不对?
后来有一天,彪子裹茶饼的纸变成普通的牛皮纸了。我只能去找他,说茶不卖了,卖不掉。彪子估摸着我想多要点,就和我讲要再多分点给我。我想着这哪是钱的事嘛,不和他挑明,这生意那肯定没法做了。茶是好茶,可哪里能值那么些钱。
我就探了探他,问这咋还用上牛皮纸了,之前用的废纸不是不要钱嘛。彪子说废纸不干净,这牛皮纸也不值钱,在老家一块一包这样寄来,省得自己费事呢。彪子这么精的人,他是真傻还是装傻嘛!
我和他讲,你这茶饼不值这么些钱呐。彪子可能没明白,以为我贪,有点来火,一拍桌子问我什么意思。我只好挑明了说,人家看上的是你裹茶饼的纸。彪子一拍脑袋,问我说的是不是那些图纸。他还说,那是他们什么观测的旧数据的废纸,没人要的。
那我说啥了?我还能说啥。我说我没文化,那东西我又看不懂的,但别人要的,干什么用我可不管,我就是个倒腾东西的生意人。我问他还有没有这样的纸,反正又不要了,还能卖钱呢不是?没有的话我就收手不做这生意了,本来就已经赚了不少了。
后来彪子怎么搞?彪子怎么搞我哪知道,他和我说他那边还有,让我别出去乱讲,就是以后要把价格再提一提卖,然后我们四六开。我想彪子怎么胆小起来了,我要出去乱讲,他哪能挣这么久的钱。他说这个抓到要坐牢的,我想这废纸不也没人问嘛。结果,唉!
价涨这么高还有人买?那肯定有的,我觉着是彪子后来用的纸更“值钱”了吧,都说了集子上又没有傻子的,不值钱人家大胡子会买?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废纸本就是彪子管的,彪子觉得没啥用,拿来生炉子、拿来包茶去了。他说这图是从什么总部退下来的,没地方放,后来总部也不问,就堆在这里不少年了。
你问这样的茶饼我们卖了多少?我也记不得,彪子老家那年年种茶,又不缺茶的。反正就这样,彪子给我用纸包好了,我两三天去一次集子上卖,回来四六分,怎么着也一年多了。彪子可真攒了不少钱,他老家还有媳妇和一堆孩子要养呢。我啊,我老光棍一个,这不刚准备再攒一攒讨个媳妇。谁想到呢,唉!
中途有人来查过?这个我不清楚,这本来就是彪子管的嘛,上面怎么查我哪知道,我就是个倒腾东西的小贩。之前反正没出事,估计是彪子找借口“趟”过去了。再说了,这东西本就没人要,也不会是啥大事吧?哎,你问我后来呢。后来,我就在这里了,你说后来怎么样了。他卖废纸的事情,也不可能和别人说的。
你问那件事是怎么回事?还有哪件,我想想呢,年纪大了,记性可真不好。要我老实点?我这不挺老实的嘛,该说的都说了,就那些。什么,彪子都已经招了,还卖我了?这小子,算我看走眼了!
得,我就都说了吧,能立功吗?
这不本来茶饼卖得好好的嘛,哪知道有一天彪子那邊纸又没了,好巧不巧他又出差去了,没有纸包着那茶,你知道那肯定卖不掉的。我记得他之前说过,要没纸了去他仓库废纸堆里拿一张就成。这肯定是他说过的,你们可以去问他,这可真别赖我。
那后来呢?后来我就去了彪子的仓库,平时也没啥人,我知道他门上那把锁是坏的,锁起来也就装个样子。晚上黑灯瞎火的,我也没点灯,瞧见一摞纸,抽一张就走了。唉,早知道那天我就不该去,该等他回来的。
你问我知道那张纸是干什么用的?我不知道,我又不识字的,我要知道做什么用,我就不拿那张了嘛。我就觉得那纸成色稍微亮一点,也就没多想。第二天,坏事了。
彪子早上到我那,一脚踹我腿肚子上了,你瞧瞧,还紫着呢。我被踹懵了,想着我天天给他跑腿,他踹我作甚。他嚷嚷着问前一天包茶用的什么纸,能不能弄回来。我说,都卖给人家了,怎么能弄回来?这小子,还说我害惨他了,你评评理,这能怪我吗?
得,你们不会以为彪子就丢了一张重要的图纸吧,那我就把之前他卖废图的事也一起说了呗。他都扎我刀子了,我还能给他掏心窝子?你们再好好查查他那小仓库,他呀,拿那些纸包东西又不是头一回,熟练得很!
什么,大胡子也被抓了?
彪子呢,彪子咋样了,他不是说了我不少坏话吗?
我都交代完了。这个,我能走了吗?
——不急,等我们审完了彪子。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