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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

2022-03-29丘凯文

滇池 2022年4期
关键词:阿公堂姐堂弟

〔马来西亚〕丘凯文

阿公的尸体不见了,就在他出殡的那一天。

你一定很好奇事情发生的经过,但我拙于辞令,恐怕会将事情说得不够到位。让我播放我堂弟拍摄的采访影片,那么多人中,从外国留学回来的堂姐说得最是精彩。因阿公驾鹤西归,这位堂姐也匆匆从美国坐机返南。在丧礼的这几天,除了和远在美国的洋人男友视讯通话之外,她做得最多的就是抱怨马来西亚的溽暑天气,让她的妆没化多久就脱了。

“Well,这件事情非常ridiculous。”顶着一头亮丽红发的堂姐在镜头里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用纸巾擦去额头上沁出的汗,“那天早上我们就已经关了阿公的棺材,准备抬到山那里。”

“姐,那叫出殡。”堂弟忍不住出声。

“Oh,ya,出殡。上山之后,他们要把棺材从车搬下来嘛,然后也不懂是谁在那边很大声地喊,为什么棺材那么轻的?”

“殡葬公司的员工啦。”三婶以画外音及时补充。

“Ya,就有worker问为什么棺材那么轻。然后大伯二伯他们去抬了抬那个棺材,发现真的很轻,根本不像有人, hmm, I mean尸体在里面。他们觉得这件事情太奇怪了。过了很久,我流了超多的汗,他们终于决定开那个棺材来看。”

说到这里,堂姐渐渐放缓语调,双眼也慢慢张大。

“结果他们发现,阿公的尸体真的没有在里面。”

是的,阿公的尸体真的没有在棺材里面,我能向你确认。光天化日下,一条尸体的凭空消失,立即让在场的所有人陷入一种言语失能的森然,至少当时我明晰感受到一股渗入骨髓的冷意从脚底冉冉披覆全身。就连向来机灵的堂弟也在那一刹陷入当机,过了半晌才终于醒觉过来,拿着DV冲到棺材前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棺材,堂弟喊出了众人不能接受的事实。

“惊天奇闻!阿公的尸体不见了!”

这一切荒谬得让人无法置信,于是我和堂弟到警局报案的时候,心里一直都在担心警察会把我们当成是精神病患撵出去。堂弟收起了他的DV,战战兢兢地跟警察说他要报失。

“Apa yang hilang?“(马来文。意思为“什么东西不见了?”)年约四、五十岁的马来人警察有些烦闷地看着我们,一支笔在他指间转啊转,似乎对报失这件事习以为常。

堂弟讷讷地张着嘴巴,却说不出半句话。眼看着警察阿伯即将失去耐心,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Mayat。”(马来文。意思为尸体。)

警察阿伯睁大眼睛,手上的笔掉到了桌子上。

和预想中的一样,我们在警察阿伯惊疑不定的眼神中,交代了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因棺材从闭棺到送上车都一直有人看着,警察推断暂无偷窃的可能(堂弟在车上嗤之以鼻地和我说这是废话,到底有谁会偷尸体?)。录完口供,我们看着警察阿伯和局里其他的警察远远地叽里咕噜不知道讨论什么后,警察阿伯上前来,一脸笃定地和我们说他们会尽力调查,让我们回家等消息。

当然最后警察也没查出什么屁来,那已是后话。我们还是先回到堂姐的影片。影片中的堂姐睁大双眼,血丝满布,堂弟本来预想画面会在堂姐特意营造的阴森氛围中结束,但镜头外忽然響起一阵细微的声音,如泣如诉。

“不见……不见……”

敏锐的堂弟立刻侦测到声音的来源,把镜头缓缓往左移,略过了用手掌挡着镜头的三婶以及不懂该做什么反应的我,最后停驻在藤椅上的阿婆。阿婆晚年失智,自从阿公尸体不见之后,阿婆更只会枯坐在藤椅上,终日意识昏茫地前仰后合,像个破败而无法自主的布偶。这些日子来,阿婆只会呆呆地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偶尔用她苍老虚弱的声音重复着家人们说的话,仿佛一种费解的咒语,而这段影片就在阿婆萦绕不息,犹如鬼魅般的声音中结束。

“不见……不见……”

阿婆喊得累了就在藤椅上睡着了,而我们这些子子孙孙却不能睡觉,在深夜里开了一场紧急家庭会议。

阿公的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以及他们的妻子丈夫围着饭厅大桌坐下,族繁不及备载的子女们唯唯诺诺地站在各自父母身后,隐然形成派系。桌上上方挂着的老旧吊灯发出疲弱的白光,每人的五官在鞭长莫及的光线中延伸出枝节与阴影,看不出喜怒。在这样森然氛围下,堂弟也不敢拿出DV乱拍。大家默不作声,有人抖脚,有人舔唇,有人掰指,但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圆桌边的一张空椅子。那是阿公坐惯的椅子,上头的软垫仍保有凹痕。阿公离开后,我们也像是被困在一种过沉存在已经离开,但暂时无法复原的凹陷中。

“你们觉得有可能是殡葬公司那边做的手脚吗?”我的父亲,也就是阿公的长子,首先打破沉默。

“他们没有动机,虽然爸的身份有些特殊,但现在都不打仗了,他的尸体又能有什么价值?”做律师的三叔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方框眼镜后的眼睛小小的,但偶尔会闪现让人颤栗的精光。

“那会不会真的有神偷偷走了爸的尸体呢?”三婶踊跃猜测道。

“要偷也是偷棺材吧。”红发堂姐很不给面子地质疑她母亲,“偷尸体是要捐哪间医院做anatomy?”

三婶睁大双眼,但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二婶兴许觉得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于是开口向我说道:“阿文你不是写小说的?把这件事写进你的小说啦。”

“阿公不会喜欢我写他的。”我愣了愣后,淡淡回答。

说完这句话后大家又陷入沉默,我看着苍蝇在捕蝇纸上不断蠕动。最后,倒是向来满口神佛,神经兮兮的小叔沙哑地开口。

“阿爸是自己要消失的。”

本是最荒谬的猜测,却让大家提不出反驳的话。我爸用手指叩起桌缘,三叔闭起眼睛,其他人也维持习以为常的沉默,在强光下凝结成一张沉默画像。

那场毫无实质结果的会议后,大家有些不欢而散,逐一离开了圆桌,而我偷偷叫住了堂弟。

“堂哥,没想到你对我拍的东西这么感兴趣啊。”祖屋一隅,堂弟兴奋地挑一挑眉,把DV递给了我。我暗暗翻了个白眼,把DV带进房间。

趁着父母入睡,我把堂弟DV里的影片导入手提电脑。一片黑暗中,堂弟这段日子所拍的影片按照逆时序整齐地排列在荧幕上,极多极繁杂。众多影片中,占了多数的是我的叔伯兄弟姨妈姑姐的访谈片段。夹杂其中的,是一些对着沟渠鸡笼拍的莫名其妙的空镜、野狗在路边交媾的视频、以及各式各样失焦的照片。我向上滑动,看见了第一支影片。

影片的缩图,正是一脸懵然,不知该作何反应的我。

那天收到消息后回到祖屋,迎接我的并非什么愁云惨雾的悲戚景象。我才刚刚跨过门槛,一只用拳头仿拟的麦克风就从侧旁怼上我的脸。堂弟手持DV,一脸肃穆。

“堂哥,你知道阿公的疤痕在哪里吗?”

屋内人声喧嚣,每人都似乎在争吵什么,再加上堂弟那不知所云的问题,让我怔忡许久,怀疑我出席的不是阿公的丧礼。

但阿公真的死了。看护安妮说,是从木瓜树上掉下来,摔死的。

这正是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原因。

“木瓜树那么矮,怎么能摔死我阿爸?”二叔有点激动。这或者就是心理学说的否认阶段。

“阿爸以前在森林,枪林弹雨都躲过去了,爬山涉水自然也不在话下,怎么会栽在一棵树上?”三叔推了推眼镜,看起来比二叔冷静多了。

“是真的!”安妮见大家都不相信她,着急得快要哭了,平时不利索的华语也变得流畅起来,“阿公真的是从pokok papaya (马来文。意思为木瓜树。)掉下来的,我请隔壁uncle带他去医院,医院说sudah mati[(马来文。意思为已经死去。) 不信你们问阿婆。”

大家纷纷把目光投放到藤椅上的阿婆。她默不作声,周遭的喧嚣都似乎与她无关,包括阿公的死亡。小叔靠着藤椅坐着,邋遢得像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流浪汉。他喃喃说道:“万般都是命”。

看到这对母子,大家的争吵奇妙地停了下来。

阿爸摇了摇头,径自穿过人群。我对堂弟报以微笑,躲过他的镜头,随着阿爸来到客厅中央。厅内的家具都被挪到两旁,为了腾出空间置放棺柩。棺木尾端设有祭坛,祭坛上放着阿公的照片,黑白,少年模样。烛光摇曳,影影綽绰,阿公眼角处的稚嫩仿佛也有了深度。看上去,竟似小叔。

“为什么不放阿爸穿军衣的那张照片?那张比较英武。”阿爸问起三叔。

“被人看到,不好。”三叔回答得简练,阿爸愣了愣,了然地点了点头。

瞻仰阿公遗容时,隔着一张薄薄的玻璃,仍觉不真切。阿公躺在棺木里,仍见他气色红润饱满,毫无死亡气息,只像睡着一般。这棺木与灵堂,更似一场弥天大谎。毕竟在大家印象中,阿公就如家里乃至村里一尊伟岸的神,各种传说与神话围绕着他。那么多版本的故事,都是由一座茫茫丛林与弥天大雾开始,阿公的脸谱就这样陷入历史与岁月共同布下的迷雾,再也让人看不清楚,包括他最亲近的家人。

“所以堂哥,你不觉得我们有回顾阿公历史的必要吗?”堂弟拉着我到一旁,义正辞严地和我说道,那志气满满的神情仿佛谈及什么重大危机。

“他们,”我转了转头看向祖屋另一隅,阿爸和二叔三叔站在那里窃窃私语,阴影让他们看起来像是在密谋什么的三人组织,“不介意你拍阿公的丧礼当功课交?”

“哎哟,你知道我爸的啦,不介意的。”堂弟把弄着手上的DV,“二伯也只讲了几句话,叫我不要玩这么过火。Come on,我又不是在玩,我是在用video帮忙我们family整理历史咧。你爸更不用说,平时就像你一样,不怎么说话,像nerd。”

三叔的儿女自小接受西方教育,阿公生前时常骂三叔怎么把他的孙子教成这样,一点中华优秀传统都没有,三叔就会开始和阿公争吵,一个靠当律师的辩才,一个靠辈分与历史累积下来的威望。每次新年,他们的争吵声都会响彻祖屋,夹杂的是阿婆失智的呢喃和小叔那些听不懂的胡言乱语。堂姐后来去了外国,而堂弟却跌破大家眼镜去了台湾,念的是电影。

“I am Chinese.”

那时是三叔新居入伙,搬进了一座三层楼的豪宅。我在一旁看堂弟这样回答二婶的八卦提问。那时我就在想,如果阿公听到堂弟的回答,也不知作何感想。

“堂哥,不要再发呆了。你知道阿公的疤痕在哪里吗?”

“不是在左手吗?”我恍神过来,想了想。

“我妈说的,那时被英国人砍的。”

“不可能。英国人用的是枪,哪里可能用刀。而且,”镜头里的三叔推了推眼镜,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我记得很清楚,阿爸的疤痕是在右手,靠近肩膀那里。他的疤痕不是谁都有看过的诶,我是他儿子才看过。”

“所以阿公手上的疤是被谁砍的?”镜头后的堂弟尝试引导。

“我听过你阿婆说过的,那时在森林里爆发了内斗,然后你阿公就被自己人砍了一刀。”

“被自己人砍?听起来好像不够勇咧。”堂弟摇了摇头,评论道。

我的母亲,在另一段影片中据理力争。她虽然秉持温婉形象不直斥三叔和二叔乱讲,但仍然义正辞严坚持“被英军砍的”才是最正确的版本。她亦严正申明,这套说辞也是从我阿婆那里听来的。几番折腾下来,堂弟认定阿婆是最接近真相的人,毕竟她和阿公青梅竹马,一起走过大半生的岁月,有什么阿公的事是她不知道的?

“真相?”阿婆茫然地对着镜头露出疑惑神情,随后皱纹徐徐绽开,滋滋笑了起来,“大象?”

我看见堂弟紧紧闭上眼睛。

“为什么你不要问我?”安妮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堂弟笑了笑,以电池没电为由打断了安妮。但我猜想,安妮那拗口的华语与黧黑的肤色才是她不能出现在这纪录片的理由。

堂弟很快地打起精神:“没事,我们来拍大家对阿公的印象好了!”

说到对阿公的印象,大家突然兴致勃勃想要分享,众人在客厅排成小小的队伍。

首先分享的是二婶和三婶。她们在镜头里像唱双簧一般,高高的声音叠床架屋地互相倾轧,仿佛一种竞技。

“阿爸在森林里面很英勇的!那时候没有什么食物,什么松鼠蝙蝠果子狸穿山甲都吃。有一次他拖着一条长长的东西回到部队给同志分来吃,那竟然是一只大鳄鱼!”

“我听说,阿爸曾经割下一个日本人的舌头啦。阿爸把那个舌头泡在酒里面,就摆在他的书房。阿爸每次高兴时就会小酌。每次喝下那罐酒,阿爸晚上就会讲梦话。妈说,那都是一串叽里咕噜的日文。”

二叔则是分享了他小时候的经历:“那时候我们全家到吉隆坡玩,其中一个地点是吉隆坡火车站。我记得,那时我们走在火车站的时候风很大,我就问阿爸为什么风这样大。阿爸就低下头,看着我,眼睛像笑着一样。”

“他说,那些都是被他杀掉的英军亡魂,现在到处漂泊,在这些老建筑里永不超生。”

当然也有一些不以为然的声音。三叔对二婶三婶所说的奇闻异事嗤之以鼻,“那些都是无稽之谈啦。我和你说,故事就是这样的啦。一开始本来就是平平无奇的故事,过后经过一些渲染……”

我看见堂弟似乎不耐烦地翻了翻白眼。

完成了众人的采访影片后,堂弟突然看向我。

“堂哥,你对阿公有没有一些记忆深刻的片段?”

记忆深处似乎有些事物蠢蠢欲动,像是一只巨兽就要挣脱脆弱的地表。我连忙地指向远处正在和阿婆依偎在一起的小叔。

“你还没问小叔诶。”

小叔应声抬头,看了看我。他笑了笑,说:“都是假的啦。”

阿婆徐徐睁开昏暝的眼,复述着她儿子的话语:“都是假的啦。”

堂弟立即兴致阑珊,开始收起摄影设备,“其实也差不多了。剪一剪,应该可以拿超高分的。”

堂弟进了房间,大家也开始鸟兽散。我望向那即将被收起的祭坛,年轻的阿公在照片里望着我笑。明明是少年模样,看似人畜无害,但那眼神像潜伏着什么,犹同水表下的巨鳄。我摸了摸后颈,竟已冷汗淋漓。

正如我前面所说的,警察并没有查出什么屁来。但大家的生活并不可能因为一具不见的尸骸而永远停摆。大家纷纷回到城市。阿婆被送去了老人院。小叔之前由阿婆和安妮照顾,现在阿婆彻底失智了,安妮也被送回国了,小叔也被他的一班亲兄弟送去了疯人院。

麻烦似乎都已彻底结束,我也回到首都那间萦绕着霉味的斗室,生活重启为四面墙与一台电脑。电脑在阒寂中莹莹地发着光,游标径自闪烁,仿若一种徒劳的召唤。小说无以为继,睡眠也不甚安稳。连绵的梦像一株株腥臭而黏腻的猪笼草,每次醒来都觉劫后余生。

那些潮湿的梦,是看了堂弟的影片后缓缓繁衍滋长的。堂弟在一晚将他的最终作品传给了我,要求我给些意见。我点开来看,红字加粗的劣质标题即攫取视界所有——“吾家阿公的传奇一生”。随即而来即是堂弟口述的阿公生平。在堂弟刻意经营的翘舌音中,一个少年的奋斗故事款款展开——少年从小枕籍经史,并熟读五四时期的名人传著,孕育了远大的革命志向。尔后,英日殖民血手伸入马来亚,少年二话不说从军,汲汲营营地想要解放国土,死在他手下的英军与日军不计其数,是令敌方闻风丧胆的魁首之一。国家成立后,少年已成老年,依旧不改一身铮铮傲骨。他自愿与一班同志去到泰国边境继续奋斗,以虎豹为食,以天地为被。硝烟尽散后,受到妻子与子孙涕零感召,才重回老家,成为家里村里高不可攀的瞻仰对象。就算死去之后,阿公也备受人们敬重。影片中还采访了村中德高望重的耆老。耆老神情剀切地说道:“这个国家要感谢阿敬。我们应该要为阿敬立碑,表彰他的功德”。浑浊的眼里水光闪闪,似乎是泪。

在波澜壮阔的叙事中,参杂的是不知道来历何处的历史照片与档案图像,以及堂弟在乡下拍的采访影片。这些采访影片显然经过精心的选裁,无一不烘托出阿公的崇高形象。姨妈姑姐在影片里复述着阿公在森林里的奇闻异事,极尽牵强附会之能事(那些质疑的声音自然付之阙如)。关于疤痕的由来,堂弟选择的是母亲的版本。母亲在镜头里沉痛忆述,阿婆曾如何向她痛诉英军的罪恶,让阿公一群人在森林中脱粮脱水,几疑成为饿殍。某次斗争中,他的左手被英军割了一刀。母亲不愧是教中文的老师,她在采访最后做出精彩转喻——那不是伤口,那是阿公荣耀的勋章。

影片的最后,堂弟以众人送殡,凄风苦雨的画面作结,并在阿公那年轻的遗照中淡出,配上一句前几天堂弟向我索要的英雄名句:“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堂弟并没有用上堂姐描述阿公尸体不见的影片,纵然那影片绘声绘色。显然,阿公尸體的失落,并不契合堂弟心中的英雄叙事。

看了堂弟的影片后,我随意回了句“剪得很好啊”。显然堂弟对我的敷衍回答不甚满意,但我也无暇理会。因此从那天起,我每晚都陷入雷同的长梦中,像是迂回的迷宫,兜兜转转都找寻不了出路。梦中最常闪现的场景,是阿公的书房。

无人知晓,十五岁那年,我曾经进过那犹如禁地般的书房,如此接近神话般的阿公。

那一年,我得了一个小说奖。回到乡下,母亲就将这件事情向每个人炫耀,说我们家要出了个作家(我难以向他们启齿,其实那不过是个校园文学奖,甚至没有奖金)。阿公听了很高兴,当天让还没失智的阿婆加菜。我吃着额外砍杀的鸡时,心中却觉惶然,因为阿公时不时向我投来殷切的目光,蜥蜴般粗粝而苍老的脸上铭刻着深深的笑容。

阿公当晚唤我一人,独自进入他的书房。阿公的书房向来是祖屋里讳莫如深的禁地,就连他的儿子也未必享有踏入他书房的殊荣。但彼时的我只觉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阿公坐在檀木大椅上,赭黄的脸挤压着一对细细的眼。那对眼睛凝视着我,里头闪现着一种浓烈得让人惊怖的期盼。

“你帮我写本回忆录,好不好?”

我愕然。“可是阿公……为什么你不要自己写呢?”

阿公笑了笑,站起身来。我仿若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阿公从橱柜上拿出一个文件夹,文件夹里是一张张皱巴巴的白纸,显然被人捏皱后又再铺开。白纸上写着几行歪歪斜斜的字,又被人暴力删掉。那几行字用词简单,依稀可辨“勇敢”“英雄”几个零零碎碎的词(“雄”字写错了,看起来像是在写“英雏”)。无论是字迹还是遣词,拙劣得就像是小学生的练笔。

“我有尝试在写。但我写不出。”阿公看着我,“我只读了一两年的小学,后来就读不下去了。”

我努力控制自己脸上不露出惊愕的情绪。阿公看着我,笑了笑,缓缓卷起他右边的袖子。他的手臂上,虬曲着一道细小的疤痕,像是幼生的蜈蚣,完全不似人们所说的可怖。见及传说中的疤痕,我竟有种受欺的感觉。

“他们都在传我身上的疤。有人说是日本人砍的,也有人说是被自己人砍的。笑话,其实这疤痕不过是小时候贪玩,不小心被隔壁家小孩割伤的。”阿公竭力大笑,青筋像巨掌攫住他枯老的颈项,我在他的笑声中感受到了一种狂妄与傲然。

“那年进入森林,不过是误打误撞,我很快就后悔了。后来一再退缩,就退到泰国那里去了。还好,凡事不冲第一个,还是安安稳稳地活到了现在。那些真正的英雄,全都尘归尘土归土了。”阿公的语辞似乎有可惜的感觉,但看他的语气与眼神,分明是在嘲讽。

“那些英雄,都没命活到现在。”阿公望向我,眼里又是那瘆人的期盼,“但我活到了能写回忆录的年纪。你帮我写好吗?”

我呆呆地看着阿公。良久我才开口:“但阿公,我不会写回忆录……还是我用小说帮你写?”

阿公脸色瞬间阴沉得像一具尸体。“小说里写的不都是假的东西吗?”阿公雷霆震怒,脸上青筋暴突,双眼凸起,整张脸向我猛扑而来。那些潮湿惊怖的梦,往往作结于这张骇如夜叉的脸上。尔后我从梦中乍醒,回教堂的早祷声准时步入耳蜗。身上的汗濡湿了床垫,像跋涉过一场无形的大雨。

夜梦缠身,文学奖截稿在即,但文档始终删删减减,最后只是空白一片。郁结难舒下,我约了死党阿德到嘛嘛档吃宵夜。

“我和你说,我阿公的尸体不见了。”我饮着teh o ice,看着阿德脸上的震惊神情,觉得心满意足,“我说得不够到位啦,我播我堂姐的影片给你看。”

我还给阿德看了堂弟剪的影片,并告诉了他近日的梦。

“所以最后你阿公不见的尸体怎么解决?”阿德好奇问道。

“前几天就登在地方报,小小的版位,大家看了笑了,也就忘了。”我戳了戳杯中的冰塊。

“对了!”我突然想到什么,兴奋问道:“你觉得我把这写成小说参加文学奖会得奖吗?”

“没有英雄的小说,会有人要看吗?”阿德反问我,“照你这样说,你的阿公就只是个普通阿公啊。”

“快看快看,阿公讲话了。”正当我要开口反驳时,邻桌一个男人的声音异常洪亮地响起。众人纷纷把目光投放在嘛嘛档用投影机投射的大荧幕上。那薄薄的画面里,承载着一片繁缛的金色,原来是新一任“阿公”(马来西亚最高元首)的登基典礼。在一片马来鼓与锣的配乐下,新一任“阿公”与他的妻子款款走上金碧辉煌的皇位。“阿公”缓缓念起他的登基感言。人们安静地听着,在一片金黄色的光芒中,无有异言。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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