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绘陶质驯马俑与舞马
2022-03-29郑雅妹
郑雅妹
河南省洛阳市拦架沟唐墓于1988年出土的这组彩绘陶质驯马俑与舞马(图1),现藏于洛阳博物馆。俑高35厘米,头戴幞头,上身穿窄袖圆领衫,外套短袖翻领衫,下身穿长裤,脚蹬尖头靴;马高40厘米,长47厘米,通体装饰华丽,鞍鞯俱全,体态优美,极具动感。
俑是古人用于随葬的人形雕塑,它的出现逐渐取代了先秦时期的人殉制度,常用陶、木、玉、石等材质制作。随着社会发展,除了人俑之外,还出现了动物、建筑、生活器皿等众多题材。它们制作精美、技艺精湛、数量庞大、使用时间跨度长,是古代社会生活的缩影,体现出古人“事死如事生”的丧葬思想。
舞马是一种以马为主的表演形式,在音乐的旋律中,训练有素的马能够做出连贯的表演动作。一般认为这种表演起源于西域地区,传入中国的时间不晚于曹魏时期。在曹植的《献文帝马表》中记载:“臣于先武皇帝世,得大宛紫骍马一匹,形法应图,善持头尾,教令习拜,今辄已能。又能行,与鼓节相应。谨以表奉献。”南北朝时期,一些游牧民族通过向朝廷进贡舞马来维系友好关系。《梁书·列传》中记载:“河南国献舞马……天子异之,诏率赋之。”这里提到的“河南国”一般是指游牧民族吐谷浑。到了唐代,舞马表演日渐盛行,尤其在唐玄宗时期达到了鼎盛。
在這组文物中,古代匠师塑造了一位身手矫健的驯马师,他张开双臂,侧身面对舞马,张大双眼与舞马四目相对,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气。他的右臂前伸,右手用力握拳,左臂向后、肘部弯曲,手掌有力张开,腕部筋腱凸起(图2)。双膝微微弯曲,身体下沉,双足呈弓步,身姿充满张力。
舞马向右侧勾首,马耳扭向侧后方,后腿弯曲、身体下沉,腿部纤细修长、肌肉有力,左前蹄凌空抬起,其余三蹄着地,似乎正在用力向后挣脱缰绳(图3)。它通体饰有马具,背部鞍鞯俱全、马镫垂于腹部。随着舞马身体的摆动,马鞍两侧的鞍布随之飞动,就连马脖颈处的鬃毛仿佛也在随之起伏(图4、图5)。
在今天的马术活动中,通常人们会将马鬃编起或是剪短,这样既能避免马鬃干扰骑手发挥,同时也具有装饰的作用。那么唐代舞马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呢?我们参考一件珍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的文物,名为“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 (图6),其纹饰表现了唐代舞马表演的场景。不难看出,这件文物上描绘的舞马鬃毛较长,整齐地垂在脖颈一侧。让我们再来参考一组文物,它是珍藏于洛阳博物馆的另外一组唐代彩绘陶质驯马俑与舞马(图7),1988年出土于洛阳偃师唐代柳凯墓,其中舞马的马鬃经过修剪,只保留了很短的一部分。
洛阳博物馆珍藏的两组彩绘陶质驯马俑与舞马,在造型方面有一些不同之处,其中在洛阳偃师唐代柳凯墓出土的这组,其舞马头部昂扬、脖颈挺拔、腿部直立,因此它的体形更高一些,驯马俑在与马对峙时,手臂是高高抬起的。此外,动物与人类一样也有各种情绪,可以通过五官的变化反映出来,这件舞马双耳朝前,这个细节反映出马是情绪稳定的,它的目光望向驯马俑,彼此目光的对视仿佛是一种默契的交流。它将右侧前腿优雅地抬起,其余三条腿直立,给人一种体态优美、从容不迫的气质,这种造型与现代马术的盛装舞步表演非常相似,在表演过程中,马会随着音乐的旋律控制步伐,做出优美连贯的动作。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古代匠师不仅有精湛的雕塑技术,对舞马的性格和姿态也是非常熟悉的。
在这组文物中,人俑的面部轮廓分明、眼窝凹陷、眼睛凸出,身着翻领短袖衫和尖头靴,从五官与服饰来看,应是西域地区的胡人。那么,他有没有可能是身穿胡服的汉族男子呢?我们来参考一件珍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的文物,名为“三彩载乐骆驼俑” (图8)。
在《盛世文化的半壁江山:陕西历史博物馆》一书中指出:“虽然三彩载乐骆驼俑背上乐手们的乐器基本与胡乐相同,但演奏及演唱者均为盛唐时汉人的面貌特点,且均着汉族衣冠。”
如果我们将两组文物进行对比,不难发现人物的面貌特点是完全不同的。因此,这件驯马俑应是西域地区的胡人形象。他的工作是在宫廷中驯养马匹,这不仅需要体力,也要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与技能。
洛阳是唐代丝绸之路上的中心枢纽城市,社会稳定、经济繁荣、开放包容,因此胡人纷纷定居于此。胡人,一般是指西域地区,主要指玉门关以西、葱岭以东广大地区的居民。他们在洛阳从事仆从、纤夫、伎乐、工匠等方面的工作,也可以经营商业、立寺传教、入朝为官(图9)。
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战争也是胡人定居洛阳的因素之一。比如:生活在准噶尔盆地以北的突厥族,在6世纪前后建立了突厥汗国,因内部矛盾等原因,于581年分裂为东突厥和西突厥。贞观三年(629年),东突厥遭遇自然灾害导致国库空虚、国力衰弱,唐太宗找准时机一举将其消灭。5年后,又对西突厥发动战争,经过6年奋战将其降服。此后,一些突厥贵族的残余归顺了大唐,其中一些人就住在洛阳。在大唐平定突厥的战争中,西域六狐洲部落首领系利,携儿子安菩一起归顺唐王朝,被册封为定远将军。安菩去世后葬于长安,他的儿子安金藏将其迁葬至洛阳,和妻子何氏一起葬于洛阳城南。
这组文物中的舞马头小面窄,颈部向上隆起,臀部浑圆饱满,腿部细长有力,这些都是西域马匹的典型特征。马在唐代的使用已经远远超越了坐骑的范畴,广泛用于军事、交通、贸易、马球、舞马等方面。可是,国产马匹自身条件不佳,不能满足使用需要,因此统治者十分重视对西域马匹的培育与引进。
唐代初年,朝廷物资并不宽裕,养马总数更是不足万匹,但国家建立了相对完善的马匹饲养制度,唐太宗还任用出自牧马世家的张万岁为太仆少卿,在陇右(今甘肃地区)的马场主管对马匹的牧养,种种举措取得了显著成效。据《文献通考》记载,从唐太宗贞观到唐高宗麟德40余年间,国家马匹总数从不足万匹增至70余万匹。
除人工牧养外,唐代统治者获取良驹的途径主要有以下几个:其一,接受进贡与赠献;其二,以帛、金银、茶叶等物产在边境地区换取;其三,朝廷派人去各地寻求良驹,比如宦官刘元尚就曾到阿拉伯和西伯利亚一带购马。
说起西域马,最受人们青睐的莫过于大宛(今乌兹别克斯坦)盛产的汗血宝马。它体形矫健、纤细优美,步伐轻盈、肌肉有力,由于皮肤较薄,在奔跑时可以看到血管中流动的血液,仿佛是红色的汗液,因此得名汗血宝马。据说这种良驹跑完1000米只需要67秒,曾有84天跑完4300公里的记录。此外,这种马能耐干渴,对高温缺水的环境有极强的适应能力,因此在古代战场上具有绝对的优势。
不仅是在唐代,其实在文献记载中有许多关于西域马的故事,尤其是汗血宝马,其中汉武帝西征大宛就是比较著名的一例。据《史记》记载,汉武帝曾派遣贰师将军李广利西征大宛,历时4年,获取了汗血宝马。汉武帝将其用于人工培育,对增强西汉王朝的军事力量有积极的作用。
712年唐玄宗李隆基登基,随后将年号改为开元。开元十七年(729年),宰相源乾曜、张说提议,将每年八月五日皇帝生日这天作为国家法定节日,定名为千秋节,李隆基愉快地接受了这项提议。
李隆基是武则天的皇孙,于垂拱元年(685年)诞生于洛阳,17岁之前是在洛阳度过的。年少时的李隆基受到武则天的提防,生活并不如意,《旧唐书》中记载他曾被武则天幽禁失去自由,经济拮据。唐隆元年(710年),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发动“唐隆政变”。先天元年(712年),李旦禅位于李隆基。在李隆基统治前期任用贤臣、改革军事制度、重视边疆管理、巩固与各民族的关系,开创了长达40余年的开元盛世。
唐玄宗酷爱音乐与歌舞,热衷于观看舞马表演。根据文献记载可知,唐玄宗精心调教了数百匹舞马。每年千秋节这一天,会在长安城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举办盛大的宴会,由年轻俊秀的乐师演奏乐曲《倾杯乐》,舞马踏着节拍,在金银珠玉、文绣彩衣的装饰下翩翩起舞。随着乐曲越发激昂,舞马时而跳上三层床板旋转,时而在壮士托举的榻上舞蹈,还不忘口衔酒杯,向李隆基跪拜、獻酒祝寿,将整场表演推向最高潮。
由于过度沉迷享乐、怠慢朝政,宠爱杨贵妃、宠信奸臣等原因,大唐王朝陷入了危机,此时的唐玄宗依然沉醉于靡靡之音中。天宝七年(748年),唐玄宗将千秋节更名为天长节,寄托了期盼天长地久的心愿,却最终没能如愿。天宝十四年(755年)爆发了长达8年的安史之乱,此后舞马表演随着大唐王朝的衰落而销声匿迹。文献中是如何记载的呢?
《明皇杂录》中记载:“其后上既幸蜀,舞马亦散在人间。禄山常睹其舞而心爱之。自是因以数匹置于范阳。其后转为田承嗣所得,不之知也,杂之战马,置之外栈。忽一日,军中享士,乐作,马舞不能已,厮养皆谓其为妖,拥彗以击之。马谓其舞不中节,抑扬顿挫,犹存故态。厩吏遽以马怪白。承嗣命棰之,甚酷,马舞甚整,而鞭挞愈加,竟毙于枥下。时人亦有知其舞马者,惧暴而终不敢言。”
安史之乱后唐玄宗仓皇而逃,宫廷舞马散落民间。安禄山曾经观看过舞马表演并且非常喜爱,将数匹舞马掠至范阳,安禄山败亡后,舞马又被田承嗣得到,可惜他并不知情,将舞马与战马养在一起。有一天军中举办宴乐,舞马闻之起舞,竟然被视为妖孽,田承嗣命士兵将它们鞭挞而死,舞马表演从此绝迹,开元盛世也荡然无存。大约一百年后,诗人杜牧心生感叹,写下了唐诗《过勤政楼》:“千秋佳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唯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雨上金铺”。
如今,历史早已成为往事,我们无法亲眼所见盛唐时的风土人情,所幸还能通过文物一窥究竟。这组彩绘陶质驯马俑与舞马是盛唐时的缩影,同时不禁使人联想起一代王朝的衰落,令人心生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