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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缀合式”结构探析

2022-03-28贺琪雅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缀合世说世说新语

贺琪雅

《世说新语》“缀合式”结构探析

贺琪雅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世说新语》在特定的编撰背景与编撰意图下,吸收子、史传统的结构经验,形成了“缀合式”结构。结构框架清晰完整,包含“短则”“门类”“36门”三个层次,涵容并蓄而松散自在,重在突显人物个性。作为这部成熟笔记小说的一个重要标志,“缀合式”结构为再现东汉末至刘宋初的时代风貌,承载其时士人群像提供了极大便利。

《世说新语》;“缀合式”结构;子史传统

《世说新语》(下简称《世说》)今传本存1 130则,分为36门,当为足本①。其结构问题的廓清有利于勾勒思想脉络,挖掘文本内核,引起学者的广泛关注。《世说》的结构目前有三种描述方式:一是“分门类事”,由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提出,鲁迅先生重提而广受认同;二是“网状结构”,由宁稼雨先生提出,刘强先生发展。此类从抽象的叙事角度归纳,只是《世说》中事与人的走向不十分鲜明,作为经纬难以支撑,二者结合所形成的网便难以严密;三是范子烨先生在《〈世说新语〉研究》中提出的“由褒而贬”的“九品模式”,等级严密而未免有乖编撰本义,宁稼雨、骆玉明、刘伟生等先生都已对此表示了质疑。此三类描述方法以第一种较为贴合,只是未言明分类标准与结合方式,故难以点出其文体特殊性。

中国古代小说进行组织连接的基本结构方法,汉代描述其时小说的两段文献已有所点明:

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1]444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2]

汉代小说常是将多条短章合于一处而成的,是为“合丛残小语”,使“缀而不忘”。“缀”本义是“缝补,缝合”,后引申有“连结”义。“合”本义为“盖合”,引申为“聚合,组合”。“缀合”一词是“连缀组合”的意思。从语义上看,以“缀合”为基本连接方法的结构与棱角分明的钢筋水泥一般的架构不同,它通过连缀使部分聚合为一体,弹性较大,延展性较强。自文献观,其结构也仅在于“不忘”,以备有“一言可采”,重在容纳博杂的“丛残小语”。以“缀合”为基本组织方法的结构是为“缀合式”结构。“缀合式”结构是指围绕某一中心,连缀聚合多篇短则小章,使其成为有机整体的文本架构方式。

《汉书·艺文志》中所录小说15家今已亡佚殆尽,难察其体貌。从现存汉魏六朝笔记小说来看,“缀合”短章小语的结构方式基本被承继了下来,成为了一种十分普遍的结构方式,包含“分卷以缀合”与“分门类以缀合”两种形式,前者以《西京杂记》《异苑》等为代表,后者以《古今注》《搜神记》《世说》等为代表,后者更具文本架构的自觉性。《世说》基本保留了“分门类以缀合”式结构的原貌,成为后者的重要代表。后世笔记小说、传奇集都有以一主题为连缀点形成聚合的结构特点。以至章回体小说同样致力于用各色方式缀合起众多特征鲜明的人物,《水浒传》的撞球式结构便是极为生动的例子。以章回体小说为主要对象的论说多有此认识,比如浦安迪先生便认为中国古代小说结构是“缀段性”(Episodic)的;石昌渝先生则将中国古代小说的结构分为“单体式”“联缀式”两种;论文《中国古典小说“缀合”结构与传统思维模式》《论中国古代小说的结构》也用“缀合”概括了中国古代小说的结构。可见,从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开始,“缀合”的结构观念便已深深烙印在了中国古代小说的编撰之中。

一、体分三层的基本框架

《世说》全书架构包含短则、门类、36门这三个层次。其中,短则构成结构的点,是全书整体结构得以构架的基础所在。《世说》多短章,最短的不到十字,最长的也不过二百字左右,但每一则都做到了“高简有法”,具有独立的品格与完整的意蕴。这有赖于重点的突出与大量庞杂的削删。重点往往是人物个性化的内容,如其风神、性格、情感、人生体悟等,而对其个性挖掘无用者,时空、言行,以至完整人物形象,皆可略去。“略其玄黃,取其俊逸”[3],短则将人物那最触动人心的一面展示出来,目的便已达成,再不用赘笔多述。可以说,“短则”如星处夜空,暗色将杂物尽数隐去,星以其纯粹明灭绚丽夺目。它们皆可自成,以其感染力成为全书结构的有力支撑点。

表1 各门类之下短则的共同特征

“门类”则是收束短则的单位,构成《世说》结构中最醒目的中间一层。门下各短则以其共同特征围绕主题形成缀合,如表1所示。

门类内部各短则按照时代顺序描画该门士人精神气质变迁的历史轨迹。如“识鉴”门中,第1则至第3则记三国人事,反映了曹操、刘备两位乱世英雄的性格与实力;第4则至第12则是西晋人事,有王衍、王敦一类足以牵动政权的人物,有华轶、王玄一类因性格缺陷而罹祸之人,还有因预知灾乱将起而守身退隐者张翰,展现了西晋末期乱世之中是非成败、进退出处的人生百态;第13则至第28则记西晋士人南渡后人事,以周顗、谢玄等为代表的士人群体登上舞台,王敦反叛失败等东晋大事可略窥其影,而难见全貌,身处历史中的人的遭遇才是一贯的重点。可见,“识鉴”门勾画出了历史的大致线条,但并不着意于刻录历史大事,而突出人物性格对其命运的影响,看重人物在历史之中的遭际,整个门类呈现的是一条历史的精神脉络,对人性的思索渗透其中。

门类对于短则走向有重要提示。书中有记一事而入两门者,如“容止”第23则与“假谲”第8则皆述庾亮经温峤调解,免责罚于陶侃之事,但重点与方向却截然不同。前者凸显庾亮的姿态风神,后者则暗示庾亮拜谒陶侃一事的假谲,文章氛围、文笔脉络随之有别,呈现风神制胜图与政客伪从图两幅截然相反的画面,提供了看待人、事的不同角度。这有别于限制关系,门类下的短则与门类标题相切的角度并不唯一,切题程度也各不相同,显得丰富多元,摇曳生姿。门类中短则的缀合关系因此是宽松而脱离刻板的。《世说》的“门类”以标题为缀合条件将短则以大致的时代顺序串联而成,内部各短则之间处在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之中,呈现出一种张弛有度的聚合形式。

《世说》结构的最高一层“36门”方向各异,未遵循严谨的逻辑顺序,而是依简明直观的原则设立。或是对人物精神的直接概括,如“雅量”“简傲”等;或是表示人物之间的态度、交往与关系,如“规箴”“轻诋”等。“巧艺”“术解”关注人的技艺;“贤媛”一门则单独强调了性别差异。不过,它们都是以挖掘人物个性、再现人物风神为共同目标的,“雅量”“豪爽”等自不必说,像“政事”“巧艺”等看似关乎外在的门类也往往映射其里,曹操以“形陋”而居“容止”之首,正在于其“神明英发”令匈奴之使有英雄之叹。关注人物个性、突显人物风度便是这36门的缀合点,纷繁的36门由此得以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依2011年中华书局余嘉锡笺疏本,《世说》分三卷,三卷又各分上下。三卷篇幅基本相当,门类数却是激增的。在前的门类少而各门则数多,更宏博,关注层面也更近主流、偏高雅。上卷之孔门四科,虽门下短则丰富多元,早将标题含义扩充了,但其关注的仍是《论语》这部儒家经典最看重的人物精神的四个方面,其中有着对于家国的多重认知,视野更宽广。靠后的门类容纳短则数明显减少,走向促狭。中卷算是过渡,关注点已缩小为更具时代特点的内容。下卷之上已被饶宗颐称作“偏激之流”。及至下卷之下,如“假谲”“忿狷”各门更是被称作“险征细行”[4],它们指向了更个人化、甚至是偏向人生负面的体验。当然《世说》全书由主流趋个性、自雅向俗、转正为负的趋势并不能以三卷绝然截断,也不能对每一门所处的具体位置给予准确的解释。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倾向与由褒而贬的归纳不同,它将编撰者并无明确倾向的主观态度抽离了出去,从看似统一实则有较强遮蔽性的归纳中退了一步,回到了《世说》“36门”相对客观的样貌上来。

这样,《世说》的每一门由独立完整的短则依同一主题缀合在一起,再大致以时代顺序排列;全书的宏观架构是36个门类由主流趋个性、自雅向俗、转正为负的大致倾向排列,以突显人物个性这一宗旨为聚合依据,全书通过两次缀合形成了清晰分明又互相呼应的三个层次。《世说》结构这样的框架与格局实脱胎于子书、史书之结构。

二、对子、史传统结构经验的借鉴

《世说》的编撰时间基本确定在元嘉十六年(公元439年)四月至元嘉十七年(公元440年)十月,刘义庆任江州刺史期间[5]。这一时期的思想领域呈现出儒、玄、道、佛多家思想并存的局面。书中所要记录的那个刚刚逝去的年代同样是一个思想解放、崇尚自性的时代。在这种时代思想浸润下编撰而成,其结构不至于单独受某一家思想桎梏。且此时作为编撰总主持的刘义庆早已选择出京为官以躲避政治灾祸,政治抱负已然消解,又尚未耽于佛教,思想是较为开放而多元的。同时,《世说》在撰集旧闻的基础上编撰,收录的材料来源范围又颇广,编撰也并非出自一人之手。面对这种多人参与、材料驳杂、思想多元的情况,《世说》自觉借鉴并发展了子、史传统中组织编排多条短则故事的经验。

子、史是中国古代叙事的两大传统。小说在历代目录中或入子部,被视作“子书流也”,或入史部,被称为“史部流别”,与子史传统关系密切。小说之体例亦是从子史传统中吸取养分而成长起来,逐渐产生独立品格并形成声势的。

先秦子书说理往往依托于大量的言语对话、人物故事,有缀合短则进行思辨推理的传统,并进一步演绎出分门类缀合短章的方式,至魏晋这种方式已十分常见:“迄至魏晋,作者间出,谰言兼存,璅语必录,类聚而求,亦充箱照轸矣。”[6]其中,以“说”“语”为名且形成一定文体特征的文本群缀合故事的特点尤为明显②,与“小说”的关系也更紧密。《韩非子》中“内储说”“外储说”先设“经”阐发义理,之后是“经”中所涉故事的汇集;“说林”一门纯以短篇故事构成,各短篇有明确指向。此三门大体呈现出围绕某种主旨将故事聚合的形式,但还只属于局部,是故事单层的缀合。到了刘向《说苑》,这种形式扩展到了全书。除“谈丛”“杂录”留有《韩非子》中单层缀合的痕迹外,其他门类都有明确的旨意。各条中于义理的短则入此二十个门类,完成了第一次缀合;门类又围绕“言得失,陈法戒”的主旨依次排列,完成了第二次缀合。这种围绕某种目的进行两次缀合的结构形式基本可以看作《世说》的结构原型。《说苑》20个门类皆与人事相关,其中“贵德”“政理”“正谏”还分别与《世说》的“德行”“政事”“规箴”有所对应,说明它对于《世说》门类的具体设定也有启发。不过,《说苑》的体例还没有脱于子书用于说理的体例传统。《说苑》以劝诫为中心,带有很强的实用性。其类目设定是以政教的角度来检视人,关涉人物负面的门类不容许出现,人物的声音单一而呆板。各门类多在开头定调,将“圣人”“君子”作为人物统一朝向,有着很强的规定性。门类内往往以议论、说理对短则进行约束与改造,且存在说理、记事的短则间杂而出的现象,缀合的条目相对杂乱。其材料来源虽广,却思想走向单一,统一在儒家思想之下,不像《世说》能够基本保留短则本身的意蕴,真正包容儒释道等多家思想。可见,子书以类相从,缀合短章故事的结构方法对《世说》有极大启发,但子书这种缀合既是不完整且杂乱的,又因为无法摆脱说理需求对其短则与门类的压制,而沦为呆板与单一。

史书则主要有编年体、国别体、纪传体三种形式。《史记》是“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而成,颜师古注曰:“紬谓缀集之也。”[7]可见它也是广泛缀集前人之说而作的。以人物为单位论述历史进程,编年的思维贯穿其中。本纪、世家、列传每一篇的内部,年月可考者皆于开头列出。各篇依时序编次,本纪又以当权者生平树立起全书的历史框架,是规范的“以时序为经、人物为纬”[8]的网状结构,称纪传体。《史记》为统治王朝确立了一套官方谱系,成为后世正史基本体例。《世说》门类内部以大致时序编排人物行迹的做法应当受到了史书的影响。不过,《世说》中的历史时间跳脱出了史的宏观视野与阔大框架。其短则内部很少出现具体年月,时间往往为传达人物对于生命的感受而出现;各门类内部也以勾画时代的精神变迁为重。

史书列传(世家情况相同)除了依时序外,还间杂着分类的编排标准。《廿二史劄记》中便指出《史记》《后汉书》是“以类相从,不拘时代”[9]的,由此形成了类传与合传。合传本质上与类传一致,都是依人物共同特征聚合一处,内部基本依时序排列人物。这为《世说》提供了将分类与时序相结合记录人物事迹的经验,但二者体例亦是不同:正史中人物的等级严明,类传在地位上从属于本纪,而《世说》将帝王、将相、僧侣、贤媛等各色人物相杂而出,等级并不分明;正史类传需要基本完整的人物形象,每篇开头定会点出其人字号、籍贯,不知者亦当说明,官职、大事时间亦不可缺,在《世说》中这些因素只在对叙事有用时才会出现。西汉末,类传经刘向开始独立成书,由此类传被分作了正史类传与杂传类传两个系统。以刘向《列女传》开启的女性类传对“贤媛”门的设立有所引导。而以嵇康《圣贤高士传赞》、皇甫谧《高士传》、张骘(或说张隐)《文士传》为代表的士人类传,则以简笔勾勒突显人物个性、风神的手法,对《世说》打破人物完整性,直接以人物个性为全书分野有一定的影响。《世说》从史书系统中吸收了分类与依时代排列的组织方法,而略去了不必要的时间标记与对完整人物形象的追求,将人物个性凸显了出来。

如此,《世说》多人参与、材料庞杂的编撰背景驱使它从子史传统中找到了分门类依时序缀合短章的结构经验。而“赏心”的编撰意图又最终使之超脱于子史传统的结构框架,形成了完整、纯粹而松散自在的“缀合式”结构。

三、《世说》“缀合式”结构的特点

中国古代叙事传统往往是对众多资料的总编,思维常是由内容而及结构的。其结构服务于内容,是纷繁内容的承载。因而叙事文章多呈现类书一般的结构方式,依编书之主旨不同而有门类设定、编次先后与疏密等的差异,呈现出不同的体例特征。子史传统虽然多用缀合的连接方式,但在各自的不断发展中形成了严密的体例框架,不应以“缀合式”结构目之。史书记录国之兴衰变迁,总结经验教训,重视“褒贬是非,纪别异同”[1]2,故以“网状结构”的宏大框架与本纪、世家、列传的严格划分勾勒国家的等级谱系;子书“以立意为宗”[1]2,强调义理的阐发与传扬,故以“研精一理”的严整体系对思想展开多方位的论证。

《世说》则多是为了达成个人内心的愉悦与满足,直是“为赏心而作……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矣”[10]。功利性的道德说教与刻板的礼法规范不是《世说》所着意之处,时代思想之少禁锢又使其摆脱狭隘与拘谨,体现自性、寻求自足成为《世说》编撰的主要意图。在这样的编撰目的下,全书结构不愿以刻意经营与斟酌设计消损趣味,任其自在反倒更合乎全书风貌。由此《世说》的结构产生了迥异于子史传统之结构的品质,形成了完整的“缀合式”结构,呈现出鲜明的结构特点。

首先,《世说》的“缀合式”结构以能够直观地突显人物个性与风神为焦点。以西方小说观审视中国古代小说结构,中国古代小说确实少见西方小说那般首尾一贯的统一结构,胡适便认为《世说》“虽有剪裁,却无结构”[11]。若从中国古代小说自身的发展来看,这种批评实有强加之嫌。笔记小说本就不以精巧严明的设计为意,这不代表它没有结构意识,它所追求的统一是一种更为天然的内在联系。纵观《世说》“缀合式”结构每个层次,其“短则”始终将笔墨集中在描画人物风神上;“门类”未曾离开过对人物个性的挖掘,沿历史轨迹勾画出了人物的精神变迁;“36门”最终指向的仍是人物个性与风神。东汉末至刘宋初士人对人物内心非功利性的凝视这样一种天然的联系使《世说》结构形成了一种内在的聚合力,使其足以容纳多元的内容,松散自在而不嫌杂乱。

其次,《世说》“缀合式”结构是涵容并蓄、多元共存的。马瑞智先生(Richard Marther)便说道:“只要查看一下书中各门的标题,任何人都会首先获得某种万能的百科全书或者类书似的印象。”[12]可见其结构之兼存性。《世说》的门类主题重在收容门下各短则,以宽松的缀合条件,将一千多条短章囊括进36门之中,使其得到安顿而不至遗失,对短则是一种十分有效的收纳保存方式。门类的设立与选排不因言正而误反,亦不因顾雅而忘俗。既关注着士人主流、高雅的精神,也关注着个性化、世俗化的情性。由前至后涉及人生种种境遇,排序虽有其倾向,却不能说是价值递减的。靠前门类固然可贵,靠后门类亦不可或缺,人物正是在前后门类的共融下发出了不同的声音,《世说》的隽永也正体现在其结构不去刻板地树立标榜,而是引人思考人性的精彩与复杂。门类标题是对叙述重点予以提示,而不在规范与统一。不刻意以儒、道、佛、玄哪一家思想作为统筹,没有刻板的单一约束,不会对人进行派系等级的分别,而是自在于世间的人各个侧面的杂陈。例如在政事上,陈寔依儒吏之仁爱,王导守道家之无为,王承从宽大法,殷浩之严却使刘惔亦不敢夜行,诸人情性各异,政治主张相左,却共处“政事”门下。《世说》借由多视角的36门及门下丰富多元的短则展现出的则是一幅幅人物写意画,色彩斑驳而影影绰绰。个体意识极强的人物由此混融为一个士人集体,他们既非儒家的圣人偶像,亦非道家、佛家或者玄学化的全然玄虚缥缈的神人偶像,而是足够真切地深处于生活之中的群体。他们雅正自持,却也有情有欲;他们以酒自醉,却也对时势有着最清醒的把握;他们机智敏慧,但也会犯错。深处世间,又能从世间超脱出来的人物最是超尘拔俗,却也有血有肉、生动可感,借由《世说》“缀合式”结构与后世读者心灵相契而成为了他们的知己,获得了永生。《世说》能够塑造全面而真实的魏晋士人群像,凝聚一时之士风,与其涵容性是不无关系的。

最后,《世说》的“缀合式”结构是松散自在、灵活自如的。其短则之间少有直接关联,门类的缀合条件宽泛,36门之间也存在交叉。另外,《世说》各门类所容纳的则数差异极大,最多的“赏誉”门有156则,而最少的“自新”门仅有2则。后人对于短则之归类也多有质疑,表现出了对其结构的不信任,如王世懋就谢安感念老翁的一则发出疑问:“此不当入《夙慧》耶?”[13]18诸般情况皆可鉴其结构不像《文心雕龙》那般“体大精深”,而是颇有一定松散性的。结构的松散在多数情况下都未必合理,但《世说》“缀合式”结构的松散自在却正与《世说》自然的风格相贴合。与严整的结构模式相比,“缀合式”结构具有极大的灵活性,它情愿让各短则、各门之间若即若离,以存其玄韵与真致。它不以板滞的格式框定、限制其语言与人物的自然状态,给内容的表达以最大的尊重。它对僵化、刻板与单一的形式进行了否决,以其自身浑然天成的特质成为了全书自然风格的有机组成部分。同时,“缀合式”结构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无需多做停留,关照前后。编撰者又只是通过门类略做指引,将读者引入其中,而将最后的阐释权交给读者。读者得以专注于每一则的神韵体悟,探求其动人之处,读来径直向下,忽而冁然发笑,又不觉入怅然之境,了悟其神,略无阻滞。结构的灵活自如令阅读也成为一种自在愉悦的体验。刘伟生先生[14]便认为《世说》以短章小则为主,总体未见立体精致的结构使得文本解除了对读者的阅读枷锁,使《世说》拥有了更多的阐释空间,这样反而强化了《世说》的叙事意图。模仿《世说》“缀合式”结构很容易,但它的灵活自如是与全书风格相呼应才更显无垠的。因《世说》在后世的巨大影响以及其本身的完整与可复制性,后世“世说体”大兴,却往往只能袭其形,而难以模其神。从凌濛初所言“《南北世说》《大唐新语》继有作者,效颦生厌”[13]527,可见其对仿作者的不屑,也足以窥见后人对《世说》自然神韵不可复制的确认。

可见,《世说》“缀合式”结构以人物个性为焦点,松散自在而涵容并蓄,将魏晋士人的风度以最小损耗呈现在了历代读者面前,为后世读者提供了一个精神的栖居之所。

四、结语

《世说》多人参与、广集材料、思想多元的编撰背景促使它从子史传统中吸取经验。子书提供了分门类以缀合短章的结构经验,史书则提供了分门类依时序记载人物事迹的经验。《世说》“缀合式”结构分门类依时序缀合人物短章的大致框架借此初步形成。在具体的架构中,“短则”以其显隐分明、独立完整成为结构坚实的基础;“门类”将短则以时代顺序依缀合条件连缀起来,是为结构的重要组成单位;“36门”的宏观架构由36个门类按由主流趋个性、自雅向俗、转正为负的大致倾向排列而成。此三层以连缀聚合为主要的组织方法依次递进,清晰分明又互相呼应。在追求自性的时代背景与寻求自适的编撰意图影响下,其结构自然地呈现出了突显个性、涵容并蓄而松散自在的特点。与西方小说结构传统强调统一与一贯相别,形成了鲜明的结构特色。

①《世说新语》历史上虽另有38门、39门、45门之说,然或为添入,或为重复,价值较小,36门基本被确认为“现存最早、最完整也是最好的《世说新语》刊本”。

②廖群女士在《先秦说体文本研究》一书中给“说体”划定了一个明确的概念范畴:“先秦时期多被称作‘说’‘传’‘语’的源自讲诵、记录成文的具有一定情节性的叙述体故事文本。”并将之与“小说”的关系进行了辨析,见廖群:《先秦说体文本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年。

[1] 萧统.文选[M].李善,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

[2] 班固.汉书[M].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1745.

[3] 刘义庆.世说新语校笺[M].刘孝标,注.北京:中华书局, 2006:1.

[4] 刘义庆,撰.世说新语笺疏[M].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北京:中华书局,2011:729.

[5] 宁稼雨.魏晋士人人格精神《世说新语》的士人精神史研究[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29.

[6] 刘勰.文心雕龙义证[M].詹锳,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633.

[7]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3296.

[8] 刘强.灵性之书,人性之书,诗性之书——传世名著《世说新语》读法浅说[J].名作欣赏,2018(1):14-21.

[9] 赵翼,撰.廿二史劄记[M].曹光甫,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68.

[10]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39.

[11] 胡适.胡适文集[M].朱正,编选.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23.

[12] 马瑞智.《世说新语》的世界[J].学术交流,1996(1):96-103.

[13] 凌濛初.世说新语鼓吹[M]//魏同贤,安平秋,主编.凌濛初全集:柒.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14] 刘伟生.世说新语艺术研究[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 2008:30-36,116-122.

On the “Episodic Type” Framework of

HE Qi-ya

(School of Literature,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The “Episodic Type” framework ofabsorbs the structural experience of sub-books and the historical books under the specific compilation background and intent. It includes three levels of structure: “Short Chapter”, “Category” and “36 Categories”. It is an inclusive and loose framework focus on revealing human nature. As an important symbol of this mature literary sketch, it provides convenience for carrying the portraits of the scholars and reproducing the time spirit from the late Eastern Han Dynasty to the Early Liu Song Dynasty.

; the “Episodic Type” framework; the tradition of sub-books and the historical books

I242.1

A

1009-9115(2022)01-0067-06

10.3969/j.issn.1009-9115.2022.01.014

2021-03-24

2021-11-01

贺琪雅(1997-),女,山西河曲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

(责任编辑、校对:马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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