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标准与西方哲学在中国的合法性
——现代中国哲学探索的一个核心问题*
2022-03-26
长期以来,汉语学界关于传统中国哲学合法性有很多讨论,也有学者讨论少数民族哲学的合法性,或者直接讨论哲学本身的合法性。但西方哲学在中国的合法性问题,讨论则屈指可数。这种现象需要解释。
传统中国哲学的合法性之所以是一个问题,从表面上看,是因为它的问题与讨论方式跟西方哲学主流不相容。如,仁义道气等关键概念无法转换成确切的西方哲学概念,体悟式的非逻辑讨论难以被西方哲学接纳。一些论者据此认为中国没有哲学。黑格尔的观点极具代表性。他认为,包括中国哲学在内的东方哲学不是真正的哲学,属于哲学的低级阶段,只是“一种一般东方人的宗教思想方式”。在黑格尔眼中,《易经》“停留在最浅薄的思想里面”;《道德经》也“不能给我们很多教训”;孔子则只有一些世故的道德教条,是“常识道德”,“在哪里都找得到”。整体而言,中国的宗教和哲学是一种“完全散文式的理智”,“没有能力给思想创造一个范畴[规定]的王国”。
这种看法的实质是将西方哲学当成了哲学的标准。只有首先是西方哲学,然后才能是哲学。哲学被看成是单线发展的,中国哲学甚至整个东方哲学,都只提供了一些缺乏严谨思维的初级产品。有学者进一步断言,缺乏严谨思维跟汉语有关。如,由于汉语没有一个词可以跟西文的being严格对应,所以我们缺乏分析精神:“正因为‘是’是西方哲学的核心范畴,所以西方哲学重视分析,重视分辨真和假,从而促进了逻辑和科学的发展。如果要将中国传统哲学和西方传统哲学作比较的话,应该说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很明显,这种说法把某个词的缺乏等同于那个词对应功能的缺乏。
一、为什么西方哲学成了(中国)哲学的标准:历史描述
二、西方哲学跟科学的关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密切
在救亡图存的背景下,“师夷长技以制夷”是文化精英们的首要追求。支撑外夷长技(科技)的道理跟传统观念格格不入。于是,受迫于保国保种,一些文化精英不得不转向西方思想。作为现代学科的中国哲学因此也就不得不以西方哲学为范式。显然,他们或明或暗接受了以下预设:中国传统义理跟西方科学不相容,西方哲学支持并涵盖着西方科学。然而,这只是一种尚未得到充分辩护的猜想。
无论是哲学涵盖科学,还是科学涵盖哲学,抑或它们密切地相互支持,都假定了哲学跟科学具有相同或相近的本质。然而,这一假定并不成立。上面我们已经讨论了科学家关于这一问题的看法。下面我们将探讨哲学的功能,并给出哲学合法性问题的回答。
三、哲学的功能与合法性问题的回答
如此看来,能不能把哲学简化成科学,将深刻影响到我们对哲学合法性问题的探讨。如果哲学只是对知识的追求,那我们就得讨论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中国哲学在什么意义上可以给我们提供知识,或者能够帮助我们追求知识,它跟科学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毕竟,近代以来,我们遭遇到了几千年来最为严重的挑战,这些挑战主要是知识方面的欠缺引起的。中国哲学一直伴随着我们,如果它不是这一落后的根本原因,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个原因。但是,如果哲学还包括对知识之外者的追求,尤其是对接近于宗教目标的追求,那么,作为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们需要讨论的合法性问题就不是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而是西方哲学在中国的合法性问题。对西方科学的学习并不能自动替西方哲学作合法性辩护。西方哲学作为西方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和方法论,我们学习它、理解它意味着什么?是要让我们变成西方人,学会用西方的方式去看这个世界,去看人与人的关系,去看自己跟自己的关系吗?是学会像西方人那样做人?西方哲学教会我们做一个现代人,做现代人就是做西方人吗?
最后,西方哲学的合法性来自中国哲学自我更新的需要。中国哲学有自己的传统,但它不是一个孤立的单起源系统。在发展的过程中,它不断借鉴包括佛教在内的外来文化,丰富着自己的内涵和表现力。关于西方哲学在中国的前景,我们可以期望的,不是把中国哲学改造得像西方哲学,而是让西方哲学的某些概念、范畴、理论、方法成为中国哲学的一部分,丰富我们的认同,深化我们的认识。从这个方面看,以金岳霖等为代表的现代中国哲学家给我们做出了榜样,《论道》《知识论》等著作,用传统的中国哲学概念表达了现代内容,在中国传统与现代理解之间架起了桥梁。一个人不是别人,也不能成为别人。一个民族的发展不是要成为另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使命不是要成为另一个国家。如果我们在哲学上最终向西方靠拢,成为文化上的西方人,那强大的就不是中国,而只是另外一个西方。当然,在文化意义上的人是生成的,不是给定的。经过本土化后的西方哲学,就像佛教那样,将会成为中国哲学的一个部分,成为中国人精神世界的一个因素。
四、结语
在中国,无论是传统中国哲学还是西方哲学,都面临合法性问题。对传统中国哲学而言,合法性问题是一个发展问题,要回答如何从传统切入当代;对在中国的西方哲学来说,合法性问题是一个识别问题,要关注如何融入中国人的身份认同。长期以来,学界关注前者多而关注后者少。并且,一些学者自觉不自觉地以西方哲学的标准来要求中国哲学,甚至认为中国哲学不是哲学。以西方哲学为标准是标准的误认和误用。这一误认和误用,跟近代中国的落后和西方的强大关系密切。为了救亡图存,中国知识分子不得不学习西方强大的器物,并进而学习器物背后的文化观念。作为文化观念的核心部分,西方哲学被看成是强大器物的支持性因素。实际上,西方哲学虽然跟西方科学同源同流,但它们之间并没有绝对的支持关系,也不相互涵盖。器物的强大靠科学,可是哲学跟科学是两个本质上有差别的学科。科学以追求知识为唯一目的,它的标准是统一的,严格地说,只存在着“一种”科学。不同国家的科学,并没有实质不同。然而,哲学并不以追求知识为唯一目的,甚至可以说,哲学的主要目的并不在于追求知识,而在于塑造价值、提供意义。从这个角度讲,哲学没有统一的标准,不同的文化可以有不同的哲学。
对中国人而言,中国哲学具有天然的合法性,它一直塑造着中华民族的价值,界定着中华民族的意义。尤其需要讨论的,是西方哲学在中国的合法性。西方哲学的合法性并不来自西方在科学上的强大,而来自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下相互理解的需要,来自协调认识同一个世界的需要,来自中国哲学自我更新的需要。对我们来说,当下的重要问题是,分辨出哪些领域是知识性的,哪些领域是价值性的。在知识性领域,有高下之分,标准一致。在价值性领域,存异不必求同。最关键趣味,不求共有,只望成全,至少不被打扰。
本文原为提交给“第六届《中国社会科学》青年哲学论坛:全球图景下的哲学中国”会议的会议论文。会后根据一些学者的意见,做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