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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周时期祝寿类语辞礼制内涵的嬗变
——以《诗经》文本为中心*

2022-03-26

中州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祝寿礼制诗经

寿文化作为中华吉祥文化的重要支流,与礼制结合的时间源头虽仍未完全明确,但其进入文明门槛之后的嬗变历程可以从现存文献中蠡测一二。《尚书·洪范》曾记载包括“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在内的“五福”体系,在这一体系中,“寿”居其首。其后《周礼·大祝》记述巫祝首领大祝执掌“六祝之辞”,目的是“事鬼神示,祈福祥,求永贞”,由此足见寿文化在初民吉祥文化话语体系中的根本性地位。学界一向多关注汉代以后各个历史时期的寿文化图像符号的心理解读,偶有触及先秦寿文化语言符号的,也多采取焦点化或平面化视角进行现象性叙述,鲜有深入其内部进行动态考察的。

本文拟采用历史动态的视角,以《诗经》文本中的祝寿类语辞为中心,兼及金文文献,追述在礼制语境的变化下,作为商周时期人与神灵沟通工具的祝寿类语辞文化内涵的嬗变历程,揭示其中暗含的多维动因。

一、先周时期祝寿类语辞的礼制内涵

祝寿类语辞在夏商两代已经出现,使用于商、周两个族群的礼仪活动中,其中所反映的礼制文化内涵在这两个族群中有着明显的区别。商人祝寿类语辞根源于世俗而终求于祖先神,体现出神俗杂糅的特点;而在周人那里,祝寿类语辞在养老礼和乡饮酒礼中得到充分运用,体现出注重世俗人情的内涵。

1.商人祝寿类语辞神俗杂糅

商人的祝寿类语辞出现在本族群的烝尝祭中。烝尝祭是宗法制社会的最高祭典之一,章炳麟《社会通诠商兑》云:“宗法者,敬宗而严父,寝庙烝尝,以为大典。”商人的祝寿类语辞出现在《诗经·商颂·烈祖》所记商王烝尝祭礼语境中,具有与祭礼语境相适应的特殊重要性。《烈祖》是汤孙祭祀殷先王中有功业者的诗篇,在这一盛大的祭祀活动中出现“绥我眉寿,黄耇无疆”这样的祝寿类语辞,意味着将商王的一切包括生命都交付给了祖先神,因

而具有浓重的神性意味。其背后隐含着以俗为根、神俗杂糅的内涵,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生命依赖与鬼神崇拜。祝寿类语辞出现在商王烝尝祭中,既体现出长幼之间的生命依赖,又体现出商人极度崇信鬼神的宗教观念。以长护幼是动物界有智识者的先天本性,作为灵长类的人就更不必说。殷商族群内部天然的血亲关系和家族聚居的生活方式,更有利于族人之间的情感交流,长护幼、幼依长成为社会存续的固定模式。所以,商人既有敬老养老礼,也有降生礼、成人礼。对于商王个人而言,除了人所共有的生存生活技能外,更重要的是帝王特有的执政能力有赖于先王的培养和扶助。在灵魂不灭的世界观中,先王虽已逝去,但其灵魂尚存,于是时王对先王的依赖感作为一种心理惯性不断延续,祖先神自然也就成了时王的保护神。由殷墟卜辞可知,商王的占卜内容包罗万象,事无巨细一应决之于鬼神,这自然包括人生命的久暂。时王对自身生命长度的不确定性充满疑虑,于是托之于先王。有学者通过考察发现,“整个卜辞时代,先王及其配偶神灵之权能日趋固定,并一直在商人心目中被视为比较重要的神灵,部分神灵能够影响王事、王自身或王以外贵族”。这里所说的对王自身、王以外贵族的影响,恐怕主要指其生命的久暂,因为只有生命才是一切权位爵禄的基础。这也就不难理解在《商颂》的《那》和《烈祖》中商王在烝尝祭中为何以洪响之音乐、奕奕之万舞、齐整之酒食向烈祖虔诚献享并祈求“绥我眉寿,黄耇无疆”了。

二是世俗性和功利性并存。商人对本族领袖生命的观照虽着眼于神,但根源于现实政治需要,故而具有世俗务实性和功利性。殷商政权有所谓“兄终弟及”的继统制度,王国维云:“特如商之继统法,以弟及为主而以子继辅之,无弟然后传子,自成汤至于帝辛三十帝中,以帝继兄者凡十四帝,其以子继父者亦非兄之子而多为弟之子。”“兄终弟及”制度考虑的主要因素可能是前王与继王的年龄因素。若前王与继王为兄弟关系,则二者年龄相距不远,在二者之间实现权力交接,继王的身心足可控御政局,有利于政权稳定;若前王与继王为父子关系,则二者年龄相距较远,在二者之间实现权力交接,继王往往年幼而难以胜任,容易引起政敌的觊觎甚至导致政权纷争、政局混乱。周公之所以摄政,就是因为其“长君”的年龄优势:“舍弟而传子之法实自周始。当武王之崩,天下未定,国赖长君。周公既相武王克殷胜纣,勋劳最高,以德以长,以历代之制则继武王而自立,固其所矣,而周公乃立成王而己摄之,后又反政焉。摄政者,济变也;立成王者,所以居正也。”由此可见,宗法制下前王与继王的年龄差距对于保持政权的稳定至关重要。反溯至商王,也是同样道理。《烈祖》中商王之所以祈求“绥我眉寿,黄耇无疆”,一方面是希望自己长久享受王者世界的荣耀且能继续功业,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自己年寿长久,为王储的成长争取更多时间,以确保政权的顺利交接,避免引发政局动荡。这也可以从《商颂·殷武》中进一步理解。《殷武》是祭祀商王武丁时颂美武丁伐楚之功的诗,其中提及“寿考且宁,以保我后生”一句,正是写武丁年寿之长,对保育后代子孙有利。可见,商人从本族领袖的身上早已发现了时王长寿的重大政治意义。

2.周人祝寿类语辞注重世情人伦

文献所见周人使用祝寿类语辞最早者当属《诗经·豳风·七月》,该诗产生于夏商时期。末章云:“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是夏历十月在公宫(即学校)举行的乡饮酒礼上的祝寿语辞。这一祝寿语辞中包含着周人注重世情人伦的内涵,具体而言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祝福“万寿无疆”的根本立足点是重饮食的时代语境。饮食是人类生存的根本,更是长寿的前提。饮食一直是上古时期的言说主题,先民们很早就将饮食纳入社会管理系统,《尚书·洪范》的“八政”中“食”政居首,《周礼》中关于饮食的官僚系统更加复杂细密。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原始部落的饮食习俗发展为饮食礼,故《礼记·礼运》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饮食礼之一的乡饮酒礼起源于氏族部落时期的会食,这从字源可见一二。乡饮酒礼简称“乡”,甲骨文、金文中的“乡”像二人对坐,共食一簋,其本义为乡人共食。共食制的发展逐渐形成乡饮酒礼,故《盐铁论·散不足》云“古者,燔黍食稗,而捭豚以相飨。乡人饮酒,老者重豆,少者立食,一酱一肉,旅饮而已”。旅饮,就是乡里众人聚饮。从《七月》全篇看,周人的饮食并不富余,仅可自给,饮食自给在介于足与不足的时代最易加深人们对饮食与生命关系的认识,所以周人在乡饮酒礼上互祝“万寿无疆”也正是对这一关系的自然表达。

3.商人、周人祝寿类语辞的差异

上述分属于商人、周人的祝寿类语辞代表了这两个不同族群在大致相当的历史阶段中的文化异同。就其相异之处而言,商人的祝寿类语辞体现为商人高级贵族之间的生命关怀,周人则体现为等级界限并不十分鲜明的乡人之间的生命关怀;商人的祝寿类语辞带有明显的高贵品质和神性意味,具有神俗杂糅的特点,周人则切近民性而具有世俗人伦特点。

二、西周祝寿类语辞礼制内涵的新变

西周时期,祝寿类语辞使用的历史文化语境发生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新变化。伴随着周人对殷鉴不远的革命性反思以及宗法制、分封制、礼乐制度的迅速推行,宗教文化和世俗文化的二元世界也发生了新的变化。具体地说,就是周人在尊崇祖先神之余,其目光重心已转移到政治、宗亲世俗领域。在此大背景下,祝寿类语辞大量运用于各种礼仪活动中,出现了周族祖先神一元独尊化、现实政治化、亲族人伦化的内涵新变化。

1.祝寿类语辞神祖对象的转换

总之,上述各诗中的祝寿类语辞明确反映了周人灭商之后本族祖先神的崇高地位得以确立,同时也反映了周人对本族祖先神托以生命的高度期待和依赖。

2.祝寿类语辞体现出政治化特征

周人的祝寿类语辞表现出基于现实需要产生的贵族集团上下级利益紧密相关的政治化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总之,由于殷周交替的大变局和西周宗法制、分封制的实施和完善,王与各诸侯之间、各级贵族之间的政治关系已成为国家活动礼仪的重要内容,而祝寿类语辞正反映了这一变化的结果。

3.祝寿类语辞的人伦化特征

先周时期周人的祝寿类语辞已体现出人伦化倾向,周王朝建立后这一倾向不断延续,成为周人嘉礼的重要表征。这一特征有如下两种表现。

一是燕礼上的宗亲人伦化。这在周王与族人举行的燕礼上多有体现。《大雅·行苇》是一首描写周王与族人举行燕礼,同时兼及射礼、养老礼的诗。诗歌先写周王以美酒佳肴宴请“戚戚兄弟”,再写燕礼的仪节得以完美推进,末章所言“曾孙维主,酒醴维醽,酌以大斗,以祈黄耇。黄耇台背,以引以翼。寿考维祺,以介景福”皆为曾孙周王敬老之语。毛《序》云:“《行苇》,忠厚也。周家忠厚,仁及草木,故能内睦九族,外尊事黄耇,养老乞言,以成其福禄焉。”这一分析颇有道理,《礼记·祭义》所云“周人贵亲而尚齿”正是最好呼应。周王给族老的祝寿类语辞反映出族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大大消弭了嫡庶之间的疏离感。

三、东周祝寿类语辞礼制内涵的弱化

自春秋起,周室衰微,诸侯力政,礼崩乐坏,原本与礼仪相关的祝寿类语辞虽然不时出现,但其礼制内涵却渐趋弱化,具体表现为使用范围、使用频率和使用方式的巨大变化。

1.祝寿类语辞适用范围的变化

西周时期诗歌中的政治性祝寿类语辞主要出现在以周王为核心的礼仪活动中,春秋时期则出现在属于诸侯的风诗当中,在适用范围上表现出新的变化。《秦风·终南》是秦人对新封国君秦襄公到西畤祠白帝时的颂美。西周为犬戎攻灭,周平王东迁,秦人因护送平王有功受封立国,由附庸之秦一变而为诸侯之秦,这必然令全族上下深受鼓舞。秦地近沣镐,与周虽是异族,却久受周人制度文化熏染,秦人贵族的礼制文化尤其如此。《终南》中“佩玉将将,寿考不忘”与《小雅·庭燎》“君子至止,鸾声将将”的用语非常相似,与《小雅·瞻彼洛矣》“君子万年”在命意上也非常相似。所以,《秦风·终南》是秦人借鉴甚至模仿周人雅诗而来的作品,不同之处在于该诗中祝寿者和被祝者发生了历史性变化。

《曹风·鸤鸠》中的祝寿类语辞也出现在诸侯的风诗中。其第三章云:“鳲鸠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诗末一句表达了希望“淑人君子”长寿万年的美好祝愿。既然可以“正是国人”,说明“淑人君子”应当是曹国国君,因为他可以公平地对待国人,因此受到国人的长寿祝福。这同样表现为祝寿者和被祝者与西周时相异。

2.祝寿类语辞出现谀词化现象

3.祝寿类语辞出现自祝化倾向

为什么春秋以来铭文中自祝语远远多过祝他语呢?这是因为周王室逐渐衰微,五霸迭起,七国争雄,天下政局混乱,西周时以周王为政治核心的前提已不复存在,天下共主的核心意识遭到破坏。事实上,由于分封制的弊端,周王室已到了无土可分、无财可赐的尴尬地步,已不足以支撑频繁的册命,各诸侯轻视王命也成为必然。另外,在各个诸侯国内部,也出现或以国君为核心,或以执政卿、家大夫为核心的政治局面,国内权力的核心意识也遭到破坏。随之而来的是对周礼的系统性破坏,种种僭礼现象层出不穷,原本作为物质载体的礼器失去了神圣性,进而也失去了撰作祝寿类语辞的必要性和严肃性。

4.祝寿类语辞出现套语化现象

东周时期的祝寿类语辞发生上述变化,主要有以下四个原因。一是王权的逐渐衰落导致人们对周先王祖先神信任削弱,同时也导致各诸侯国对周王共主地位的轻忽。二是宗支的不断繁衍也使得原本亲密的宗亲关系逐渐淡漠,人们将关注的目光更多投向自身及近亲的生命。三是原本隆盛的礼仪活动出现种种混乱,导致程式化的祝寿类语辞被不断轻慢并走向衰亡。四是人们对生死寿夭的认识有了新发展,人寿长短不再与神灵紧密相关。如《论语》载孔子之言曰“未知生,焉知死”,“仁者寿”;记子夏之言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如《庄子·外篇·天地》云“不乐寿,不哀夭”“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天道》云“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这些都说明时人对生死寿夭有了多种现实价值的选择。

四、结语

祝寿类语辞的礼制内涵经过三个历史时期的嬗变,一方面反映了上古礼制构建由殷商王朝到姬周王朝的递嬗代兴而终至崩溃的过程,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宗法制度由坚固走向松动而族亲关系由紧密走向疏离甚至虚伪的过程。这两个过程导致另外两个变化,即知识群体由庙堂迁播至社会各个领域,礼文化也由上层垄断逐渐普及于士庶阶层。这预示着一个轻礼制的新时代的到来。我们联系当时思想界的大变局可知,这个时期正是法后王、重实用的新儒学——荀派儒学的大辂椎轮启动之时,而它的出现无疑正是秦代意识形态和制度的发轫。由此可知,先秦祝寿类语辞的内涵变化,不仅是一个单纯的因果关联,而且是从一条语用线索折射出的时代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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