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图理论框架下汉语正反问句的句法图谱研究
2022-03-24陆志军
陆志军
引言
正反问句①又称反复问句(朱德熙,1985)或“A-not-A”“V-neg-V”问句。是汉语4 种疑问句式(包括特指问句、正反问句、是非问句和选择问句)中的一种,受到国内外语法学家(如朱德熙,1985;Huang,1991;Zhang,1997;Gasde,2004;Hagstrom,2006;邵敬敏、周娟,2007;Huang et al.,2009;王娟,2011;陆志军、曾丹,2014;陆志军,2015)的密切关注。可以构成正反问句的谓语包括形容词、实义动词、模态词、系动词、副词或介词等(分别如例1所示)。
本文拟在制图理论框架下系统地分析正反问句这一汉语中的特色句式。虽然最简方案(Chomsky,1995/2004/2008)与制图理论(Rizzi,1997;Cinque,1999 等)在研究理念和句法操作方面均表现出一定的差异性,但是在解释语言事实时,二者的研究立场和研究思路呈现出“本质上的互补兼容特性”(陆志军,2017:41)。
本文拟对汉语正反问句在3 个不同句法域的表现形式及其句法图谱结构进行详尽的分析,然后基于句法分布以及语义诠释方面的考量,将之进一步细分为由低而高、由实而虚的低位、中位和高位3 类正反问句。这3 个句法域基本上反映了3 类正反问句诠释高度的不同:词汇层vP 域内的低位正反问句表现出基于情状的施事特性,屈折层TP 域内的中位正反问句表现出基于命题的事件特性,标句层CP 域的高位正反问句表现出基于认知的言者意识。
一、现有研究
生成语法学家对正反问句的研究偏重于探讨其句法推导机制。Li &Thompson(1979)就正反问句的形成提出了一条语义原则:正反问句的A 成分必须是句子的信息焦点。但是该原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同为A 成分,模态词可以形成正反问句(如例<2a>),而方式副词却不能(如例<2b>)。
例(2)a.他会不会开心地唱歌?
b.*他开不开心地唱歌?
为此,Tang(1986:602)将该语义原则修改为:“正反问句的A 成分或者是句子的焦点,或者是能够成分统制句子信息焦点的其他成分。”该语义原则采用了句法的成分统制概念:如果节点A 和B 互不支配,且支配A 的第一个分支节点也支配B,那么节点A 成分统制节点B。因此,动词本身就是信息焦点,例(2a)中的模态词“会”成分统制了信息焦点(动词),而例(2b)中的方式副词却无法成分统制动词。
Li & Thompson(1979)还提出,正反问句只适用于中性语境,因为中性语境表明说话人对该问句的命题既不怀有任何假设或质疑,也不好奇该命题是真是假。Tang(1986)则认为,除非是在绑架者询问人质姓名这样特殊的中性语境中,否则正反问句(如:你姓不姓李?)的可接受程度并不高。
Huang(1991)提出,正反问句是由一个带有疑问屈折词(INFL[+Q])的句式(如例<3>)推导而来的,屈折词INFL[+Q]的语音表现形式就是对一个完整动词或者动词的一部分进行形态重叠,并且在原词和复制词之间插入否定词,从而形成例(4a—c)中的3 种正反问句形式。
例(3)[IP你[I’INFL[+Q][VP喜欢 这本书]]]
例(4)a.他喜欢这本书不喜欢这本书?
b.他喜欢不喜欢这本书?
c.他喜不喜欢这本书?
Huang et al.(2009)将Huang(1991)的这一观点应用到形容词类(如例<1a>)的问句形式(如例<5a>)上,并进一步提出,谓语的重叠形式A-not-A成分还需要在逻辑式上隐性移位至CP 域的某个位置以获得疑问语力,如例(5b)所示。因此,Huang(1991)和Huang et al.(2009)根据[A-not-A]成分的形态特征及逻辑移位规则统一分析了形容词类(如例<1a>)、动词类(如例<1b>)和介词类(如例<1f>)正反问句。
例(5)a.[CP[IP你Q[A-not-A]高兴]]?
b.[CPQ[A-not-A][IP你高兴不高兴]]?
(Huang et al.,2009:255)
陆志军、曾丹(2014)提出,当生成在词库的A-not-A 成分被引入词汇矩阵时,该成分被赋予一个语义有解[+Q]特征。在例(6)中,探针C 探测到带有[+Q]特征的A-not-A 成分,该成分在原位通过“长距离呼应”(longdistance agreement)评估并删除了C 的语义无解[-Q]特征,从而使整个正反问句获得了疑问语力。此外,该研究还验证了A-not-A 成分的整体性。
例(6)[CP你 C[-Q][TPT[VP喜欢不喜欢[+Q]这本书]]]?
(陆志军、曾丹,2014:109)
陆志军(2015)考察发现,“是不是VP”问句与“为什么”问句在内嵌孤岛和辖域等方面具有相似的句法表现;并且,他依据韩语“왜”和汉语“为什么”的“外合并假设”(Ko,2005),提出当“是不是”外合并在[Spec,CP]位置时,其具有的弱疑问特征与C 的[+Q]特征将形成“标志语—中心语呼应”(spec-head agreement)关系来对该弱
疑问特征进行核查,主语经由Focus 位置移位至附加的[Spec,CP]位置,从而可以推导出例(7)中的句式。陆志军(2015)为“是不是VP”问句的研究提供了不同视角,挖掘出“是不是”成分处于高位句法位置这一特性。
例(7)[CP张三i[CP是不是C[+Q][FocPti[TPti[VP喜欢 这本书]]]]]?
(陆志军,2015:114)
Schaffar & Chen(2001)在同类考察中最早发现,两类A-not-A 成分处于不同的句法位置并产生不同语境。“是不是VP”问句属于外层正反问句,“是不是”成分处于外层极性(polarity)投射的Pol2中心语位置(如例<8>),该问句的整个命题已经在语境中表述出来了,所问的是命题的真值,因此,例(9a)中的“是不是VP”问句旨在核实说话人的怀疑是否属实。而V-not-V 问句则属于内层正反问句,例(9b)中的V-not-V 成分处于内层极性投射的Pol 中心语位置,该问句没有任何预设前提,只是询问一般信息,所问的就是命题本身。
例(8)[ForceP[Pol2P[Pol2是不是]…[Pol1P[Pol1V-not-V][VP…]]]]
(Schaffar & Chen,2001:858)
例(9)a.你是不是来过Tabula Rasa 餐厅?
b.你来没来过Tabula Rasa 餐厅?
(Schaffar & Chen,2001:839-840)
Tsai & Yang(2015)区分了内层和外层两种正反问句:内层正反问句的正反成分A-not-A 处于vP 域内,而外层正反问句的A-not-A 成分则处于CP 域内,即外层正反问句的A-not-A 成分处于IntP 与EviP 之间的AstP 中心语位置。该研究进一步认为,正反问句的生成受到强语义无解V 特征以及语义有解Q 特征的驱使。内层A-not-A 成分(如例<10>)与vP 域的中心语v有关,[uV]特征能够吸引最近的动词而得到核查,在逻辑式LF 中,[iQ]特征进一步附加至Int来核查弱语义无解Q 特征。同时,外层A-not-A 成分(如例<11>)只涉及左缘结构AstP 的中心语Ast,“是”直接合并至Ast 位置而形成外层A-not-A 成分,然后[iQ]特征隐性附加至Int 而核查弱语义无解Q 特征。
例(10)a.阿Q 去不去北京?
例(11)a.阿Q 是不是要去北京?
既有研究为本研究提供了较为翔实的汉语语料以及句法解释基础。然而,正反问句现象还有待更细致的观察与更系统的诠释,许多问题还有待研究解决。例如:①上述研究均没有系统地分析当A-not-A 成分中的A 是体标记、模态词和系动词等词时的复杂情形;②体标记“有”构成的A-not-A 成分“有没有”应该如何分析?③蔡维天(2010)将模态词归属于词汇层、屈折层和标句层3个句法域,那么模态词构成的A-not-A 成分是否也应该归属于这3 个句法域?④系动词“是”构成的A-not-A 成分“是不是”表现出复杂的句法形式,可以形成“是不是NP”问句、“是不是VP”问句、“是不是TP”问句以及“TP 是不是”问句,这4 类“是不是”正反问句应该如何获得合理的分析与解释?
二、正反问句的A 成分
在正反问句中,A-not-A 成分的A 可以是实义动词、形容词、介词、体标记、模态词、系动词等,以下我们将对这些不同的A 成分逐个进行考察,以期探清这些语法现象的规律及其句法因素。
第一,几乎所有实义动词都可以形成V-not-V 式正反问句。如果A 是双音节动词,则A-not-A 成分可以有3 种形式:第一个A 是双音节(如例<12a>),或者第一个A 的第二个音节脱落(如例<12b>),或者第二个A 的第二个音节脱落(如例<12c>)。在第二种形式(如例<12b>)中,像“喜不喜欢”这样的“汉字四字格语音单位表现出语音连贯性、语义的不可分释性和构词的简洁性”(陆志军、曾丹,2014:109),而且拥有动词“有”可以形成“有没有NP”形式的正反问句(如例<12d>)。
例(12)V-not-V 问句
a.你喜欢不喜欢这个? b.你喜不喜欢这个?
c.你吃面不吃? d.你有没有钱?
第二,大部分形容词做谓语时都可以形成正反问句。与实义动词一样,形容词既可以是五字格(如例<13a>),也可以缩减为四字格(如例<13b>)。
例(13)Adj-not-Adj 问句
a.你高兴不高兴? b.你高不高兴?
第三,极少数介词(如地点介词、方式介词等)短语与动词短语VP 连用时,可以由动词形成V-not-V 式正反问句(如例<14a>和例<14b>)。如果依据Li & Thompson(1979)提出的语义原则,动词是句中的信息焦点,介词短语被视为VP 的附加语,因而动词可以形成正反问句。
例(14)V-not-V 问句
a.他在家看不看电视? b.你把我当不当朋友?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如例(15)所示,此时的介词也可以形成正反问句。例(15)Prep-not-Prep 问句
a.他在不在家看电视? b.你把不把我当朋友?
按照Tang(1986)修改后的语义原则,能够形成正反问句的介词应该能够成分统制作为信息焦点的动词。Huang et al.(2009:176)提出,介词形成正反问句的唯一可能性就是将这一小类介词处理为轻动词。Tsai & Yang(2015)也认同这种轻动词的处理方式。按照这一观点,这类介词被处理为轻动词后,其宾语就成为了VP 的标志语。依据成分统制的定义,作为轻动词的介词显然就能够成分统制句中的信息焦点(即动词)。因此,我们认为,这类介词形成的正反问句是特殊的v-not-v式正反问句(见例<16>)。
例(16)v-not-v问句
在 家 看 电视 =在不在家看电视(例15)
把 我 当 朋友 =把不把我当朋友(例15)
第四,体标记“有”可以形成正反问句(王士元、袁毓林,1990;石毓智,2004;Huang et al.,2009)。“有”相当于句尾完成体标记“了”,由于这两者都处于相同的句法位置Asp,因而无法共现,如例(17a);而“有”和经历体标记“过”分别处于高位Asp 和低位Asp(Lin,2001),因而能够共现,如例(17b)。
例(17)a.*我有买房了。 b.我有买过房。
进行体标记“在”也可以形成正反问句。因此,体标记“有”“在”形成的正反问句是Asp-not-Asp 式正反问句(如例<18>)。
例(18)Asp-not-Asp 问句
a.他有没有去过北京? b.他在不在看电视?
第五,模态词形成正反问句(M-not-M)的情况比较复杂。蔡维天(2010:220)依据模态词的句法分布和语义诠释对应关系,将汉语模态词分为能愿(dynamic)、义务(deontic)和知识(epistemic)3 类,分别归属于词汇层、屈折层和标句层3 个句法域。以下我们将依据这一模态词分类,以“要”“会”为例,着重分析模态词构成M-not-M 成分的各种表现形式。
①“要”“会”可以用作实义动词而形成V-not-V 式正反问句(见例<19>)。
例(19)V-not-V 问句
a.你要不要手机? b.他会不会粤语?
②“要”和“会”可以充当能愿模态(助动)词,分别表示主语的意愿或者能力,能够形成M能愿-not-M能愿式正反问句,如例(20)所示。这类能愿模态词还包括“能”“敢”“肯”。
例(20)M能愿-not-M能愿问句
a.你要不要买手机? b.他会不会说粤语?
③“要”和“会”(以及“能”)还可以分别充当表示主语义务或者习性的义务模态词,形成M义务-not-M义务式正反问句,如例(21)所示。“应该”“必须”等词也可以充当义务模态副词而形成正反问句,不过由于它们处于义务模态词的标志语位置,因此可以后接义务模态词,如例(22)所示。
例(21)M义务-not-M义务问句
a.你坐飞机要不要关手机?
b.他去香港会不会说粤语?
例(22)a.病人应不应该(要)多喝水?
b.香港的哥必不必须(会)说粤语?
④“要”和“会”(以及“肯”“能”)还可以充当表示事件可能性的知识模态词,形成M知识-not-M知识式正反问句,如例(23)所示。“应该”“必须”“可能”等词也可以充当知识模态助动词而形成正反问句,不过由于它们处于知识模态词的标志语位置,因此可以后接知识模态词,如例(24)所示。蔡维天(2010)的模态词分类不仅有助于我们分析M-not-M 类正反问句的多种表现形式,而且能够合理地解释多个模态词共现的现象,如例(25)所示。
例(23)M知识-not-M知识问句
a.天要不要下雪? b.明天会不会下雪?
例(24)a.天可不可能(要)下雪? b.明天应不应该(会)下雪?
例(25)秘书可能知识要知识必须义务能义务会能愿开车。
第六,系动词“是”所构成的A-not-A 成分“是不是”能够形成“是不是NP”(如例<26>)、“是不是TP”(如例<27a>)、“是不是VP”(如例<27b>)和“TP 是不是”(如例<27c>)4 种形式的正反问句。其中,“是不是NP”问句属于V-not-V 式正反问句,其余3 种均是特殊正反问句的表现形式。陆志军(2015)对特殊正反问句进行了分析,认为“是不是TP”问句是基础结构,该基础结构通过不同的移位形式推导出“是不是VP”问句和“TP 是不是”问句。
例(26)张三是不是医生? (“是不是NP”问句)
例(27)a.是不是张三喜欢这本书? (“是不是TP”问句)
b.张三是不是喜欢这本书? (“是不是VP”问句)
c.张三喜欢这本书是不是? (“TP 是不是”问句)要而言之,我们在这节穷尽分析了汉语正反问句中A 成分的所有表现形式,这些语料有助于我们在下节将这些表现形式一一映射到层级制图结构中。
三、正反问句的层级制图结构
句法制图理论(Rizzi,1997;Cinque,1999)旨在“尽可能精确、详尽地绘制出句法结构的具体图谱”(Cinque & Rizzi,2008:43)。最简方案自下而上的最简结构构造(VP>vP>TP>CP)在制图理论中被细致地分解为自上而下的繁杂结构图谱。具体而言,词汇层vP 域涉及题元角色的DP 和VP、低位AspP(如“过”“着”和词尾“了”);屈折层TP 域涉及事件的形态标记TP、高位AspP(如“在”和句尾“了”)(陆志军、温宾利,2018);标句层CP 域涉及话题、焦点或疑问,即Rizzi(1997)提出的左缘完整句式结构(例<28>)。以下我们将依据上节所分析的内容,将A-not-A 的各种表现形式分别归属到词汇层vP 域、屈折层TP 域和标句层CP 域这3 个句法域中。
例(28)Force > Top* > Int > Top* > Focus > Mod* > Top* > Fin > IP
1.词汇层vP 域的低位正反问句及其句法生成
显然,实义动词(包括拥有动词“有”、实义动词“要”“会”和系动词“是”)、形容词、少部分介词以及能愿模态助动词“要”“会”分别构成的V-not-V、Adj-not-Adj、v-not-v和M能愿-not-M能愿成分都处于词汇vP 域之内。我们将这些A-not-A 成分所形成的正反问句称为低位正反问句。
接下来,我们将考察低位正反问句的句法生成机制以及阻隔效应(intervention effects)。Tsai & Yang(2015)提出,v的[uV]特征吸引最近的动词进行移位并形成A-not-A 的形态成分,疑问中心语Int 具备弱[uQ]特征。蔡维天(2016)则认为语力中心语Force 具备弱[uQ]特征,在LF 逻辑式上被A-not-A 成分核查,如例(10)所示。在此基础上,我们提出,词汇层vP 域内的轻动词v具备[uV]和
例(29)a.你看不看电视?
所谓阻隔效应,是指在显性移位至轻动词v的过程中,A 成分受到某些句法成分的阻隔。下面我们将分析低位正反问句中4 类副词阻隔效应的表现形式。第一,时间副词表达的是“蒙塔古语义中形式化的外部世界和时间的关系”(Law,2006:122),应该属于TP 域,因此不会对vP 域内的A-not-A 成分形成阻隔效应,如例(30a)所示。第二,上一节的分析已经说明,某些处所介词和工具介词可以自身形成v-not-v式正反问句,也就是说,这些介词原位生成在轻动词v的位置上并原位形成A-not-A 成分,这就不会存在任何阻隔效应。这些介词也可以被视为vP 的标志语,这样就同TP 域的时间副词一样,能够成分统制作为信息焦点的动词,因而能够回避阻隔效应,如例(30b)所示。
例(30)a.你今天做不做饭? b.你在家里/给她做不做饭?
第三,频率、方式、程度、次序等情状类副词作为中间投射V’的附加语(或者作为副词投射ModP 的标志语),表达的是关于谓语事件的推理义或蕴涵义(Huang,2014:200),在A-not-A 成分和其语迹之间形成了阻隔效应,使得A-not-A 成分无法被最近的先行成分约束,如例(31)所示。
例(31)a.*张三生不生常常/慢慢地/非常/先气?
第四,施事、体、原因等事件类副词作为事件vP 的附加语,虽然不会形成阻隔效应,但是并不合乎语法,如例(32a)所示。此外,Ernst(1994)、Law(2006)等学者考察发现,情状类和事件类副词都不能位于A-not-A 成分之前,否则句子将不合法。Law(2006)认为,不合法句式(如例<32b>)在逻辑式上违背了“最小约束要求”(the Minimal Binding Requirement,即变量必须受到最近先行成分的约束)。因此,情状类和事件类副词都不能出现在低位正反问句中,但是可以合法地存在于中位正反问句和高位正反问句之中,分别如下文的例(36)和例(44)所示。
例(32)a.*张三故意地/已经/为此去不去北京?
b.*张三常常/慢慢地/非常/先/故意地/已经/为此生不生气?
2.屈折层TP 域的中位正反问句及其句法生成
如上文所述,体标记“有”“在”以及义务模态词“要”“会”“能”和义务模态副词“应该”“必须”能够分别形成Asp-not-Asp 式和M义务-not-M义务式问句。显然,这些A-not-A 成分都处于屈折层TP 域内。我们将这些A-not-A 成分所形成的正反问句称为中位正反问句。
虽然Tsai & Yang(2015)并没有提及这类正反问句的句法生成机制,但我们可以基于前一小节的内容来进行类推。既然低位A-not-A 成分是由动词、形容词或系动词(介词除外)移位至轻动词v位置并依据形态模板而形成的,那么我们可以假设中心语T(即INFL)具备[uV]和
例(33)
现在我们将重点考察已有文献中忽视的“有没有VP”式正反问句。
首先,依据Lin(2001)、Huang et al.(2009),高位体投射AspP 的中心语Asp 位置可以出现进行体标记“在”、完成体标记“有”和句尾完成体标记“了”。问题在于,“在”和“有”均可以形成正反问句,为什么句尾“了”却不可以?Li & Thompson(1979)和王士元、袁毓林(1990)认为,“有”是句尾“了”的交替形式,因此带有句尾“了”的句子(如例<34>)可以转换为“有没有VP”问句(如例<35>)。这种交替形式形成的原因有二:①句尾“了”无法显性移位至T,也无法进行典型的形态复制;②“VP 了”句式的基础句法生成[了[VP]],然后整个VP 上移至[Spec,AspP],与Asp 的“了”形成合法的[VP[了]]语序。“有VP”和“VP 了”句式具有不同的句法生成机制,从而使“VP 了”无法形成正反问句。因此,我们认同“有”是句尾“了”的交替形式的观点。
例(34)a.他去过北京了。 b.张三买了火车票了。
例(35)a.他有没有去过北京? b.张三有没有买了火车票?
其次,如例(31)所示,频率副词等无法与低位正反问句共现,否则会造成句子的不合法性(Ernst,1994;Law,2006)。无论这些副词是处于V’的标志语位置(Law,2006),还是处于副词投射ModP 的标志语位置(Tsai &Yang,2015:9),它们都位于vP 域内,都可以出现在“有没有VP”问句中,如例(36)所示。
例(36)张三有没有常常/慢慢地/非常/显然/先/故意地/已经/为此生气?
最后,例(36)的时间副词处于TP 的附加语位置,因此句法位置要高于A-not-A 成分“有没有”,如例(37a)所示。处所介词和工具介词无论处于轻动词v位置还是中心语T 之下的[Spec,vP]位置,其句法位置都低于A-not-A成分“有没有”(例<37b>和例<37c>)。因此,处所介词和工具介词并不涉及阻隔效应,只涉及它们的初始位置。
例(37)a.你今天有没有做饭?
b.你有没有在家里做饭?
c.你有没有给她做饭?
3.标句层CP 域的高位正反问句及其句法生成
如上文所述,知识模态词“要”“会”“肯”“能”和知识模态副词“应该”“必须”“可能”所构成的M知识-not-M知识成分能够形成M知识-not-M知识式正反问句,而系动词“是”所构成的A-not-A 成分“是不是”能够形成“是不是VP”“是不是TP”和“TP 是不是”3 种正反问句。显然,知识模态词(蔡维天,2010)和“是不是”成分(陆志军,2015)都处于标句层CP 域之内。我们把这些A-not-A 成分所形成的正反问句称为高位正反问句。
Tsai & Yang(2015)将M知识-not-M知识式正反问句跟M义务-not-M义务式正反问句归为一类。但事实上,CP 域内的M知识-not-M知识成分显然要高于TP 域内的M义务-not-M义务成分,二者应该分别属于高位和中位正反问句。如此而言,例(25)中知识模态副词“可能”和知识模态词“要”可以形成正反问句,其句法位置要高于义务模态副词“必须”、义务模态词“能”以及能愿模态词“会”,因此可以分别形成正反问句,如例(38)所示。
Tsai & Yang(2015)对“是不是”正反问句的分析也值得商榷。
其一,该研究并没有考虑到处于更低句法位置的“是不是NP”问句(如例<26>)。
其二,我们将“是不是”问句分为“是不是NP”问句、“是不是VP”问句、“是不是TP”问句和“TP 是不是”问句,而Tsai & Yang(2015)所讨论的“是不是”问句实际上只涵盖了我们所讨论的“是不是VP”问句,并没有提及“是不是TP”问句和“TP 是不是”问句。“是不是”外合并于[Spec,CP]位置(陆志军,2015),所以“是不是”成分处于非常高的句法位置。我们在此提出,处于中心语Focus 位置的“是”被中心语Ass(assertion)的强[uV]特征吸引至Ass 位置,并依据形态模板[A-not-A]构成“是不是”成分;随后,如例(39)所示,该A-not-A 成分被中心语Force 的[iQ]特征吸引进行隐性特征核查而获得疑问语力,生成“是不是TP”问句(如例<27a>);之后,该问句的主语前移至[Spec,ForceP]位置而推导出“是不是VP”问句(如例<27b>);最后,整个TP 前移附加至[Spec,ForceP]位置而推导出“TP 是不是”问句(如例<27c>)。
例(39)
其三,Schaffer & Chen(2001)指出,正反问句往往表达宽焦点的解读,而“是不是VP”问句则表达窄焦点的解读。邵敬敏、朱彦(2002)指出,“是不是”的位置比较灵活,可以在问句后面出现(即“TP 是不是”问句),也可以前移而成为提问的焦点标志(即“是不是VP”问句)。我们认为,“是不是TP” 问句(如例<27a>)表达的是宽焦点的解读(如:是不是[张三喜欢这本书]?);“是不是NP”问句(如例<26>)和“是不是VP”问句(如例<27b>)则表达窄焦点的解读(如:张三是不是[医生]?张三是不是[喜欢这本书]?);而“TP 是不是”问句(如例<27c>)表达的焦点却是“是不是”(如:张三喜欢这本书[是不是]?)。
其四,既然“是不是”成分处于标句层CP 域内非常高的中心语Ass 位置,那么与之相应地,“是不是VP”问句所表达的窄焦点就可以是上文所提到的所有能够形成正反问句的句子成分,部分情况如例(40—45)所示:
例(40)a.你是不是[喜欢这个]? b.他是不是[在家看电视]?
例(41)a.他是不是[去过北京]? b.他是不是[在看电视]?
例(42)a.你是不是[要手机]? b.你是不是[要买手机]?
例(43)a.你坐飞机是不是[要关手机]?
b.病人是不是[应该(要)多喝水]?
例(44)张三是不是常常/慢慢地/非常/显然/先/故意地/已经/为此生气?
例(45)a.秘书是不是[可能知识要知识必须义务能义务会能愿开车]?
b.秘书是不是[要知识必须义务能义务会能愿开车]?
其五,既然“是不是”成分处于虚化程度最高的标句层CP 域之内,那么相应地,“是不是”问句(即“是不是VP”问句、“是不是TP”问句和“TP是不是”问句)所表达的主观化程度和语气均应该强于其他所有正反问句。Schaffar & Chen(2001)指出,“是不是VP”问句所问的是命题的真值,而其他正反问句只是询问一般信息。那么,一般正反问句(如例<46a>)、“是不是NP”问句(如例<46b>)和“有没有VP”问句(如例<46c>)的肯定与否定比例各占一半,表明的是中性语义倾向;而对应的“是不是VP”问句(如例<47a—c>)表明的则是肯定语义倾向。“是不是VP”问句(如例<48>)的前半句为后半句的肯定性倾向提供了明确的背景信息,因此,“是不是VP”问句“不是信疑参半的问句,而是建立在某种已知事实或已有观点基础上的表示肯定性倾向的‘咨询型问句’”(邵敬敏、朱彦,2002:25)。
例(46)a.你去不去北京? b.张三是不是医生?
c.你有没有去过北京?
例(47)a.你是不是去北京? b.张三是不是找医生?
c.你是不是去过北京?
例(48)篇幅我觉得过长,是不是请作者压缩一下?
陶炼(1998)认为,“是不是VP”问句不能被疑问副词“到底”所修饰(如例<49a>),而一般的正反问句则不受此限制(如例<49b>)。我们将依据句法生成和语感判断对这一观点提出4 点质疑。首先,“到底”原位生成在CP域内态度投射Attitude Phrase 的中心语位置,表达的是基于言者的否定态度(logophoric negative attitude)(Huang & Ochi,2004:283)。其次,“到底”所处的Attitude 位置要高于“是不是”所处的Assertion 句法位置,而且“到底”的语义(否定态度)要比“是不是”的语义(肯定倾向)主观化程度更高一些,因此这两者能够共现。再次,我们所作的语感调查表明,“到底”可以出现在一般正反问句和“是不是VP”问句(如例<49a—b>)中;而且如例(50a—c)所示,“到底”可以出现在“是不是NP”问句、“是不是AdjP”问句和“是不是VP”问句中。最后,“到底”可以后接“是不是TP”问句(如例<51a>),而无法后接“TP 是不是”问句(如例<51b>),这是因为整个TP 无法移位至[Spec,ForceP]位置,但是“TP 到底是不是”问句却是合乎语法的(如例<51c>)。
例(49)a.你到底是不是去北京? b.你到底去不去北京?
例(50)a.你到底是不是医生? b.你到底是不是很难受?
c.你到底是不是找医生?
例(51)a.到底是不是你去北京? b.*到底你去北京是不是?
c.你去北京到底是不是?
综上所述,汉语正反问句分为低位、中位和高位3 个种类,共10 种具体问句形式(详见表1)。其中,模态词和“是”所形成的正反问句形式最为复杂。
表1 汉语正反问句的层级制图结构
续表
结语
本文旨在从微观层次为汉语正反问句的研究提供完整细致的句法层级制图结构,将汉语正反问句绘制为低位、中位和高位3 类正反问句,共计10 种具体问句形式。层级结构绘制的依据是A 成分在各句法域不同的语义诠释:词汇层vP 域内的低位正反问句表现出基于情状的施事特性;屈折层TP 域内的中位正反问句表现出基于命题的事件特性;标句层CP 域的高位正反问句表现出基于认知的言者意识。每类正反问句都具有不同的显性句法生成机制以及相同的隐性特征核查机制。本文从最简方案的精简句法结构(vP>TP>CP)出发,以制图理论的纷繁结构图谱为依据,深入探索了汉语正反问句在句法层级制图结构的图谱表征方式,以期挖掘出汉语正反问句的语言本质。“只要能够满足局部简约性和解释充分性的需要,且能揭示更多的语言事实真相,那这样的整体结构复杂性的代价就是合算的。”(司富珍,2018:17)希望本文能够为正反问句这一汉语特色句式的研究作出一定的贡献,并为汉语习得研究和对外汉语教学实践提供一定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