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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物话语的解析中细品《老王》的“愧怍”

2022-03-24郭跃辉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2年3期
关键词:闲话香油叙述者

郭跃辉

“人物话语”原本是小说文体学的术语,即小说作者如何运用人物的言词和思想来塑造人物形象。英国小说批评家把人物话语分为八类:直接引语、被遮覆的引语、间接引语、“平行的”间接引语、“带特色的”间接引语、自由间接引语、自由直接引语、从间接引语“滑入”直接引语等。《老王》从文体上讲虽是散文,但在人物话语方面与小说有相通之处,只不过作者与叙述者是同一个人。本文拟从文本的人物话语出发,细读《老王》,品味作者的“愧怍”。

一、直接引语

文中“老王来送香油鸡蛋”的片段大量使用直接引语。原文写道:

我吃惊地说:“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吗?”

他“嗯”了一声,直着脚往里走,对我伸出两手。……

我强笑说:“老王,这么新鲜的大鸡蛋,都给我们吃?”

他只说:“我不吃。”

我谢了他的好香油,谢了他的大鸡蛋,然后转身进屋去。他赶忙止住我说:“我不是要钱。”

我也赶忙解释:“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这是文中较多使用直接引语的句子片段。当“我”看到老王“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时,直觉反应是害怕,是老王此时的形貌让“我”感到吃惊。而“我”的问话却是:“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吗?”这是作者出于礼貌对老王的问候,面对“你好些了吗”这样的“是非性疑问句”,老王只能以“嗯”来回答。我们可以品味出:提问的人心不在焉,回答的人言不由衷。这种问答方式暗示“我”和老王之间是有一定隔膜的。假如作者的问题是:“老王,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那么老王的回答定然不会只有一个“嗯”字,而是会诉说自己的生活状况以及来意。不过作为有涵养的知识分子,作者定然不会将问题问得如此直接,只能用安慰性的语言问一句“你好些了吗”。或许,作者只是礼貌性地问好,并不想知道老王的详细情况。如果问得详细点,也许就能推测出老王将不久于人世,最后的结局可能就不一样了,这可能也是作者“愧怍”的原因之一。

面对老王送来的香油和鸡蛋,“我”的话语行为是“强笑”,一个“强”字体现了“我”当时异常复杂的心理活动。在“我”内心深处,老王是弱势群体的一员,“我”对老王充满了同情,有时还流露出某种优越感,“我”把老王当“熟人”看待,从来没想过要把他当“亲人”。当老王把“多得数不完”的新鲜大鸡蛋送给“我们”时,“我”在情感与心理上一时难以接受,因此才会用“强笑”一词。而老王此前已表达过“送意”,面对“我”的进一步追问,他的话语行为是一个“只”字。我们可以想象,老王自知不久于人世,临死之前将全部积蓄送给心目中的亲人,心中的感激之情难以表述,千言万语汇聚为一个“只”字。

当“我”“转身进屋去”的时候,二人的话语行为又有不符合常规之处。很显然,“我”转身进屋去的目的就是给老王拿钱,老王窥破“我”的心思之后,其话语行为是“赶忙止住我”,话语内容是“我不是要钱”,隐含之意则在于“不是”背后的内容:不是要钱,而是干嘛?“我”當时并没有真正走进老王的内心世界,依然将老王当作同情的对象。作者的“赶忙解释”及其内容“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免得托人捎了”就充满了矛盾:既然说“知道”,为何还要坚持给老王拿钱呢?“我”的“赶忙解释”中的“赶忙”与“不过”之间是不是存在着“语义悖论”?老王和“我”的这两段直接引语,其实根本构不成对话关系。当老王说“我不是要钱”时,其实给“我”走进老王的内心世界提供了一个机会,但“我”当时“害怕得糊涂了”,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和老王进行最后的平等对话。这种“非对话关系”,固然与“文革”中作者一家的痛苦遭遇有关,即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风声鹤唳”,以至于面对老王的最后来访失去了分寸,甚至连最基本的礼貌都忘记了,同时也与“我”数十年来都没有走进老王内心世界有关。这一点也是“愧怍”的原因之一。

二、被遮覆的引语

“被遮覆的引语”指的是叙述者仅对人物话语的内容进行概述,人物的具体言词往往被叙述者的编辑加工所“遮覆”。这是叙述者对人物话语的总结概述,体现出最强的叙述干预。例如《老王》开头就说:“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文中的“我”既是作者杨绛本人,同时也是整个事件的叙述者。“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就是“被遮覆的引语”,即“我”和老王具体的对话行为与内容都被省略了,而只用“说着闲话”对其进行概括。老王说了什么,“我”又说了什么,都不得而知。从“我常坐老王的三轮”可以看出,他们之间谈话的内容、信息量是非常丰富的,绝对不仅仅限于老王的家境、身世。而所谓“闲话”,就是与正事无关的话,无关紧要的话,但他们之间的谈话,毕竟涉及到老王的身世、生活状况,统称为“闲”,暗示出“我”并没有真正把老王的生活放在心上。

无独有偶,文本的第二处“被遮覆的引语”也提到了“闲”字,即“后来我在坐着老王的车和他闲聊的时候”。一方面,根据生活情理,“我”和老王的“闲聊”不会只围绕“那里是不是他的家”展开,而是叙述者有意省略了其他内容。另一方面,关于“那里是不是老王的家”又确实是“闲聊”的内容。这也进一步说明,“我”对于老王的生活境遇是不太关心的。

值得进一步挖掘的是,作者用两个“闲”字都将“我”的情感导向了漠视、冷漠,数年之后回忆起这些生活片段,作者还有勇气直面自己的“情感缺陷”,而没有进行任何语言上的矫饰,这恰恰是“愧怍”的表现之一。时隔多年,“我”还能因为“闲话”“闲聊”而“愧怍”,这其实也是一种可贵的自省精神,是知识分子的良知所在。

这种“被遮覆的引语”还出现在“老王来送香油鸡蛋”的片段。作者写道:“我也记不起他是怎么说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们的。”具体的话语记不得,这是很正常的。那么,老王有没有说起过鸡蛋和香油的来历呢?因为在那样一个食品匮乏的年代,老王又是家境贫困的人,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鸡蛋和香油呢?是不是可以推测,这是老王的所有积蓄,是要在临死之前送给自己亲人的。这些内容,都被作者的话语“遮覆”了。而正是这种“遮覆”,才能看出“我”和老王之间的“沟通障碍”,这一点也是作者“愧怍”的原因。

三、间接引语

“间接引语”就是叙述者用引述动词加从句来转述人物话语的具体内容,它要求根据叙述者所处的时空变动人称和时态,指示代词及时间、地点状语等等[1]。例如“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了一只眼。”这句话虽是转述他人言语,但直接称呼老王为“老光棍”显得太不礼貌。即使是他人转述,但作者再次转引的时候,也该出于礼貌,不应该使用“老光棍”这种侮辱性的语言。那作者为什么要这样表述呢?其实,这句话是用“间接引语”的形式表达“直接引语”的内容。“有人说”是间接引语的标志,说话的对象不明;“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了一只眼”则是直接转述他人言语,又是“准直接引语”。之所以采用这样的表达方式,意在表明老王生存处境的恶劣:他不仅在物质经济上贫穷,而且社会地位不高,更为严重的是,他周围的“人文环境”也很恶劣。哪怕是他年轻时候真的做过什么错事,此时的状况也应该引起他人的同情,但他不仅没有得到周围人的同情,反而受人歧视。也正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我”和老王的闲谈、女儿送药给老王等举动,都会让老王感到别样的温暖,因此老王才会把“我们”当作亲人来看待。

四、人物话语的“滑入”

对于人物话语而言,有时候会出现一种情况,即从间接引语切换到直接引语,佩奇称这种现象为“滑入”。当然,“滑入”不仅仅限于从间接引语转入直接引语,而是可以把任何在一句话中间从一种形式出人意料地转入另一种形式的现象统称为“滑入”[2]。来看文中这个片段:

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

首先,这个段落的三句话,从表面上看是作者的概括性叙述,不涉及人物话语。但如果和本段第一句话联系起来,那这三句话也应该是“据老王自己讲”的内容。稍加改编便是:

老王说他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他还说他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

这样表述的话,这几句话便是典型的间接引语,而“没出息”作为老王的原话,属于省略了引导语的直接引语。那么“有两个侄儿”和“没出息”之间,便是一种“滑入”。这里的“滑入”是带有转折关系的。“有两个侄儿”给人一种希望,老王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单,他还有亲人,但“没出息”又带给人“有不如无”的绝望感。

其次,“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这句话也是作者根据“闲话”的内容进行的推测,“惶恐”一词属于推测,“因为”一词暗示着逻辑分析,“只是”是“我”的观察与体悟。这句话不需要老王“转述”,作者也能够觉察出来。而第三句话必须经过老王的“转述”,因为“我”并不清楚老王的家庭状况。那么,前两句话和第三句之间也是“滑入”,即从“作者叙述”转入“间接引语”。这个“滑入”意味着从老王的生活状况的描述转入对家庭状况,更能突出老王生活的窘境。

五、间接引语和直接引语的“交融式使用”

本文第二段写道:

据老王自己讲:北京解放后,蹬三轮的都组织起来,那时候他“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就“进不去了”,他感叹自己“人老了,没用了”。

这一小段话是间接引语和直接引语的“交融式使用”。“据老王自己讲”是间接引语的标志,引号中的内容又是老王的原话。对这一小段话的分析,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首先,间接引语带有书面色彩,直接引语带有口语化特点。作者转述老王的话是“组织起来”,而老王则说“晚了一步”“进不去了”。其次,直接引语是经过叙述者剪辑、拼接而成的。时隔数年,作者再回忆当初与老王“说着闲话”的片段,记忆里已无完整的片段,留存下来的只是一些“话语碎片”。

这种“交融式使用”的例子在文中还有一处,即关于老王住处的对话:“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问起”是间接引语,原本的第二人称“你”变成了第三人称“他”,而老王的回答“住那儿多年了”则是直接引用人物话语,属于“直接引语”。间接引语的使用是因为“我”记不清当时问话的具体内容,而直接引语的使用则是强调老王的回答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多教师习惯于请学生讨论“家”和“住处”的区别,但对这句话的理解,笔者认为还可以从以下角度进行:老王当初的回答有点“文不对题”,当时就引起了作者的注意,但“我”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也未见在行动上有所体现。因为发现老王的住处是“散步”所见,两家距离应该不是很远,但在老王病重的时候,“我”并未意识到要去看望老王。而当老王去世数年之后,作者又回想起这个片段,并直接转述老王的原话“住那儿多年了”,意在给读者留下自由联想的空间,从而间接表达自己的“愧怍”之情。

六、间接引语、直接引语、被遮覆的引语的“交融式使用”

老王去世十多天后,“我”和老王同院的老李有这样一番对话:

过了十多天,我碰见老王同院的老李。我问:“老王怎么了?好些没有?”

“早埋了。”

“呀,他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儿的第二天。”

他还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沟里。我也不懂,没多问。

这几段话依次出现了直接引语、间接引语、“被遮覆的引语”等几种话语类型。值得注意的是,直接引语凸显了话语本身的内容,大幅度地缩减“某人说”这样的引导句。“我”的问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老王怎么生病的,二是他现在怎么样了。这是一种关心,但这种关心没有发生在老王“送香油鸡蛋”的片段,而是在“过了十多天”的又一次“闲话”中表达出来了,这种“关心”的价值就大打折扣了。老李的回答“早埋了”并非对老王的冷漠,而是隐含着对“我”的不满:老王都埋了十多天了,你还问他怎么样了?“我”的接话“他什么时候”后的省略号,并非因为委婉和忌讳而停顿,而是老李直接把话打断了:“什么时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儿的第二天。”显然,老王将最后一次到“我”家这件事告诉了老李,至于还告诉老李什么话,自然不得而知。但在老李看来,“就是到您那儿的第二天”含有一种怨气,“您”字不仅仅是出于尊重,而是带有一种讽刺的意味。当然,也正是这个“到您那儿的第二天”这个时间点彻底让“我”警醒,于是才有了后文的心理活动。

这几段话中的“间接引语”,即“他还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沟里”則是老李详细阐述老王去世后的情形,而这个内容又预示着老李对“我”怨气程度的减弱,从直接引语过度到间接引语,不仅仅是老李对“我”的情感态度变化的暗示,同时也是“我”从“遮蔽状态”变为“忏悔状态”的标志。

而最后的“我也不懂,没多问”作为“被遮覆的引语”,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我”不懂,难道不正应该“多问”吗?“我”想问什么?为什么没有“多问”?是“我”的冷漠与无情?不是。从后文看,“我”回到家里之后心情一直无法平静,并且已经意识到自己对老王的“过分之处”,因此“我”对老王不可能是冷漠无情的。“引语”之所以被遮覆,恰恰是因为“我”的情感已经到了转折点,表面上平静的“零度叙述”,反而蕴藏着巨大的情感力量,这也是“艺术的辩证法”的表现。

注释:

[1]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47.

[2]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06-307.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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