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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旧书写:纳博科夫之身份认同

2022-03-23邵文静

绥化学院学报 2022年11期
关键词:阿达纳博科家园

邵文静

(安徽三联学院外语学院 安徽合肥 230000)

过去几十年,批评家从不同角度对纳博科夫的作品进行阐释,包括从后现代、审美、伦理、跨文化、流亡、原型和传记批评等方面。事实上,纳博科夫努力通过怀旧带来的补偿、慰藉效用化解流亡生涯中的身份认同危机,试图在作品中构建了一个柏拉图式的世界,所以他所珍惜的俄罗斯文化、童年家园和美好的初恋,都在艺术想象和回忆的世界中复活,在虚拟的世界中实现了完成自我身份的统一。

一、失根之殇

纳博科夫生于俄罗斯圣彼得堡的一个贵族家庭,童年在家族庄园——维拉里过着一种无忧无虑几近完美的生活。将脑海深处有关童年家园的记忆进行艺术加工是纳博科夫超越不堪现实,重建过去那个“伊甸园”的一种方式。L.L.李曾这样评价纳博科夫用艺术想象重建童年家园的尝试:“纳博科夫创造艺术是为了创造他,创造生命……以重新获得时间——去证明我们在时间之中,同时我们能再现过去,因而逃脱了时间的专制。”[1](P153)而在《独抒己见》中,纳博科夫谈到童年记忆时坦承:“记忆本身只是一种工具,是艺术家所用的许多工具之一。”[2](P12)

除此之外,纳博科夫还生活在一个民主氛围浓厚的多元文化家庭中,从小就能够熟练使用俄语、英语和法语,他曾在回忆录中提到,自己在学会俄文之前已然熟练地使用英文,甚至连自己家中请过的英国护士和家庭教师都记得很清楚。比如小说《普宁》中的那个流亡在外的俄国老教授就是纳博科夫的真实写照,在美国一家学府的教书为生,性格温厚而怪僻,却痴迷于编纂一部关于古俄罗斯的伟大著作,一心想俄国传统文化发扬光大,“一种想把民谣、诗歌、社会史和petite histoire(法语:俾史)绝妙地搀和在一起的大杂烩。”[3](P39)体现了纳博科夫借普宁这个人物表达复兴俄罗斯传统文化的美好愿望。

纳博科夫作品中另一个重要艺术源泉就是青年时期开始的刻骨铭心的初恋,当时情窦初开的他深受“白银时代”诗人普希金和勃洛克的诗歌,尤其是关于“永恒的女性”主题的影响,于是开始在塔楼上写诗,大部分是写给初恋——塔玛拉的情诗。他曾坦诚与初恋一起度过的那个“狂热的夏天”会永远留在他的记忆深处,正如他在《说吧,回忆》中所描绘的那样:“在夜的流动的黑暗中,在被遮蔽了的和雾蒙蒙的小河之间的老木桥上,我们每一次幽会后常常是长久的分别,我会吻着她温暖湿润的眼睑和被雨水浇得冰冷的脸。”[4](P284)《玛丽》中的加宁为了见初恋女友不惜欺骗朋友,想象着久别重逢的情形,思绪不禁回到了过去,在第一次约她见面时,他会想象着要对她微笑,和她打招呼,“那时他觉得她一定有着一个不同寻常的、响亮的名字。”[5](P51)小说《洛丽塔》中的亨伯特寻觅许久,找到了初恋阿拉贝尔在人间的替代品——洛丽塔,从此闯入了一场永无出路的追逐游戏的迷宫中。《阿达》中的阿迪斯庄园里,范和阿达度过了两个“狂热的夏天”,他们在树荫下游戏、在草地上野餐、在禁止未成年人入内的图书馆里偷情,“越过人烟稀少的丛林地带和小溪,来到阿达的身边,与站在山杨树荫下的她紧紧相拥”。[6](P157)于是爱情成了纳博科夫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之一,并在艺术世界中得到永恒。

穿过时间和记忆的长廊,纳博科夫记忆深处家园的一草一木和童年的记忆碎片,如下象棋、猜谜、玩具、保姆和护士等记忆片段,对他来说即是永恒。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似乎也会被回忆美化,眼前生活中的那些平凡琐碎的事似乎就更不重要了,正如马尔克斯笔下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行刑前,能回想起的只是他见到吉普赛人给他们带来的冰块的遥远的下午。在美国生活的20年虽然令纳博科夫相对满意,并于1945年加入美国国籍,然而他却从未在美国购房定居,真正融入到新环境中,用他本人的话说:“没有我童年时期的生活环境,任何东西都不能使我满意”[2](P27)纳博科夫在回答BBC记者提问时,明确表示自己永远不会再回俄国,但仍然声称自己是俄国人,并把俄文作品当作是“对俄国的一种敬意……因童年时期的俄国的消失而感到震惊的波浪和涟漪。”[2](P13)

流亡造成的童年、家园、俄罗斯文化、及初恋的一去不复返,一度让纳博科夫陷入严重的身份认同困惑中。身份认同(identity)是一种自我意识的确立,并获得一定的自我和精神的归属感,重新找回“在家”的感觉,即“一种生存论上的安全感与历史感”[7]。纳博科夫内心深处并不是想要重回故土,只是希望通过文字回到记忆中熟悉的王国,通过这种方式重新构建属于自己的精神王国,完成身份重构,也体现了一种怀旧的补偿效用。

纳博科夫经历了在异国生活时承受的思乡的痛苦,以及忍受因与迁入地文化、价值观等方面的冲突而被疏离和异化的痛苦。急于逃脱令人焦躁不安的现实,从人生的枷锁中解放出来,纳博科夫苦苦地追寻着所谓的“精神家园”,最终回到了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着的“过去”。

二、怀旧

存在主义哲学家们认为,现代人选择用逃避孤独和焦虑这种存在方式来解决身份认同危机,大多数人通过跟随社会集体的价值标准来获得自我认同,也就是被海德格尔批评为通过“堕入‘非本真的存在’来获得安全感,但也因此错失了‘本真的存在’”[8]。而有些人则选择通过怀旧重塑身份,即“借助象征性社会纽带重获归属感,以维护自我连续性”[9],通过回到过去并将过去美化来补偿(compensate)现实生活中的断裂,过去的家园便是一种理想的社会纽带和具有一种身份的替代意义(意义感/连续性)。

纳博科夫的作品中充斥着这样一种浓浓的怀旧情结,无法摆脱流亡造成的失根、失家、失爱所带来的“震动”,身处异国他乡无法归家更无法融入新环境,带来的身份困惑令他只能在艺术作品中抒发自己的家国情怀,这也不失为一种通过怀旧的补偿作用来弥补压抑现实带来的痛苦的方式,比如其早期作品《玛丽》直接被称为“一部关于流亡生活的小说”,[10](P324)描写了漂泊不定的流亡者对遥远的故土家园深沉的眷恋。再如《普宁》中的普宁一心想要复兴俄国传统文化,呕心沥血地编撰一部俄国文化的百科全书,只是因为无法很好地融入美国的当地文化中,而常常被学生和同事嘲笑其俄国英语口音,以及对其授课方式产生质疑,最后甚至上升到言语甚至人身攻击。

对故土俄国的传统文化、童年家园和初恋的回忆,贯穿纳博科夫在外流亡的60多年生命中,不曾改变一直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并在他的作品中烙下深深的印记。

然而随着20世纪中期后工业时代的到来,西方社会开始进入鲍德里亚所谓的“后历史存在时代”,传统文学以及现代主义文学关注的主体性、逻辑性和整体性突然转变为后现代主义的碎片化、无序性和不确定性。现代主义时期的“真实的、具有游戏规则并拥有可供大家倚靠的稳固篱桩的场景不见了”。[11](P172)纳博科夫开始重新思考怀旧的复杂多维性,费奥多尔精心设计的穿插于虚拟和现实之间的棋盘,波特迷宫般叙述方式,先是用碎片化的方式追忆了长诗《微暗的火》的创作,再使用多重身份,如金波特博士、学者、赞巴拉国的流亡国王和同性恋者等对此作评注和索引,这种元文学创作方式便是典型的后现代的创作手法。

三、《阿达》——后现代怀旧之歌

小说《阿达》是纳博科夫反伦理和审美救赎的一种尝试,通过描写阿达和范超出人伦道德的爱情和性欲,试图重建一个远离世俗的精神庇护所。纳博科夫通过描写阿迪斯庄园的阿卡迪亚式田园风光,以及对传统文化中的宗教、伦理道德等进行反讽和戏仿,凸显男女主人公们之间“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试图回到心目中的“伊甸园”,过去那个俄罗斯传统文化、童年家园、和初恋依然如故的世界,希冀通过重构一个与现实完全相悖的艺术世界,弥补现实生活中失去传统文化、童年家园和初恋而导致的身份危机,完成对“充满危险与碎片的现实世界的一个弥补”[12](P4-5)。

故事发生在一个远离现实生活的世外桃源——阿迪斯庄园里,男主人公范和阿达在这一方浓荫遮蔽、潺潺流水声和薄暮笼罩的阿卡迪亚里热烈吟唱着爱情的牧歌。牧歌原本反映了人们对理想世界和简单生活的渴望,总是“伴随着怀旧、乡愁和对往昔的赞美的情感”[13](P65),虽然符合纳博科夫的现实处境,却过于程式化,这种文学模式明显已经跟不上20世纪中期以后的文学潮流走向,因此他选择下意识地戏仿阿卡迪亚式的田园牧歌,在小说中对传统文化中的爱情、婚姻、家庭伦理、道德规范和准则进行全盘否定,因而受到无数的抨击和嘲讽,萨特将纳博科夫列入“反小说”作家之列,博伊德称之为:“戏院里的一个艺术画廊,一个伊甸园原型式的妓院。”[14](P281)纳博科夫后来不得不为自己正名,说它是他所有小说中“最具都市色彩和诗意”的一部小说,并交代了它的写作意图并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或是故弄玄虚,而是为了最大程度上表达他的“所感所想”[2](P184),即创造一个纯粹的文学世界,最大限度地弥补现实带来的不适感,进行身份重塑。

小说的开头便是对托尔斯泰的名篇《安娜·卡列琳娜》的戏仿,纳博科夫将托尔斯泰关于幸福的家庭描述顺序颠倒为不幸的家庭都很相似,幸福的家庭差异万千,纳博科夫希望描写阿达和范异于他人甚至世俗标准的爱情故事,他认为这种幸福家庭是建立在打破禁止与血缘亲属结合的乱伦禁忌束缚基础上,并跳出了传统道德伦理桎梏的理想爱情。虽然传统文学中的乱伦关系基本上都是以悲剧结束:俄狄浦斯王自挖双眼为自己弑父娶母的行为赎罪;《榆树下的欲望》中伊本和爱碧的结合,背叛了身为父亲和丈夫的凯勃特,最终以爱子的惨死和身陷囹圄为代价;《雷雨》中的繁漪、周萍与四凤之间的母子、兄妹乱伦关系最终以一场雷雨带来的血的代价清洗了罪孽,而范和妹妹阿达的乱伦关系却最终以幸福的结局收尾,并且得到了社会的认可,“怀着浪漫情愫的侍女……崇拜范和阿达,以及他们在阿迪斯凉亭中的狂热……就连警察都对乱伦的魅力迷恋不已”。[6](P409)纳博科夫彻底颠覆了传统伦理道德规范,在文学世界中虚构一个远离现实,不受传统文化束缚,拥有着纯粹爱情的乌托邦世界,只为彻底逃离现实世界,弥补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份困惑并重建身份,体现了怀旧的补偿效用。

小说可以看作是对马韦尔《花园》的戏仿,“一卷帙浩繁的《花园》”[15](P108),前者描写的是情欲在甜美、幽静和天真无邪的伊甸园中逐渐净化消退,“变成绿荫中的一个绿色思想”[13](P76)而范和阿达年轻时的爱情狂热却一直持续到他们的暮年,老年的阿达回忆往事时仍然记得,范曾在苹果树上吻了她的脖子,在她眼中范好像永远都是那个“充满好奇心的流浪儿,手里总是拿着一束沾满污泥的花束”[6](P113),范却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年轻下流的萨提尔(Satyre),长着笨拙的双脚,带着一根暧昧的风管”[6](P110),范和阿达爱情可以看作是纳博科夫对自我感情的热烈吹捧,也是他的一次反牧歌式的文学戏仿,为超越现实的苦闷、时空的限制和自我边界,在艺术世界中重塑记忆中的“童年的伊甸园”,使之成为一次永恒的艺术尝试,体现了纳博科夫在后现代主义时期对于怀旧的思考。

结语

本文通过分析纳博科夫作品中的体现怀旧的具体表征,论述其如何化解在异域文化中遭受的身份危机,进行身份重塑,尤其是他在小说《阿达》中通过使用“反讽式的引用、拼凑(pastiche)、借用(appropriation)或互文性”[16](P26)等后现代写作手法,实现了穿越时空的维度找寻失落的历史传统、童年家园和遗失的爱情,从而超越无助的现实,体现出一种对流亡前的生活方式的向往和对断裂的文化身份的诉求——怀旧和回忆过去,同时在艺术想象中思考如何逃离现实情境,在艺术的世界中确立自我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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