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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之路”的概念传播与文化认同

2022-03-23孙文婷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辞海丝绸之路丝路

孙文婷

(重庆工商大学,重庆 400067)

一、“丝路”概念传入中国

两汉以来,中国史籍对“丝绸之路”从未形成统一称谓。1870年代,德国学者李希霍芬提出“丝绸之路”概念。20世纪20年代,中文相关译作开始使用“丝路”“丝道”等译名①邬国义:《“丝绸之路”名称概念传播的历史考察》,《学术月刊》2019年第5期。,然而这一时期李希霍芬等西方学者倡导的所谓“中国文化外来说”引发本土学者的极度不适②叶舒宪:《中国话语:从“重开丝路”到“玉帛之路”》,《金融博览》2016年第10期。,构成“丝绸之路”概念体系在中国社会传播的天然屏障。与此同时,在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之下,中国传统的学术研究方向发生转变,历史的书写视角开始从国家、政治向民众、经济转变,各类历史事件所囊括的经济、制度、宗教、技艺和交通等话题开始备受关注。西学东渐扩展了传统知识分子的学术视角,加之这一时期中国社会急于挽救民族于危难之中的现实困境,传统的“重农抑商”思想逐步被“重商主义”替代,促使中国学者一改古籍偏重“政治史”“君王史”的历史书写模式,对古代丝绸贸易及中西交通的学术探讨在中国知识界已逐渐发端。

1922年4月29日,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中国与欧洲交通史大纲”演讲中,陈衡哲明确指出中国古籍对丝茶贸易、中西交通的记载不多,这也是千百年来始终没有把二者相结合研究的原因所在,继而指出在中西交通史的研究方向上应挣脱中国传统史学的束缚,重视其中的贸易研究。①陈自谓对中国古籍研究尚浅,故不欲将演讲稿发表。演讲内容依据陈在美国芝加哥大学历史系硕士学位论文内容展开,论文现藏芝加哥大学图书馆。Sophia H Zen, The intercourse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in ancient and mediaeval times,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20, P.1.同一时期,随着西域考察不断深入,国人观念逐步开放,文化心理日渐包容,西学相关研究和书写模式逐步影响和刺激中国学人开始尝试采用西方的研究方法,即以丝绸贸易为视角探讨中西交通。如《东方杂志》1915年第7期所载述曾的《古代中西交通考》,1918年第3期黄昌寿所译的《亚欧交通之历史》,《史地学报》1923年第6期所载向达译的《希印古代交通考》和题为《纪元后七百年时之东西商路》的史地消息等,以上记载虽未使用“丝绸之路”一词,却为民国初期的中国学界引入了这一概念的内涵。

综上可知,一方面,由于古籍对贸易的有限记载,中国知识界还没有形成与“丝绸之路”相关的概念;另一方面,西学东渐带来的研究视角的突破与变化,使本土学者就“丝绸之路”的框架和内涵形成初步认知。以上二者相互融合,构成了作为概念的“丝绸之路”得以在中国社会传播的重要学术依据和思想基础。1930年代,李希霍芬的学生斯文赫定以中瑞西北考察团之名再次进入中国西北,并于1936年刊发著作《SILK ROAD》。以各种译本为契机,此概念被世界人民所知和认可,其中文译名“丝路”传入中国。

同一时期,中国知识界首次提出了“中西交通史”(即中外关系史)的概念②向达:《中外交通小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33年,“绪论”第1页。,以中华民族同世界各民族物质、文化交流发生和发展的历史为研究对象。1930年辅仁大学图书馆出版的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被誉为“出版界之巨刊诞生”“创其他刊物之所不能及”③冯承钧:《评〈中西交通史料汇编〉》,《地学杂志》1930年第4期。。作者《自序》指出:“中国史地,西洋人且来代吾清理,吾则安得不学他人,而急欲知彼对我研究之结果何如乎。”④张星烺编著:《中西交通史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自序”第3页。这一时期出版的论著,以“中西交通史”为书名的,还有193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向达著《中西交通小史》,1939年中华书局发行、朱杰勤编译《中西文化交通史译粹》,1947年国立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发行、黄文弼著《古楼兰国历史及其在中西交通史料上之地位》,1953年台北正中书局刊发、刘伯骥著《中西文化交通小史》,1954年台北中华文化出版事业委员会印行、方豪著《中西交通史》等;内容和主题含有“交通史”的更是繁多,如1937年商务印书馆发行的冯承钧《中国南洋交通史》和王辑五《中国日本交通史》,1943年重庆独立出版社发行的方豪《中外文化交通史》,中华书局1948年发行的夏光南《中印缅交通史》等。对比“中西交通史”在知识界的有效传播,同一时期传入中国的“丝路”一词却不被中国学人重视,除少数译名的被动引用,关于“丝路”的专题探讨实为罕见。

二、“丝路”概念的认同与早期传播

新中国成立以来,随着认知愈发深入,学术体系不断发展与完善,中国知识界开始变被动为主动,围绕“丝路”或“丝道”一词进行专题论述。①谭一寰:《探险家张骞》,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55年。陈竺同:《两汉和西域等地的经济文化交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史树青:《漫谈新疆发现的汉代丝绸》,《文物参考资料》1958年第9期。夏鼐:《青海西宁出土的波斯萨珊朝银币》,《考古学报》1958年第1期。夏鼐:《新疆新发现的古代丝织品——织锦和刺绣》,《考古学报》1963年第1期。季羡林:《中国蚕丝输入印度问题的初步研究》,《历史研究》1955年第4期。这一时期知识界所言“丝路”或“丝道”一词,其内涵即现代语境下的陆路“丝绸之路”,然而就其路线和范畴,学者持不同观点:齐思和提出“丝路”是把蚕丝从中国运到欧洲的陆路通商大道,包含南路和北路②齐思和:《中国和拜占庭帝国的关系》,《北大学报》1955年第1期。;与之不同的是,郭沫若、陈竺同、史树青等学者则将“丝路”的时间限定于汉代,认为汉代丝绸主要是从南道运往西方,故将南道称为“丝路”。如1958年史树青在《漫谈新疆发现的汉代丝绸》中分析探讨了1935年新疆各地所发现的汉代丝织物,由于“发现地点多在楼兰古城遗址和附近的一些墓葬中”,认为“楼兰曾是转运和销售中国丝的重要市场”,继而提出“丝路”特指南道的观点。③史树青:《漫谈新疆发现的汉代丝绸》,《文物参考资料》1958年第9期。由此可见,中国学者早期使用“丝路”一词,就其内涵并未形成统一认知。

1959年10月至1960年11月,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考古队先后在民丰县尼雅遗址古墓葬区、吐鲁番阿斯塔那村北古墓葬区出土的随葬品中发现大批东汉以及北朝至唐初的丝织物,于1960年和1961年发布了《新疆阿斯塔娜北区墓葬发掘报告》和《新疆民丰大沙漠中的古代遗址》考古报告④《新疆阿斯塔娜北区墓葬发掘报告》,《文物》1960年第6期;《新疆民丰大沙漠中的古代遗址》,《考古》1961年第3期。。这一发现影响甚大,自此学界展开了热烈探讨。史树青在《谈新疆民丰尼雅遗址》中根据上述考古发现,指出“丝路”的时间内涵应扩大至魏晋时期,改变了其本人在1958年提出的“丝路”专指南路的观点,认为北路也是重要的丝绸贸易的通道,指出“当时鄯善(楼兰)是中国销售和转运丝绸的重要市场,精绝(尼雅遗址)则是鄯善和于阗之间的交通门户”,尼雅遗址的清理发掘工作“有助于我国古代少数民族社会历史的研究和阐明我国与中亚、西亚及印度、巴基斯坦诸国的传统友好关系,是有一定的现实意义的”。⑤史树青:《谈新疆民丰尼雅遗址》,《文物》1962年Z2期。1963年夏鼐在《新疆新发现的古代丝织品——绮、锦和刺绣》文中附“丝路”简图一张,明确标记了古代丝织品出土的各个地点(图1)。

图1① 夏鼐:《新疆新发现的古代丝织品——绮、锦和刺绣》,《考古学报》1963年第1期。

通过图中标记可知,我国考古所见丝织品的出土地点遍布南北两道,这也为确定“丝路”的内涵囊括南北两道提供了有力的物证。以上认知也可从1965年版《辞海》首次录入的“丝路”一词得到进一步印证。⑥辞海编辑委员会编:《辞海》,北京:中华书局辞海编辑所,1965年,第91页。“古代横贯亚洲的交通道路。其主要路线:东起自渭水流域,向西通过河西走廊,或经今新疆境内塔里木河北面的通道,在疏勒以西越过葱岭,更经大宛和康居南部西行,或经今新疆境内塔里木河南面的通道,在莎车以西越过葱岭,更经大月氏西行,以上两条西行的路线汇于木鹿城,然后向西经和椟城、阿蛮、斯宾等地以抵地中海东岸,转达罗马各地。约自公元前第二世纪至公元后第六世纪,大量的中国丝和丝织品皆经此路西运,故称丝路。其他的商品以及东西方各种经济和文化的交流,在整个古代和中世纪时多通过此路。”

综上可知,直至20世纪60年代,中国学界依据考古所得实物资料,就“丝路”一词的框架范围达成共识,即“丝路”包含南北两路。纵观学者的使用情况,从早期的被动使用译名“丝路”,到1960年代主动对“丝路”进行专题论述并将其录入辞书,这种从被动输入到主动接受的态度转变,体现了我国学者严谨的治学态度、开阔的学术思维和对历史的慎重审视与思考。

三、考古发现推动“丝绸之路”成为史学关键词

20世纪70年代我国学者依据最新考古发现对“丝”和“绸”的语义进行了说明和区分,即“丝”为蚕丝;“绸”为丝织物。夏鼐根据出土甲骨文中所见的“丝”字,指出“这里的‘丝’字,作两条由纤维扭成的线象形,是否像后世那样专指蚕丝,尚难确定”,由此可见此时学界就“丝”专指蚕丝已形成固有认知。针对考古所见织物的品种和织法,夏鼐说:“汉代丝织物的名称很多……由于在不同的时代,各类丝织品的名称也有很大差异,同名异实或者同实异名的现象司空见惯,部分织物已经无法考证。同时,在织物分类方面,古人和现在的标准也有所不同,古时文人不事生产,滥用名辞,进一步加剧了名词混淆现象……在汉代,将丝织物统称为‘帛’、为‘缯’,或统一称之为‘缯帛’,和当下所谓‘绸缎’和‘丝绸’类似。”②夏鼐:《我国古代蚕、桑、丝、绸的历史》,《考古》1972年第2期。注释中进一步明确了“绸”的内涵:“汉代‘绸’字一般写作‘紬’,是指用废茧和残丝纺成粗丝线以织帛。《说文》:‘紬,大丝缯也’(卷十三上),今日的茧绸或绵绸,还保留原来的意义。而‘绸’字在周、汉时作‘绸缪’或‘稠密’解,不象现今作为丝织物的通称。”③同上。

依据辞书记载,1965年版《辞海》明确了汉字“丝”的两种含义:蚕丝;丝织品。④辞海编辑委员会编:《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65年,第90页。相较于1936年初版《辞海》,1965年版对汉字“绸”的释义有所扩大:古代一种特定的丝织品;现代丝织品的总称。①辞海编辑委员会编:《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65年,第2252页。由此可知,直至20世纪60年代,汉字“丝”的内涵囊括了“绸”的意义。与之不同的是,1979年版《辞海》将“绸”修订为丝织物类名,取消之前的时间限定,即“绸”可指代古今所有的丝织物。②辞海编辑委员会编:《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第1184页。此外,该版《辞海》首次用“缫丝织绸”对“丝”和“绸”的内涵作出明确的区分。③辞海编辑委员会编:《辞海》,第52页。以上《辞海》所做修订表明,至迟于20世纪70年代末,学界已将“丝”和“绸”的含义加以区分,即“丝”是蚕丝,“绸”是织物。

通过上述词源流变的考释可知,直到20世纪70年代,汉语语义学视野下的“丝”与“绸”的含义才有了明确的区分。故而这一时期的“丝路”一词已无法囊括这一概念的史学本义。同一时期,学者开始使用“丝绸之路”一词取代“丝路”。1972年夏鼐在《吐鲁番新发现的古代丝绸》一文中指出:“横贯亚洲大陆的贩运丝绸的商路后来也被称为‘丝路’,即‘丝绸之路’。”④夏鼐(署名竺敏):《吐鲁番新发现的古代丝绸》,《考古》1972年第2期。该文收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夏鼐文集》第3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这是目前所见我国学者在史学专门著述中使用“丝绸之路”一词的较早记载。以此为开端,该词开始见于更多考古报告。如1972年的《吐鲁番县阿斯塔纳——哈拉和卓古墓群清理简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期间出土文物展览简介》《吐鲁番阿斯塔纳363墓发掘简报》《莫高窟发现的唐代丝织物及其它》和1973年的《吐鲁番县阿斯塔那一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等⑤《吐鲁番县阿斯塔纳——哈拉和卓古墓群清理简报》,《文物》1972年第1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期间出土文物展览简介》,《文物》1972年第1期;《吐鲁番阿斯塔纳363墓发掘简报》,《文物》1972年第2期;樊锦诗、马世长:《莫高窟发现的唐代丝织物及其他》,《文物》1972年第12期;《吐鲁番县阿斯塔那一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文物》1973年第10期。,以上报告明确指出古代中西陆路交通的“丝绸之路”为我国与中亚、西亚以及欧洲各国建立的友好关系作出了重大贡献,影响深远。夏鼐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考古新发现》中,以“‘丝绸之路’上的新发现”为名,分析了出土的保存良好的丝织品和汉文文书,肯定了“丝绸之路”在我国历史上的重要意义。⑥夏鼐:《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考古新发现》,《考古》1972年第1期。

随着出土文物的不断发现,学界对“丝绸之路”的认知走向了更加系统、专业的时期。相关论著也不再将时间限定于某段历史时期,更多用古代“丝绸之路”、自汉以来的“丝绸之路”等表述方式。1972年出版发行的《丝绸之路——汉唐织物》和《“丝绸之路”上新发现的汉唐织物》,列举并分析了六处1959年至1969年期间在我国境内发现的汉唐织物,分别是武威、敦煌、天山南路的民丰和于田,以及北路上的巴楚、吐鲁番等。其中“新疆民丰以及甘肃武威出土了大量汉代织物”,“东晋到北朝的织物,出土于甘肃敦煌、新疆于田、巴楚、吐鲁番四处”,“唐代织物出土于甘肃敦煌,新疆吐鲁番、巴楚三处,以吐鲁番发现的丝织物最重要”。⑦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编:《丝绸之路——汉唐织物》,北京:文物出版社,1972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出土文物展览工作组:《“丝绸之路”上新发现的汉唐织物》,《文物》1972年第3期。(图2)

图2①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编:《丝绸之路——汉唐织物》,北京:文物出版社,1972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出土文物展览工作组:《“丝绸之路”上新发现的汉唐织物》,《文物》1972年第3期。

由此可知,汉代织物出土于南道,东晋北朝的织物除在南道的于田发现外,还见于北道的巴楚和吐鲁番,唐代的丝织物主要发现于北路的吐鲁番附近。以上丝织品的发掘,进一步肯定了学界20世纪60年代形成的统一认知,即丝绸贸易的商路包含了南道和北道:“在从汉到唐的千余年间,这两条路都曾是运销丝织物的主要通道,后来中外历史学家称之为‘丝绸之路’”,“我国和外国的历史著作中都有明确记载,近年的考古发现也不断予以间接证明,这是我国和伊朗以及中亚人民友好关系史上的重要一页”。②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出土文物展览工作组:《“丝绸之路”上新发现的汉唐织物》,《文物》1972年第3期。因此,1972年后,我国知识界就“丝绸之路”的内涵形成了统一认知,肯定了唐代的丝绸贸易,并且强调了“丝绸之路”在中外关系上的重大意义。③孟池《从新疆历史文物看汉代在西域的政治措施和经济建设》(《文物》1975年第7期)指出:“西汉末年,又开辟一条新道,即出敦煌以后,不经过三陇沙和白龙堆,直接向北,取道伊吾(今哈密附近),越过博格达山,经过车师后国(今吉木萨尔县附近),然后沿天山北麓往西直达乌孙,这条道路为新北道。新北道也可从伊吾往西到达车师前国而与旧北道合。开辟这条新线的目的,是为了避免三陇沙和白龙堆的艰险。”陈娟娟《新疆土鲁番出土的几种唐代织锦》(《文物》1979年第2期)明确了唐代中期的丝绸贸易,指出历史学家将“长安经河西走廊出玉门关、阳关,通往西方的南北两条通道,称之为‘丝绸之路’”。

20世纪70年代末期,随着新疆考古的不断深入,出土丝织品研究的愈发深入,中国学界对“丝绸之路”概念的认知发展到更加系统和全面的时期,在学术层面“丝绸之路”已经替代早期的“丝路”一词成为历史研究的关键词,与此同时,“丝路”一词则被认为是“丝绸之路”的另一种说法。1979年版《辞海》将“丝路”并入“丝绸之路”,写道“丝绸之路”也被称作“丝路”,并将1965年版的“约自公元前二世纪到公元后六世纪”改为“约自公元前二世纪以后千余年间”,并说“丝绸之路在历史上促进了欧亚非各国和中国的友好往来”。④辞海编辑委员会编:《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第53页。此外,1965年和1979年版《辞海》,都可见对“丝绸之路”支线的解读,囊括了新北道以及丝绸西运的海道。

四、“丝绸之路”的话语体系构建

正如季羡林在1955年《中国蚕丝输入印度问题的初步研究》一文所言:“中国丝传入印度的道路有五条:一为南海道,二为西域道,三为西藏道,四为缅甸道,五为安南道。在五条道路中,以西域道和南海道开拓最早,利用时间最长,利用率最高。从时间上看,大致唐以前,以西域道为主,唐以后多走海路,到了宋元明时期,海路占据垄断地位。”⑤季羡林:《中国蚕丝输入印度问题的初步研究》,《历史研究》1955年第4期。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学者使用的“丝路”或“丝绸之路”始终不是一条单一的路线,而是包含了主线及支线,将世界相连的南北交通、主干线交错的国际网络。“丝绸之路”的概念与中国学界的有机结合始于考古发现的各类实物资料,与此同时,以上述考古报告和相关研究为载体,也为中国在“丝绸之路”上的主导地位提供了确凿有力的实物证据。

1972年《人民画报》刊登《古代中国丝绸和“丝绸之路”》,这是目前所见较早的以“丝绸之路”为题名的史学专题文章。文章附“丝绸之路”示意图,绘南北两道会合于喀什,然后又分开前进。①夏鼐:《古代中国丝绸和“丝绸之路”》,《人民画报》1972年第3期。同年,中国人撰写的第一本以“丝绸之路”为名的著作《丝绸之路——汉唐织物》出版②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编:《丝绸之路——汉唐织物》,北京:文物出版社,1972年。,该书的文字部分也在当年以《“丝绸之路”上新发现的汉唐织物》为题在《文物》杂志刊登发表③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出土文物展览工作组:《“丝绸之路”上新发现的汉唐织物》,《文物》1972年第3期。。此书的出版成为了系统化传播“丝绸之路”概念与知识的开端,以此提高了“丝绸之路”在中国知识体系中的地位。以此为开端,中国学界以“丝绸之路”为名的专题研究日益增多。孙培良在《丝绸之路概述》中指出“丝绸之路”并非一条路,而是汉唐间我国丝绸经中亚、伊朗西运至地中海东岸各地的那条陆路交通线。④孙培良:《丝绸之路概述》,《陕西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年第3期。彭铮的《丝绸之路的由来》在肯定了“丝绸之路”在我国同西方经济文化交流等方面促进作用之后,强调了新疆在“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地位,指出“新疆是我国‘丝绸之路’上蚕丝外传的重要桥梁”。⑤彭铮:《丝绸之路的由来》,《蚕业科技》1979年第1期。莫任南的《关于汉代“丝绸之路”中段路线问题——与李约瑟、齐思和等专家商榷》结合中外史料探讨“丝绸之路”的中段线路。⑥莫任南:《关于汉代“丝绸之路”中段路线问题——与李约瑟、齐思和等专家商榷》,《世界历史》1979年第5期。此外,就“丝绸之路”的概念,杨宗万在《丝绸之路杂谈》中首次明确了该词“不见于我国古代史传和地志的记载;在我国交通史上,也没有专为丝绸贸易而开辟一条长达几千公里的道路”;他认为李希霍芬所谓“丝绸之路”是指“我国汉代同中亚各国进行贸易的运输路线”。⑦杨宗万:《丝绸之路杂谈》,《蚕桑通报》1979年第4期。就“丝绸之路”概念的范畴,布希乔在《漫话丝绸之路》中否定了“将从长安经过北方的中亚细亚干旱草原向西的路线和迂回南方海上的通路称作丝绸之路”的观点和日本学者将“长安通往朝鲜半岛和日本的路线引伸为丝绸之路的一部分”的言说,指出“丝绸之路是指中途经过中亚细亚沙漠的绿洲地带的所谓‘绿洲路’”。⑧布希乔:《漫话丝绸之路》,《世界知识》1979年第21期。

基于学术研究成果,高校教科书也开始使用“丝绸之路”。1979年刘泽华主编、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的《中国古代史》教材指出:“中国的丝绸经南北两路大量运往中亚各国,甚至再经这些国家的商人运到欧洲大秦国(罗马帝国)等地。因此,历史上称这两条道路为‘丝绸之路’。”⑨刘泽华等主编:《中国古代史》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93页。同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的十院校《中国古代史》中提到“中国的丝织品在国际上享有盛誉,通过这条通道输出的商品主要是丝织品,所以被称为‘丝绸之路’”,就其历史意义,指出“‘丝绸之路’是古代中国同中亚、西亚各国经济文化交流的友谊之路”。⑩朱绍侯主编:《中国古代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第334页。由此奠定了“丝绸之路”是“世界文明的融合之路”的学术基础。

与此同时,“丝绸之路”概念开始面向大众传播。1972年北京国营北郊农场平坊果园的青年工人龚爱文,在参观了出土文物展览后,就“丝绸之路”一词指出:

过去我们对此只有抽象的概念。这次我们看到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阿斯塔那地区出土的许多花纹美丽、色彩丰富的丝麻织品,正是在我国古代通往西亚、欧洲的“丝绸之路”上发现的;我们还在展览室里看到了一些日本、波斯、罗马等国的金银币,都是唐代的文物,它是历史上中国和日本、波斯、阿拉伯等国人民传统友谊的历史见证。此外还有我国唐朝时候,波斯、阿拉伯等国商人通过贸易传到长安的宝石、琥珀、密陀僧、水晶杯、玻璃碗、镶金兽头、玛瑙杯等物品,无不反映了中国人民和日本、波斯、阿拉伯各国人民历史上的友好往来。①龚爱文:《文化大革命期间出土文物观后感》,《文物》1972年第6期。

正是这次展览,使得“丝绸之路”一词从报刊、书籍走向人民大众,以最直观的方式向中国广大民众进行传播。以1979年民族舞剧《丝路花雨》为代表,“丝绸之路”的传播模式告别了依附于学术研究的单一路径,通过多元化的传播媒介,“丝绸之路”概念图景进一步完善和升华。

综上,20世纪70年代是中国“丝绸之路”学术话语体系构建的重要时期。由此开端,中国社会从历史学、考古学、经济学、文化产业等多学科、多角度对“丝绸之路”的相关方面作了全面探讨,各方面研究取得了辉煌成果。“丝绸之路”的概念进一步获得学术界的全面认可,作为最具中国特色的文化符号,其内涵也在相关宣传和研究中进一步升华,成为“文明的沟通、交融之路”。

五、“丝绸之路”新内涵的国际传播

伴随着知识界“丝路”话语的形成,探讨的愈发深入,这一源自西方的概念也因其过于强调商贸往来,体现出意义上的局限性。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在政府层面则使用“丝绸之路”一词作为新中国成立初期国际传播的核心概念。从“丝路”到“丝绸之路”的话语转变,在内涵上体现了这一概念从西方“重商主义”视角下的贸易之路发展为新中国在世界格局中提倡的文明交融之路,蕴含了中华文明有史以来在中西交往中体现的兼容并包的广阔胸怀;通过国际传播话语的建构,充分体现出中国在“丝路”上的独特历史地位和主导权,使其成为中国的“丝绸之路”。

以历史上的“和平友好”“互动合作”为镜鉴,“丝绸之路”被赋予了崭新的时代意义,作为具有中国印记的文化符号被国际社会认可。如1964年10月31日阿富汗查希尔国王、1972年9月2日伊朗王后巴列维、1973年6月14日伊朗外交官哈拉巴里、1974年7月16日土耳其外长等均在与中国的国事访问重要讲话中,肯定了“丝绸之路”的意义内涵,称其是历史上双方和平交流及友谊的最好见证。②《在欢迎阿富汗国王和王后的宴会上刘少奇主席和穆罕默德·查希尔·沙阿国王的讲话》,《人民日报》1964年10月31日,第1版;《在周恩来总理举行的欢迎宴会上巴列维王后陛下的讲话》,《人民日报》1972年9月20日,第1版;《巴列维王后陛下离上海到达杭州访问》,《人民日报》1972年9月27日,第5版;《哈拉巴里大臣设宴招待姬外长,哈拉巴里大臣、姬鹏飞外长在宴会上讲话,中伊两国外交部长举行会谈》,《人民日报》1973年6月16日,第3版。如《“丝绸之路”赞歌》所指出的:“是伟大的毛泽东主席,是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是他们把革命外交路线深入各国人民的内心,把这传统的‘丝绸之路’再次扩展,一直通向人类崭新的新世纪。”①周应慧:《“丝绸之路”赞歌》,《丝绸》1977年第3期。

20世纪70年代“丝绸之路”话语体系构建也引起国外文化界的积极反馈,强化了新内涵的世界性影响。以日本为例:1978年《国外社会科学》刊登日本学者长泽和俊于前一年发表的《“丝绸之路”研究的回顾与展望》一文。作者认为“一般所说的‘丝绸之路’即是指远古以来,从东亚开始经过中亚、西亚而连结欧洲及北非的东西交通路线的总称”,并提出“丝绸之路”的重大意义和作用在于其“作为亚非两洲的动脉,是世界史展开的主轴”,“是世界上主要文化的母胎”,“是东西文明的桥梁”。②[日]长泽和俊:《“丝绸之路”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国外社会科学》1978年第5期。如童斌在《日本的“丝绸之路热”》中指出的,在日本“近年来,关于‘丝绸之路’的历史,不仅成了学术界热心研究的问题,而且在社会上也引起了很大反响,出现了‘丝绸之路’的热潮”;作者还阐述了长泽和俊提出的“丝绸之路”的重大意义以及金泽大学教授佐口透的见解:“丝绸之路”研究应重视其中的“交通道路”“东西交通路上的遗迹”“民族移动、战争、商业活动、文化的创造与传播问题”以及“沿途土著民族的社会情况”。③童斌:《日本的“丝绸之路热”》,《世界历史》1979年第6期。20世纪70、80年代之交,中、日合拍了纪录片《丝绸之路》。

六、结语

作为一种经济、文化现象,“丝绸之路”在时间、空间以及内涵上,均具有复杂性。当前,针对丝绸之路的学术研究已经取得一定突破,但就其概念本身的研究,学术界少有人关注,特别是“丝绸之路”这一外来概念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学术界尚无深入探讨。因此,在学术史的视野下探讨“丝绸之路”这一概念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有利于丰富“丝绸之路”整体研究,帮助我们更深入地挖掘“丝绸之路”的意义与内涵。将“丝绸之路”概念的历史诠释,还诸历史本身,由此考察不同时代中国社会思想观念变化的具体历史脉络和概念的变迁场景,有助于日后对于“丝绸之路”研究更加宏观的历史书写。

当前,中国已经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去审视“丝绸之路”,即“文明的融合与交往之路”,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一带一路”倡议的确立。而“一带一路”的提出与实施,也使得“丝绸之路”的历史与现实再次对话,“丝绸之路”学科的研究成为显学,影响深远。对中国而言,“一带一路”倡议的确立,是国人思维、认知、观念的自我反思和超越,是中国在“丝绸之路”概念里话语权的集中体现,也是基于“命运共同体”大概念而对“丝绸之路”注入的全新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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