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陶渊明与刘柴桑之关系

2022-03-21宫泽正顺李寅生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遗民陶渊明

(日)宫泽正顺(文) 李寅生(译)

(1. 日本大正大学; 2. 广西大学 广西南宁 530003)

陶渊明有《和刘柴桑》《酬刘柴桑》两首诗,关于刘柴桑其人以及这两首诗的创作时间乃至相关诗句的解释,都还有一些问题需要研究。笔者认为“刘柴桑是刘遗民”的说法应该是很有道理的,通过研究可以发现陶渊明答诗的内容与刘遗民的学养存在密切关系。

按照通行说法,刘柴桑就是加入慧远白莲社的刘遗民,如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曰:

《和刘柴桑》,李注:“遗民,尝作柴桑令。”按《莲社高贤传》:“刘程之,字仲思,彭城人,汉楚元王之后。少孤,事母以孝闻。谢安、刘裕嘉其贤,相推荐之,皆力辞。裕以其不屈,乃旌其门曰遗民。”又《宋书·周续之传》:“遗民遁迹庐山。”

袁桷曰:靖节居柴桑,刘遗民作柴桑令,白香山《宿西林寺》诗云:木落天晴山翠开,爱山骑马入山来。心知不及柴桑令,一宿西林便却回。注:柴桑令,刘遗民也。[1]

陶澍引用了李公焕、袁桷、《莲社高贤传》的观点,他们都认为刘柴桑即刘遗民。袁桷的说法源自于白乐天(772-847)的诗歌,这是值得注意的。中唐之时,一般人都已经认为刘柴桑就是刘遗民。《十八贤传》是唐朝中叶产生的书籍(参见松本文三郎博士《东林十八高贤传研究·佛教史杂考》),此书说刘遗民是庐山白莲社十八贤之一,而白乐天《春游西林寺》诗及《草堂记》也使用了“十八贤”“十八人”之名。

梁启超作《陶渊明年谱》,把史书记载的陶渊明卒年六十三岁改为五十六岁,又曰:

义熙十年甲寅,先生四十三岁。是年,释慧远合缁素百二十有三人结白莲社于庐山之东林,刘遗民为誓愿文,实佛教净土宗之初祖也。邀先生入社,先生谢焉。然固常与远往还。相传先生一日谒远公,甫及寺外,闻钟声,不觉颦容,遽然还驾。宋人张商英所谓“虎溪回首去,陶令趣何深”也。又传远公送客向不过虎溪,一日与先生及陆修静语道,不觉过溪数百步,虎辄骤鸣,因相与大笑云。此两公案为宗门所乐道,虽不必尽信,要之先生与莲社诸贤相缘契,则事实也。集中有与刘柴桑唱和诗两首,注家言柴桑即遗民,未知何据。

梁启超在《陶渊明年谱》开头引《陶澍靖节先生年谱考异》,对陶澍集注的《靖节先生集》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注家言柴桑即遗民,未知何据”,表明他尚不清楚李公焕、袁桷、《莲社高贤传》等说法的确切依据,但也没有从根本上否定这些说法。认为刘柴桑即刘遗民的观点,几乎是历来注家的立场。石川忠久先生对此表示怀疑,他认为“刘柴桑”与“丁柴桑”“殷晋安”等词语性质相同,“柴桑”表现的是一种现任职务。假如刘柴桑就是刘遗民,那么这两首诗应当作于刘遗民弃官之前,亦即元兴二年之前;此时陶渊明尚未辞官归隐。但根据各家所作年谱,陶渊明却是在退隐之后与刘柴桑进行赠答的。如果这个“刘柴桑”乃是任现职的柴桑令刘某,那么他是刘遗民的说法就有问题了(参见石川忠久《论陶渊明的〈和刘柴桑〉诗》,收入《樱美林大学中国文学论丛》)。

总之,考察刘柴桑是不是白莲社中的刘遗民,对于理解陶渊明的形象而言具有重要意义。梁启超觉得刘柴桑是刘遗民之说缺乏相应的论据,石川忠久认为刘柴桑即刘遗民之说还存在问题;因此对此进行进一步讨论是有必要的。

把《和刘柴桑》《酬刘柴桑》两首诗与《黄庭经》中的数句进行对照,可以发现其中的相似之处,从而增加了刘柴桑即刘遗民的可能性。现将两首诗与《黄庭经》作比较,见表1:

表1 《黄庭经》中诗句与《和刘柴桑》《酬刘柴桑》的比较

《黄庭经》是一部存在问题的书,王明《黄庭经考》认为其中的《内景经》约成书于晋武帝太康九年(288),《外景经》约成书于晋成帝咸和九年(344)(见《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卷)。笔者在《论葛洪对老子的批评》(《东方宗教》第五十八号)、《昙鸾法门与道教思想》(《大正大学中国学研究——吉冈义丰博士追悼号》第三号)等文章中也探讨了这一问题。《黄庭经》的现存版本也存在文字上的差异。本文所引见《云笈七籖》中的《太上黄庭外景经》《太上黄庭内景经》及两书的注释(以下所引均见此书)。

葛洪《抱朴子内篇·遐览》载《黄庭经》一卷,不过没有内景、外景的区别。又《抱朴子内篇·对俗》的“仙经象龟之息”一句,与《外景经·中部经第二》的“象龟引气致灵根”相似。《抱朴子内篇·杂应》曰:“四季之月食,镇星黄气,使入脾;秋食太白白气,使入肺。”与主张五行和五脏分别搭配的《黄庭经》有相同之处(参见石岛快隆译注的《抱朴子》)。特别是“或思脾中神名,名黄裳子,但合口食内气,此皆有真效”,与《黄庭经》的“脾部之宫属戊己,中有明童黄裳里”(脾部章第三十)、“黄裳子丹气频频”(灵台章第十七)等有很明确的对应关系(参见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据此看来,《黄庭经》在陶渊明时代已经成为知识分子所熟知的道教书籍。

在《楚辞》中,“抑郁”(《抽思》)、“窈窕”(《山鬼》)、“踌躇”(《九辩》)之类的词语均出现了,《黄庭经》在记载这些词语的时候,显然将《楚辞》视作周游天界的文学作品(参看前野直彬博士《道家思想与文学》,见《东洋思想讲座》)。而叙述与道家思想有关的文献,似乎也应该涉及《楚辞》。从《黄庭经》与《和刘柴桑》《酬刘柴桑》词语对应的情况来看,无论是说刘遗民希望脱离俗世向往“真人”的世界,还是说与《楚辞》相比,陶渊明更多考虑用《黄庭经》作诗,都是有道理的。《黄庭经》中的“郁郁窈窕真人墟”所用的“墟”字,正如陶渊明“西南望崐墟”(《读山海经》)、“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归园田居》)所述,具有山冈和乡村的意思。《黄庭经》对这一句的注释是“山中幽邃”,对“入山何难故踌躇”及“人间纷纷臭帑如”的注释分别是“责志不决”和“人间世,不可居。帤,弊恶之帛也。”在《修真十书》中,这两句注释分别作“情志不决”“疾秽人间不足恋,帤至臭也。”刘柴桑与陶渊明诗的关系,本来有些说不清;而上述词语比较对于探讨这一问题具有重要的意义。

刘遗民是根据《黄庭经》之类的道家典籍,主张从俗世的虚幻世界走向真人的清净世界,从而引导陶渊明作诗的人吗?下面就这个问题进行一些研究。假如在刘柴桑之外,也有人根据《黄庭经》的文句来诱导人们向往真人世界或脱离世俗世界而作诗,那么笔者的观点便有了有力的佐证。据笔者所见,南宋绍熙三年(1192)道士谢守灏在其编辑的《混元圣纪》(见《正统道藏》)中谈到:甲子岁,仙公年八十一。八月十五日,太上命从官乘龙麟,执九光之节、景云之符,骖驾九龙八景云舆垂荫华盖、龙旛虎旗来迎仙公。仙公飞辔云间,停驾太虚,作五言歌诗三篇,以遣世人。……其二曰:我今便升天,依依诸儒英。……观者皆云昧,窈窈中昭明。莫言道虚诞,所患不至诚。奚不登名山,诵是洞真经。一诵而一咏,玄音彻太清。

《混元圣纪》以诗歌形式描写仙界神人的降临,与《黄庭经》的表现一致。“仙公”即葛洪的堂祖父葛玄,他所写的“奚不登名山,诵是洞真经”之类,与《黄庭经》的“何不登山诵我书,郁郁窈窕真人墟”几乎如出一辙,仅在五言、七言的形式上有所区别而已。因此《混元圣纪》中的描写,完全是以《黄庭经》为蓝本的。这种表现,也存在于其它道家典籍中。上清派的《大洞真经》和《黄庭经》的关系非常密切,关于这一点可以参考道藏本《真诰》卷九、卷十五、卷十九等。

不过,仙公五言诗的写作时间还需要追究。《混元圣纪》记载:“灵帝光和二年己未正月朔旦,老君敕太极真人三洞法师徐来勒等,同降于天台山。……出《洞玄大洞灵宝经》凡三十六部,以授仙人葛玄。”《灵宝经》之名见于《抱朴子内篇·辨问》,自称“专心凭师”的葛洪(见《太平御览》卷六百五十九),其传授的经文不能说与先师葛玄没有任何关系。据福井康顺博士《〈灵宝经〉研究》(收入《东洋思想史研究》一书),葛仙公与《灵宝经》及天台山之间联系在一起,是葛洪之后的事情;为此仙公的五言诗可能是后人假托的。然而《宋史·艺文志》说《黄庭经》一卷,“其文初为五言四章,后皆七言,论人身扶养修治之理。”据此后代所见的七言《黄庭经》源自于五言的《黄庭经》;而仙公五言诗显然早于七言的《黄庭经》,为此是葛仙公原作的可能性也很大。

由上可知,仙公五言诗源自于《黄庭经》之类的神仙书籍,有劝人舍弃俗世、进入真人世界的观点。而刘柴桑以虚假尘网之境,作“真人墟”诗劝诱友人陶渊明,便成为了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

《经典释文·序录》:“刘遗民《玄谱》一卷。字遗民,彭城人,东晋柴桑令。”《隋书·经籍志·子部》:“《老子义纲》一卷,顾欢撰。梁有《老子道德论》,何晏撰。《老子序次》一卷,葛洪撰。……《老子玄谱》一卷,晋柴桑令遗民撰。……亡。”《隋书·经籍志·集部》载:“晋《宗钦集》二卷。梁有……柴桑令《刘遗民集》五卷、《录》一卷,……亡。”《旧唐书·经籍志·子录》:“《老子玄谱》一卷,刘道人撰。”《唐书·经籍志·子录》:“刘遗民《玄谱》一卷。”以上记录了刘遗民与文学有关的著作,但这些记录并没有出现在后来的正史中。

刘遗民的《玄谱》应即《老子玄谱》,与《老子》有关。关于这一点可以参考殷仲堪的史料,《世说新语·文学》:“殷仲堪精核玄论,人谓莫不研究。”“殷荆州曾问远公:‘易以何为体?’答曰:‘易以感为体。’”“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晋书·殷仲堪传》: “每云三日不读《道德论》,便觉舌本间强。”《道德经》虽然不是《道德论》,但两者关系却非常密切。由以上记载也可以看出,以殷仲堪等人为代表的魏晋清谈,是老庄与佛教相结合的玄论。刘遗民的《老子玄谱》也可能是老庄佛易思想相交融的产物。又如唐法琳《辩证论》载:

遗民精思勤笃,朱颜耀彩于眉间。刘遗民,彭城人,少为儒生。丧亲,至孝以闻。家贫,卜室庐山西林中。多病,不以妻子为心。绝迹往来,精思禅业。半年之中,见眉间相。渐见佛一眼,及发际二色,又见全身。谓是图画。见一道人奉明珠,因遂病差。出《宣验记》也。

这段记载反映刘遗民是一位极有特色的人物,也反映刘遗民年轻时是一位儒生,因此也是通晓儒佛之人。再如《十八贤传》:

刘程之,字仲思,彭城人,汉楚元王之后。妙善老庄,旁通百氏。……遂于西林涧北,别立禅坊,养志安贫,精研玄理。

这一记载突出了刘遗民的博学。类似记载见唐释元康《肇论疏》中的《刘遗民书问》:“《磐若无知论》有三章:第一正是论文,第二刘公致问,第三肇师释达。今是第二刘公致问也。”又庐山远法师作《刘公传》云:“刘程之,字仲思,彭城人,汉楚元王裔也。承积庆之冲粹,体方外之虚心。百家渊谈,靡不游目。精研佛理,以期尽妙。”

根据《肇论》可知,刘遗民通百家,尤其精通老庄。《肇论》为鸠摩罗什弟子僧肇所撰的四论:《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涅槃无名论》。僧肇提出若干疑问的序章“宗本义”与陈朝慧达所作的“序”,约成书于陈时(参见塚本善隆博士编《肇论研究》、木村英一博士编《慧远研究——遗文篇》)。其中的《般若无知论》为慧远门下道生从长安南归之际,从僧肇那里带回庐山的。慧远和刘遗民等人读完该书后,向僧肇写信质疑,于是得到了回信。上述元康的《肇论疏》一文,说的便是这件事。白莲社中人读到僧肇的《磐若无知论》时,感到吃惊,见《高僧传·僧肇传》:

时庐山隐士刘遗民,见肇此论乃叹曰:“不意方袍,复有平叔。”因以呈远公。远乃抚机叹曰:“未尝有也!”因共披寻玩味,更存往复。

僧肇对刘遗民的质问作了回应,并送来他的新著《维摩经注》(参见塚本善隆博士编《肇论研究》一书)。关于僧肇其人,《高僧传》记载:“志好玄微,每以老庄为心要。尝读老子《道德》章,乃叹曰:‘美则美矣,然栖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后见旧《维摩经》(三国吴支谦所译《维摩诘经》),欢喜顶受,披寻玩味,乃言始知所归矣。”从这个记载来看,他应该是精通老庄玄微思想的。僧肇在《答刘遗民书》中说:“群情不同,故教迹有异耳。考之玄籍,本之圣意,岂复真伪殊心、空有异照耶?”“玄籍”即佛教典籍,“圣意”即佛教思想。《答刘遗民书》又曰:“是以须菩提,终日说般若。而云无所说,此绝言之道,知何以传?庶参玄君子,有以会之耳。”称刘遗民为“参玄君子”。这些都可以作为了解刘遗民《玄谱》内容的重要参考。又《般若无知论》开头曰:“夫般若虚玄者,盖是三乘之宗极也,诚真一之无差。然异端之论,纷然久矣。”在刘遗民的回信中,也记载了慧远的宗教团体“此山僧清常,道戒弥勒。”使用虚、玄、道戒等语叙述佛教,由此亦可以想象刘遗民“精研玄理”“精研佛理”的具体范围及其著作的内容。此外,刘遗民在给陶渊明的诗中应当使用了类似“郁郁窈窕真人墟”之类的语句,用以隐喻庐山的宗教团体。在当时,参加佛教团体的人入山之后要使用佛教术语,而经常使用老庄术语也是很正常的,以此理解僧肇与刘遗民往来书信佛老杂用的用语特点也就不困难了。

葛洪《抱朴子内篇·释滞》:“要道不烦,所为鲜耳。内宝养生之道,外则和光于世,治身而身长修,治国而国太平。”《抱朴子内篇·地真》“余闻之师云,人能知一,万事毕。知一者,无一之不知也。”“要道不烦”之语,源于《黄庭经》的“治生之道了不凡”(治生章第二十三)。又“和光”“治身”“治国”之语,源自于《老子》第四章、第十章、第十三章等。《地真篇》之语源于《黄庭经·外景经》的“子能守一万事毕”“能存玄真万事毕”。这些都反映葛洪对《老子》非常尊重(参见笔者《昙鸾法门与道教思想》一文,《大正大学中国学研究——吉冈义丰博士追悼号》第三号)。总之,无论《老子》还是《庄子》《黄庭经》,有关养生的道家典籍均得到了葛洪的采纳。也就是说,老庄所说的有关人生扶养修治之理、服气历藏法(由呼吸而聚集于五脏的仙术),与《黄庭经》存在着共同之处。这一类想法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并不陌生。如殷仲堪“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舌本”之语出自道藏本《黄帝内经灵枢》卷五,属于医学用语,这句话是《老子》与人身扶养思想的组合。从葛洪、殷仲堪、王羲之的著作、言论及行为来看,《老子》和《黄庭经》是刘遗民和陶渊明时代共同阅读的典籍,为知识分子所熟悉。

由此可知,“百家渊谈,靡不游目”且“精研玄理”的刘遗民,是在学习《黄庭经》之后著述《老子玄谱》一卷的,且在给陶渊明赠诗时,把相关文句引入了自己的诗中。

颜延之《陶征士诔》记载,陶渊明“心好异书,性乐酒德”。这里的异书,大概是指《山海经》和《穆天子传》。《文选》卷三十对陶渊明《读山海经》“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一句注释说:“《周王传》,《穆天子传》也;《山海图》,《山海经》也。”陶渊明《移居》诗说:“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往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李公焕认为“邻曲”指颜延年、殷景仁、庞通之辈。颜延年精通佛教,在唐代傅奕的《高识传》中,他属于信仰佛教的“兴隆之人”,但从后世道教的立场来看,他又是谤佛者之一。从实际情况来看,两者都可以说得过去。殷景仁即陶渊明《与殷晋安别》中的殷晋安,《广弘明集》卷十五收录他的《文殊像赞》和《文殊师利赞》,其中的“探玄发晖”“怳想太冥”“灵珠内映,玄景未移”“登玄履峰”等语,巧妙地融合了神仙道家之语,反映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学养。《移居》中的“奇文”,见于《汉书·王褒传》:“其后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后汉书·方术传》记载:“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后王莽矫用符命,及光武尤信谶言。……自是习为内学,尚奇文,贵异数,不乏于时矣。”所谓的“奇文”,是指祈祷病愈和健康长寿之文,以及有关事物预言、神仙方术的文章。《汉武帝内传》也有“太上之灵书,八会之奇文”之语。陶渊明好像也读过《汉武帝内传》,他的《读山海经》曰:“玉台凌霞秀,王母怡妙颜。”古直《陶靖节诗笺》卷四:“《汉武内传》云:西王母与上元夫人降帝,美容貌,神仙人也。”陶渊明之时的《汉武帝内传》与现行本是否相同,姑且不论(参见小南一郎《〈汉武帝内传〉的成书》,《东方学报》京都第四十八册),值得注意的是陶渊明确实读过这本书。《汉武帝内传》曰:“行益易者,谓常思灵宝也。灵者,神也;宝者,精也。子但爱精、握固、闭气、吞液。”准确说来,这应当是《黄庭经》所说的服气压脏法。

《黄庭经》有“保我泥丸三奇灵”及“问于仙道与奇方”之语,分别见《琼室章第二十一》及《外景经·下部经》第三。《抱朴子内篇·仙药》:“欲求仙草,入名山,必以三月九月,……三奇会尤佳。出三奇吉门到山,须六阴之日,明堂之时,带灵宝符。”《抱朴子内篇·遐览》:“郑君不徒明五经、知仙道而已,兼综九宫三奇、推步天文、河洛谶记,莫不精研。”综合起来,“奇文”的内容,与神仙道家之书有很深的关系。《五柳先生传》曰“好读书”,《读山海经》曰“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归去来兮辞》曰“乐琴书以消忧”,在陶渊明爱读的书中,或许包含《黄庭经》之类的书籍。在玄谈流行的时代风潮中,刘遗民当然也熟悉陶渊明所读的《黄庭经》等书中的人物,因而有可能在赠诗中化用《黄庭经》的语句。

如前所述,无论是使用佛教用语,还是使用老庄神仙之语,这在当时情况下都是允许的,也是易于理解的。读了刘柴桑的诗之后,陶渊明立刻明白了友人的意图,于是执笔复书,阐明了自己的立场。刘柴桑的“入山何踌躇”,表达了脱离世俗的想法以及对陶渊明的劝导,针对这一问题,陶渊明回应道:“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这是比较靠谱的理由,对他个人而言也是一个真实的理由。陶渊明喜欢与自己的家人欢聚,也乐于与邻人交往,在他的作品中可以随处看到这些内容,如《杂诗》其四:“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游斜川序》:“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归园田居》其四:“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归去来兮辞》:“童仆欢迎,稚子候门。……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参见笔者《论陶渊明为孩子们写的诗》,见《中哲文学会报》第二号)

热爱生活的陶渊明,对刘柴桑的劝导做了清晰的回答:“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古直《陶靖节诗笺》卷二:“《檀弓》:子夏曰:吾离群而索居已久矣。郑注:索,犹散也。”可以说,刘遗民与陶渊明的生活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十八贤传》记载刘遗民:“后时庐阜诸僧毕集。程之对像焚香,再拜而祝曰:‘我以释迦遗教,故知有阿弥陀佛,此香先当供养释迦牟尼如来,次供阿弥陀佛;复次供养《妙法华经》,所以得生净土,由此经功德。’”西晋竺法护以《正法华经》为题译出《法华经》,鸠摩罗什又于弘始八年(406)译为《法华经》。按《十八贤传》的记载,刘遗民的卒年为义熙六年(410),他应该阅读过鸠摩罗什的译经。此外,《十八贤传》记载的昙翼也与《法华经》有着极深的关系。

据鸠摩罗什所译《妙法莲华经·譬喻品》,“如来已离三界火宅,寂然闲居,安处林野”“离诸凡愚,独处山泽。”竺法护译《佛说如来独证自誓三味经》也有“端坐思闲,玄静通微。夫专称念道,分有所感”“志在闲寂山泽受法”等内容。刘遗民相信这些经典中的观点,并将它付诸实践。据上面《辩证论》所引《宣验传》之文,刘遗民体弱多病,不以妻子为心,“绝迹往来,精思禅业”。有着这种信仰的刘遗民,其生活方式肯定给陶渊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陶渊明看重现实的家庭,不在意与生活无关的东西,为此对刘遗民提出了严肃的批评,并作出了“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这种直率的回答。之后,他以“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表达了自己对生活的喜爱,又以“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表现了与刘遗民“不以妻子为心”相对立的行为。

《广弘明集》中《与隐士刘遗民等书》道宣的前言记载了刘遗民“丁母忧去职入山”之事。据《归去来兮辞》所言,陶渊明辞官是以其妹病逝为契机的。两者在心情上虽有共同之处,但各自的生活方式却很不相同。提倡脱离世俗的道家典籍《黄庭经》虽然对陶渊明产生了影响,但他却借用佛道之语表达了自己与刘遗民不同的鲜明立场。例如陶渊明在《杂诗》中说:“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表达了自己对日常生活的喜爱。这是不是对佛经的借用?值得关注。如鸠摩罗什译《阿弥陀经》说:“舍利弗,众生闻者,应当发愿,愿生彼国,所以者何?得与如是诸上善人俱会一处。”又据吉冈义丰博士《〈归去来兮辞〉与佛教》(见《石滨先生古稀纪念东洋学论丛》)等论文,“归去来”之语与庐山上结社使用的佛典相通,《归去来兮辞》吟咏的归家之喜,也引用了后汉支娄迦谶译出的经典、白莲社所依据的经典之一《般舟三昧经》中的比喻。又如刘遗民“卜室庐山西林中”,对于刘遗民而言,“庐山西林”堪称白莲社的“真人墟”;而陶渊明在途经西庐时,看到的却只是废墟,于是他便返回了。言下之意,“真人墟”只是废墟而已。刘遗民引《黄庭经》的“人间纷纷臭帑如”,表达了脱离世俗的想法;陶渊明却说:“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言下之意,脱离世俗之后,什么都化为乌有了,根本不存在什么“真人墟”。

总结起来,尽管陶渊明与刘柴桑友情深厚,理念相通,而刘遗民邀约其出家也是出于善意,但陶渊明的内心却非常坚定,在《和刘柴桑》与《酬刘柴桑》婉言拒绝了友人的邀约。鲁迅在研究陶渊明时,强调了一种新的陶渊明形象(见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事实上,陶渊明既是“南岳之幽居者”(《陶征士诔》),也是一位复杂的隐逸诗人,为此从多重角度来看陶渊明是很有必要的,而关注刘柴桑给陶渊明的赠诗,也就有利于把握陶渊明的真实形象。

附带补充一些论述。其一是《和刘柴桑》中的“西庐”。关于陶渊明的居所,正如《移居》《还旧居》诗题所反映,没有一处是他终身居住的。如孙守侬《陶潜论》(台湾正中书局,1978年)认为,关于陶渊明的住所问题,正如他的作品《移居》《还旧居》的诗题所说,他并不是在一处终老一生的。不过以《还旧居》《移居》《与殷晋安别》三诗考之,上京、南村、南里“乃其始居之处”。“戊申遇火后,北迁柴桑,暮年复归南里。惟始家宜丰之说,殊少可能。”但杨勇《陶渊明集校笺》就“挈杖还西庐”一句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何(孟春)注:西庐,指上京之旧居。古(直)注:《汉书·食货志》:庐,田中屋也。直按:西庐,殆即西田庐也。勇按:何说是也。西庐多渊明故旧,故诗言一旦良辰感怀,即可挈杖而还也。古说西田之庐,意似含混。”

细究之,这首诗提到的刘遗民曾任柴桑令,西庐似乎也应该位于柴桑。当时陶渊明居住的地方,是寻阳负郭的南村,西望柴桑(参见石川忠久《论陶渊明的〈和刘柴桑〉诗》,收入《樱美林大学中国文学论丛》)。笔者认为,这首诗是给白莲社刘遗民写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诗中的“西”明确表示了方向。在陶渊明的作品中,一共有十六处出现了“西”字。“逝焉西东”(《赠长沙公》)、“无复东西缘”(《答庞参军》)、“遥遥至西津”(《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等表现的是方位;“夷叔在西山”(《饮酒》)说的是历史故事;“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杂诗》)、“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答庞参军》)表示的是方向,属于修辞上的分类。刘柴桑曾居住在柴桑,而现在又居住在庐山,且向往“往生西方”,为此应该关注“西”字对念佛往生之信徒而言的重要意义(参见拙作《芜村的净土信仰》,发表于《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十八卷第一号)。《高僧传·慧远传》载:“远乃于精舍无量寿像前,建斋立誓,共期西方。乃令刘遗民著其文曰:……今幸以不谋而佥心西境。”《十八贤传》记载刘遗民:“即与众别卧床上,面西合手气绝。”《广弘明集》中《慧远与隐士刘遗民等书》的道宣“后记”曰:“遗民勤精偏至,……在山一十五年,自知亡日,与众别已无疾苦。至期西面端坐,敛期气绝。年五十有七。”根据这些,《和刘柴桑》中的“还西庐”可以解释为:刘君一心向往西方净土,处身现实世界的我希望您回头看一看柴桑,看看那已空空如也的废墟。废墟上的茅茨已经得到修葺,而永远离去者也不过像其他人一样沦落在无常世界中,“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而已。

《十八贤传》还记载了庐山教团中的张野、张诠两人之事:

张野字莱民,居浔阳柴桑。与渊明有婚姻契。……州治中征拜散骑常侍,俱不就。入庐山,依远公,与刘雷同尚净业。……义熙十四年,与家人别,入室端坐而逝。春秋六十九。

张诠,字秀硕。野之族子也。……朝廷征为散骑常侍,不起。庾悦以其贫,起为浔阳令。笑曰:“古人以容膝为安。若屈志就禄,何足为荣?”乃入庐山,依远公。……宋景平元年,无疾西向念佛,安卧而卒。春秋六十五。

通常认为这两个人之一就是陶渊明《岁暮和张常侍》中的张常侍。无论是张野还是张诠,他们都是希望在庐山过世的净土往生信仰者。出于这个原因,陶澍就诗中“向夕长风起,寒云没西山。冽冽气遂严,纷纷飞鸟还”等语阐释说:“详味诗意,亦似哀挽之辞。或‘和’当作‘悲’。又野族子张铨亦征常侍,或铨有挽野之作,而公和之耶?”如果是这样的话,以“西庐”影射“西方净土”之说便有了佐证。

《和刘柴桑》中的“弱女”,也有当作“酒”的别名来使用的情况。基于上述理解,还应该考虑“弱女”与《黄庭经》的关系。《黄庭经》中有“郁郁窈窕真人墟”“娇女窈窕翳霄晖”等语句。如前所述,“山中幽邃”与《归去来兮辞》中的“既窈窕以寻壑”与女性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而《诗经》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则是用来形容女性的。因此,“窈窕”之语兼有形容幽邃与女性的双重含义。又《乐府诗集》卷四十七:“《古今乐录》曰:神弦歌十一曲。一曰宿阿,二曰道君,三曰盛郎,四曰娇女。”《黄庭经》中对“娇女”之句的注释是:“《真诰》云:娇女,耳神名。言耳聪朗彻明,掩玄晖也。”可知娇女也用作道教术语。事实上,女性与神仙世界及道术的关系极深。除了“娇女”为耳神之外,还有“神女”为人体的宿神,“名遂元马,字道极生。男则阴涂内,女在子藏中。形长二寸二分。”“两女”为阴中之神,居命门下,和合阴阳皆由此(参见津田左右吉博士《神迁思想研究》,《津田左右吉全集》第十卷)。如果刘柴桑的诗源于《黄庭经》等道书,那么“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就有可能与道教有关了。

陶渊明拒绝了刘柴桑的邀约,但却憧憬酒和仙人的世界。《九日闲居》表现了对酒的寄托之情:“酒能祛百病,菊解制颓龄。”《止酒》诗云:“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涘。清颜止宿容,奚止千万祀。”诗中所说的“扶桑涘”,是指仙境的水边。两首诗都是好酒的陶渊明的戏作,表达了对神仙世界的思慕和对长寿的渴求。

猜你喜欢

遗民陶渊明
你好,陶渊明
西夏遗民研究的全新力作——《西夏遗民文献整理与研究》评介
西夏遗民余阙对魏晋六朝诗歌的接受
西夏遗民文献研究的全新力作——《西夏遗民文献整理与研究》
素心人陶渊明
陶渊明:永恒话题与多元解读
《陶渊明 饮酒》
莫高窟第61窟甬道为元代西夏遗民营建说
高句丽灭亡后遗民的叛乱及唐与新罗关系
蒙元时期金遗民研究——以金遗民的地域特性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