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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明末清初耶稣会士翻译方法和策略

2022-03-21沈安天

大众文艺 2022年5期

沈安天

(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杭州 310058)

16至18世纪,中西方文化交流成为中国文化发展高潮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欧洲近代科学与中国传统科学的第一次接触和相互影响尤为突出,而在欧洲新教改革和人文主义运动中产生的耶稣会和耶稣会士扮演了重要角色。耶稣会在华活动近200年,这一时期是中国文化传播史上的一个高潮,也是继隋唐时期佛经翻译之后的第二个翻译高潮。因此,在“西学东渐”的翻译过程中,耶稣会被誉为翻译的先驱。

一、耶稣会士翻译研究的重要价值

耶稣会士以大规模翻译自然科学著作为目标,翻开了中西科技翻译的第一页。对翻译文本的研究,有利于提高对“西学东渐”起源的认识。

耶稣会士们把“洋译华述”作为核心方法,以将天主教教义“儒学化”为根本策略。此外,耶稣会士还追求精神性和流畅性的一致、思想性和文学性的一致。由此,我们可以通过观察这一时期耶稣会士的翻译与限制,一窥中西文化的碰撞与妥协。西方科学通过翻译传入中国,既给古代中国的文化中心主义带来挑战,也给近代中国的翻译研究带来启发。

这一研究的意义在于:第一,中国经典作品的英译是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重要渠道。为了在翻译中最大限度地保留中国文化的精髓,达到最佳的传播效果,借鉴耶稣会士翻译思想是一种可行办法。第二,研究西方科技文献译成中文的过程也可以为我国当前科技成果的英译提供参考。第三,耶稣会士翻译作品中蕴含着丰富的翻译实践和理论总结,是制定合理的中国经典文学英译方法的有益资源,有助于中国译者根据具体的文化背景采取适当的文化翻译策略。

二、“洋译华述”的翻译方法

明清时期传入中国的西方科学书籍,大多是西方耶稣会士与中国官员、士大夫全面合作的结果。在当时中国会说外语的人很少,也没有耶稣会传教士能在中文掌握程度之低的情况下独立翻译科学书籍。例如,利玛窦就曾抱怨自己在翻译中遇到的障碍:一方面,徐光启自觉才疏学浅,另一方面,汉语与西方语言“又自绝殊”,表达方式和习惯存在明显差异;口语尚可勉强传达,但笔译文本的忠实性很难完全实现。他也不得不感叹,即使有志士协助,翻译工作仍然“每患作辍,三进三止”。

中国学者对外语也不熟悉。明代科学家王征懂一些外语,但根据他在《远西奇器图说录最》的序言中的记载,他仅大致掌握了西文字母和语音,语言能力仍不尽如人意,“顾全文全义”依然“茫然其莫测”,不可通读篇章。这透露出,王征在与法国传教士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合作翻译书籍时,学了一些简单的外语,但仍未到达完整独立翻译书籍的水平。

因此,耶稣会士们想出了新方法“洋译华述”来精确翻译书籍。正如徐光启曾这样描述他与西方传教士(即“诸臣”)的合作翻译工作,“臣等藉诸臣之理与数,诸臣又藉臣等之言与笔。功力相倚,不可相无。”耶稣会士首先将其翻译或口译成粗略的中文,之后,中国学者将其写成通顺的中文。之后,耶稣会士和中国学者合作,对原译本进行打磨、考证和编辑,并出版。在相互学习、辩论、推敲的过程中,传教士和士大夫在翻译层面上渐次达到了一致。

三、翻译策略

(一)目的导向的翻译

1.目的导向翻译的背景

明末清初,农业生产和技术达到高潮。例如,劳动力规模和耕地面积空前巨大、生产工具如犁和耙得到改进、铸铁被应用于农业机械、占城稻被引入中国、农艺学也得到一定发展。这些因素在当时对传统农业的贡献良多。在手工业方面,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是在农业发展的基础上于明代中期诞生的。在井盐业、丝绸业、瓷器业、采矿业、冶炼业等一些作坊中,雇佣劳动关系在中国历史上首次出现。新的生产关系呼唤新的工具和技术。在思想上,明朝后期出现了经世之学。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一些儒家文人,反对宋明理学中虚无缥缈的空谈和琐碎无用的考据。他们主张“经世致用”,力求探索治国利民的方法,这极大地影响了当时的翻译工作。

科学翻译具有重要的社会功能。基于上述情况,翻译有益于改善人民生活条件和提高生产力的科学书籍成了当时的一大需求。

2.徐光启的科学翻译思想

徐光启是明末翻译学的骨干之一。他出生在战乱年代,因此非常关心国家的命运,希望发展科学技术,找到一条利国利民的道路。

1600年,徐光启在南京见到了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徐光启对利玛窦在地理、数学、力学等方面的知识之渊博感到惊讶。他对利玛窦撰写的用儒家思想解释的地理科学和天主教学科的书籍做了初步研究,并受洗成为耶稣会士,这标志着合作翻译的开始。徐光启认为,国内外文化的相互了解对于繁荣文化和政权稳固极为重要;他也为像利玛窦这样来华的耶稣会传教士人数之少感到遗憾,因此他强烈呼吁朝廷支持将西方的科学书籍翻译成中文。

徐光启和利玛窦翻译的最著名的书籍莫过于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的前六章。这本书后来得到了梁启超的高度评价,“字精金美玉,为千古不朽之作。”徐光启在序言中提出了他对译文的思考,“遂共翻其要约六卷,既卒业而复之,由显入微,从疑得信……私心自谓,不意古学废绝二千年后,顿获补缀唐虞三代之阙典遗义,其裨益当世,定复不小。因偕二三同志,刻而传之。”

由此可以推断,他的翻译思想包括两个特点。一是寻求“裨益当世”的知识和真理。这表明他在翻译中以实用主义为根本。二是重视科学方法,包括西方数学的严密理论和逻辑。他认为,西方数学背后的方法论是“不用为用,众用所基”,因此,他决定翻译这些理论,以弥补“古学废绝二千年”。正因为他亲眼看见了中国科学的落后,他认为中国人向西方学习、超越西方的时候到了。

3.王征的实用主义思想

在《远西奇器图说录最》一书中,耶稣会士邓玉函(Johann Schreck)和中国学者王征第一次尝试向中国读者介绍西方机械知识。在序言中,王征表达了他对实用翻译的看法,他对译介的器艺有两条标准:一曰“关切民生日用”,二曰“国家工作之急需”。即便这些技术“属技艺末务”,不入主流,仍因国计民生的需要而优先入选。

以上观点清晰地揭示了王征翻译的实用主义思想。王征翻译的基本立场是考虑百姓的生活水平,这是当时社会的迫切而实际的需要。

4.巴多明(Dominique Parrenin)的目的论思想

在耶稣会士翻译过程中,对翻译技法的归纳总结是一大亮点。耶稣会士巴多明不仅依照康熙皇帝的请求翻译了大量的西方科技著作,他还学富五车、旁征博引,强调总结翻译策略和方法的重要性。

1723年5月1日,巴多明在给法国科学院的信中提出,中外翻译的难点在于语言的“诀窍和微妙之处”,“逐字逐句地直译”是必须避免的,应当考虑翻译的过程和结果。与此类似,1978年费梅尔提出的翻译目的论认为“不再仅仅把译文作为翻译的出发点和翻译质量的评价依据,而是注重翻译的目的和目标文本的预期效果”。翻译目的论的第五条规则强调“译文必须与源文本保持意义上的一致”,“以目的衡量过程”的翻译行为不会带来随意的翻译,译文也不是绝对权威。所以,巴多明没有“完全逐字逐句地直译”是符合目的论的思想的。

除此之外,巴多明对翻译原文本的挑选也格外注意,他在众多解剖学著作中选定了某一部,原因是“它最清楚、最准确”。这种选择与韦努蒂关于翻译与话语的论述殊途同归,他认为翻译既“从源语文化一系列的语境中破坏或消解外语文本”,又要“译语语言和文化中,重建一系列新的语境,以完成重构语境”。巴多明从浩如烟海的源文本中选择适合介绍到中国的文本,突出了翻译过程中选择符合语境的源语言文本,甚至对源语言文本提出质疑和重构的重要性。

(二)会通超胜

徐光启在《历书总目表》中说:“臣等愚心以为:欲求超胜,必须会通;会通之前,先须翻译。”在这里,他提出了自己的翻译理念:“会通超胜”。在该术语中,四个字具有渐进的含义,如表1所示。

表1 会通超胜的含义

谈道翻译的目的,“会通超胜”有一个明确的设想,即以发展中国科学技术为目的,实现包括数学在内的基础学科的发展。通过对西方科学和中国传统的结合和翻新,徐光启做了大量的比较研究,试图将数理逻辑引入到深奥精微的中国传统科学中。

1.数学翻译

应用这种策略最重要的例子是欧几里得《几何原本》的翻译。据史料记载,利玛窦和徐光启合作精心翻译了至少三遍。在工作中,徐光启创造了多个中文几何学术语,包括平行、三角形、锐角、直角、钝角等。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二人对该书的中文书名达成了共识。如果按字面意思翻译,geometry在中国科学语境中是难以为大众接受的。徐光启最后决定用“几何”作为geometry的汉译。由于“几何”的读音(与“geo”相似)和意义(几何的本义是“多少”“大小”)与geometry相似,因此这一翻译被普遍认为是汉语翻译史上的一次杰出尝试。

在翻译完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后,徐光启并不满足于引进外国的数学理论本身。他试图通过系统地复习欧几里得《几何原本》来证明勾股定理。最终,他从其第一册第47条命题,即“在直角三角形中,与直角相对的边上的平方等于含有直角的边上的平方之和”中汲取灵感,成功在1609年出版的《勾股》一书中展示了他的证明。

2.历法翻译

另一例证是崇祯历法的编纂和翻译。中国古代历法的编纂的原则是“敬授民时”,这不仅是农业社会不可缺少的知识,而且具有浓厚的政治和文化色彩。中国古代帝王把天象与王朝兴衰联系在一起,认为如果人人都懂历法,人们就容易选择合适的时机推翻现有政权,所以严禁私自研究天文历法。然而,在当时常用的历法《授时历》,是元代郭守敬于1280年编纂的。长期以来,它未曾修订,难免错误连篇,多次预测日月食都不准确。但是同时,徐光启等人研究西历,做出了多次准确的预测。经过礼部的推荐,1629年,崇祯皇帝终于同意设局修历,中外耶稣会士先后加入历局。

在中国古代,大多数历法只重视计算,而不注意阐明其原理,而徐光启则试图改变这一传统。他认为,对于旧历法,“每遇一差,必寻其所以差之故”,而对于西历法,“每用一法,必论其所以不差之故”。他认为,历法从原理到应用都要详细编制阐述。这样,将来即使历法有误,也容易修改。

他对西历的翻译,不是盲目生搬硬套,而是力图从天文现象中找到正确的规律,使新历法与之相一致。因此,在编纂崇祯历法的过程中,他不仅注重译文本身,而且还通过制作科学仪器来检验译文中的天文数据。为了保证观测数据的准确性,他首次将欧洲新发明的望远镜制作在中国,并用于观测,验证了许多新发现和新概念。

3.“会通超胜”思想小结

“会通超胜”翻译思想的精髓,首先是要深入了解外国文化的优势,不放弃自己的文化,把国内文化和外国文化的优势结合起来,以达到超越外国文化的目的。徐光启在翻译之前对现状进行分析和把握,明确翻译的目的。他的翻译实践证明,译者的责任并不局限于语言层面的转化,更重要的是文化的对话与交融。他毕生从事的翻译和写作,把西方先进的自然科学带给了中国人,加速了中国科技的近代化进程。

“会通超胜”呈现了徐光启对西方文化逐步学习的三个阶段,从了解对方文化的精妙,到消化吸收,直至最后形成中西结合、超越中西的新文化。徐光启总结的科学思想中,“翻译”是一切的基础,它是借鉴吸收西方先进科学文化成果的唯一途径;“会通”是理解文本,将西方科技与中国传统融会贯通;“超胜”是扶正、精粹、弘扬的精神内核。这对于现今中国经典文化和文学作品对外传播的启示是,如果中国的译者能够总结经验,将源语的文化精髓与目的语的社会文化有效融合,就更容易推动中国文化被世界接受。

此外,“会通超胜”的翻译思想具有非常明确的社会导向性。在中国人迫切需要向西方科学技术和社会发展学习的历史背景下,他种下了以科学自强的种子。

总结

明末至清初,耶稣会传教士通过科学技术在中国传教,实际上掀起了中国科学翻译的第一次高潮。他们的翻译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特点。“洋译华述”的方法和文化适应的策略,著述了大量的中文书籍,给中国科学带来了积极的影响。

耶稣会对西方科学技术的翻译,从方法论的角度看,既不是逐字逐句的翻译,也不是囫囵吞枣的全方位翻译。他们对原文采取全面而批判的态度,所以他们的翻译既体现了外国文化的精神,又体现了中国读者的需要。“洋译华述”,即中西学者的合作,把最“有用”的内容翻译给中国学者,体现了译者的主体性和文化自觉。从翻译思路来看,“会通超胜”是核心。这种方法旨在全面领会外国文化的优势,在不放弃国内文化的前提下,结合国内外文化的精华,进而超越外国文化。今天的译者应该从他们身上吸取经验,不仅仅要做语言的转换,更要主动开启文化对话。

从文化的角度看,耶稣会的翻译打破了中国文化中心主义的藩篱,改善了中国的人文环境。不过也应当承认,除了这些优势,他们的翻译也存在不少弊病。耶稣会的翻译是零散而不系统的。例如,利玛窦和徐光启由于精力有限,只翻译了《几何原本》的前六章。他们没有达成一个共同的翻译标准,也没有形成一个跨文化合作与交流的翻译组织。最终,天主教会未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深深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