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防御政策急剧转向

何任远

俄罗斯2月24日起在乌克兰境内开展特别军事行动，引发二战结束后在欧洲土地上爆发的最大规模军事冲突。俄乌之间的战事，也让以德国为代表的欧洲经济大国，出现根本性的外交和防御政策改变。

2月27日，德国总理朔尔茨在联邦议会上发表了演讲，宣布德国将设立一个特别基金，并一次性向其拨款1000亿欧元，用于德国的国防现代化。德国政府还一改以往常年国防预算达不到北约标准的状况，同意每年把国内生产总值的2%以上用于国防开支。

在演说中，朔尔茨用“新的现实”来形容德国和欧洲的当下安全环境，并称要给普京的军事行动“一个回答”。除此之外，朔尔茨在演讲中还许诺，要把国防预算占国内生产总值2%以上的规定，写入具有宪法性质的联邦《基本法》中—可见德国政府在国防方面转向的力度之大。

德国政府的国防和外交政策急剧转向，对于德国各大党而言也不是小事。除了国防预算激增之外，德国和欧盟也在短短几日内，痛下跟俄罗斯能源做切割的决定。这对于长期依赖俄罗斯能源的欧洲各国来说，痛感实在强烈。

在这一天的德国议会上，除了德国总理轰动一时的讲话之外，各党派议员对德国过往默克尔政府的做法，进行了彻底的切割。

用《德国外交学会》期刊的话来说，这是一场“外交革命”，預示着德国对俄罗斯政策的彻底转向：除了“红黄绿”联合执政的三个政党外，就连默克尔之前所属的右翼“基民盟”，也表态支持把国防预算提高到GDP的2%。

2014年乌克兰克里米亚危机爆发以来，北约内部成员国之间要把国防预算增加到GDP的2%的压力已经开始增大，然而由默克尔担任总理的德国，却一直迟迟不执行。近年来，德国联邦军特别是陆军的士气低落，军方高层对默克尔政府不重视军队建设的不满，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在俄罗斯跟乌克兰爆发军事冲突的当天，德国陆军总长阿方斯·马伊斯将军在社交媒体上发表文章，认为德国的陆军预算常年偏低，导致装备条件不良，在如今欧洲安全环境急速恶化的时候将德国置于危险的境地。在过去的多次演习中，德国陆军都出现过装备故障或者需要向其他兵种借调设备的问题。

马伊斯将军在文章中，把矛头直指默克尔时期的领导层，认为自己已经多次向其反映德军现状，却常年没受到过重视。实际上，这是这位德国陆军总长的第三次公开呼吁。在他2020年的一篇文章中，他形容德国陆军中“没有一个旅能够调动起来”。

由于二战后德国一直奉行和平主义原则、防范军国主义思潮沉渣泛起，以换取欧洲邻国信任，多年来德国政坛和社会并不鼓励大笔军费投入。默克尔时期的外交政策是“没有军队的大国”路线，对外交往以经济实力和所谓的“价值观”为基石。

如果按照原定在2019年就设好的目标，德国的国防预算在2023年还要从2022年的占GDP比重的1.37%下降到1.25%，跟北约设定的2%目标还差一大截。这在当时就引起了特朗普时期的美国政府不满。

除了大幅提高国防预算之外，“红黄绿”执政联盟中的社民党，也在紧急与过去切割。

要知道，自从1960年代冷战高峰时期维利·勃兰特担任德国社民党领袖以来，该党就主张承认东欧阵营国家（包括东德）的主权，并且积极与苏联、波兰和东德等国建立外交关系。这一套被称作“东部政策”（Ostpolitik）的观念，一直保留在好几代德国社民党成员的脑中。

从勃兰特在华沙对着犹太受难者纪念碑下跪，到施罗德在克里姆林宫与普京一起庆祝自己的70岁生日，德国社民党领袖一直给人亲俄亲东欧的感觉。实际上，现任社民党籍总理朔尔茨在1980年代初还留着一头长发的时候，曾经公开说过：“北约是一个富有侵略性的帝国主义组织。”

可以说，亲俄亲东欧是社民党长期以来的基本路线。但形势不由人，从朔尔茨在2月27日的演讲中，基本可以判断社民党领导层已经跟过去的“东部政策”切割。

为了表明立场，朔尔茨选择以社民党的上一任总理施罗德为目标，不断公开向其开火。施罗德早在2005年输掉德国国会选举后不到半年，便参与北溪天然气管道项目；他还担任俄能源巨头俄罗斯石油公司的监事会成员多年，并有意进入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的董事会。

德国政界担心，施罗德作为社民党前党魁和前总理，一直利用私人关系为俄罗斯游说。自从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后，施罗德就公开呼吁德国结束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就在2022年乌克兰军事危机爆发前夕，施罗德还在指责乌克兰政府“耀武扬威”。

在德国议会中负责跨大西洋联络小组的议员彼得·拜尔看来，施罗德“给德国带来尴尬”。除去前总理施罗德的影响，譬如剥夺他的退休待遇、削弱他在德国政坛的游说能力，似乎成了北约势力与德国政界的共识。

朔尔茨在德国第二电视台的采访中，公开呼吁施罗德辞去俄罗斯石油公司的监事会成员一职。然而，施罗德到目前为止依然拒绝朔尔茨的这个要求。施罗德之所以有这个底气，其中一个原因是，德国和欧洲依然没有准备好跟俄罗斯的能源供应（特别是原油、煤炭和天然气）完全切断。

施罗德明白，德国外交方面一个致命的软肋，就是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在过去十年里，德国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度大幅增加。自2012年以来，德国天然气供应中来自俄罗斯的份额从40%攀升至55%；而在过去十年，德国石油进口中来自俄罗斯的份额也从38%上升到42%。

放在整个欧洲来看，能源进口形势也不容乐观。在2020年，欧盟成员国的能源有60%来自进口，而俄罗斯是欧洲所进口石油（25%）、天然气（43.9%）和固态燃料（54%）的第一大供应国。

在俄乌冲突爆发后，欧洲天然气价格应声上涨，截至3月2日飙升了50%，并且预计会波动上升到2023年左右。

美国地缘政治学家Peter Zeihan预计，欧盟对俄罗斯执行了制裁后，除了能源短缺外，粮食供应链也将面临问题。毕竟，这是世界第一大小麦出口国（俄罗斯）跟第五大小麦出口国（乌克兰）之间的战争。两国的小麦产量加起来，足足占了全球小麦产量的1/4。如果战事一直蔓延到收成季节，乌克兰位于黑海的商业港口一直封闭，那么乌克兰在今年的小麦和其他农产品的出口将会遭受严重影响。

国际食品研究中心的数据预测，俄乌冲突造成的粮食价格涨幅，4个月后才会反映出来。而从2020年4月到2021年12月，世界小麥价格已上涨了80%，专家预计随着战事持续，小麦的价格将会继续上升。如何弥补俄乌冲突造成的粮食和能源短缺问题？恐怕德国和欧洲的决策者们一时半刻依然拿不出解决方法。

面对德国政府在外交和国防上的转向，其实在执政联盟内部也并非没有反对的声音。实际上，在德国议会中负责跨大西洋联络小组的议员彼得·拜尔，原本属于默克尔阵营的基民盟。之所以各方依然让他担任这个协调的角色，而不是请来自执政联盟内部的三个党的议员去担任此职，还是因为三个执政党面对美俄关系的时候，并没能完全协调同步。

对于德国政府的外交政策急剧转向，执政党高层还得花时间去说服他们的国会议员和基层组织。

在2月27日朔尔茨发表演说后，社民党内部就有左翼团体“左翼民主论坛”发表声明，谴责重新增加军费的决定。

据美媒披露，在朔尔茨演说公布急速提升德国军费前，绿党的高层领导，包括外长安娜琳娜·贝尔伯克和副总理罗伯特·哈贝克等内阁官员在内，都没被预先咨询；他们是在总理走到演讲台前之时，才知道了这个决定。

可以理解的是，相比起社民党，执政搭档“绿党”的反美传统更加浓厚。在总理国会演说之后，绿党党内的一些青年团体和组织发表反对声明，并且谴责朔尔茨没有经过充分的辩论，就突然改变了德国的外交政策。

相比起承接勃兰特的路线，朔尔茨更倾向于承接社民党历史上另一位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的衣钵。如果说勃兰特是理想主义者，那么施密特就是一名务实主义政治家。1979年，施密特不顾社民党内的反对声音，同意在西德境内部署北约战略导弹，在当时被认为是施密特力排众议、努力平衡与美国和苏联关系的范例。当然，这也导致了他在自己党内声誉受损，在关键时刻失去议员们的支持。从1981年北约导弹开始在西德部署，到自己失去总理宝座，施密特仅仅用了一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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