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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结构与多重转换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主体跳跃

2022-03-18朱崇科

关键词:三味书屋百草园鲁迅

朱崇科,陈 沁

(1.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珠海519082;2.广州航海学院 基础人文社科部,广东 广州510725)

1926年9月18日,鲁迅在厦门完成了日后家喻户晓的散文名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并发表于1926年10 月10日《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19期。如果我们从整体的角度阅读《朝花夕拾》,不难发现鲁迅在其中灌注了相当多的暖色,而这种精神升华与情感流露不只是一种自我抚慰,而且也可能是一种极具代表性的关于中华民族的文化隐喻。当然,对于鲁迅来说,最直接的首先是一种自我安抚,“在这个意义上……《朝花夕拾》是鲁迅的‘安魂曲’。许多人在《朝花夕拾》里所感受到的是在鲁迅其他作品中不容易见到的温馨、慈爱,或者像我曾经说过的,是鲁迅心灵最柔和的一面的显示,恐怕都是缘于这样的心理动因”(1)钱理群《文本阅读:从〈朝花夕拾〉到〈野草〉》,《江苏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整体而言,《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也具有良好的精神抚慰功能,虽然不无批评和清理操作。

回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具体分析上来,由于其涉及童年与私塾两个相连的阶段,且呈现相当明朗的情景再现与诗性魅力,迄今为止,它依然被纳入中小学语文教材。可以理解的是,在数十年(尤其是最近40年)的有关研究中,和教学相关的主题思辨与教案设计占据了大部分比重,如谢守成、刘丹泠在其大作《〈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研究综述和教学建议》(2)谢守成、刘丹泠:《〈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研究综述和教学建议》,《中学语文教学》2015年第4期。中,就对相关主题探究(批判说;成长说;遗憾说;追忆说等)、人物形象、叙述角度、有特色的教学设计等层面加以详细评述,基本上也梳理了有关教学研究的向度与水准。耐人寻味的是,即便是相对朴素、指向清晰的散文写作成果,作者一旦变为鲁迅,似乎往往亦有申论的空间,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也不例外。其中的焦点就包括此文的情感取向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作者对寿镜吾老先生的态度如何?美女蛇的形象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否是一篇反封建教育或文化的力作?等等,可谓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我们认为,上述论述固然精彩地呈现并丰富了我们对鲁迅散文名篇的理解,但同时也可能简单化了《朝花夕拾》的主题辩证:一方面,它有其整体性,它是鲁迅“情感结构”的精彩再现与丰富集萃,从此角度看,每一篇散文既指向其整体关怀又指向其自身的独特性;另一方面,回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上来,这篇文章作为鲁迅先生开蒙的记录与深切反思,往往寄寓了立体而又繁复的个人际遇总结与幽微的情感诉求。因此,这篇貌似适合青少年阅读的佳作中其实涵容了丰富的多重转换,我们不能为了授课的焦点明晰性而牺牲了其原本的繁复性。从此角度看,这才是争议的源头或要因之一,尽管鲁迅先生的文章素来蕴含隽永、匠心独具。

一、内部角色转换:从顽童到书生

毋庸讳言,《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主体部分其实就是缕述鲁迅先生少年时期入塾前后的转换问题,这既是两个空间(家庭与学校)的事务梳理,又是两种身份(顽童与学子)的明显转换,也即从相对自由自在的顽童到限制增多的小小读书郎的跨越。这显然不只是年龄递增的变化,于敏感聪明、历经坎坷正处于人生转折期的45周岁的中年鲁迅来说,回望其童年与开蒙,意义重大。因为鲁迅此时段的人生经历从中国近代史的角度考察,堪称波诡云谲,这就包括晚清新政图强、公车上书、甲午海战、戊戌变法及其失败,等等。这些文本不只具有史料意义,更是呈现了敏感而优秀的个体如何应对重大历史事件的过程,“《朝花夕拾》虽然以散文笔法写就,但提供了从鲁迅1887年读《鉴略》到1910年回绍兴任教以前的全部受教育过程、成长过程,以及伴随着这一切的时代风云和历史变迁。对《朝花夕拾》的倾心与关注,对其文献价值和文本价值的发现和挖掘,将使鲁迅研究结构更加整体化,并有助于鲁迅成长之谜的个性原因的分析逐步深入”(3)王吉鹏、秦岭:《〈朝花夕拾〉的文献价值》,《鲁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4期。。

(一)顽童:多元与自由

不必多言,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打造出一个令人相当羡慕的乐园或美好世界,尤其令人向往的是学前儿童的人间乐土——百草园。从某种意义上说,百草园承担了践行梦幻童年的使命,并与之相互契合。

首先,百草园是一个“物产丰富”的美丽花园,既能够怡心悦目,又可以满足孩子们的好奇心或求知欲。这里既有可以食用、药用、使用的某些大小植物,也有可以观赏的花草,当然也有与民同乐的小动物们,它们和好玩的小朋友们组成了和谐美好的新世界。鲁迅热情洋溢地写道:“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4)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87页。以下所引此文皆出于此版本,在引文处标注页码。这些景象添加了人类的主体介入,因此呈现儿童们多动、好吃、探索,甚至是顽皮的一面。他们积极探索,当然也可能不断有意无意地破坏,甚至也时不时进行比较,“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第287页)。以上文字显示了一个真正参与者的自得其乐和事后追忆的带笑赞许。

其次,百草园还应有相对丰富的民间文化故事传承。这就是长妈妈讲述的与百草园内的赤练蛇有关的美女蛇的故事,甚至还有类似动物寓言的人生哲理灌输,以及事后的检验对应。长于幻想的儿童们在汲取各色知识后会形成一种杂拌儿,他们当然也会展开思考或伺机进行检验,这本身也是学习的方式之一,“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第288页)。此中呈现虚构故事、民间传统解释自然现象和时代的脱节,但对于儿童来说,却是认真记忆并加以检验的。

最后,百草园有季节转换,也有人间烟火,尤其是和生计(谋生技巧)息息相关,但同时作为(少爷)儿童却又不必那么着急或被殷切寄望负担个体或家族存活的责任,于是就有了一些相对新奇的体验,其中就包括冬天雪地“装弶”捕鸟的经历和地主阶层罕见的人生体验(也和《故乡》文本互涉)。然而“我”往往做不到,这就对应了读书人的“四体不勤”,“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第289页)。其中除了技术不够熟练之外,还包括个体成长的完善与反思,比如儿童的急性子无力包容小鸟们面对诱惑的忍耐力。

从儿童爱玩的天性来说,百草园是作为“我”好玩的现实应对,乃至满足了有关的想象。百草园就是儿童的伊甸园,它有自然、人性、民间风俗传说,也有生存的技巧。在幼小的“我”的眼里,百草园是多元的和自由的,但若要从更大的文化汲取、传递与创造谱系来看,这些显然又是不够的。百草园中的“我”近乎是随天性生长、上蹿下跳的玩童,“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第289页)无论“我”有无上述缕述的恶作剧实施的原因,“我”都必须接受正规的文化教育,这也是其少爷的身份使然。

(二)书生:规训与自主

有学者认为,“无论哪一种主题观念,其立足点都建立在对‘百草园’和‘三味书屋’这两个具有对比意义的人物活动舞台的分析认知上。事实上,这两个舞台所代表的两种文化——儿童文化与学校文化及其冲突,才是更值得思考的一个具有现实意义的命题”(5)徐华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文化反思》,《湖北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第6期。。这似乎夸大了百草园更注重天性和三味书屋更注重后天教育之间的矛盾对立性。从文化传承角度看,二者之间是有内在关联的。

儿童时期(鲁迅的“三味书屋”时期)的读书生活,首先强调的是规范,毕竟之前他们的生长过程(百草园时期)相对偏野性,而学习必须先学做人,这就是“礼”,尤其是做人规矩,要行两次礼,第一次是拜孔子,第二次拜老师,“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第289页)。从传统文化的教育与传递来看,老师/师父如同学生/弟子的再生父母。

其次就是专心读书,养成学习的好习惯。“我”曾经问过关于东方朔“怪哉”的问题而碰壁,之后就用志不纷,而且循序渐进,“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了”(第290页)。这当然是一条学习的阳光大道,入门要正,专心致志,而后才能顺其自然良性循环。但是,学习中也不乏儿童天性与后天读书习惯养成之间的冲突。儿童多好玩,总想回到百草园时期的所谓自由自在的探索或淘气中去,但此类集体行动容易被老师发觉,“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第290页)。于是,同学们只得回到学习正轨,从园子里抽身,“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读书!’”(第290页)三味书屋是当时绍兴最好的私塾之一,有着与其教学质量相应的惩罚机制。寿先生虽然方正严厉,但从未真正使用严格惩戒手段,比如打板子等等。同时,寿先生更有正面示范,自己热烈读书,沉浸其中,“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第291页)。毫无疑问,虽然俗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显示了传统读书人的功利取径,但实际上乐于读书才是读书的最高境界。生活简朴、安贫乐道的寿先生其实做了很好的行为示范。

作为读书“场域”的三味书屋,其实亦有可爱之处:可以共同玩耍的小伙伴(含小园子),可以共同分享读书、对对子、背诵的乐趣,甚至偶尔也可以聊发少年狂,包括画画或用纸盔甲做戏,偶尔多管闲事、抱打不平。在这一游乐层面,三味书屋延续(虽然窄缩)了百草园的部分传统内容,而作为学生要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即便是精彩的儿童内部世界,也难脱成人世界经验的介入,比如咨询“怪哉”问题之后的反思,有时沉默原本就是一种回答或人生态度,“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第290页)。这些书写彰显出成人现实世界和儿童世界的差异与涉入,也显示了不同的文字风格,“作者毕竟处身在一个依然‘纷扰’的现实世界中,自身经历又是如此‘离奇’,要想使自己笔下的两个童话世界中保持纯金色彩又是做不到的,特别是当这些回忆性文字中采用了成年人视点的叙事,这就难免把现实世界‘芜杂’带入这两个童话世界中,讽刺的文字也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流入了弊端。不过,这讽刺并不辛辣,相反很绵软,很温柔,这讽刺很接近幽默”(6)曹禧修:《论〈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复合型视角叙事》,《鲁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7期。。但不管怎样,儿童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两个世界的转换中,有小挫折,但毕竟是顺畅的、开心的,同时生活亦是丰富多彩的,堪称儿童生活时段的“乐园”。因此,我们不应过分夸大二者之间的对立性。

二、心境转换:当下中年与儿童情结

细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们不难察觉到其间作者心境的转换与融合,其中既有现实的中年男性的认知介入,又有少年口吻的叙述视角、思路与细节描绘,二者有机融合,显现出一种独特的离合关系与效果。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文中对某些情感的克制或理性地释放都彰显出相对自如平淡的风格,“少年的纯真与中年的芜杂的交织,使得这些散文出入于前尘与今事之间,表现了与‘带露折花’不同的艺术格调,其间有对故土因缘和精神家园的反思,包括民间传说、民俗表演、自然情趣和人间亲情;又有对自己早年人生道路的重审,包括家庭破落,以及在异乡异邦求学交友。中年意识与童年体验碰撞,撞出了美好的、淡淡的忧愁,也撞出了犀利的、深深的反思”(7)杨义:《〈朝花夕拾〉的生命解读》,《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一)中年意绪

和中学教材有意的掐头去尾节选不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在全文的结构上其实更像是CD封套的模式,而这个封套恰恰密布了鲁迅先生的中年意绪,比如开头书写百草园时平淡中不乏悲哀,其实凸显了家道败落不得不卖房的事实,“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第287页)。一般而言,因为失去才会懂得加倍珍惜,而时隔多年的回忆往往更是把惨痛或悲哀过滤成美好的既往再现,而结尾更加彰显从童年步入成人世界的世态炎凉。例如,将自己童年时期精心制作的绣像画因缺钱而不得不卖给有钱的同窗,但也可能因为制作者成年后地位上升,不会再珍惜绣像画而让它消失,中间浸润了浓郁的敝帚自珍的情怀,也是对童年时期的美好付出进行缅怀。“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为要钱用,卖给了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吧。”(第291页)前半段尚可呈现儿童读书闲暇时的“杰作”与快乐,最终不得不卖掉绣像而可能下落不明则令人慨叹和感伤,何况少年时的心血凝聚?

教材固然可以节选,但完全忽略掉书写此文时已经45周岁的鲁迅的中年心境,则是偏颇的,即便是梳理儿童时期的幸福既往,备尝世态炎凉的他其实也深切地感悟到人为黄金世界的不可得、悲剧感和冷酷真相。所以,鲁迅笔下的两个乐园都是不完满的,虽然回望时颇多欢乐。

(二)回望少年

回忆性散文中的主要内容往往都是当事人愿意回想的美好记忆,“解读回忆性散文,清楚回忆的心理机制十分重要。回忆作为一种特殊的心理活动,是对过去存储过的信息进行再次检索的过程。能够回忆起来怎样的信息内容主要由两方面决定:一是当初储存的信息是否清晰地编码,进行清晰编码的内容保持的时间长也容易被提取;二是唤起愉快体验的内容容易被检索提取,也就是说能够回忆起来的往往是回忆者自己愿意记住并能再次唤起他愉快体验的信息内容”(8)马志英:《“Ade”一词不能承受如此之重》,《中学语文教学》2012年第8期。。照此理解,我们不应该忽略掉文本中“我”的少爷身份——作为周家新台门的长子长孙,童年的鲁迅享受了众星拱月般的尊崇待遇,另外,除了鲁迅自身快乐的童年生活以外,还有内外的“他者”进行比照。

比如,讲故事的长妈妈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中并未表明身份,实际上她是“我”的保姆,而在《阿长与〈山海经〉》中,长妈妈就变成了主角,甚至也成为鲁迅展现多元角色的特别载体(9)参见朱崇科:《〈阿长与〈山海经〉〉中的三个鲁迅》,《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20年第11期。;同时,长妈妈也是民间文化(口述故事)传播的角色之一。另外一位在冬天的百草园雪地里捕鸟方法的传授者,则是小伙伴闰土的父亲,其中没有透露的信息是:他是“我”家的长工。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鲁迅不经意间就张扬了其小少爷身份,这是回望儿童美好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是看起来各种束缚繁杂、学习内容枯燥艰深的私塾生活(远比不上百草园的自由自在),其实也是家境优渥的孩童才有的权利,毕竟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有在全城最好的私塾学校——三味书屋接受教育的机会与能力。

从这个方面来看,中年心境恰恰照亮了童年美好中的强化点,也即儿童情结的彰显恰恰是缘于中年心境的映衬,无论是其老辣、颓唐,或是悲剧感,但鲁迅救赎或自解的方式却又是聚焦于儿童乐园,不管是百草园还是三味书屋。这和其对“诚与爱”的一贯提倡殊途同归,“不论从创作方面看还是从现实生活方面看,‘诚与爱’都是鲁迅强调的‘最理想的人性’的核心。《朝花夕拾》是鲁迅回忆自己过去生活的散文,既有浓浓的苦涩,也有丝丝的甜美,其中的一部分正面形象,融入了鲁迅对‘最理想的人性’形象的塑造”(10)崔绍怀:《〈朝花夕拾〉与鲁迅“最理想的人性”思想》,《文艺争鸣》2017年第7期。。

三、视域转换:文化精英与“立人”张力

不管是配合不同时期时政运动或潮流判断的先入为主,还是立足于一元论对鲁迅文本展开的思考或理解,最终结论往往都可能是褊狭的,往往无法摆脱盲人摸象各执一端的尴尬。因此,我们需要采用更繁复的视域转换才能提出值得解答的深刻问题,即便是有过度阐释的嫌疑,但至少也是有价值的误读。有学者认为,《朝花夕拾》中呈现一种鲁迅式的富有对比性的深切的内在痛苦,“它既不是那种起因于心境老化的单纯的怀旧,更不是减轻创作疲劳的消遣。它反映了一种复杂得多的思想状态,一种深刻得多的内心痛苦。它是鲁迅身陷彷徨,却又不甘彷徨时的寄托,是他淘取来冲刷自己受伤心灵的净水”(11)王晓明:《伟大人格的投影》,《名作欣赏》1982年第6期。。我们不妨细致探究一下。

(一)文化精英

毫无疑问,鲁迅即是文化精英,他对自己儿童时期从顽童到书生的转换,态度更多是肯定的。毕竟知识(含优秀传统文化)的累积、传承(和在此基础之上的可能发展)是文化人的使命,我们不能因为反对传统的教育方式而罔顾教育的必要性。鲁迅在三味书屋接受寿先生的教诲是必要的,也是值得肯定的。其中涉及东方朔所言的“怪哉”虫子事件。好学/好奇的“我”恰恰是因为长妈妈——民间文化传声筒不懂自己的疑惑,才专门请教寿先生的,“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第290 页)。但“我”却碰了钉子,“‘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第290页)。寿先生的态度似乎很不符合“诲人不倦”的良师形象。有论者认为寿先生迂腐或“封建”,这样的回应乃至教育方法都伤害了少年的求知欲,甚至还扣上了更大的帽子加以批判,“不顾对象的死记硬背的教育方式,严厉的束缚人的个性的管理方法,除了让学生读死书、死读书而成为书呆子,缺乏创造性,不可能有更大的成就”(12)魏洪丘:《鲁迅〈朝花夕拾〉研究》,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4年,第118页。。但事实上,“我”对寿先生的评价甚高,“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第289页)。寿先生之所以不愿回答“我”的“怪哉”问题,正是想让“我”养成读书的好习惯——用志不纷,勿走“歪门邪道”,而当我此后真正地步入正轨,他就对“我”“好起来了”。(第290页)

毋庸讳言,寿先生的教育方式其实并不落伍,读书学习的好习惯确实要从儿童入学一开始养成,尽量不要剑走偏锋。如果非要批判的话,这种可能好读书、不求甚解、死记硬背的私塾教育方式,有值得批判之处,但不该被划为“封建”序列,“《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既有针对现实的反传统的呐喊,又有来自内心的生命的呼唤。二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造成了一种极具穿透力的思想光芒和深厚的艺术韵味”(13)聂国心:《反封建意识与生命意识的完美融合》,《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8期。。对鲁迅的揄扬自不必说,但如何反传统却要仔细辨析,毕竟传统时代的产物并不意味着必须遗弃。

(二)儿童支撑

读者/论者不难看出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文本中,无论是百草园,还是三味书屋中儿童乐园的示范意义。从宏观视角看,鲁迅想借此彰显从儿童开始“立人”的正面意义及可能性,这也是鲁迅清理其儿童阶段经历的理念升华,显而易见超越了自我抚慰的功能。而“立人”思想的来源在文本中也有多种呈现,包括:一方面尊重儿童的热爱自由、求知欲强的本性;另一方面却也要“玩中学、学中玩”,这是对现代性视域下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思考。当然也可以灌输新思想,但那要等到《琐记》(14)鲁迅:《朝花夕拾·琐记》,《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01-308页。后半部分(求学南京新学堂)和《藤野先生》(15)鲁迅:《朝花夕拾·藤野先生》,《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13-319页。(留日反思)中,才有更集中、深刻而厚重的体现。

相当耐人寻味的是,鲁迅对于民间思想/文化的态度。《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曾涉及百草园中的美女蛇传说——读书人古庙里巧遇美女蛇,并在老和尚的帮助下(送了他小盒子)破除其诱引与伤害的故事,“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第288页)。这个传说对于儿童鲁迅也有感染力,至少他和传说中的读书人角色吻合,这个“充满妖气、阴森可怖的美女蛇故事,穿插记叙在诗趣盎然、一片欢乐的百草园文字中间,气氛很不协调,`这是鲁迅的苦心经营之处,鲁迅正是通过这种不协调,有力地控诉封建教育对孩子们进行精神虐杀的罪恶”(16)涂元济:《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札记两则》,《福建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2期。。其实这是一种先入为主的误读,并非是张力十足的反衬,借此控诉落后的传统文化教育。

美女蛇的故事固然自有其魅力,代表了民间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对于开拓儿童的想象力大有裨益(和其形象有交叉的还包括人类始祖女娲娘娘的蛇形象)。如果他/她日后接受更丰富的教育,自然会加以正误辨析;其中亦有不合理成分——美女与“蛇”的形体和形象相结合可能隐喻了民间传统对于女性歧视或妖魔化的成分/弊端:男人/士人对于致命诱惑或女性的处理方式,要么是(道德层面)妖魔化,要么是夸大其伤害性(包括“女人是老虎”的话语),这样的逻辑对于处理男女和谐关系不太友善。从更宏阔的角度看,美女蛇作为民间传统自有其活力和独特价值(17)相关论述参见潘瑞新、许泽红、潘建容:《蛇文化传奇》,广州:新世纪出版社,2004年。,符合鲁迅先生倡导的“伪士当去,迷信可存”(18)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0页。。此文中的美女蛇和《阿长与〈山海经〉》略有交叉,后者中提及“九头的蛇”,可见相关蛇文化源远流长,这其中也包括妇孺皆知的《白蛇传》,而鲁迅先生的宏文《论雷峰塔的倒掉》(19)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79-181页。也和此息息相关。还有一点,或许我们不该忘记,出生于1881年的鲁迅先生也恰好生肖属蛇。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在理解《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既要关注鲁迅思想和《朝花夕拾》的整体性、连续性,但更要关注其阶段性特殊的“情感结构”与思绪指向——这是鲁迅清理童年时期美好的代表篇章:其中既有“立人”的繁复性来源荟萃,又有温馨回忆性视角下批判性的弱化、中年心境虚浮的张力,而对于其中的价值判断,更要采取更加立体多元的视角,并结合具体的历史时空语境展开。

四、结语

作为《朝花夕拾》中颇具特色的一篇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自有其独特的意义、情感追求和亮眼的诗学探索。如果从宏阔的情绪层面看,堪称“悲喜交加”——其中的亮色暗合了鲁迅借助美好童年“立人”的思考,而其中的悲剧意识却又折射了鲁迅冷暖自知的中年意绪与复杂心境。需要指出的是,此文本内在张力十足,其中包含了令人赞叹的多重转换,包括童年内部的角色转换——从顽童到书生;其心境的转换——中年心态作为封套,包裹了少年乐园及欢乐情结。同时,文本中亦有理解视域的转换——如何从文化精英角度审视儿童时期的精神资源及支撑。因此,《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鲁迅颇具匠心的经典创制,值得一再认真探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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