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崇拜在罗马的兴起及影响
2022-03-18荆莹莹
袁 波, 荆莹莹
(辽宁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酒神即狄奥尼索斯神,与天神宙斯、天后赫拉和太阳神阿波罗等同位于奥林匹斯十二位大天神,在希腊罗马神话传说中由来已久。酒神崇拜从希腊传入意大利,其神明和秘仪的名称在结合罗马传统宗教文化后发生相应的改变。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名字变为了罗马的酒神巴库斯(Bacchus),希腊的厄琉息斯秘仪更名为巴库斯秘仪(1)厄琉息斯秘仪是古希腊时期的一个秘教的入会仪式,该教派崇拜农业女神德墨忒尔、珀耳塞福涅女神和酒神狄奥尼索斯。有观点认为酒神是德墨忒尔或者是帕尔塞福涅的儿子。该秘仪的举办仪式是严格保密的,它为崇拜者和神明建立了直接沟通的途径,从而获得神明的护佑。在秘仪中崇拜者表达了对来世幸福的渴望,强调了自我意识,是酒神崇拜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巴库斯秘仪是罗马为崇拜酒神巴库斯而举办的仪式,主要追随者为女性。秘仪主旨是通过狂欢饮酒获得自由和快乐的感受。在仪式中,崇拜者随着音乐、美酒和舞蹈在大自然中畅游,获得超自然的力量来打破世俗规则的束缚。。酒神崇拜在结合罗马传统宗教和社会文化后,表现出鲜明的本土化特征。研究酒神崇拜在罗马的兴起与发展,有助于我们深入分析罗马宗教政策的实质内容,理解酒神崇拜对罗马共和国末期的城市民众文化、经济和宗教生活产生的深远影响。
一、酒神崇拜的由来(2)关于酒神崇拜的起源问题,学界目前还存在着争议。古人对狄奥尼索斯神有多种传说,认为其出生于不同的地区,但这些地区均位于希腊本土。现代学者对狄奥尼索斯崇拜来源的看法有“色雷斯说”、“色雷斯—弗里几亚说”和“希腊本土说”等,国内学者从古代希腊本土的宗教崇拜和有关史诗记载出发,认为“希腊本土说”与当时宗教文化历史发展轨迹较为吻合。
“希腊众神之间具有复杂的关系。其中出生与身世最为复杂的是狄奥尼索斯。而且,最受希腊大众欢迎的也是这位狄奥尼索斯。”[1]63他是天神宙斯和底比斯王之女塞墨勒的儿子,在其未出生的时候,天后赫拉因嫉恨塞墨勒,诱使她让宙斯显现雷神原貌,塞墨勒凡人之躯未能承受住雷电的威力被烧死。宙斯将狄奥尼索斯救回,缝在自己的大腿里,等到他足以生存自保后才将他取出,这就是狄奥尼索斯的复活。“马克罗比乌斯将狄奥尼索斯的四个时期,看作是自然界的萌发、生长、衰落以及再生的代表。”[2]因与自然规律的冬灭春生极为吻合,所以狄奥尼索斯就被赋予“重生”的神秘色彩。成年之后的狄奥尼索斯被山林仙女抚养,成为掌管生命和繁殖的神邸。他的形象是一头公牛,因此被称为“公牛之神”。在流浪各地时,他传授人们种植葡萄和酿酒的技术,是葡萄神的化身。因葡萄酒使人陶醉进入迷乱的状态,同时可以肆意释放个人内心的反叛与放荡,也被称为“狂欢之神”。
“狄奥尼索斯崇拜,简而言之,就是对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崇拜,是一种以‘生命—复活’为主题、祈求葡萄丰产的祭典。”[3]希腊每年都举办队伍庞大的“法勒斯”男性生殖器模具的游行,有特定的歌唱队员对酒神献上颂歌。伴随着颂歌,相关队员演示驱逐公牛的舞蹈,暗含着对酒神经历苦难后重生的赞扬。除公开的大型游行活动外,还有带有秘密仪式的厄琉息斯秘仪。秘仪的时间和地点并不固定,多选择崇拜者的集中聚居地为活动区域。秘仪主要追随者是女人,为了接近酒神,女人们头戴常春藤冠,身披兽皮,手拄着葡萄和常春藤蔓缠绕而成的杖节,打着火把向深山行进。在行进过程中,参与者多饮用葡萄酒,进入一种半醉半醒的迷狂状态。奉献牺牲的公羊和公牛被撕成碎片,参与仪式的人吸吮其鲜血,想象与狄奥尼索斯合为一体。最后在自我陶醉的淫秽活动中,达到激情宣泄的顶点。这种疯狂的祭仪并没有显示出任何预言等神化力量,崇拜者在这个过程中只得到神人交流融合的灵魂安慰,从而获得无拘无束的极乐感受。
二、酒神崇拜在罗马的兴起
公元前8世纪前后,酒神崇拜从希腊传入意大利,起初只在亚平宁半岛南部的希腊城邦盛行。“很长一段时间内,狄奥尼索斯崇拜并未传至意大利中部,而是仅在大希腊地区传播,在他林敦(Tarentum)和洛克里(Locri),狄奥尼索斯神和珀耳塞福涅联系在一起,构成当地的主要信仰。”[4]第二次布匿战争开始后,酒神崇拜仪式在意大利广泛传播。“这种酒神崇拜的传播很可能是因为人口的迁徙,而不是一种特定的传教信条。”[5]这种崇拜仪式在罗马传播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
(一)宗教宽容
随着领土扩张,亚平宁半岛都被纳入罗马世界中,罗马成为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吸收借鉴其他民族的长处也成为其突出特点。“他们除了承认宗教的一般劝化作用,还相信各种各样的崇拜神灵的方式也都同样能产生有益的效果。”[6]尤其是将外族的宗教文化纳入到自身多神体系中,采取宗教宽容的政策。这种举措消弭了与战败民族之间的对立冲突,加强民众认同感,维护社会稳定团结。但宗教宽容并不是绝对的,罗马在借鉴其他民族宗教的同时也注重本土的发展需要。“其原则主要表现在新的外神从未渗透到罗马旧有宗教的核心,后者一直保持着主导地位。”[7]从这一角度看,宗教宽容政策的根本目的是出于统治的需要,信仰上的多元化适应了民族的多元化。
“罗马宗教的国神,有点冷酷和非人性;可用贡献或牺牲去贿赂,但诸神罕能给与大众慰藉或个人灵感;与其比较之下,希腊诸神似乎较近人性,富有冒险、幽默及诗意。”[8]罗马宗教强调实用主义,宗教秩序关系到国家的稳定与否。传统宗教的特权凌驾于世俗和法律之上,个人在宗教中一直被压制。在与希腊文化的接触中,罗马民众开始强调个人的宗教意义,个人宗教的需求愈来愈强烈。“而这样的宗教经验又只有在秘密的宗教聚会以及秘教类型的封闭团体——换句话说,就是脱离国家控制的秘密社团——里面获得。”[9]因此,对比拘泥于形式的罗马宗教,希腊宗教对个人的关注更具有吸引力。酒神崇拜是希腊地区较为流行的民众参与的城邦宗教崇拜,自然地进入到罗马人民的生活中。在宽容的宗教政策推动下,酒神崇拜仪式使个人的宗教情感得到了满足,开始作为一种秘教存在和发展。
(二)社会风气的转变
酒神崇拜传入罗马后,一个月的崇拜祭祀活动有5次之多。在花神节、善良女神节和葡萄神节等节日期间,男女混杂在一起肆意饮酒,伴以狂欢的、不知疲倦的舞蹈,参与者之间的行为淫乱不堪。参加节日的人认为,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虔诚的或者是有罪的,这是他们的信条。在众多古希腊罗马的神灵中,酒神崇拜明显属于神秘宗教的范畴。“这种崇拜意味着狂欢和醉酒;把人类和野兽的非理性和无法控制的冲动拟人化;驱使女祭司和诗人发狂。”[10]因为人们并不是通过传统的祈求、祷告等方式与神灵进行沟通,而是打破一切枷锁的束缚,尽情释放自我来忘却痛苦。狄奥尼索斯崇拜仪式在很多方面已经背离传统的公民道德,这样一种迷狂的崇拜仪式因何会在崇尚理性克制的罗马发展起来?除去酒神自身具有的贴近自然和现实的原因,罗马社会风气的演变也进一步促进了酒神崇拜的传入和盛行。
在共和国早期,罗马人民勤劳朴实、尚俭尚用、自我克制,具有忠诚勇敢和维护秩序的爱国精神。因为拥有这些优秀的道德品质,罗马从一个地中海沿岸的弹丸小国扩张成为坐拥世界霸权的强国,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罗马由一个自耕农国家变成了一个具有复杂社会成份的和新的奢侈放荡习惯的国家。旧式的遵守纪律和为国效忠的理想现在可悲的淡漠了,人们开始把享乐和财富视为神圣,一切传统的美德都荡然无存。”[11]这种对社会的冲击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财富集中、小农破产。战争带来的财富是巨大的,参战的将领、上层统治者以及商人大发横财,并用金钱、奴隶来标榜身份。与之相反的是小农陷入囹圄,埃及等地大量的廉价农产品充斥原有的自耕农经济市场。加之战争需要人力,青壮年无法正常耕种,大量农民破产。二是个人独裁政治出现。政治上的个人主义开始取代共和政体的运作形式,使共和国后期一直处在动荡离乱之中。三是穷奢极侈和享乐主义。众多元老贵族和竞选者利用赛事、集会和庆典彰显自己的显赫地位,并从因破产涌入城市的农民手中争取选票。在生活方面,饮酒之风盛行。身份较高的人用金饰杯子来做器具,饮用时相比于希腊会掺入部分水调和,罗马的酒很少会加水冲淡。在思想观念上,希腊民众追求享受和快乐的生活方式改变着罗马人的传统观念。酒神崇拜恰好表达了一种“重生”的色彩,迎合了下层民众对来世生活美好幸福的渴求。不仅如此,酒神的秘仪中凸显出强烈的自我意识,人们在酒宴狂欢中忘却现实的社会地位,在迷狂状态下与神合二为一。因此,带有原始放纵色彩的酒神崇拜逐渐融入罗马城市生活中,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三)女性的宗教诉求
“罗马的传统宗教中,女性是受限制和边缘化的角色。”[12]她们在宗教中发挥的作用是有限的,并无法平等地在传统仪式中担任宗教相关的职务和角色。在父权制的控制下,家庭宗教活动由家长主导。女性不能独立参加宗教活动,必须依附于父亲或者丈夫才能加入到崇拜仪式中。在公共宗教方面,祭祀仪式是由男性群体代表整个社会与神明交流,从而获得帮助以及感谢神明馈赠,女性则被排斥在公共祭祀和宴会之外。维斯塔女祭司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女性可以在宗教事务中发挥作用,但她们多出身贵族,并且受到严格的保持贞洁等限制。随着共和国的发展,妇女地位经历了从低到高的转变。她们开始掌握婚姻的主动权,部分女性通过游行、抗议等形式为自己争取平等的权利。同时女性受教育程度得以提升。“在古代世界,女性参与初等教育的证据比人们通常认为的要多;许多古代作家对男孩教育更感兴趣,这一事实不应使我们忘记,在古代世界的一些地方,妇女通常接受初级教育。”[13]女性的识字率虽比男性要低,但仍有越来越多的女性以教育者或学习者的身份加入到扫盲教育的行列中。更为重要的是,妇女的嫁妆被纳入自己的管理范围之内,掌握一定的经济自主权。“希腊和国外艺人及妓女的存在,改变了罗马男子生活习惯,同时教给罗马妇女自作主张的意识,这些都是征服带来的财产所促进的。”[14]罗马妇女的地位有了明显提升,甚至有些妇女死后可以获得与男性同样的颂词。
女性地位的提升,使她们对宗教的诉求越来越强烈。酒神崇拜的出现,为女性提供了参与宗教的机会。酒神的随从主要是女性,被称为“狂女”。“狂女代表的是凡间女子,她们在疯狂状态时所具有的神奇力量,是狄奥尼索斯赋予的。这种力量包括:唤醒酒神,分享狄奥尼索斯的神性,哺育、驯服野生的动物,毁灭、撕碎生灵,能够对未来作出预言。”[15]崇拜者认为,狂女在仪式中感知到了酒神的存在,灵魂脱离肉体来与神明契合。酒神崇拜自意大利南部传入罗马后,女性是主要参与者,她们得以从家庭事务中暂时解放出来,之后开始有男性加入。酒神女祭司主导崇拜仪式的举办,祭司由按照相应规则选择出来的女性轮流担任,主要表演歌舞活动。“女性在这种宗教团体中,获得了在罗马公民宗教中无法获得的宗教表达的机会。”[16]酒神崇拜所带来的女性在宗教活动中的主体地位,极大地激发了她们的热情。女性在崇拜仪式中释放宗教狂热的同时,又进一步促进了酒神崇拜的传播。
(四)酒神崇拜的吸引力
酒神崇拜是在古希腊经济、政治与文化等综合因素作用下形成的一种独特的宗教文化,具有鲜明的特点。与其他崇拜仪式相较,酒神崇拜中具有的非理性和平等的特点吸引了大量社会下层民众的支持并在罗马发展壮大。酒神崇拜的非理性因素体现在崇拜仪式中有浓重的血腥、残暴、狂欢和迷醉的色彩,人们在极度亢奋的状态中寻找自我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将日神因素阿波罗(Apollo)和酒神因素结合起来分析其非理性特质。“日神和酒神都植根于人的至深本能,前者是个体的人借外观的幻觉自我肯定的冲动,后者是个体的人自我否定而复归世界本体的冲动。”[17]日神强调的是外在因素使人出现幻觉,而酒神强调的是内在情绪的释放,二者都属于非理性的范畴,有不可抗的支配作用。在酒神崇拜集体狂热氛围的感染下,人们打破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束缚,找到表达自然情感的途径,从而回归到最原始的状态。与罗马传统宗教的庄严肃穆相比,酒神崇拜解脱了个性的束缚,揭示个人生命存在的本质意义。在集体放纵的仪式中,参与者通过酒神的感召得到神的护佑。罗马社会过度强调理性克制,压抑了个人的本能行为。酒神崇拜中对个人价值和生命力的推崇使罗马民众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情感释放与欢乐。酒神崇拜的平等特点,一方面表现在对女性这一群体的容纳,另一方面是不同阶级以平等的身份参与到仪式中。在罗马内部,传统宗教祭司的职位掌握在贵族手中,平民从未真正进入到宗教事务中。“伴随奴隶制的隆盛,宗教成为奴隶主与奴隶之间种种对立形态之一。”[18]奴隶作为外邦人,有着不平等的人权地位,自然地被宗教祭仪所排斥。贵族通过举办大型仪式彰显家族神明的光荣,同时利用宗教职位带来的特权获得相应的政治地位。宗教崇拜上的不平等加深了阶级矛盾,使下层信仰与官方宗教背道而驰。面对外来神明,罗马贵族仍旧固守传统祭仪,而下层民众则大为推崇东方的神秘宗教。酒神崇拜也因其参与的平等原则得到罗马底层民众的支持。酒神秘仪打破了阶级之间的界限,崇拜者也找到了个人在集体中的归属感。酒神崇拜极具吸引力的非理性和平等特点是崇拜仪式在罗马延续发展的重要原因。
三、酒神崇拜的罗马本土化及政府干预
第二次布匿战争之后,酒神崇拜传入罗马,改变了原有神明和秘仪的名称。在发展过程中,基于崇拜形式和内容的相似,人们将酒神和罗马当地神明联系起来,酒神的形象也更加具化。与希腊政府系统的宗教管理体系不同,罗马政府缺乏对外来宗教的引导管理,使酒神崇拜与民众生活的关联较多,罗马酒神崇拜的世俗特征更为明显。公元前186年发生的酒神崇拜案件,元老院所采取的镇压措施打破了其一贯奉行的宽容态度。这一举措表现出罗马宗教政策的政治本质并不是单单出于对某一宗教的限制。
(一)罗马本土化的崇拜特征
罗马酒神崇拜的特点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酒神崇拜与罗马本土神明结合。在罗马传统宗教中,一位名叫莱伯尔(Liber)的神明与酒神在崇拜内容上极为相似,都有性方面的表现形式,代表人类对自身生命力的信念。“莱伯尔——无疑是真正意大利人的繁殖之神——在意大利各地受到生殖器崇拜宗教信徒的膜拜。”[19]在莱伯尔神明庆典期间,人们会公开地崇拜男性生殖器的模型,并在乡村和城市游行。在已婚妇女中挑选出一位极富名望的女性,由她代表所有参与者向生殖器模型敬献花环,以求未来生活的富足殷实。罗马对男性生殖器的崇拜与生活联系密切,人们通常将其看作是一种辟邪的象征,具有宗教意义上的信仰特征。男性生殖器的图像成为城邦和民众的护身符,认为佩戴它或者用它来装饰可以驱散不幸,起到护佑的作用。因崇拜内容的相似性,罗马人便将酒神与莱伯尔神明结合起来,这种结合具体表现在酒神形象的具体化和宗教仪式的发展上。在公元前3世纪到公元前2世纪之间,罗马出现了大量刻画酒神崇拜仪式和祭祀活动的戏剧描写,在戏剧表现上极具希腊特征。戏剧作家参照莱伯尔神明,把酒神塑造成一个堕落不堪和狂放的形象。酒神庆典仪式的举办也因与本土神明的相似而被罗马人普遍接受。
第二,世俗生活化。希腊的酒神被看作是一种神灵,强调信仰的公众性和仪式化,并借此弱化了平贵之间的等级界限。尤其在民主政治推进发展时期其崇拜地位不断提高,甚至成为城邦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这种形式化的崇拜并没有改变希腊人的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宗教信仰对罗马人而言,主要是通过正确履行仪式和庆典来举行一种或多种祭仪,而非依靠信仰、道德行为或灵性。”[20]酒神不再是神灵,不是精神领域的一种信仰崇拜。它开始从仪式化转向生活化,逐渐融合到社会中。人们在酒神秘仪中没有地位和性别的区分,参加者只是纵情享受,找到个人情绪的宣泄口。因此,对酒神的推崇成为人们追求肉体享受和灵魂自由的一种生活方式。
第三,非政府引导。希腊的酒神崇拜被正式列入城邦公共节日。其崇拜活动有两种:一是政府统一引导的城邦公共仪式,包含歌舞演出、游行和祭祀等,是集体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二是厄琉息斯秘仪,秘仪中表达了人们对酒神“重生”的赞扬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这两种仪式被希腊人民普遍接受,成为正式节庆。“这种狂欢活动由于与庄严的宗教仪式以及宗教情感的宣泄结合在一起,所以显得既野蛮又美丽,既疯狂又神圣,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和净化灵魂的意味。”[21]罗马的酒神崇拜表现出不受限制的狂欢特征。因为政府在宗教方面没有特定的全职专业祭司,民众也不受相应的教条约束。罗马人认为只要举办了正确的仪式,就可以保证城邦的平稳与发展。酒神崇拜传入罗马后全然没有希腊的浪漫与情趣,市民在祭礼上用低俗的话语嬉笑谩骂,显露出难以掩饰的欲望。仪式活动也没有系统的规划,没有固定日期和地点。崇拜活动是在酒神女祭司的召集下按照自愿的原则参加,并且在夜间举行。因此,与本土神明结合、世俗生活化和非政府引导便是罗马酒神崇拜与希腊的不同之处。
(二)酒神崇拜禁令的颁布
酒神崇拜对罗马政府宗教政策的影响是从公元前186年酒神崇拜案件中显现的。酒神崇拜因为没有政府参与引导,逐渐脱离传统宗教崇拜的方式,走向堕落与阴暗,一些不法分子在崇拜过程中牟取利益。在调查一件遗产纠纷案件时,罗马的审讯人员发现了这种献祭仪式的堕落不堪。“这种宗教仪式的内容不仅仅是男女之间杂乱的性行为,还有提供假证、伪造印章和遗嘱、捏造事实等行为。还有对一些家庭的毒害和谋杀,都无法找到被埋葬的尸体。”[22]狂醉、淫秽而且涉嫌大量的欺诈、伪造事实和有组织的谋财害命等,酒神崇拜被认为是邪恶的来源,危及社会稳定。
元老院于公元前186年颁布一项关于禁止酒神崇拜的法令,并传至罗马的各个行省。大约有7 000人受到逮捕审讯,并严禁在罗马统治范围内供奉酒神神龛。“但该团体本身没有被取缔,只是其聚会的规模和功能受到了限制。”[23]如果崇拜者想要遵从敬拜神明的传统举行酒神祭祀,必须向元老院提交相关的申请,被允准后才能举行,并且有参与人数的限制。酒神禁止法令是元老院首次公开迫害一个宗教团体,但这并不意味着酒神崇拜仪式是非法的,而是表明了元老院忌惮那些不在其控制管理之下的宗教团体,所以采取强制监管措施,缩小崇拜团体的范围。罗马通常排斥一些外来的神明和那些被吸纳来的神秘祭仪。“罗马政府十分担忧这种秘密的、不可控的集会和社会团体的出现会对现存的统治产生威胁。”[4]如果不能控制这类高度群体化的神秘宗教的发展,也就意味着可能无法有效地管理国家。酒神崇拜本就具有隐秘性和封闭性,容易让人产生误解,这种类似的禁令也被用在了后来基督教的圣餐会上。除此之外,这项禁令显示出罗马政府控制本土和意大利盟友信仰的意图,从而树立在意大利半岛的政治权威,排斥过多的希腊化特征。“罗马采取一些漠视意大利盟友的愿望与利益的行动。对酒神的崇拜者进行直接镇压……这是一项武力干涉意大利盟友宗教信仰的法令。”[24]这项法令使意大利同盟开始无法容忍罗马政府对其城市生活的干涉。从元老院的种种举措来看,宗教不再是单纯的精神信仰层面的仪式活动,而成为关系到国家稳定和政治统一的不可忽视的因素。在增强民众认同和维系社会稳定的前提下宗教崇拜活动并不会受到管辖,而一旦被发觉其有任何危及国家利益的倾向就会受到压迫或者强制改造。罗马的宗教政策也成为元老院和之后的君主维系统治、增强权力的有力武器。
四、酒神崇拜的社会功用
在共和国末期,随着军事的扩张、社会财富的积累和与东方宗教文化的交融碰撞,罗马传统的社会风气和价值观念受到很大冲击。酒神崇拜便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兴起与发展,并在遭受镇压后仍然保持着活力。作为一种特殊的宗教文化现象,酒神崇拜有其独有的社会功用。从崇拜仪式的特征来看,酒神的神秘狂欢让参与者置身于快乐的氛围里,给民众心理带来了极大的抚慰;从内容来看,酒神崇拜中的歌舞活动推动了舞蹈戏剧的产生。葡萄酒是崇拜仪式的重要饮品,酒神崇拜客观上促进了葡萄种植业和酿酒业的发展,丰富了葡萄酒文化,酒神元素也大量出现在世俗生活中。
(一)对民众心理的疏导
酒神崇拜节日给人们提供了一个缓解压力、释放情绪的时间。当时人们的压力主要来自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对未来生活的无望两个方面。第二次布匿战争之后,全国陷入了高度紧张的状态,酒神崇拜盛行起来。此后小农破产以及政治恐怖独裁现象的加剧使大部分民众丧失了追求美好生活的动力。社会下层人民囿于现实的庸碌无为,企图寻求个人的解放。“在传统神明中,酒神狄奥尼索斯被认为是宙斯最出色的儿子,他代表着快乐。”[25]在酒神崇拜仪式中,饮酒是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人们在节日中只要肆意饮酒、享受自由和狂欢舞蹈,快乐就会随之而来。人们在崇拜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沉醉状态使与会者摆脱了现实规则的束缚享受狂欢带来的超脱、自由的感觉,并且这种释放的渠道相对安全无害,短暂的狂欢之后人们又会投入正常的生活。此外,酒神传说蕴含着的“重生”的色彩可以让人们将希望寄托于来世。罗马传统宗教具有明显的功利主义色彩,只关注现世生活。人们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与传统神明建立类似契约的关系,但这种信仰的补偿是没有保障的。面对天灾人祸,人为建立的与神明的联系就变得脆弱无能,民众无法从现世的生活中获得满足,而酒神崇拜并不要求繁复冗杂的仪式。酒神崇拜在夜间举行秘仪,同时祭祀的牺牲、火把等也会被销毁掉,只注重个人在仪式中的感受和体验,追求与神明直接的心灵相通。酒神蕴含着拯救灵魂重生的能力,能够保证人来世的幸福生活。
不仅如此,酒神崇拜对女性心理的疏导和地位的提高做出了重要贡献,让女性可以从家庭劳作中解放出来,加入到团体性的生活中。不分性别、地位、阶级的崇拜活动,增进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利于社会稳定。
(二)对世俗生活和艺术文化的丰富
首先,酒神崇拜的仪式中包含大量的舞蹈和歌唱环节,给人以轻松愉快的感官享受,而戏剧的产生正是源于对酒神歌舞仪式的模仿。“悲剧起源于狄苏朗勃斯歌队领队的即兴口诵,喜剧则来自生殖崇拜活动中歌队领队的即兴口占,此种活动至今仍流行于许多城市。”[26]其中狄苏朗勃斯和生殖崇拜分别代表酒神颂歌以及男性生殖崇拜,酒神颂歌是在酒神侍从护送酒神参加崇拜仪式的游行过程中演唱的。“歌队的表演,只是歌舞,还不是戏剧,直到有一个人以歌队长的身份,从歌队里分离出来,担当起演员之职,才产生了戏剧。”[27]戏剧的产生与酒神密切相关。不仅如此,酒神的出生和成长传说充满对立冲突,富有传奇色彩,为希腊戏剧的发展提供了大量题材,是戏剧创作的源泉。这种戏剧传入罗马后,其精彩的舞台表演、贴合传说的场景布置和循序渐进、引人入胜的叙事节奏成为民众放松、休闲娱乐的重要方式。罗马推崇戏剧的娱乐作用和民众集体参与的形式恰好符合酒神崇拜中表现出来的现世享乐的主题思想。罗马的戏剧具有鲜明的酒神色彩,巴库斯秘仪与舞蹈戏剧的联系十分紧密,仪式中的音乐和肢体动作衍生出了舞蹈戏剧。“舞蹈不仅可以表达人的个体情感(如哑剧),而且还可以表达人与自然的情感、人与社会的情感、人与人的情感。”[28]罗马人认为万物有灵,人们通过舞蹈的形式祈求神明庇佑,表达对自然的崇敬。同时,舞蹈戏剧也服务于战争、宗教节日等大型活动。在酒神祭仪的戏剧表演中,人们找到了表达自我的途径,体现了追求享受的生活方式。
其次,酒神崇拜促进了葡萄种植和葡萄酒酿造业的发展,改变了人们的饮食习惯,饮酒之风盛行。酒是酒神仪式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酒神也是葡萄种植与葡萄酒酿制的保护神。但罗马共和国初期一直限制包括葡萄酒在内的各种酒类,男人饮酒有年龄限制,而女人和孩童则被完全禁止饮酒。在从迦太基传来的酒神文化中有儿童献祭等残忍的仪式,所以在罗马建城之初,罗慕路斯就颁布禁酒令。公元前5世纪前后,希腊酒神狄奥尼索斯以巴库斯为名出现在罗马民众视野里,代表了放松娱乐和赞扬葡萄酒的饮酒观念。在征服埃特鲁里亚人的过程中罗马废除了严格的禁酒令,罗马人开始饮用葡萄酒。罗马人饮用的葡萄酒纯度更高,基本不会在酒中掺加水来减弱口感。“在公元前3世纪以后,罗马人确立了葡萄酒的全盛时代,并把葡萄酒文化这一珍贵遗产留至后世。”[1]36发酵的葡萄酒成为日常饮食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人们从香甜醇厚的葡萄酒中获得美好的味蕾体验。“品德的最美妙的报偿是一场永久的沉醉。”[29]葡萄酒不仅有饮用价值,还可以作药用,深得民众喜爱。大量的葡萄酒需求为葡萄种植业、销售业和酿酒行业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契机。加图在其著作中介绍葡萄酒的选种、种植、采摘、酿制、饮用和保存的方法[30]。恺撒征服高卢时接触到当地相对成熟的葡萄种植和酿酒技术,开启了葡萄酒业的新阶段。葡萄酒种类逐渐丰富,在满足罗马本土饮酒需要的同时还对外销售。随着罗马征服范围的扩大,该行业推广到欧洲大部分地区,丰富了葡萄酒文化。
最后,是对日常生活器具和装饰建筑的影响。葡萄酒成为人们的日常饮品,这就需要大量的酒具器皿。最初大多容器用陶土制成,后来在高卢地区发现用木桶酿造的葡萄酒风味更佳,木桶的使用也留传至今。“罗马人使用的酒杯主要有两种:一般是瓷器杯,高级杯是玻璃制的。”[1]100-101酒具的分类很多,有酒壶、酒碗、酒勺、酒筛和搅酒棒,并有具体的使用顺序和方法。在与希腊文明接触时,罗马人开始熟悉古典艺术的品质和风格。大量希腊艺术品涌入罗马,众多希腊雕刻家、画家等艺术家也移居罗马,希腊化风格的建筑装饰在罗马风靡一时。典型的例子就是庞贝城的巴库斯神庙,神庙的墙壁上刻画着酒神崇拜者入会宣读教规和酒神节日欢庆的场景。“一些考古学家甚至认为在庞贝这样一个世俗和神圣并没有明显界限的地方,每座花园都是献给巴库斯的神庙。”[31]罗马的建筑风格和建筑种类更加多元化,具有酒神特征的元素出现在日常生活中。
五、结 语
酒神崇拜是发源于希腊本土、以城邦民众为主体的一种宗教活动。它展现出贴合现实、贴合生活的特点,深受希腊人民喜爱。随着罗马对外战争扩张、文化的交流以及经济贸易的往来,酒神崇拜成为在下层民众中盛行的一种崇拜活动。在元老院控制酒神崇拜之后的两个世纪里,这种崇拜活动并未消失。一些贵族也成为酒神崇拜的代表,例如普鲁塔克在书中描写安东尼到达以弗所时的场景:“妇女打扮成酒神的女祭司,男士和孩童装做半人半兽的森林精灵和牧神,他们夹道欢迎,全城到处都缠绕着常春藤的长矛,还有竖琴、箫笛和七弦琴,人民都沉醉在欢乐之中,他们奉安东尼是赐予快乐和仁慈的酒神。”[32]除此之外,酒神崇拜又与密特拉、伊西斯等外来崇拜相结合,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
酒神崇拜在传播发展过程中,对饮食、装饰建筑等社会生活产生了一系列的影响,成为人们缓解压力、疏通心理的宣泄点。因为崇拜祭仪具有隐秘性和封闭性,为防止其危害国家,罗马政府下达了禁令。从这一措施看出罗马的宗教政策是以维护统治稳定、维系社会安全为内在要求的。酒神崇拜也不断地适应社会的发展、政策的变化和民众的需要而做出相应的改变。“其狂热特点被淡化为纯粹的寻欢作乐,来世经常被描述成为饮酒和纵欲提供场所的欢乐聚会。”[33]酒神崇拜也被普遍接受,得以延续到中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