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作于镇江焦山之再考
——兼与徐振宇《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诗中景地推测》商榷

2022-03-18李金坤

语文学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焦山瓜洲张若虚

○ 李金坤

(江苏大学 文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一、问题的提出

21世纪以来尤其是近十年来,在“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文化政策与“挖掘地方传统文化、打造文明建设高地”等文化精神的鼓舞下,各级政府非常重视“打名人牌”,以此彰显地方文化的深厚文蕴与特殊魅力,如此,则有利于提升地方文化品位、有利于招商引资、有利于增强文化自信,其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但也出现了各地争抢名人而影响和谐的不良现象。诸如在文化大省江苏就出现了镇江与常州为“齐梁故里”、丹阳与金坛为贺双卿等归属问题争论不休。此外,关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究竟作于何地的问题,也是十多年来争鸣较多的热门话题。笔者较早对此进行了较为切实的考证,认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作于镇江北固山或焦山,而焦山的可能性则更大”[1]。后来东亭生发表《不知乘月几人归 落月摇情满江树》一文,认为张若虚所写“春江”即指扬州所在之江面,也就是说《春江花月夜》作于扬州之江面。他认为:“唐代的扬州,江面十分开阔。唐朝诗人王湾《次北固山下》就写有‘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一句。且当时的扬州近海,就如现在的钱塘江一样,海潮上涨,江潮涌积,潮水涨到了顶峰即所谓‘潮平’,也就是诗中所形容的江潮海潮联袂的‘连海平’的景况……而农历十五也是海潮的大潮日,也只有在大潮日在当时的扬州才会出现春江潮水连海平的壮阔画面。”[2]作者又说:“正是在张若虚留下千古名篇《春江花月夜》后,扬州的月亮就成了中国最著名的月亮。”[2]《春江花月夜》中“连海平”的“江潮”与“明月”就是张若虚所描写的长江扬州段的“江潮”与“明月”,如此解说,笔者委实不敢苟同的。近日,笔者又读到扬州市邗江区瓜洲镇文体中心主任、春江花月夜艺术馆馆长徐振宇《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诗中景地推测》(下简称《推测》)一文,指出:“‘江都说’‘泰州说’‘镇江说’等,基本以近海为论据,而未提及近景论证,故不足为凭。”《推测》又以“但见长江送流水”一句,“可以确认,此江为长江无疑。”据此,《推测》又认为:“既然是长江,那诗中之景又是长江哪一段呢?单从初唐时江潮连海的景象看,从六合到泰州江段都有可能,所以镇江说、江都说、泰州说应运而生。”《推测》还认为《春江花月夜》中描写到的“百花盛开的‘芳甸’”与“水边平地、小洲”的“汀”“这两处近景描写,也正是‘镇江说’‘江都说’‘泰州说’无法解释的地方。”正由于这样,《推测》认定只有瓜洲能够“满足这三个条件”。于是作者认为:“开元二十五年(737年),润州刺史齐浣开凿伊娄运河25里,从瓜洲至扬子津,沟通了运河与长江航道。此处透露出三条线索:其一,从瓜洲北面到镇江为近海广阔的江面,符合江潮连海的景象。其二,初唐诗,瓜洲为江中大沙岛,正好符合《春江花月夜》诗中的‘芳甸’描写。其三,从初唐到中唐短短一百多年时间,瓜洲就因泥沙淤涨,与扬子津相连,说明扬子津之间存在诸多小沙岛,也就是所谓的‘汀’,这也验证了诗中的‘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推测》又指出:“张若虚无论从山东兖州顺泗水、运河南下吴越,还是从扬州乘舟南下吴越访友,都必须经扬子津渡口。那么,瓜洲将是他必经之地。如果把创作景地设为瓜洲,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3]然而,《推测》毕竟是推测之词,且多有臆测附会之处。话又得说回来,笔者理应感谢《推测》作者,这样就促使我发掘新资料,进行新思考,对旧作关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作于镇江北固山或焦山,而焦山的可能性则更大”的观点有了新的认识,认为《春江花月夜》的作地应该就是焦山。

这里,有一个特别需要提出的问题就是,《春江花月夜》所描写的地点、景观、相思、情感等都是作者所经所见所感的真实情形吗?抑或是有真实、也有虚拟的虚实参半表现形态?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从《诗经》开创现实主义优秀传统以来,诗歌一直是全面反映社会现实和具体表现个人情感的一面镜子。尤其是“诗圣”杜甫的“三吏”“三别”“北征”等具有“诗史”价值的诗歌,更是如此。他的诗既有“诗史”般的生活真实之美,又有“审美”式的艺术真实之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也是一样,既有对江海的欣赏、花木的喜爱、明月的歌颂,又有对人生的思索、相思的描摹、和美的祈盼;既有赋、比、兴的结合,又有情、景、理的交融,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诗人于春江花月之夜既富有感伤又满怀希望的真实情感。毋庸置疑,《春江花月夜》是作者的亲历实感之记录,其中的“江”“海”“春江潮水连海平”“芳甸”“汀”“扁舟子”与“明月楼”男女的两地相思之情等,都是真实的描写。至于“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碣石潇湘无限路”,这些都是一种想象夸饰之词,尤其是以北方之“碣石”与南方之“潇湘”来表明男女距离之远,从而突出男女相思之浓烈。因此,此诗既有生活的真实反映,也有艺术的真实表现。二者相互映照,水乳交融,收到了很好的艺术审美效果。程千帆先生说得好:“艺术的真实是根源于生活的真实的,所以在创作中,作家们应当尊重历史和生活的真实。但是艺术又并非自然和历史、社会的机械的翻版,它不可能,也没有必要一点一滴地都符合生活真实及科学要求。只有并不拘泥于现实中部分事实的真实性,才能够获得更高级、更集中的典型性。”[4]只有明了《春江花月夜》作者在尊重生活真实基础上又巧妙灵活运用艺术创作手法的辩证关系,而非纯虚拟的诗歌情景,这样我们方可据此而进行有理有据、合乎情感逻辑的考论。这是首先必须明确指出的。

二、“江海交流处”与“春江潮水连海平”同指焦山

要解决《春江花月夜》的作地问题,首先得弄清《春江花月夜》首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所提供的“江”“海”两个重要概念。这是具体寻觅《春江花月夜》作地的重要前提,亦是明确《春江花月夜》作地最有力的依据。

《春江花月夜》“江”字出现12次,“海”字3次,“江”与“海”不辨自明,它们是两个不同的地理概念。可是,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则将“海”解释为“宽阔的江面”,接着又说:“《太平御览》卷四引《抱朴子》:‘月之精生水,是以月盛而潮涛大。月共潮生,语本此’。”[5]春江涨潮,江面变宽,这是客观存在的自然现象。王湾《次北固山下》“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二句描写的江水上涨而江面阔大的景象便是如此。素享“天下第一江山”美誉的北固山距离其东的焦山不远,焦山往东便是大海了。所以,北固山至焦山之间的江面无论如何宽阔,它只能是“宽阔的江面”,而不是指“海”。江就是江,海就是海,二者是不能混淆的。诗中的“江”与“海”,它们不仅仅在于表明一般的地理概念,而且它们实际上是诗人向我们暗示了这样一个事实:此诗写作的地点便是在“江”“海”交接之“江畔”。而这个“江畔”,就是诗人于春江花月夜抒发对月光的惊愕、历史的沉思、爱情的眷念的所在之处。悉心考察之,此诗劈头两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则明明白白提供了重要信息。诗人惊喜错愕的目光,首先为眼前滚滚向东的“春江潮水”所吸引,接着又追随着它的奔涌气势一直延展到苍茫辽阔的大海,最后诗人将目光定格在大海尽头与海潮共生的一轮明月之上。诗人的目光经历了一个由近而远、由西而东的视觉转换过程,也即由“江”而“海”的方位变化过程。从此诗起始句“春江潮水连海平”到最后段落的“斜月沉沉藏海雾”,从“明月”之出海到“藏海”,诗人始终都守望“江”与“海”交汇的“江畔”,而所变幻不居者,乃超越时空、自由飞翔的诗人之思也。

在镇江由西向东沿江矗立的“寺裹山”的充满白蛇水漫金山传奇故事的金山、“寺冠山”的“天下第一江山”北固山、“寺藏山”的“江中浮玉”焦山,它们是历代骚人墨客登临抒怀的理想处所。其中“江”与“海”是他们诗作中必不可少的诗词意象。在从不胜枚举的北固山、焦山的登览之作,尤其是诗人们登临焦山所描写的大江东入海的壮观气象,更是鲜明突出、独占鳌头。我们先看部分“江”“海”并举的描写。如宋·戴复古《焦山》:“江接海冥冥”;蔡肇《立春日焦山留宿》:“春生江海交流处”;林光朝《同鞠守游焦山》:“江入海门吞百粤”。明·王鏊《焦山》:“江海交流处”;王宠《登焦山作》:“江形绕成带,海气为蜃楼”;杨一清《闻胡孝思独游焦山》:“落日长江望归鷁,潮声犹在海门西”;吕高《送王侍御重游焦山》:“江树近依香殿合,海云长护法堂流”;张祥鸢《焦山看雨》:“海月原知秋半好,江峰翻爱雨中奇”;诸大绶《游焦山》:“虚阁半涵江树静,小堂长护海云深”。清·熊赐履《焦山纪游用杜茶村韵》:“难分江海迹,不尽古今心”;顾梦游《焦山纪游二首》(其一):“海色万里至,江声亦何喧”;吴绮《焦山》:“江海争雄处,岿然压乱潮”;陈鹏年《焦山纪游》:“海风飘不去,江月长皎皎”;张曾《焦山》:“海天孤屿冷,秋色一江悬”;周锷《焦山待月》:“海气回孤峰,江风卷暮烟”;曾燠《寄焦山借庵》:“梵余江上月,诗罢海天空”;王乃敏《焦山》:“江海交流处,春涛拥碧峰”。值得玩味的是唐代诗人王湾《次北固山下》:“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前句写诗人清晨所见东方海面上红日升起的壮观景象,后句写眼前所见“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早春感受,共同描绘了江海交汇处特有的奇异景观。清代诗人曾燠《人日游焦山六首》(其二):“天开沧海曙,风入大江春”,与王湾诗句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清代诗人潘奕隽“挂帆直到江尽头,要看沧江入瀛海”(《登焦山用东坡金山诗韵》)二句所述“江”“海”交汇的地理位置,则更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

值得注意的是,明代诗人王鏊与清代诗人齐彦槐他们先后登上建于宋代的焦山东峰绝顶的“吸江楼”后,都写下了歌咏“江”“海”非凡气势的五律诗。此楼为两层,上层横额题有“吸江楼”三字,底层横额写有“江山胜概”四个大字。四面八角,回廊四通,八面观景。历代诗人登览之作不胜枚举,而王、齐二诗最具豪气。王诗云:“还将双鬓白,来看一峰青。江海交流处,乾坤著此身。山形雄虎势,雨气挟龙腥。尚记烧丹井,难寻瘗鹤铭。”齐诗云:“东望海漫漫,扶桑涌一丸。曾登岱岳顶,不及此楼观。水气连天白,霞光照壁丹。遥闻曙钟动,江阔万鹰盘。”王诗意思是说,自己虽然两鬓斑白,还是要坚持来欣赏风景独特的如浮于江中碧玉般的焦山,因为它处于江海交汇处的特别地理位置,好像天地宇宙的美景都钟情于此了:向西眺望,可以惊叹浩浩长江东流水的非凡气势;向东展望,又可称美茫茫东海水天融的宽阔胸怀。令人精神振奋,豪情万丈。这“江海交流处,乾坤著此身”二句,实即是《春江花月夜》首句“春江潮水连海平”的形象写照与最佳注脚。至于龙虎威猛之势的焦山形象,以及著名道家葛洪的炼丹奇迹与“大字之祖”瘗鹤铭的奇观,都是让人向往着迷的胜迹。正因为焦山具有“江海交流处,乾坤著此身”的这种得天独厚的自然胜境,加上葛洪的特殊魅力,才深深地吸引着诗人虽入老境却依然一再要登楼赏景,享受天地之大美,放飞心灵,陶醉自我。齐诗写焦山所见“江”“海”之形势则更为奇特而壮观。前四句,诗人描写东海红日喷薄而出的壮丽情景,简直超过了泰山日出的雄伟气象。后四句,诗人将目光收回至眼前焦山本身及周边的非凡景象:水天一色,红霞映壁,晨钟悠悠,万鹰盘空。不难想见,此际诗人自然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的豪情万丈、不能自已。特别是此诗首句“东望海慢慢”与末句“江阔万鹰盘”的“江”景与“海”势的真实摹写,分明凸显以焦山为界的西江东海的“江海交流处”的独特之处。明代王鏊与清代齐彦槐同于焦山“吸江楼”描写“江”“海”的奇异景象,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商隐《无题》)的异代知音之感。至于“吸江楼”名中的“吸江”一词,也是颇耐人寻味的。正因为焦山在地理位置上具有“江海交流处”的特殊情形,所以每当春江涨潮之际,其浩浩江水奔涌大海,其态势就好像广阔无垠的大海之口把源源不断的江潮吸入自己博大无比的胸怀一样,气势磅礴,震撼人心。故而焦山“吸江楼”以“吸江”一词命名,其实也就巧妙寓含着焦山这方神奇之地乃是“江海交流处”的特定意蕴。先贤之慧,令人不禁拍案叫绝。

由上对于历代描写焦山“江”“海”交汇之地的诗句、王鏊与齐彦槐两首登临吸江楼的五律及“吸江楼”命名的阐析,我们已经基本可以坐实《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之地点就在镇江焦山。下面再通过对焦山之东的入海口水域素有“海门”之称的说法加以考述,那么,焦山即为“江海交流处”的论断就更是确证无疑了。焦山位于镇江市东北的长江之中,高71米,占地总面积3 800 000平方米。山上古木参天,花繁竹茂,隔江远望,犹如一块硕大的碧玉浮于江面,故又称“浮玉山”。焦山西边摩崖石刻至今遗存“浮玉”二字。在焦山东北之江中,有两座礁岛,一称松寥,一称夷山,分峙江中,形似门户,古称海门。故焦山又称“海门山”。宋·释了元《海门国》诗对其有形象描绘,曰:“二山对峙敞高扉,江海滔滔向此归。”“二山”,即指松寥山与夷山。后来由于江中沙涨淤积等缘故,现在松寥山与夷山都已相连为一体了。当年的松寥山雄奇峻拔,气势非凡。李白曾作《焦山望松寥山》诗云:“石壁望松寥,宛然在碧霄。安得五彩虹,驾天作长桥。仙人如爱我,举手来相招。”可以想见,有松寥山与夷山对峙而成的“海门”,是多么雄威壮观了。对于“海门”一词,《辞源》释为“海口”[6]。举例则为王昌龄《宿京江口期刘昚虚不至》:“霜天起长望,残月生海门”(笔者按:京口即镇江。);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胄》:“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此处之“海门”,实即王鏊诗中所指的“江海交流处”。说法不同,地点一样。因此,“海门”一词,在历代诗人登览焦山的诗作中是屡见不鲜、频率甚高的。如宋·翟汝文《焦山》:“海门排霄岌相扶”;元·俞希鲁《次赵万里游焦山韵》:“海门浴日霞光动”;无名氏《焦山》:“钟声遥带海门潮”;明·李日华《焦山》:“蛟龙斗海门”;李瀚《陪邃庵先生登焦山》:“潮声遥自海门来”;王守仁《游焦山次邃庵韵三首》(其一):“海门青觇楚山小”;申时行《游焦山》:“滩声骤激海门涛”;王世贞《登焦山二首》(其二):“海门东望去冥冥”;张佳允《拟登焦山会风浪不果》:“孤峰东插海门青”;袁宏道《焦山》:“海门一带雾初收”;王磐《游焦山》:“人随潮度海门关”。清·宋荦《焦山次王阮亭韵三首》(其三):“夜深松响发,疑是海门潮”;陈鹏年《次方东华雨中游焦山韵》:“初旭荡海门”;陈世倌《舟中望焦山》:“旭日海门东”;李义贤《登焦山绝顶》:“涛来海门吼,无处不潺溪”;杨山韫《拟再游焦山》:“潮接海门山”;戴纯《从笠庵放舟登焦岩》:“春入海门寒”;秦瀛《焦山》:“万古此江水,一峰当海门”;赵怀玉《登焦山》:“挂席指海门,乘潮达岩陬”;陆昶《舟中眺焦山》:“海门势一束,两崖激波涛”;顾嗣立《焦山》:“海门红日摇扶桑”;陈廷敬《渡江见焦山有作怀林吉人》:“江流近海迎朝暾,焦山苍苍当海门”,等等。也有诗人不称“海门”,则径称“海口”。如清·庄诚立《登焦山》:“地当海口千峰缺”;王锡奎《元日自孟河口渡江望焦山作》:“遥见海口翻青莲”等。由以上历代诗人围绕登览焦山而将“江”“海”对举描写以及大量出现“海门”(海口)之情形的考察,它们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描写的“春江潮水连海平”的情景是如出一辙、甚为吻合的。

三、冷士嵋的《焦石山歌》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情景相似

更有意味的是,我们在阅读历代众多描写登览焦山诗篇的过程中,常常可见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情景。如清·汪玉枢《月夜怀焦山游人》:“树密江中山,月练海门寺。万顷白玻璃,浮出一螺翠。”康熙皇帝《望焦山念己已曾登其上》:“焦山竹树多郁苍”,“江花冥冥江草芳”。此与《春江花月夜》“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的描述,颇多相似之处。清·陈鹏年《癸巳花朝焦山宴集即席限月字》:“踏尽空林不见人,万派江流涌明月。江光月色两无尘,一片清冰同皎洁”与《春江花月夜》“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描写清纯皎洁的月色,殆出一人之手。更有甚者,尚有全篇情景与意境相似于《春江花月夜》者,如清·冷士嵋的《焦石山歌》,其云:“山有石兮水有邱,山独立兮水长流。美人一去渺无尽,白云江海空悠悠。只今去后已千载,惟有山头明月在。松阴满地生夜凉,犹似当年还相待。山头明月落复生,长江江月照长明。直令孤石海门外,万代千秋空复情。”诗人就山水、明月、白云、松荫生发情思,抒发了美人难再、江月依旧、人生苦短、无可奈何的惆怅迷惘之愁怀怨绪,以清新明快之笔、自然幽雅之景、人生追问之慨精心营造了别具人生况味的审美艺术境界,而且语言的通俗晓畅、情感的细腻温润、节奏的舒缓柔美等,与《春江花月夜》是何等的相似乃尔。明代著名诗人杨慎《临江仙》词云:“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一般而言,自然地理景观在没有人为破坏的情况下基本是亘古不变的,由明清诗人所描写焦山“江海交流处”的实况与焦山“春江花月夜”的情景来印证千余年前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情思意境,几乎毫无二致。这不失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作于镇江焦山的有力内证之一。

四、《推测》理据欠妥与张若虚当夜泊焦山

通过对《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的“江海交流处”即是焦山的论证及明清诗人所写焦山“春江花月夜”情景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意境相似的比较分析,《春江花月夜》的作地即是焦山就水落石出了。至于《推测》以瓜洲与长江航道相连、“从瓜洲北面到镇江为近海广阔的江面,符合江潮连海的景象”、《春江花月夜》中“芳甸”“汀”的情状都符合瓜洲大、小沙岛的实况等所谓依据,来推测《春江花月夜》就作于瓜洲。如此结论,相信读者在看了本文上述有关考论后自会不予认同。尽管如此,但笔者尚需饶舌几句。《推测》认为瓜洲近海的江面广阔,“符合江潮连海的景象”。殊不知,从瓜洲到大海的入口处,尚有很长的距离,所以《推测》说瓜洲“近海”是不妥的,而“符合江潮连海的景象”之论则更是臆想之词,当是不切实际的。《推测》又说“芳甸”与“汀”的情形于瓜洲都可证实。所谓“芳甸”,即遍生花草的郊外原野。“汀”,即江畔浅处沙地。一般情况下,凡长江流经江畔之处都会出现“芳甸”与“汀”的景象,而不独瓜洲有此情状也。这里,《推测》忽略了《春江花月夜》中所明白描写的“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照似霰”与“汀上白沙看不见”的具体描写内涵。先看前面两句,此处明确交代长江到此是要回旋环绕原野芳草之地的,而“花林”则是指花草林木,它比“芳甸”的内涵更丰富深广。如此“花林”之景象在平原是少见的,而于山中则常见。像《推测》所说的瓜洲大、小沙岛是难以出现“江流宛转绕芳甸”与“花林”繁茂景象的。唯有焦山,方可相符。再看“汀上白沙看不见”得情形。江边沙子经过千百年的大浪淘洗,将会变得越来越晶莹纯洁。如果是在“江流宛转”而形成漩涡浪涛的有力冲击下,江边沙子将会变得更加细腻晶亮,在月光的照耀下自然会有“汀上白沙看不见”的神奇效果。由此看来,能够合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照似霰”“汀上白沙看不见”各类情景描写的,只有四面环江的江中“浮玉”焦山可以与此对号入座,而瓜洲则是相去颇远的。

既然可以大致认定赵若虚《春江花月夜》是作于江南的镇江焦山而不是江北的瓜洲,这可能是张若虚出访吴越友人返回时船行至焦山,因天色已晚而泊船于此。此外,也许是焦山雄峙江中、地理景观神奇独特,加之明月之夜,将必有一番月下人间难得的美景享受。毋庸置疑,《春江花月夜》从月升到月落,写了整个花月之夜诗人的所见、所感、所思、所悲、所欢的种种景象与情思,既有月色之美的赞叹,又有人生哲理的思索,更有男女相思的歌咏,是一首包举宇宙、天人合一、慨叹人生的举世无双之杰作。这就难怪后人对它的评价是如此惊人之高了。如晚清大家王闿运称其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7]。闻一多更是称颂为“诗中的诗,顶峰的顶峰”[8]。这实在是张若虚的骄傲!也是焦山这方神圣之地的骄傲!胡小石《张若虚事迹考略》用工甚勤、考论颇精,他认为,张若虚一生游历地域甚为有限,除兖州(今山东兖州)之外,大多未出吴越间[9]。张若虚是扬州人,扬州与镇江仅长江为隔,一衣带水。诗人泊舟之处不可能是在江北瓜洲。这是因为,瓜洲离其扬州之家也不太远,他不必要夜宿扁舟,忍受着两地相思的孤寂之苦。他完全可以舍舟登岸,即使晚一点到家,总比待在船上孤独相思要强吧。由此看来,张若虚夜泊焦山并写下这首唐诗顶峰、千古绝唱《春江花月夜》,当是可信的。

五、结 语

出于“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的认识与学术争鸣的态度,同时也是出于对乡邦文化的热爱,东亭生、徐振宇等人认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很有可能作于瓜洲,从感情上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从学术争鸣贵在“有理有据”这一至要原则来考量,“瓜洲说”就显得情感有余而理据不足。2019年9月22日,以张若虚和他的经典诗作为主题的展馆——张若虚纪念馆暨春江花月夜艺术馆,竟然在古镇瓜洲落成对外开放了。热情高涨,无可厚非,但在《春江花月夜》作地尚未基本考定、认定或接近事实真相之前,还是稳妥为好。早在十五年前笔者就发表专文,考证《春江花月夜》作地很有可能在镇江焦山。此后又有“江都说”“泰州说”等几种说法,谁是谁非,莫衷一是,但对于学术争鸣的积极态度是应该值得肯定的。可以相信,只要大家有参与讨论的积极性,集思广益,学术争鸣问题终究可以解决或基本解决的。本文在旧作的基础上,发现新材料,找出新证据,从前人于焦山所见“江”“海”对举描写的情形、诗人所作“江海交流处”之诗句与《春江花月夜》首句“春江潮水连海平”的相同之处,又从四面环江的江中“浮玉”焦山的“芳甸”与“汀”现实场景、后人描写焦山“春江花月夜”的情景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意境的相吻合的情状及其张若虚可能夜泊焦山的合乎情理逻辑的分析,认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作于镇江焦山最有可能,而焦山“春江花月夜”之情景意境与《春江花月夜》亦最为契合。

猜你喜欢

焦山瓜洲张若虚
焦山《瘗鹤铭》
陆游撰并楷书《焦山题名》摩崖石刻
阮元与焦山的不解之缘
瓜洲天生是个渡口,天生留不住人
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
从《泊船瓜洲》中“间”字的读音说开去
回不去的瓜洲
春江花月夜
王小奇送画
谁是来船?谁是归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