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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林肯在中阴》的互文性与审美价值

2022-03-18储修友

东莞理工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威利互文桑德斯

储修友

(蚌埠医学院 外文教研室,安徽蚌埠 233030)

《林肯在中阴》(LincolnintheBardo)是2017年英国布克文学奖的获奖作品,也是美国作家乔治·桑德斯(George Saunders, 1958—)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此前桑德斯出版了《天堂主题公园》(Pastoralia, 2000)、《十二月十日》(TenthofDecember, 2013)等多部短篇小说集,并曾荣获欧·亨利短篇小说奖、海明威奖,以及世界奇幻小说奖。《林肯在中阴》以1862年初春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痛失稚子后,又独自奔赴墓园拥抱孩子身体的历史传闻为背景。是年2月正值美国南北双方军队的厮杀陷于胶着状态,林肯为了凝聚各方力量决定在白宫宴请宾客。不料在招待会邀请函发出后,他的儿子小威利却由于伤风而感染重病。尽管威利的病情危急,林肯夫妇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宴会照常进行。白宫招待会当晚,年仅11岁的威利未能战胜病魔,匆匆离开人世。

目前,桑德斯的这一长篇作品也引起了我国学界的关注。董雯婷的文章《后创伤时期的人文精神——评乔治·桑德斯新作〈林肯在中阴界〉》,分析了这一小说对人物“苦难与创伤”的“荒诞化”“黑色幽默式”的变形书写及其叙事特征(1)参见董雯婷:《后创伤时期的人文精神——评乔治·桑德斯新作〈林肯在中阴界〉》,载《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9年第1期,第30~37页。,肯定了桑德斯在美国当代作家群中的“独特性和可贵之处”。本文认为该部小说的审美价值在于,通过运用拼贴、互文等艺术手法,不仅实现了异质性文本之间的对话,而且刻画出众多人物的鲜明个性特征,生动地展现出他们情感上的各种痛苦与烦恼,表达了具有佛教哲学意蕴的生命体验和思考。

米哈伊尔·巴赫金(1895—1975)指出:“长篇小说是唯一的处于形成中还未定型的一种体裁。”[1]497就《林肯在中阴》的文本而言,它也是桑德斯在小说体裁不断演变的过程中,创作出的一部风格独特的作品。在叙述方式的创新上,这部小说全面采用了叙事拼贴(narrative collage)这一文本组织形式,能够将来源不同的异质性文本片段构成相互关联的统一体。西方叙事学学者指出,“改书(altered books)和拼贴小说是对话性的。它们带来了思想的交流。……读者对人物声音和叙事视觉世界的认知,既受到他们所阅读的拼贴小说原作的影响,也受到源文本所标示的(众多)语境的影响。”[2]431《林肯在中阴》对叙事拼贴的运用,形成了小说文本与前文本(pre-text)之间的互文,把历史的或虚构的文本片段转化为叙述声音,更重要的是建构了纷繁的叙述声音之间错位性的对话关系。也正因如此,拼贴与互文不仅没有消弭作品的审美价值和伦理内涵,反而促成了其文本审美价值的提升。本文将从小说文本与历史文本的互文、小说文本与佛教哲学的互文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小说文本与历史文本的互文

20世纪60年代法国文学理论家、作家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受到巴赫金小说对话理论的启发,创立“互文性”(intertextualité)这一重要概念。此后,又有罗兰·巴特、热奈特等多位西方理论家对此人文核心理论术语加以阐发,其内涵与外延不断地扩大和增长。克里斯蒂娃认为任何文本都不能完全脱离其它文本,它必然卷入文本之间的相互作用之中。她在《词语、对话和小说》一文中指出,“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3]150互文性现象广泛存在于文学艺术的诸多领域,它的意义和价值在于互文本之间的异质性、对话性和新意性,它是形成对话、产生新意的积极互文性。李玉平认为,“积极互文性是指当互文性要素进入当前文本后,发生了‘创造性的叛逆’(creative treason,埃斯卡皮语),与原文本相比产生了新的意义,与当前文本形成了某种对话关系。”[4]61

(一)异质性文本形成对话关系

这部小说文本共有108章,它们又可以分为三种类型:一部分章节是由中阴界内众多魂灵的对话组成;另一部分是由描写林肯时代书籍、杂志(包括真实与虚构)的摘录片段重新拼贴组合而成;最后一种章节类型是由比例较少的旁观者叙事构成。其中,第2~8章是由取自不同历史文献的片段和作家的仿拟文本片段拼贴而成,主要聚焦于林肯夫妇在幼子病危时还要举办白宫招待会的经过。第2章的第二条引语来自美国历史文献《华府起床号》,历史学家玛格丽特·李琪(Margaret Leech,1893—1974)对林肯在内战时期的这一做法直言不讳,“废奴人士批评白宫歌舞升平,许多人拒绝参加招待会”[5]23。而第三、四条引语则分别说明了威利·林肯病情急剧恶化的原因:

总统的公子泰德跟威利经常收到礼物。威利特别喜欢那匹小马,天天骑。气候变化无常,他因而重感冒,恶化成高烧。

凯柯莉(见前引书)(2)由于这一则引文与小说原著第2章开头的引文,同是出自伊莉莎白·凯柯莉的作品《幕后:为奴三十载与白宫四年》(Behind the Scenes or Thirty Years a Slave and Four Years in the White House, 1868),桑德斯使用拉丁文缩略词“op. cit.”,表示源自同一文献。参见George Saunders. Lincoln in the Bardo.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2017, p.8.

五日那晚,林肯夫人正着装准备参加晚宴,威利高烧不退。呼吸窘迫。

摘自《二十天》朵丽西·麦席夫·昆哈特与菲利普·昆哈特二世著[5]24

以上引文均摘录自真实的历史文本,桑德斯在每则引文后都注明了文本的来源。在他动笔创作这部作品之前的20多年里,他浏览了去过的任何一家书店的“林肯/内战”专区,研究了大量的相关文献与档案(3)参见Alden Mudge, “Lincoln behind the Veil.” Book Page, March 2017, pp.14-15.。根据该书中文版译者的译注,这些引语的作者身份分别是:玛格丽特·李琪——美国第一位普利策奖女得主,伊莉莎白·凯柯莉(Elizabeth Keckley, 1818—1907)——林肯夫人密友,朵丽西·麦席夫·昆哈特(Dorothy Meserve Kunhardt, 1901—1979)——美国历史学家(4)参见乔治·桑德斯著,何颖怡译:《林肯在中阴》,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24页。。这些文本的价值不在于其提供的真实历史信息,而在于它们在新的互文本中实现了由历史之“真”向文学之“美”的转化,因此具有了文学性的价值。具体而言,它们是整部小说文本当中与历史文本形成互文关系的一部分,当它们进入小说当前的文本后,与原来相比不仅生成了新的意义,而且与所进入文本的其余部分形成对话关系。每一则引语都经过小说家的精心裁剪和编排,代表了一个独立的叙述视角和叙述声音,以及一次对话中的一条对语。巴赫金认为,“对语的形成和理解,都是在对话整体的语境中实现的。而对话是由自己的(从说话人的角度看)表述和他人(对方)的表述构成的。”[1]62因此,这些互文本之所以能经过拼贴、被文本整体吸收并转化为一条对语,还由于他们作为不同的叙述声音,都共同聚焦于这个美国内战时期的“第一家庭”,它就是实现这次对话的整体语境。

再者,令这次对话具有审美价值的是,存在于对话整体语境中错位的紧张氛围。玛格丽特?李琪的叙述声音表明,许多废奴人士指责白宫在内战时期举办歌舞升平的招待会,并拒绝参加。白宫主人热情好客,而部分受邀客人非但不领情,还严辞批评。让情节的氛围更加错位和紧张的是,林肯总统的公子威利由于户外骑马而患重感冒,并恶化为高烧不退。而在招待会当晚,林肯夫人已经知道威利肺部淤血病情危急,尽管她感到万分恐惧,却让招待会继续进行。这是小说的第2章,情节还没有展开跌宕起伏的变化,这时“其动人之处往往在于某种情感‘错位’的‘氛围’”[6]325。叙述者朵丽西·麦席夫·昆哈特的话语表明,林肯夫妇已经使亲子之间的情感价值让位于政治功利价值。

在小说的第3、4章,情节中错位的氛围进一步加强。在文本的现实世界中,大排筵宴的白宫可以划分出两个不同氛围的空间。其一是亮丽缤纷的宴会大厅内的欢庆空间。出席的内阁成员、参众两院议员、伯爵、外国王子等贵宾云集,有的簇拥交谈,有的观看文艺表演。昂贵的酒品可以随意畅饮。一个叙述声音说到,“古谓酒池肉林,大抵如此吧。”[5]29其二,与欢享盛宴的氛围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威利孤寂的病房空间。林肯夫妇面带机械笑容,不断上楼探视病危的小威利,而楼下军乐队的乐声则不断传到威利的病房。“曾识舐犊之情者应能想像总统夫妇的忧惧惶恐”[5]33,一个叙述声音这样说道。虽然恐惧揪心,林肯夫妇只好再次下楼聆赏另一支上演的曲目。一边是宾客和表演者的吃喝与纷嚷,一边是总统幼子高烧不退、危在旦夕。由此可见,第3、4章文本的拼贴和互文,旨在营造更加紧张且错位的两种氛围,易于使读者的情绪受到感染,并预见到情节可能要发生的突转。

小说第5章的众多叙述者,则聚焦于国宴之夜窗外的月色,把当晚贵宾冷漠的情感和他们错位的观感推向极致。例如,有的叙述声音说,“最常见的说法是那晚月亮金灿,别致悬挂天际”,紧接着的声音说,“那晚月亮没露脸,云朵厚沉。”接下来的声音则认为,“肥绿新月高悬,像不苟言笑的法官俯瞰疯狂场景,漠然于人类愚行”;与此形成对照的看法是,“那晚满月澄红,宛若映照人间大火。”[5]37当不同的叙述声音就当夜的同一月亮为话题展开对话时,他们七嘴八舌、莫衷一是。甚至连那晚是否有月亮高悬,是新月还是满月,月色是金灿、澄红还是蓝色都未曾取得一致。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中,尽显食客们错位的感知和冷漠的情感,也令读者深感错愕。

这一章多个叙述声音的对话,还形成了多声歧义的局面,令这一次对话充满张力,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和文学性。一方面,这次对话拉开了宾客与总统夫妇之间的心理距离:他们受邀参加白宫晚宴,却对总统幼子的病情置之不理。另一方面,对月色错位的观感也表明,这些宾客都是各怀心思才决定赴宴的。由于他们的动机与目的不同,因而才对聚焦对象的感知发生了错位甚至矛盾。

(二)历史文本的“引语”转化为对话中的“表述”

小说中多种叙述声音错位的感知,还体现在对林肯外貌的描述方面。例如,源自《亚伯拉罕·林肯:医学评估》的叙述声音认为,“他的耳朵硕大且畸形”。而来自《我的十年》的一个叙述声音说,“他心情好时,我都认为他会像头好脾气的大象,扇动耳朵”。《林肯的常理哲学观》中对林肯外貌的看法是,“他的鼻子不算大,只是两颊瘦削而显得大”[5]282-283。小说第62章有30余则取自真实历史文本描述林肯外貌的引语,它们已经不再是各自不相干的孤立语句,而是在新的文本语境中转化成为巴赫金所说的“表述”。巴赫金的“超语言学”理论认为,“表述即言语的交流单位”,它不同于作为语言单位的词语和句子。“表述参与对话,引起对话。不同表述的涵义本身,就要求对话。表述要求表达,让他人理解,得到应答,然后再就应答作出回答,来回往返,以至无穷。”[7]35

在对同一人物外貌的各种表述之间,从语义关系来看是一个论断否定了另一个论断。而且分属于不同言语主体的表述,相互之间是一个表述针对另一个表述,从而产生了代表不同立场的对话关系。巴赫金指出,“对话关系又不可归结为逻辑关系,不可归结为指述事物的语义关系。后两者自身并不包含对话的因素。逻辑关系和语义关系只有诉诸话语,变成表述,变成体现在话语中的不同主体的不同立场,相互之间才有可能产生对话关系。”[8]238桑德斯的小说文本是在对同一对象的不同表述之间相互争辩、相互引发的过程中,不同的声音、意识产生了错位性的对话关系。在文本现实世界里,重要的不是对林肯外表的表述何者为真,而是同一人物的外貌在他人眼光中产生了令人惊异的错位的感知。这一大幅度错位的观感,体现了在叙事世界里人们对林肯的情感的差异性、原因的复杂性,预示着林肯将面对以一敌多的严峻局面。从文本的文学性角度说,不同表述主体面对相同的聚焦对象,当各自的感知发生了明显的分化时,各个主体之间的心理距离被拉开了,使拼贴在一起的互文本产生了独特的文学蕴藉,表达出纷纭的叙事声音之间错位的情感关系,创造出这一章文本所特有的审美价值。

在《林肯在中阴》的第70章,当内战战场的伤亡数字传开,充满批评指责之声的文本现实世界与林肯的私人世界之间,情感关系由相互错位演变成了对立和冲突。该章第一条引语说到:“当死亡数字攀升至不可思议,哀伤波波不断,这个不识牺牲为何物的国家把箭头指向林肯,指责他在战事上犹豫不决。”[5]336战端既开,青壮年倒毙沙场的伤亡与伤害在文本现实世界激起巨大波澜,不同的叙述声音竞相登台批判。轻则认为“总统是个笨蛋”,“虚荣软弱、幼稚,吹毛求疵,粗鲁不文,礼节阙如”[5]336。重则认为弥漫全国的凄凉、哀伤、恼恨全导因于林肯,年轻人的肢残、战死皆由于他的能力和道德勇气不足。更有甚者,对他以生命相威胁,或者声称要将利刃刺进他的胸膛,或者诅咒他“全家遭地狱之火的灵魂下地狱”[5]340。叙事世界里嘈杂的对话表明,当人们的利益受损、情感受到伤害时,把所有的怨恨和敌意都归咎于林肯,对他诉诸人身攻击和死亡威胁,此时的林肯不再是受人敬重的美国总统。他追求的政治功利价值与其实际效果形成强烈反差,十分具有讽刺意味。

二、小说文本与佛教哲学的互文

《林肯在中阴》的许多章节中还有与佛教哲学人生价值论互文的互文本,它们分别吸收了“苦谛说”“集谛说”等价值观念。这些宗教哲学思想渗透进各种虚构形象的叙述声音中,描绘了纷繁的叙事世界里芸芸众生的人生况味,表现了小说人物独特的情感逻辑和错位的情感关系,塑造了众多各具性格和样貌的艺术形象。因而,这一类型的互文本不仅提升了小说的思想性,还进一步增强了文本的艺术性和审美价值。

小说的名字《林肯在中阴》之“中阴”(Bardo),源自佛教用语,又译作“中有”,“指人自死亡至再次受生期间之识身”[9]1017。佛家认为众生濒临死亡时,身体衰亡变坏,因而神识不得不离开;但由于人前生眷恋生命、执著世间以继续生存和活动,因此人的心识就摆脱身体变成中阴身。桑德斯所说的“中阴”,即是指这一身形崩坏,但仍有辨识和知觉前世能力的过渡时期。该小说的大部分情节都发生在中阴界,其中最主要的叙述声音由汉斯·沃门(Hans Vollman)、罗杰·贝文斯三世(Roger Bevins III)和艾维力·汤姆斯牧师(Reverend Everly Thomas)组成(5)《林肯在中阴》全用英文小写字母拼写属于中阴身的虚构角色的姓名。。他们是由于各种原因而滞留中阴界的中阴身,还会因为残留的意识而不断回忆起在人世的苦痛。当林肯的幼子威利病故后也来到中阴界时,那里聚集的中阴身都迫不及待地上前,向这位可爱的男孩诉说生前的苦楚和悲伤经历,吐露他们在世时如何被误解、错待、忽略和漠视。

(一)小说文本与“苦谛说”的互文

在佛教的人生哲学中,有“四圣谛说”,指苦谛、集谛、灭谛和道谛四种宗教世界观及方法论。作为佛教的基本教义,“苦谛说”的理论是佛教所有教义学说的根本出发点。佛教经典中最常见的说法是“八苦说”,它包括生老病死四苦以及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和五取蕴苦。苦的含义主要是指一切逼迫身心的烦恼。佛教人生价值论认为,人的一生充满各种烦恼和痛苦,这在“有情众生”中是普遍现象。

《林肯在中阴》里的罗杰·贝文斯三世在前生是一名同性恋者,因为遭受其男性恋人的背弃而自杀身亡。他叙述的生前经历主要与“求不得苦”和“怨憎会苦”形成互文关系。对于文本现实世界里的贝文斯而言,青年之间的同性之爱仍属时代禁忌,他自己也只能讳莫如深。他认为自身的“特殊癖性”不仅纯属自然,而且是美好的。然而,他的父母、兄弟、朋友、老师和牧师都觉得那是“变态与羞耻”,这更让他“饱受煎熬”[5]43,不能不说是一种“求不得苦”。他和男性恋人吉伯特(Gilbert)密切交往一段时间后,突遭吉伯特的断然背叛。痛苦之中他写下遗言,便在厨房割腕自杀了。在这一情节中,小说文本的审美价值在于通过叙述贝文斯和同性恋人之间错位的情感关系,充分展现了这个主要角色的情感逻辑:他越是遭到家庭和社会的反对,对同性之爱就越痴迷,以致在不能自拔的痛苦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不仅如此,在小说的第102章,当贝文斯即将离开中阴界时,又回忆起在遭到背弃后与损害其恋爱关系的“第三者”相遇的情景:

吉伯特跟他耳语,他们笑了。是在嘲笑我。世界整个变平。变成专门上演某个笑话的舞台,主角就是我:天生的癖性让我寻到吉伯特,爱上他,无法相守(因为他希望“正确过活”)……他俩走过来,停步——咬耳朵,嘲笑——各站我的左右,这位新欢(真好看)耸眉,似乎在问:就是他?就是这么个家伙?[5]467-468

这一处文本通过与佛教哲学“苦谛说”之“爱别离苦”和“怨憎会苦”的互文,才得以逼真地描述了冤家路窄、狭路相逢的场面,以及贝文斯的嫉妒、怨恨等心理活动。同时,该处文本的审美价值还在于它蕴含着人物之间多重的情感错位和对立关系:其一,贝文斯与“背叛者”吉伯特的错位关系;其二,贝文斯与吉伯特新欢的对立关系;其三是贝文斯与整个社会的对立关系。贝文斯与吉伯特的关系虽然遭到其社会和时代的否定,但他仍然念念不忘,还处于和恋人别离的痛苦中。而他所怨憎的“第三者”偏偏又突然出现在面前,还与吉伯特卿卿我我,对他的心理和情感世界造成极大的冲击,所以才有他那“万箭钻心”般的“怨憎会苦”。

另一位叙述者珍·艾利斯(Jane Ellis)在中阴界里讲述了她在前世的“生苦”。一般而言,“生苦不仅是说生的自体是苦,由生为因而引生种种身心上的苦受,皆名为苦。”[10]11作为一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妇女,艾利斯深切体会到对丈夫的愿望变为失望的痛苦,以及抚养三个女儿的辛劳。通过艾利斯的人生体验与“生苦”的互文,有助于表现这个女性人物与其丈夫、女儿三者之间错位的情感结构,进而能够揭示美国社会底层妇女的生存境遇。学者孙绍振指出,“小说是人物与人物之间情感结构的艺术,个性存在于人物与人物之间情感互相依存、互相触发、互相纽结和互相错位的结构中。”[6]316艾利斯与丈夫之间错位的情感结构表现为:她在未婚时就不愿成为每天在家中“奉茶的族类”,希望走访罗马、巴黎等文化名城,期许结识一位英俊大度的男性朋友,可与之畅谈深刻思想;结果是丈夫既不英俊也不慷慨,粗鲁肤浅,对她的理想视而不见,对三个女儿也无法给予知识教育,还贬斥她为“次等人类”“女人尔尔”[5]112-113。艾利斯与三个女儿同样处于错位的情感结构之中:她对女儿们一片痴心,认为在她们身上找到了她的“罗马、巴黎、伊斯坦布尔”;可是女儿们尚且年幼,体会不到慈母之爱,她独自承担抚育女儿的重担、付出牺牲,这何尝不是一种“生苦”。

在中阴界她对女儿的爱与责任幻化成了“三个凝胶圆球”,里面各包了一个类似她女儿的东西,时刻漂浮围绕着她。有时这些圆球膨胀变大压在她身上,“挤出她的血与其它体液,她则在它的恐怖重量下扭动,咬牙不叫,因为喊叫代表不悦,有时这些圆球会飘得老远,她又极端痛苦,四处寻觅,找到了,她就如释重负掉眼泪,然后它们会再度压到她身上”[5]114。由此可见,艾利斯作为妻子和女儿们的母亲,既要承受男权社会中夫权对她身心的伤害,又要付出无私母爱、承担伦理责任。当她的愿望世界、情感世界与文本现实世界发生矛盾时,她只能默默忍受,苦也不说苦。

(二)小说文本与“集谛说”的互文

《林肯在中阴》还塑造了与“集谛说”互文的人物形象。他们包括猎户崔佛·威廉斯(Trevor Williams)、房产商柯利尔(Collier)、学者艾德蒙·布兰姆教授(Edmund Bloomer)和工厂主劳伦斯·杜克鲁瓦(Lawrence T. Decroix)等等。从他们的叙述话语中,不仅可以反思到佛教哲学的意味,还可以解读出他们各自的情感逻辑和性格特征,发现小说人物的审美价值。

佛教人生哲学的“集谛说”认为,人生充满痛苦的原因是人与生俱来的“烦恼”和“业”。这里所说的“烦恼”是指,“使有情之身心发生恼、乱、烦、惑、污等精神作用之总称。”[9]5515烦恼又可分为“根本烦恼”与“随烦恼”。佛教义理“一般以贪、嗔、痴三惑为一切烦恼之根源。”[9]5516它们被视为最严重的烦恼,是“毒中之毒”,因此也被合称为“三毒”。其中,“贪”是指“欲求五欲、名声、财物、等而无厌足之精神作用。即于己所好之物,生起染污之爱着心,引生五取蕴而产生诸苦。又作贪欲、贪爱、贪着。”[9]4792桑德斯在文本中融入这种思想的有利之处在于,他能够刻画出虚构角色的主要特征,找到人物情感的“着迷点”,赋予每个人物独特的情感逻辑,塑造令人难忘的奇特形象。法国文艺理论家丹纳(H. A. Taine)曾经指出,“作品中的特征越显著越占支配地位,作品越精彩。”[11]429伟大的文学作品往往离不开创造经典的形象特征,这对于桑德斯的文学创作而言也是如此。

生前曾为猎户的崔佛·威廉斯“贪爱”各种动物的尸体和不计其数的昆虫。在中阴界里,威廉斯先生长期端坐在他捕获的巨大动物尸堆前,计有数百只鹿,三十二头黑熊,数不胜数的浣熊、猞猁、水貂、土拨鼠与美洲狮等等。他那不可理喻的占有欲使他甚至还捕获了多达两万只左右的昆虫。堆积如山的动物尸体和数以万计的昆虫,对于他已经不再具有实用价值,而主要是其贪婪占有欲的一种释放途径。更突显该人物主要特征的是,他会把每只猎物慈爱地揽在怀里,长则数月,短则数小时,直到被揽抱的动物死亡或胜利逃亡,可见他并非怜爱动物或尊重生命价值。堆积高耸如尖塔的动物尸体,就是他因“贪着”而所造之“业”的象征。结果具有反讽意味的是,“他辛苦工作却寂寞,因为不得起身或踱步。”[5]188

柯利尔先生贪着执取的是房产、花园等财物。生前他一人占有4栋房屋,有15名全职工人照管7所花园和8条人造溪,因而他终日奔波于房产和花园间。颇具悖论性的是,他房产虽多,自身却难以“得个休歇处”,其结果不是凡俗的利乐而是烦恼。终于,在一个操劳的午后柯利尔突然发病不治。在中阴界他仍然贪恋财物,“依旧操心我的马车、花园、家具、房产,盼望这些东西仍在耐心等我回去,愿上天不让它们落入莽撞粗鲁不值之人手里。”[5]189柯利尔对财货的痴迷和执取体现了他非理性的情感逻辑。孙绍振指出,“所谓‘痴迷’,就是不合理、不现实,在现实的痛击下不易更改,有非常强大的稳定性和一贯性。”[12]404-405在中阴界每当他对某栋房产最为忧心忡忡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横浮起来,有如一个人体指南针,恐惧哽咽,头顶朝向那栋房产的方向。这也是他不断造“业”带来的结果,生动地展示了他不断被极化的情感逻辑,以及备受折磨的心灵世界。

该小说文本也有与“嗔毒说”互文的文学形象,他们主要是白人奴隶主希赛尔·史东中尉(Cecil Stone)、黑奴埃尔森·法魏儿(Elson Farwell)、丽姿·莱特(Litzie Wright)等。佛教哲学所说的“嗔”,是“指对有情(生存之物)怨恨之精神作用”[9]6114。具体而言,史东中尉的嗔心起于奴隶主的种族暴力,奴隶们的嗔怒之情则生起于他们被奴役的悲苦遭遇。在中阴界,史东中尉仍不忘吹嘘其在先前世界的暴戾恣睢,是如何蹂躏黑奴们的妻子女儿:他“一声令下,几十双手抢着去办,泛黄的疲惫眼睛还要偷瞄我是否注意到他们的努力,会不会放过他们与家人,别拿他们取乐”[5]120。其中,黑白混血女孩丽姿·莱特,就是这种奴役行为的受害者代表。她在中阴界无法开口诉说生平之苦,不停地狂颤发抖,只能由另一女性人物代为痛斥奴隶主的暴行。当史东这个“拿鞭子和手枪的人”对法魏儿恣意谩骂时,法魏儿抓起石头将史东中尉的脑袋砸成一团浆糊。不过,“中尉的脑袋迅速恢复原形,复活,看到哭泣的法魏儿先生,咆哮说他不知道黑炭也会哭,因为唯有拥有人类情感才懂得哭”[5]459。由此可见,桑德斯对奴隶主和奴隶这两类形象的刻画,都准确把握住了他们主要的形象特征,展示了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不同的情感逻辑,生动表现出黑白二元对立关系中难以化解的嗔恨与冲突。

此外,小说文本还通过与佛教哲学中“愚痴”“无明”思想的互文,为这部作品提供了基本的思维架构。例如,在文本的叙事世界里,唯有艾维力·汤姆斯牧师承认自己是死后的魂灵,其他一百多个角色都拒绝接受自己已经是中阴身或魂灵的命运,仍然声称各自的棺椁为“养病箱”(sick-box),执着于生命中曾经历的苦痛与欢乐,就连威利·林肯也是如此。小威利是一个坚持滞留中阴界等待父亲再来探望的中阴身,这一点打动了其他的中阴身,他们列队争相向威利述说各自对先前世界的迷恋和难以割舍的记忆,吐露他们曾经受何种错待与漠视。从而,他们曾有过的执迷与恐惧,能够在对话与叙述中得以放大和显现,众多虚构角色的情感逻辑也逐步展示出来。最终,也就形成了这部小说的情节和内容的主体。

三、结语

综上所述,《林肯在中阴》的鲜明特色是其与历史文本、佛教哲学的互文。桑德斯把关于美国内战宏大叙事的历史文本化整为零,再将虚构的微型叙事(mini narratives)融入其中,让被遗忘、受压迫的个体声音戏剧性地呈现在宏阔的历史背景中。通过运用拼贴与互文等艺术手法,桑德斯得以在文本世界里实现历史文本之“真”向文学文本之“美”的转化,展示了心灵和心灵之间相互错位的情感关系,成功地塑造了人物角色的主导性性格特征。作家既解放了创作主体丰沛的想象力,也释放出叙事虚构世界中各种角色的思想、情感。文本世界中的英雄人物与边缘群体的话语,使读者体验到美国内战时期上至总统下至黎民的不幸遭遇。正如英国作家E. M. 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AspectsoftheNovel, 1927)中所说,“历史家记录,而小说家必须创造。”[13]49该小说文本既有充满文学性的“对话”,又创造了“各自入妙”的鲜活个体形象,进而成就了桑德斯的这一部“布克奖”小说文本。

我国小说评点家金圣叹(1608—1661)认为,小说艺术的首要特征在于它是“绝世奇文”,此一说与“novel”一词原有的“新奇”之意不谋而合。按此小说美学的艺术追求,《林肯在中阴》以文本组织方式之奇、人物形象特征之奇等特点,也可称得上是美国后现代派小说中一部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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