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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四部权威文学史著作中林语堂书写的对比研究

2022-03-18陈智淦

东莞理工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小品文唐人街林语堂

陈智淦

(厦门大学嘉庚学院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福建漳州 363105)

长期以来,华裔文学和华文文学分属不同学科和研究领域,各自的研究对象、传统和范式也不尽相同。前者通常是指华裔作家运用英文创作的文学,而后者通常是指华人作家运用中文创作的文学。林语堂一生虽然旅居欧美长达30余年,但他并没有加入美国国籍,而是保留着华人的身份,并长期以中、英双语进行写作。那么,面对“林语堂是华裔作家还是华人作家”如此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时,它却成了“一团矛盾”,很难用三言两语来解释清楚。林语堂在《八十自叙》中面对自己的身份问题时也承认自己的困惑,“我只是一团矛盾而已,但是我以自我矛盾为乐。”[1]53作为双语作家的优秀代表,林语堂在文学史中的书写问题至今依然是一个备受争议的话题。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林语堂的中、英文表达能力均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林的中文好到无法翻[译]成英文,他的英文也好到无法翻译成中文。”[2]78因此,和林语堂同时代的作家徐訏认为,林语堂“在中国文学史有一定的地位,但他在[中国]文学史中也许是最不容易写的一章。”[3]155

林语堂不仅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种尴尬的存在,在美国文学史(包括美国华裔文学史、美国华文文学史等专门史或断代史)中也是如此。中国著名学者刘登翰在研究20世纪美国华文文学史时主要探讨在美国运用华文(汉语)创作的文学,但他却单章分析林语堂在20世纪30年代后旅美时期创作的英文小说,即围绕《京华烟云》(1939)、《朱门》(1953)和《奇岛》(1955)等三部作品阐述中西文化的互通和互动问题[4]。美籍华人学者尹晓煌在研究美国华裔文学史中也曾单辟两章探讨美国华语文学,包括其特点和意义、主题和素材以及20世纪50年代以来美国华语文学的转型等问题。他承认林语堂为著名华人作家,且“《吾国与吾民》创下了美国华人文学作品的最高销售纪录。”[5]193同时,他还以林语堂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英文作品(包括《吾国与吾民》、《唐人街家庭》(1)林语堂于1948年出版英语小说Chinatown Family,该小说的中文译本在国内多家出版社通常译为《唐人街》。等)为例说明,“林语堂的中、英文作品之间的差异证明了华人作家在用不同语言创作时处理题材有异”。[5]196在面临林语堂的身份问题时,尹晓煌却淡化处理其族裔身份:“林语堂(1895—1976)著有三十余部英语作品,大约是拥有最多西方读者的华人移民作家,同时也是当时美国知名度最高的亚裔人士之一。”[5]193著名亚裔美国评论家金惠经(又译金伊莲,Elaine H. Kim)同样回避亚裔作家的美国国籍问题,她在美国第一部系统评论亚裔美国文学作品时把林语堂视为亚裔美国作家的一份子,“林语堂和黎锦扬是两位在中国出生且都创作过唐人街生活小说的佼佼者(aristocrats)。《唐人街》(ChinatownFamily, 1948)和《花鼓歌》(FlowerDrumSong, 1957)是华裔美国文学(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中较具广泛阅读的作品。”[6]104可见,林语堂及其众多作品在美国华文文学、美国华裔文学中都是绕不开的话题。

在国内学术界里,中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尽管已经肯定其闲适散文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但由于传统文学史观的影响以及林语堂长期进行双语写作等客观事实的存在,林语堂中、英文创作的文学内涵及其历史价值并未得到完整诠释。在美国学术界,在1988年至2010年已出版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剑桥中国文学史》《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剑桥美国文学史》等4部文学史著作中,林语堂是唯一一位都能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中国作家。因此,笔者尝试以他者视域为研究的出发点,综述上述四部权威中国文学史和美国文学史著作中的林语堂书写,对比英语世界中国、美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的异同,为国内现代文学研究和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提供一定的启示。

一、域外中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

1901年,英国著名汉学家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编写的《中国文学史》(A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是英语世界的第一本中国文学史,它以文学史的形式第一次向西方介绍了中国文学两千多年(从公元前600年至1900年)的历史概貌。进入21世纪以来,在西方学术界产生巨大影响力的中国文学史当属2001年美国汉学家梅维恒(Victor H. Mair)主编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TheColumbia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以及2010年美国汉学家孙康宜(Kang-I Sun Chang)和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共同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TheCambridge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

(一)《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

2001年,梅维恒主编的两卷本《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以跨越时间和文类的全新视角审视中国文学史全景。该著的编排方式兼顾年代与主题,断代方式不是严格按照朝代进行分期,覆盖的主题也兼顾传统文类范畴。上下卷共计7个部分55章,基本以传统中国文类为线索,分别探讨中国文学的语言和思想基础(第1~11章)、诗歌(第12~25章)、散文(第26~32章)、小说(第33~40章)、戏剧(第41~42章)、文论(第43~46章)、大众文学及其周边影响(第47~55章)。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第三编《散文》第32章《二十世纪散文》介绍20世纪散文的白话文化、20世纪白话文的历史鸟瞰、中国白话散文的共同特征以及20世纪散文的主要类型等,林语堂的散文写作及其创办的散文杂志都是不可回避的话题。“小说在二十世纪前半叶在中国流行一时,但直到1920年代末1930年代初才完全恢复以往的重要地位。然而,即使小说这样的长篇作品在193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内得到繁荣发展,随着许多专门发表散文的杂志纷纷创办,如林语堂(1895—1976)的《论语》(1932—1937)、《人间世》(1934—1935)、《宇宙风》(1935—1947),散文在这十年中还是达到了其流行的高峰之一。”[7]620换言之,短篇小说在1920年代统领中国文坛,但在1930年代,林语堂等文人的小品文创作却让散文与小说的地位并驾齐驱。林语堂小品文的创作影响甚至持续到新中国成立之后,“1949年随着国民党政府去台湾的那些不太政治化的散文作者,如梁实秋(1902)和林语堂,一直到二十世纪中叶还在不断写作发表小品文。”[7]622

尽管鲁迅不断强调中国缺乏真正的幽默,“他喜欢在小说和杂文中使用尖刻的讽刺挖苦,因为他觉得这是最接近幽默的。但是在他从意识形态上批判林语堂以前,曾在林语堂的杂志上发表过几篇散文,就像这些杂志上其他小品文一样,鲁迅的这几篇文章具有诙谐轻松的幽默风格。”[7]623很明显,该著有意把林语堂的散文写作风格与鲁迅的惯用接近说理散文(杂文)进行对照,鲁迅于1926年发表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一文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鲁迅一开始先简要概括了林语堂的观点,林认为费厄泼赖(fair play,即‘公平竞争’)的精神在中国不易得,所以应该提倡。为了支持公平竞争的论点,林语堂引了句俗语‘不打落水狗’,这正是鲁迅最想批判的宽容态度。”[7]624

可见,仅就《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而言,该著沿袭国内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方式,对林语堂的评论重点依旧是散文,甚至与国内著名学者钱理群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1998年版)中对林语堂的评价基调基本类似,并没有提出全新的阐释。《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仅涉及林语堂的散文创作,并把他提倡幽默风格的小品文创作与鲁迅的散文创作进行直接对照,但并没有坚持“批评”的立场来刻画林语堂及其文学史地位。

(二)《剑桥中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

2010年,孙康宜和宇文所安主编两卷本《剑桥中国文学史》尽管整体上看似以时间为卷、章分割的线索,但并非按照传统朝代分期的做法,而是采取更具整体性的文化史方法追溯中国文学横跨三千年的发展历程。由于各种原因,现有中译本省略了原英文版涉及新中国成立后的文学文化状况。该著下卷本(1375—1949)分别在第二章《晚明文学文化(1573—1644)》第1小节《精英形式》、第六章《1841—1937年的中国文学》第3小节《1919—1937:现代文学时期》和第七章《1937—1949年的中国文学》第1小节《抗战文艺》、第4小节《沦陷北京的文坛》等4个小节中介绍林语堂在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文化成就,把林语堂塑造成一个传统与现代互相结合的形象。

首先,《晚明文学文化》一章特别论述晚明的非正式写作,即认为小品文是一种特殊的文类。这些散文的内容和形式丰富多样,“数百年来,非正式写作都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部分。”[8]113文类理论在晚明进入黄金时代,这一时期的小品文之所以被视为一种新文类,与林语堂等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所作的努力不可分割,“‘小品’这一文类的成立是被追认的,这也是1920年代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五四’运动的一些著名人物,如周作人、林语堂,曾返回古典传统为某些理想寻找辩护,他们认为,不这么做的话,这些理想就会消失。”[8]114换言之,晚明小品文经典地位的确立与认同具有一定的偶然性,晚明非正式写作尽管与正统文学对立,但在林语堂等少数极有社会影响力的读者积极推动下,最终促成文学界对该文类的重视。

其次,《1841—1937年的中国文学》一章还论述了林语堂在现代文学时期的办刊成就。林语堂在20世纪30年代先后创办大众杂志,倡议幽默和温和的讽刺,与晚明小品文的写作一脉相承。除了基督教家庭的出生背景和教会学校的教育背景之外,林语堂与这一时期著名的小品文作家沈从文、鲁迅、丰子恺、朱自清等不同,“他是文人雅趣和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的奉行者,最广为人知的事迹是将‘幽默’引介到中国的文学和文化中……1930年代中期,林语堂创立的三本杂志:《论语》、《人间世》和《宇宙风》,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小品文风格。此时正值国家危难之际,林语堂和杂志的流行,不出所料地引发了关于文学政治性的激烈争论。”[8]573-574孙康宜等认为,这些文学刊物的创办就是传统与现代结合的最好体现。众所周知,林语堂在基督教家庭中长大,接受教会学校教育,并赴欧美留学。留学归来的他在北京定居任教,并加入到京派作家这一松散的文学团体,“在京派作家的优雅风格之下,暗藏着对个人命运面对黑暗历史力量的沉思。”[8]580这个阶段林语堂的文风展现欧美同类散文的影响,具有现代意识。就林语堂主编的《论语》而言,“它的休闲风格和版面设计,都模仿旧的小说期刊;而偏爱小品文,又使其与传统文学爱好有所共鸣。就语言和总体的亲西方态度而言,它们必须被视为新文化的一部分。”[8]605更为重要的是,尽管林语堂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夕离国赴美专门从事写作,“他的幽默文学与英美人文主义的理想,在战时难以为继”[8]617,但林语堂主办的这类刊物的影响延续至二战及二战之后,“一群活跃的作者在期刊上发表无关政治的小品文和喜剧,文体风格类似于林语堂在1930年[代]创办的杂志。”[8]607

再次,《1937—1949年的中国文学》一章《沦陷北京的文坛》一节中介绍林语堂在此阶段的创作,强调林语堂与周作人在同时期持续写作小品文的风格形成鲜明对照。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后,中国作家抛开意识形态的对立,团结一致,推动抗战文学的创作。1938年3月27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湖北的汉口成立,老舍担任总务部主任。林语堂虽然身在国外,但他并没有置身于抗战文艺之外,而是以实际行动宣传抗战,“1939年2月文协设立‘国际文艺宣传委员会’,以赢取国际声援为目标,并聘林语堂(1895—1976)等为驻法代表,熊式一(1902—1991)和蔣彝(1903—1977)为驻英代表……”[8]621让人不解的是,孙康宜等在介绍沦陷时期北京文坛的创作情况时也介绍了林语堂在欧美创作的多部作品:“当周作人在北京写小品文时,林语堂却在法国回忆古都。《京华烟云》(英文原名MomentinPeking)的背景涵盖了1900年的义和团和八国联军到1937年的日本侵华,呈现了一部家族的血泪史。1939年此书在美国出版,六个月内卖出五万本,并被《时代杂志》誉为‘了解中国的经典小说’。其中文译文也同样受到读者的欢迎。接着林语堂又出版了《中国与印度的智慧》(原名TheWisdomofChinaandIndia, 1942)及《泪与笑之间》(原名BetweenTearsandLaughter, 1943)。抗战期间林氏曾数次返国,但大部分时间寓居海外。1954年以后他再也没有回过中国。”[8]637显然,编者对林语堂返国的具体内容表述不够严谨准确,林语堂在1944年初离国后再未回到祖国大陆。林语堂在二战期间仅回国两次,即1940年5月至8月以及1943年10月至次年2月,此后并没有再回过中国。1954年10月至1955年4月,林语堂曾在新加坡受聘担任南洋大学校长职务,但并未踏足中国。

总之,《剑桥中国文学史》的观点和研究角度与目前国内学者对文学史写作的主流思考和方法有所区别,该著采用文学文化大框架的编纂方式,打破传统时间的文学史写作方式,林语堂的文学史书写一反往常一成不变的状况,他亲力亲为、大张旗鼓倡议并推崇晚明非正式写作——小品文,他还通过创办报刊推崇并复兴小品文的文学地位。这些辩护和办刊活动无疑让林语堂书写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同时,该著作主要针对西方研究中国文学的读者,也考虑到专业研究领域之外的普通读者,基本的历史叙述背景在编撰中不可或缺,因此,该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一定的文学史料特征。

二、域外美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

1917年至1921年,由特伦特(William Peterfield Trent)等编辑的四卷本《剑桥美国文学史》(TheCambridgeHistoryofAmericanLiterature)是20世纪第一部由多人合编的美国文学史,被视为美国文学研究的新起点。二战后至今,被学术界公认为最具代表性的美国文学史是1948年斯皮勒(Robert E. Spiller)主编的两卷本《美国文学史》(LiteraryHistoryoftheUnitedStates)、1988年埃利奥特(Emory Elliott)主编的两卷本《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ColumbiaLiteraryHistoryoftheUnitedStates)以及1994—2005年萨克文·伯科维奇(Sacvan Bercovitch)主编的八卷本《剑桥美国文学史》(TheCambridgeHistoryofAmericanLiterature)。林语堂在欧美期间的英语创作(包括写作与翻译)成就突出,国内学者周宁等认为,“他是第一个真正站在美国人面前的现代中国作家。”[9]174林语堂作为优秀华裔美国作家的代表,第一次进入美国文学史编撰者的研究视野始于1988年埃利奥特(Emory Elliott)主编的两卷本《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此后,美国文学史编撰的学者似乎达成某种高度契合的共识,就亚裔美国文学或华裔美国文学的问题而言,族裔、国籍等不应该是文学史研究争议问题的焦点。

(一)《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

该著作的主编埃利奥特声称要排除种族、肤色、性别的偏见,充分注意各少数民族的文学,因此在《第四部分:1910—1945》中的第2节《乡土色彩、种族特点和性别问题:不同文学群体之相互比较》中除了介绍被贬低了的乡土色彩文学和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妇女作家之外,还以3个专节论述非洲裔文学、墨西哥裔美国文学和亚裔美国文学。

该著在《亚裔美国人文学》这一节是金惠经应主编之邀而撰写的,她以近万字的篇幅综述中国、日本、朝鲜裔美国人创作的文学,“这在美国文学史上实属创举”[10],这是正式把亚裔文学引入美国文学史主流书写的标志,是她在1982年首次将美国亚裔/华裔文学带进学术建制时隔6年后的又一次重大突破。“亚裔美国作家面对的一个大难题就是,读者总是倾向于把他们的作品视为社会学或人类学文献,而不视之为文学作品。”[11]811虽然编者轻描淡写地提及林语堂的小说《唐人街》,“林语堂的《唐人街》(1948)和黎锦扬的《花鼓歌》(1957)两部作品都婉转含蓄地描绘了唐人街,也都很快获得了名利双收的成绩。”[11]815然而,编者明显对林语堂写作中国整体生活经验的《吾国与吾民》更感兴趣,“也许最著名的把亚洲介绍给西方世界的翻译家要数林语堂,他以文化使者自居,在40余年里发表了20多部作品,涉及的话题从‘生活的艺术’到反共产主义,又到以‘中国人’的视角来体验美国式的生活等。他最出名的一部作品《吾国与吾民》(1937)在欧美广受赞誉,虽然中国有些评论家曾指出,处在外国占领下的中国人民天天都在进行生死存亡的斗争,林语堂在书中忽略了这一点。”[11]812实际上,林语堂在1936年离国赴美从事写作之前的1935年已经出版《吾国与吾民》。

总之,除了此处数字的错误以外,该著林语堂书写并不存在批评的声音,这种跨族裔、跨国界和跨学科的“去国族化”的文学史书写方式正是美国亚裔文化批评的显著特征。

(二)《剑桥美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

该著作的主编萨克文·伯科维奇在《中文版序》声称,“这部文学史是20世纪末叶全球化的产物,此时民族主义的含义本身已经受到质疑,在美国,对文化内聚力的一些基本说法有了一种新的、批判的意识。”[12]II-III这部被他称之为迄今撰述得最全面的美国文学史分别在两卷中论述林语堂的散文和小说。

2002年出版的《剑桥美国文学史》第6卷涵盖1910至1950年代的散文。该卷第3部分《少数族裔文学现代主义》第6章《美国的语言》介绍林语堂双语写作时表述似有不够严谨之嫌:“如果审视一下因英语主题作品出名的美国作家的非英语作品会发现,他们可能都有出其不意之处:华裔美国人林语堂最畅销的英语版中国主题书《吾国与吾民》(1935)确定了他的名声,他的小说《唐人街》(ChinatownFamily, 1948)让他的名声进一步大振,他坚持用汉语进行创作,口气比用英语还要激进一些。”[12]4381935年9月,林语堂所著《吾国与吾民》(MyCountryandMyPeople)由美国纽约雷纳尔&希区柯克公司(Reynal & Hitchcock)出版,该著版权归属庄台公司。此时的林语堂并未出国,更谈不上他具有华裔美国人的身份。然而,该卷中所论及的林语堂用汉语创作比用英语创作还激进的时间主要体现在其1936年出国之前,尤其是20世纪20年代的小品文写作。

在较早之前的1999年出版的《剑桥美国文学史》第7卷涵盖1940至1990年代的小说和戏剧。该卷第5部分《新兴文学》第4章《60年代的遗产》重点介绍了林语堂的长篇小说《唐人街》。编者对二战后美国新兴文学的探讨集中于20世纪40年代之后的美国少数族裔文学,包括亚裔美国文学、美国土著文学和同性恋文学。在政治、文化方面与白人主流文化的对抗是这场新兴文化的共同特征,“少数族裔话语理论家们的一个信条就是与主流文化对立的经历,这是美国所有少数族裔文化经历的一个共同特征。”[13]609-610编者以比较的方法研究新兴的边缘文化与中心主流文化之间的斗争,以此彰显各类新兴文化的共同点和差异性,因为“正是这种共同的经历支持了以比较的方法研究少数族裔话语的形式,甚至使比较成为这类研究中必不可少的方法。”[13]610林语堂在亚裔美国文学中的贡献可以说是承前启后的。1938年,梁格仁(Leong Gor Yun)的《唐人街内幕》(ChinatownInsideOut)使“唐人街书籍”(Chinatown Book)广为流传。“《唐人街内幕》后来产生了很大影响,它成为流亡海外的中国作家林语堂创作长篇小说《唐人街的家庭》(ChinatownFamily, 1948)的源泉。林语堂因政治原因离开中国,他的作品展现出华裔美国家庭生活一幅理想化的画卷,小说借鉴了霍拉休·阿尔杰(Horatio Alger)穷小子刻苦努力、发财致富的故事模式,表明勤奋工作,再加上天道酬勤的好运,人们就可以获得成功。”[13]715伯科维奇进一步分析林语堂该小说持续至20世纪60年代的影响,“流亡海外的中国人S. W. 孔(S. W. Kung)后来以《中国人在美国生活》(ChineseinAmericanLife, 1962)为题撰写著作时,称林语堂的《唐人街的家庭》对他的研究影响很大。”[13]716

值得一提的是,鉴于《唐人街》特殊的文学史地位,在该著第6卷和第7卷附录中,由乔纳森·福蒂斯丘(Jonathan Fortescue)撰写的《大事年表——1910年至1950年》和《大事记——1940年至1990年》(Chronology, 1940-1990)中均把它列为“美国重要文学著作”(American literary texts)之一。(2)对比该著第7卷的原英文版,此处标注是“Lin Yutang (1895-1976), Chinatown Family (novel) ”,(详见:Sacvan Bercovitch: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Volume 7) (Prose Writing 1940-1990),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722.)而第7卷的中文译本此处却翻译为“林语堂(1895—1976)《吾国与吾民》(长篇小说)”,中译本明显翻译有误。详见萨克文·伯科维奇主编,孙宏,译:《剑桥美国文学史》(第7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804页。

可见,《剑桥美国文学史》对林语堂作品的详细阐释是对《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林语堂书写的进一步拓展。长期以来,尽管林语堂在国内的中国文学史中主要遭遇“批评”状态的书写境遇,但当前华裔文学和华文文学都面临着华裔作家用中文创作和华人作家用外文创作的新趋势,二者在相遇中逐渐走向相融。如国内学者所言,“华裔文学批评也从曾经一味注重其文学的社会性和政治性,转向对文本形式与内容关系的深度研究。”[14]《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和《剑桥美国文学史》对林语堂《吾国与吾民》(1935)和《唐人街》(1948)等作品文学史地位的阐述就是这种华裔文学批评转向的具体体现。

众所周知,传统意义上的汉学(Sinology)是指中国以外的学者对有关中国的方方面面进行研究的一门学科。从这层意义上说,林语堂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汉学家,但他并没有置身于汉学圈之外。相反,“林语堂与汉学研究颇有渊源。”[15]国内林语堂研究专家陈旋波通过具体分析林语堂在海外创作的多部英语小说后认为,“林语堂‘汉学心态’是毋庸置疑的”,虽然“林语堂在海外从事文化传播和创作所持的‘汉学心态’不可能纯粹是汉学家的文化思维”,但“林语堂的小说首先为英文语境里的读者而写,也可谓另一种形式的汉学。”[16]他还认为,在林语堂创作的《京华烟云》《生活的艺术》《苏东坡传》等三种不同文学体裁的作品中,其小说成就最高,“林语堂的英文小说是连结美国华文文学和美国华裔文学的中介”,《京华烟云》是“北美华人文学成功的典范,它为北美华文文学提供了深刻的启示”,而“《唐人街》和《奇岛》对美国华文文学拓展文化认同主题具有不可替代的经典意义”。[17]周宁等也认为,林语堂被认为是美华文学作家之一,与他在中美文学交流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分不开,“直到20世纪30年代末期,由于有了林语堂的出现,美籍华裔作家才首次获得了美国文坛一定程度的认可。”[9]352具体地说,20世纪40年代以刘裔昌、黄玉雪等为代表的创作,“同林语堂的各式小说、散文和传记等作品一起将美华文学初次推向了某种高峰。”[9]352可见,国内华裔文学评论家都倾向跨越民族-国家的疆界,逐渐认同淡化族裔背景或者去族裔化的倾向,而英语世界美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也正体现这种淡化其华人身份的倾向。因此,虽然林语堂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华裔美国人”或“华裔美国作家”的身份,但却能够在美国文学史中占有一席之地。

三、结语

从整体上说,欧美世界非体制内编写的多部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更具开放性和完整性,这种更公允的文学史书写与国内中国文学史长期以来形成的林语堂书写模式有所区别。一方面,就林语堂书写的篇章而言,《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和《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的篇幅较短,都仅在单节中阐述林语堂的文学成就;而《剑桥中国文学史》和《剑桥美国文学史》的篇幅则较长,前者在3章共计4小节中论述林语堂,后者在第6和第7卷中的两个章节中均有论述。另一方面,就林语堂书写的具体内容看,《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仅简要概述林语堂的散文成就及其创办刊物的影响,而《剑桥中国文学史》除了介绍其散文及办刊成就之外,主要涉及林语堂推动晚明小品文经典地位的形成,在“抒情中国”的一节中还着重突出林语堂在中国文学史中极具矛盾性的一面,强调其追认晚明小品文的经典地位是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2019年,王兆胜在探讨林语堂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关系时同样指出,“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亲历者、参与者,林语堂是个不可忽略的存在,其贡献也应得到重视。”[18]同时,该著也指出林语堂在二战期间以实际行动宣传抗战的若干事迹,包括受聘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担任国际文艺宣传委员会驻法代表,创作《京华烟云》(1939)、《中国与印度的智慧》(1942)、《啼笑皆非》(1943)等,以略带史料书写的方式把林语堂塑造成一个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矛盾体。同样,《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仅简述《吾国与吾民》(1935)和《唐人街》(1948)为他确立的文学声誉,而《剑桥美国文学史》则用两个章节具体介绍《吾国与吾民》和《唐人街》等两部作品,虽然第6卷仅简略提及林语堂最畅销的英语版中国主题书《吾国与吾民》以及《唐人街》等两部作品,但是,第7卷不但从比较文学影响研究的角度分析出发,详细论述这部典型的唐人街题材小说《唐人街》如何从20世纪30年代至60年代在亚裔美国文学书写中扮演传承的角色,而且还以平行研究的视角指出,林语堂借鉴美国民间人物阿尔杰(Horatio Alger)依靠勤奋努力而发财致富的故事模式,在这部作品中展现了华裔美国家庭生活的理想化画卷。从整体上说,这是对《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的进一步深入论述。

总之,在美国四部权威文学史著作的编写中,编写者坚持以他者视域的个性化文学史阐释路径,为比较公平或客观梳理林语堂及其作品在现代中国和美国文学史中经典化过程提供了更多可能性,这是文学史书写或现代文学学科发展过程中值得思考的问题。这四部文学史著作中的林语堂书写基本不存在重复论述的嫌疑,也没有运用统一的文学批评观点或方法来阐述林语堂在文学史中的地位,这些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可谓相得益彰。在美国,中国文学史和美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着重突出林语堂在沟通东西方现代性的贡献,以跨文化、跨民族的他者视域对林语堂进行重新品评和定位,塑造了更为立体的林语堂形象,丰富了国内文学史的书写形式,呈现了现代文学史现象的多元化趋势。因此,上述美国四部权威文学史的林语堂书写可以弥补国内学术界在研究林语堂方面的某些不足,也为国内现代文学研究和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提供了一定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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