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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失语者”“寻根者”
——后殖民女性主义视域下的《最蓝的眼睛》和《接骨师之女》解读

2022-03-18

关键词:最蓝的眼睛科拉父权制

何 兵

(山东外事职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威海 264504)

小说《最蓝的眼睛》和《接骨师之女》分别是由非裔女作家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和华裔女作家谭恩美(Amy Tan)创作的长篇小说。作为美国 20 世纪后半叶少数族裔作家,莫里森和谭恩美的作品都展现了较强的民族意识和女性意识,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本文将这两位女作家的作品进行比较研究,通过后殖民女性主义视角来探讨以非裔女性和华裔女性为代表的西方主流社会的边缘群体。因性别和少数族裔的双重身份,以及根深蒂固的父权制的压迫和束缚,她们长期以来备受西方主流社会的歧视,无法融入当地的主流文化,成为了西方主流文化下的“他者”和父权制压迫下的“失语者”。笔者认为,只有坚守本民族文化,重新建构民族身份,勇敢地反抗种族和性别歧视,抵制西方的文化霸权,以一个自尊和自信的“寻根者”的身份寻找回归之路,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平等与和谐。

后殖民理论主要兴起于20 世纪末期,主要从政治、文化和思想等理论层面来阐述发达国家对落后国家文化霸权的话语解读,从不同方面展现这种不平等的文化社会现象给其他弱小民族带来的创伤,借此批判长期处于文化霸权的西方主流社会。[1]但大部分后殖民理论家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关注了第三世界的男性所遭受的压迫和歧视,却忽视了西方主流社会之外的女性应有的话语权。如赛义德的文化霸权理论、斯皮瓦克的边缘中心化理论、霍米·巴巴的文化差异性研究等理论。不同于后殖民主义和西方女性主义只关注于底层男性和上层白人女性所遭受的压迫和歧视,后殖民女性主义不仅着力关注了来自第三世界被边缘化的女性所遭受的种族和性别的双重歧视,同时也将关注的焦点从单纯的性别平等转向了种族和阶级平等的多重性。[2]长久以来一直遭受着西方主流文化的排挤和父权制束缚的非裔女性和华裔女性,该如何走出被压迫的双重困境,摆脱“他者”和“失语者”的境遇?又该如何去审视和重新建构自己的民族身份和自我价值?这些都将是本文研究和探讨的主题。

一、非裔女性与华裔女性:西方主流文化中的“他者”

在后殖民女性主义者看来,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思想影响是潜移默化、根深蒂固的,殖民者通过文化侵蚀迫使被殖民者接受了被统治和被压迫的地位,也逐渐使得这种不平等的关系自然化。[3]现代西方主流文化的优越意识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被殖民国家的思想意识中。这种文化的优越意识改变了以非裔和华裔为代表的底层女性们的价值观,包括语言、审美甚至饮食,她们开始盲目地追随白人文化,进而自我否定,以至完全摒弃了自己的本民族文化。

小说《最蓝的眼睛》中,黑人女孩佩科拉长期遭受家庭的暴力、邻居的冷漠和同学的欺凌。在其年幼的自我认知里,佩科拉把这种不幸归咎于自己丑陋的外表,如果自己变得漂亮,父亲乔利和母亲布里德洛夫太太就不会无视、厌恶自己。“瞧瞧长着漂亮眼睛的佩科拉,我们可不能在这么漂亮的眼睛面前干坏事啊。”[4]51年幼的佩科拉错误地认为只要自己拥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变得漂亮就会获得爱与尊重,进而改变自己的悲惨境况。这种在白人主流文化冲击下所产生的扭曲的审美观,长久以来给黑人带来了难以磨灭的精神伤痛和心理创伤,最终遭受了诸多不幸的佩科拉精神崩溃,整日陷入了有一双漂亮蓝色眼睛的幻想中。非裔女性对白人文化和价值观的盲目崇拜,使其把这种价值观内化成了自我审美的标尺和衡量自己行为规范的准则。佩科拉的母亲以白人雇主的喜好为自己的行事准则,把对方家里打扫地得一尘不染,却任凭自己家里邋遢和肮脏下去。“她越来越疏忽家庭,给这家人干活,可以享受着权力、赞许和奢侈。”[4]135白人文化的侵蚀使其丧失了母性特有的慈爱与关怀,儿子萨米经常离家出走,在女儿被父亲强暴后,她给予的只有毒打和咒骂。由此可见,白人的文化价值观已经深入了黑人女性的内心,扭曲了她们的灵魂,使其开始自我否定,同时也放弃了自我身份的认同。这种自我轻视所带来的精神创伤是长久的,也是难以治愈的。

白人文化的优越性根植于西方人的心中,白人强调文化的主导权,认为本国的文化是先进的、文明的,其他国家的文化则是落后的、野蛮的。西方的主流文化不仅侵蚀着黑人的文化和价值观,也深刻地影响着华裔女性的价值观。小说《接骨师之女》中,主人公露丝作为中国移民的后代,虽然生长在美国,接受着美国式的教育,却依然与白人之间存在着隔阂并受到歧视。作为一名代笔作家,为了生计,露丝不得不屈从于白人的话语权,忍受着对方的傲慢和指责,甚至连其经纪人也说道:“客户即使傻话连篇你也要乖乖听着,不管对方如何自大,怎样丝毫不把你放在眼里,你都要照单全收。”[5]48家庭生活中,和露丝同居多年的白人男友亚特并不打算与之结婚,亚特的两个女儿也看不上这个华裔继母的许多中国习惯,不愿和露丝的母亲茹灵亲近,称中国话为黑话。由此可见,受西方价值观的影响,美国华裔和白人之间依然存在着深深的文化沟壑,对方从俯视的角度来看待中国文化的客观现实注定使得华裔女性无法融入西方的主流文化。

处在西方主流文化霸权地位的白人把自己的文化价值观深深地烙印在了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非裔女性和华裔女性身上,借此来规范她们的社会行为准则,让其克己守法并心甘情愿地成为白人文化统治下的忠实奴仆。在白人文化、黑人文化和东方文化的冲突中,白人动用影视媒体和公众教育等诸多手段潜移默化地诱使非裔女性和华裔女性放弃了自己的生存方式和本质特征,包括原有的生活习惯、饮食风格、语言习惯和审美观念。例如,小说《最蓝的眼睛》中的佩科拉渴望有一双像秀兰邓波儿那样的蓝眼睛,母亲布里德洛夫太太则置家庭和子女于不顾,沉醉在白人雇主的赞誉中,甘之如饴地被奴役,完全摒弃了自己的民族文化。同样,在小说《接骨师之女》中,主人公露丝虽然身上流淌着中国人的血液,但身为华裔却不会说汉语,也拒绝学习母亲教授的汉字。年少时的露丝在和母亲发生冲突时,会大声地叫喊着:“我是个美国人,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活着不是为了满足你的需要!”[5]152无论是身为非裔的布里德洛夫太太,还是身为华裔后代的露丝,在面对本民族文化时,都沦丧在了文化认同危机中。文化认同危机指文化主体与所属的族群在文化传承上出现了断裂,个体因为失去了本身文化的方向定位,因此在心理和行为上都产生了迷茫和焦虑感。[6]这种迷茫和焦虑使以非裔和华裔为代表的少数族裔女性蜷缩在了白人文化和社会法则之下,不断地被主流文化排斥和抛弃,而对本民族文化的自我拒绝又使其难以找到回归之路。因此,处于西方社会边缘的女性无法摆脱自己少数族裔的身份,也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白人。最终,陷入文化身份认同困境中的该部分女性群体成为了西方主流文化和自我文化中的“他者”。

二、非裔女性与华裔女性:父权制压迫下的“失语者”

后殖民女性主义者曾指出,第三世界的底层女性除了受到西方主流文化的排斥外还受到了来自父权制社会的压制,完全丧失了自己的主体地位,成为了臣服于男权的边缘者。文学批评家斯皮瓦克在其文章《属下能说话吗?》中提到,深受种族主义和父权制双重话语权力压迫的第三世界的女性,是社会政治权利下的属下阶层,因此毫无疑问只能卑微地成为失语的主体。[7]在小说《最蓝的眼睛》中,主人公佩科拉就是失语主体的典型代表,她受到的压迫和侮辱首先来自于亲生父亲乔利。乔利懒惰自私,游手好闲,整天酒气熏天,在受到白人欺辱时表现得软弱无能,只敢把遭受羞辱后的愤怒转嫁给妻子儿女。幼年时被双亲抛弃的经历和成年后婚姻的不幸使其心理扭曲,在酩酊大醉之际强暴了自己女儿并使之怀孕,酿成了女儿的悲剧人生。乔利经常和妻子大打出手,只是因为:“在其厌恶的事物当中,对方是为数不多他触手可及且可以伤害的一个,自己却毫发无损。”[4]47然而,以佩科拉为代表的非裔女性不仅遭受着来自同族黑人男性的压迫、暴力甚至侵犯,还要忍受着白人男性的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当佩科拉去白人糖果店里买糖时,白人男店主那漠视的目光让其感受到了难以言传的羞耻感。“他没有看见她,因为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他怎么能看得见一个黑人小女孩呢?”[4]53甚至在佩科拉递过钱时,对方都犹豫着不想触碰她的手。因为在白人男人眼中,黑人尤其是一个丑陋的黑人小女孩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学者阿德里安·里奇认为:“父权制存在于以男性为主导的家庭社会的意识形态系统中,男性通过传统、语言、习俗、礼仪和劳动分工等诸多手段来迫使女性屈从于男性的统治之下。”[8]长期以来,以华裔为代表的女性群体被看作依附于男性存在的客体,在传统的父权制社会意识体系中被囚禁在了家庭范围之内,男主外、女主内的劳动分工则决定了女性的从属地位。在小说《接骨师之女》中,女人公露丝因为在家工作,所以几乎承担了全部的家务,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男友亚特及其两个女儿,忍受着对方的不满和抱怨,在各种矛盾冲突中也总是主动妥协退让。尽管如此,同居多年,露丝并没有得到对方婚姻的承诺。即使后来在和男友分居的过程中,露丝也发现“把俩人当作收信人夫妇的邮件很少,反而大部分的维修账单都是写着露丝收”[5]318。作为一名生长在美国、受过高等教育并且有着不菲收入的华裔女性,露丝依然处于被父权制压迫的境地,在家庭生活中几乎失去了自己的话语权,被迫处于从属地位。

因此,那些受到父权制压迫的非裔女性和华裔女性的真正价值并没有被承认过,所承受的歧视和痛苦也并不会因为年龄、肤色以及地域不同而减少分毫。作为被忽视的女性群体,她们几乎都是处于失语状态。后殖民理论家的代表福柯认为:“世界上的任何群体,都逃脱不了话语和权利的较量。”[9]非裔女性和华裔女性在不同国家之间的民族、种族权力的较量中失去了话语权和反抗的能力,只能躲在男性权威的身影下,心甘情愿地扮演着“失语者”的角色。小说《最蓝的眼睛》中的佩科拉,无论是面对亲生父亲的强暴,还是白人店主的漠视和嫌恶,都选择了逆来顺受,因为面对占据社会主导地位的男性权力,她没有任何勇气和能力进行反抗。同样,小说《接骨师之女》中的主人公露丝连续多年在和亚特的同居纪念日上莫名其妙地失声,这种症状也暗示了露丝在这段感情中一直充当着“失语者”的角色。在父权文化为主体的社会中,男性的话语等同于权力,女性的发言权是很小的。[10]在佩科拉的父母爆发冲突时,碍于性别的原因,佩科拉不能像哥哥萨米一样咒骂着参与战斗或者是离家出走,只能想方设法地去忍受这种漫长的痛苦。同样,露丝的母亲因为生了一个女儿,因此在祖父母分遗产时,只得到了一小部分。面对着这种不公,母亲茹灵却没有任何反抗的话语权。以佩科拉和露丝为代表的非裔和华裔女性,在面对男性的话语和权力的较量时,无一例外地都选择了沉默和忍让。该部分女性群体在父权制的压迫下,不仅丧失了语言和表达的能力,变成了从属于男性的客体和沉默的主体,同时也丧失了争取自尊和自由的勇气,在种族和性别的双重压迫下,最终沦为了整个社会的“失语者”。

三、非裔女性与华裔女性:走出困境与身份建构的“寻根者”

受西方主流文化的排斥和侵蚀以及父权制的压迫,非裔女性和华裔女性扭曲了价值观,丧失了民族身份,成为了无根的浮萍。因此,对于少数族裔女性群体来说,摆脱“他者”和“失语者”这种无助又彷徨的身份,重新获得自尊与自信,找寻回归之路,构建属于本民族的民族文化和身份就显得格外重要。身份建构的关键是作为女性的主体需要获得独立的自我意识,只有认同自身的社会地位和文化价值,才能改变被支配和统治的命运。[11]在小说《最蓝的眼睛》中,作者莫里森并没有完全否定整个黑人民族,书中依然成功地塑造了几个勇于抗争白人文化和坚守本民族文化的形象。与佩科拉一家自我否定、盲目追寻白人审美观和价值观做法不同的是,故事的叙述者克劳迪娅一家虽然也处在社会的最底层,但是从不回避自己的黑人身份,在贫苦中唱着的那些古老的黑人歌谣代表了家人们对本民族文化的坚守。在西方主流文化的强势侵袭下,克劳迪娅一家却依然有着清晰的主体意识,能够认清自己的社会地位和价值。克劳迪娅肢解白人洋娃娃的举动则是对非裔美国群体已经内化于心的白人审美标准的一种反抗。“我就是无法喜欢它,但我可以检查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全世界都说她漂亮可爱。”[4]25克劳迪娅已然觉醒的主体意识使其意识到了抵制白人的文化价值观,认同自身的文化对于构建本民族的身份具有重要的意义。

个体的身份决定着自我的价值观和地位,没有身份的人就如同无根的浮萍,失去了认同感和归属感。正如法农所说:“没有身份的个人,没有依靠,没有肤色,没有国籍,没有根——是一个无知的种族。”[12]在小说《接骨师之女》中,最初露丝因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出于愧疚开始重新研读母亲的手稿,但是从母亲的手稿中,她逐渐地了解到了家族的历史,了解到了母亲对家乡的回忆和惦念,也谅解了母亲多年来对自己严苛的管教。在此过程中,露丝摒弃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排斥和抵触,开启了真正的文化探寻之路,重新建构起了本民族身份,对自己的华裔身份也有了新的认识。自我身份认同感的觉醒也让露丝重新审视了自己和男友的关系,意识到一味地忍让和付出并不能换来对方的理解和尊重。因此露丝决定不再甘心做一个从属者和“失语者”,结束了主动妥协、迎合对方的情感模式。当面对着男友亚特请人照顾母亲的建议时,露丝甚至直接反驳道:“我觉得你请人帮忙照顾你的两个女儿倒更容易些。”[5]312主体自我意识的觉醒使得露丝结束了被支配的命运,在寻求自我身份的认同中,逐渐摆脱了父权制的束缚,开始有了自我反抗意识,努力争取自己的话语权和地位。

身份研究在20 世纪的美国文学研究里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它决定着一个民族能否走向独立和成熟,与此同时,少数族裔的女性群体构建本民族身份的道路依然漫长而艰辛。在小说《最蓝的眼睛》中,作者反复提到了克劳迪亚姐妹栽种的金盏花,悉心播种照料,直到秋天还没有发芽,其原因不是种子埋得太深,而是土壤太过贫瘠了。这暗示了黑人女性的生存条件过于恶劣,想要摆脱这种生存困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我们并不能因此而自我否定。正如克劳迪亚姐妹努力地改变着不适宜花朵生存的土壤那样,人们对未来美国黑人文化和民族身份建构的前景应当满怀信心与希望。与克劳迪亚姐妹努力找寻回归之路不同的是,小说《接骨师之女》中的华裔女性露丝的身份建构之路似乎要顺畅很多。首先,露丝在父权社会中找回了身份的归属感。露丝的不再妥协和迁就使得男友亚特最终意识到了对方的付出和努力,甚至主动承担了母亲茹灵养老院的费用。其次,露丝在与母亲的和解中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华裔身份。母女之间的互相谅解也表明了以露丝为代表的美国文化和以母亲茹灵为代表的中国文化之间的共存共融,在两种文化的共生和平衡中构建了露丝的民族身份。最后,露丝的失语症自愈,放弃了替人写书的“捉刀人”身份,拿起笔来开始书写自己家族的故事,为母亲,也为自己。构建民族身份的道路虽然任重而道远,但就如同金盏花一样,只要努力改善土壤,花朵总会发出希望的嫩芽。只有找准自己的身份定位,才能摆脱边缘弱势族裔的地位,困扰非裔女性和华裔女性许久的失语症才会消失。

两部小说的意义不仅局限在文学领域,还对那些勇于追求种族平等、反抗父权压迫的女性起到了激励作用,同时表明了以非裔和华裔为代表的女性群体如果要想获得自由健康的发展,就必须继承和坚守本民族文化传统,认同自己的民族身份,勇于反抗父权制的压迫和束缚。只有这样,少数族裔的女性才能走出西方文化霸权和父权制的阴霾,摆脱“他者”和“失语者”的身份,开启自我书写和身份建构的寻根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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