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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剧场奏唱的生命大音
——评陈彦长篇小说《主角》

2022-03-18权维伟

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忆秦娥陈彦主角

权维伟

(中共广元市委党校, 四川 广元 628000)

《主角》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消息一径而出,众人惊喜地发现,陕西籍作家陈彦已不再是破圈逆袭的“黑马”姿态,从《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戏剧作品、长篇小说夯基筑本,经过《装台》立柱架台,《主角》已在所搭舞台上尽情演绎、浑然天成,嬉笑怒骂、一气呵成。可以说,这部人物塑造丰满、倾听大地声音、探寻生命之真的动人心魄之作,包罗万象、举一千从,留给人们很多亟待释疑解惑的厚重话题。忆秦娥取名所忆为何?秦腔这一传统戏曲在当下社会的现代性难题及其隐喻如何破解?时代命运凝视下个人生命的逼仄境遇如何演绎?谁才是生活的真正“主角”?等等问题,都借助秦腔舞台的“小天地”,演绎出“大时代”下充盈浩大的生存命题。

一、向死而歌的史诗

一代“秦腔皇后”忆秦娥出生于秦岭深处闭塞小山村九岩沟,家庭处境异常贫苦,从小就是饱受命运摧残的“下苦人”,辍学放羊、遭受捶打、婚姻离异、孩子痴傻、舞台事故、被人陷害、言语诽谤……四十余载,忆秦娥由小丫头蝶变为秦腔名伶的“练成史”,与之息息相关百余名人物命运的成败、毁誉、起落、搏斗,串联起了20世纪70年代以来社会生活的巨大变迁,穷形尽相、跃然纸上,折射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且独具“中国符号”的宏阔史诗。

作为小说主要人物,忆秦娥的出场并没有“主角”光环额外加持,定位于“平民角色”,甚至被嘲讽为“瓜女子”,为减轻家庭沉重负担进入县剧团,甚至她娘老说:“来弟比她漂亮,能干。她就是一个笨手笨脚的主儿,招弟一辈子恐怕也就是放羊的命了。”[1]舅舅胡三元初看这个“头发蓬乱像鬼”“衣着破脏”的小姑娘,怎么能想到这是后来一出场就掌声如雷、色艺俱绝、光彩照人的秦腔“小皇后”呢?“出场”前与“入世”后的巨大差异,产生了犀利反差的戏剧艺术感。她的成长之路饱经风霜、栉风沐雨。初入大城市的“陌生”与“隔阂”,修习技艺的艰辛,怀才不遇的煎熬,剧团内部的纷争,流言蜚语的萦绕,人格尊严的侮辱……种种不幸,犹如夏天的雷雨,不偏不倚地下在她一个人身上。但这个来自社会最底层的悲苦小人物,吃苦耐劳、坚毅勇敢,犹有堂吉诃德的骁勇,在与世俗命运做斗争。在舅舅及师父们的悉心指导帮助下,她最终蝶化为万众瞩目、受人敬仰的“主角”。

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苦难结晶出“低开高走”的现实神话,植根于忆秦娥率朴天真、烂漫可爱的人物性格底色,初入剧团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晚上“胆怯地睡在胡彩香的床拐角处”[2];舅舅胡三元被判刑入狱后的孤苦无依,又回到原来烧火做饭的苦日子,想“回家,不干了”;担任艺术团长后的舞台坍塌事故,返回乡野做起了放羊女;条件艰苦下苦练劈叉、下腰、踢腿、打虎跳和朝天蹬,包头时被勒晕却坚定地说“我能行”;剧团无奈解散时的茶社“走穴”演出……使她人生走出颓然、凄然的动力究竟是什么,当梦魇缠绕在忆秦娥的脑海中,曲终人散、万般成空的凄凉,她彻底绝望地相信自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主角”。原有为人处世的经验根本行不通,于是她选择前往尼姑庵接受心灵的超脱与净化,矢志不渝地问道,最终在“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大彻大悟中,参悟出用悲悯的情怀去消解人生无穷的悲苦。

此刻,人们看到,忆秦娥跌宕起伏的“主角之路”,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画像明星”,而是熔铸了万千众生群像的普通“小人物”,棱角分明、优缺互存、血肉可感,有着普通人难以逾越的人性弱点。从入世之“重”到出尘之“轻”,忆秦娥人物特质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饱满、可信、细致,她的这些浮世经历,交错着一个人的生命史与其时代的深层互动关系,既使其身心俱疲、心力交瘁,又促使她挣破生活的藩篱,学会追问、考量、反思苦难生活。当大戏落下帷幕,忆秦娥历经苦难洗礼而意志不减,传承着中华民族文化传统卓绝坚韧、百折不挠的文化根脉,彰显了哲学艺术的神圣光泽,完成灵魂的自我终极救赎,抵达了一个新的境界,迈向生命最高的新生与升华,呈现出一个女人壮丽的时代史诗。

二、悲天悯人的情怀

陈彦作为“紧贴大地”写作的现实主义作家,他的眼光是朝下的。他聚焦城市底端的“小人物”,倾向于“为小人物立传”。他笔下的这些小人物,也是中国传统朴素好人的典型:《装台》中委曲求全、隐忍苟活的刁顺子,《西京故事》中打饼度日的罗天福,尤其是《主角》中在凄惶、悲怆学艺的忆秦娥。秦腔文化的兴衰更迭,绞合着秦腔艺人命运的起伏,使小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悲剧色调,让读者深入“戏”中感时伤世、扼腕叹息,出“戏”时自由想象、推已及人,体悟人生的悲苦无常、时代的风云波诡[3]。

鲁迅曾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秦腔艺术作为中国地域文化的瑰宝,夹缝中求生存的艰难境遇,更难以割舍与其休戚相关的秦腔艺人,当品读完《主角》更会震撼于文本中充溢的悲剧色彩。秦腔“忠、孝、仁、义”四位老艺人各怀绝技,拥有万千戏迷,却也躲不过时代的劫难,沦落为厨师、看门人、流浪者,常年漂泊在外、形单影只。动乱的时代结束后,他们以为迎来了事业的“第二春”,但却被年轻一辈视为“老古董”,地位愈加尴尬、卑微,苟存忠累死舞台、裘存义孤独而死、古存孝车祸惨死,尝尽人间苦楚,下场发人深省。舅舅胡三元挚爱秦腔艺术,沉迷敲鼓,虽屡屡闯祸、几番坐牢,仍不改高傲本色,孤老一生。作为历史文化的传承者,这些将青春甚至生命奉献于秦腔的艺人群体,个人命运与秦腔艺术已荣辱与共、唇亡齿寒。“机关算尽”的楚嘉禾挤兑忆秦娥,反被小聪明所误,精神近乎疯魔,几十年梦寐以求的主角梦从未成真、难以翻身。给舅舅胡三元和忆秦娥“穿小鞋”的黄主任、觊觎忆秦娥身体而未得逞的廖耀辉、纠缠忆秦娥又腐化纵欲的刘红兵、钟情忆秦娥却因误会错失一生的封潇潇、改革秦腔无疾而终的薛桂生……作家陈彦根据超强的叙事把控力和艺术敏感度,精心打造了《主角》叙事结构中两个截然不同的对立世界,以忆秦娥为表征的奋斗者世界,善良、真诚、可爱;另一个则是沦陷者世界,腐化于时代的纸醉金迷、物欲横流,卑鄙、虚假、可耻。主角与配角在一方舞台上率性而为,你方唱罢我登场,场面好不热闹可观。从中不难看出,作者摈弃了用道德标准评判人物的态度,采取“原生态”的描写手法。他诚挚地邀请读者走进那个时代,体察小人物身上迸发出的强大力量,体悟他们的悲苦。

从特定角度上讲,这些主角之外的配角遍历人间苦涩,在时代命运的舞台上浮沉起落,映照出大千世界众多普通人酸甜苦辣的真实生活,极具亲和力和代入感,令人叹惋。更加难能可贵的是,陈彦对笔下的小说人物一视同仁,没有简单粗暴的道德干预乃至于道德审判,且有着满腔的悯人情愫,他深切地挚爱和包容着笔下的人物群像,即便是“跳梁小丑”般的负面人物,小说呈现给人们的也不是要走向断头台的坏,他们身上承载着人类的“原罪”,归根到底属于“可哀的罪孽”,而非“绝对的丑恶”,值得读者认真回味和辨析[4]。因此,人生没有绝对的主角与配角之分,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深究人类作恶妄为的因由,剖析精神失衡之所在,唤醒这些所谓“罪恶之人”的良知,作者也在文本中设置了一座具有“爱的拯救”意蕴的尼姑庵,希冀借此清除人性的污垢,并设法用光亮烛照在宏大时代变迁中受到“创伤”的小人物,探寻人生更为深广博大的东西,这才是作家通过作品教化人心、陶冶心灵、开启智慧的目的和意义所在。

三、故乡文化的坚守

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再现”。《主角》中,秦腔艺术在那个时代,在商品经济的钳制下处境悲惨。与秦腔艺术相关的人物命运凄惨,需要文学作品去描述。陈彦的《主角》以极大的勇气回应着中国传统文化和道德精神的思考,探索着中国当代“寓意小说”写作的可能性,近看似“小说”,远观实则是包罗万象的生命“大说”。

《主角》以自己的方式讲述中国故事,伴随“大戏落幕,万般成空”的忆秦娥的技艺修习之路,作者也在深深地思考秦腔艺术的“创伤”。团长黄大正嫉贤妒能、结党营私,极力陷害胡三元和忆秦娥,使有才之人难有出头之日。丁志柔带领剧团去市场经济较为发达的南方寻找出路,但过度商业化的市场经济,诱导人们下海经商赚钱,沉迷于欲望的陷阱,甚至昧己瞒心、丧失良心,落得剧团人心涣散、艺人流失,秦腔剧团也沦落为模特队和歌舞队,舞台上已经没有秦腔的栖身之处,秦腔艺术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即使作者塑造了一位实力派典改革家薛桂生,他几番改革,犹如“最后一舞”,因丧失掉秦腔文化最为独特的艺术韵味而以惨败收场。《主角》犹如一部记载秦腔式微的史书,当市场经济以金钱衡量一切的价值标准主宰社会时,秦腔如热锅上的蚂蚁,寸步难行,“戏曲夕阳论”甚嚣尘上,即使以“搭红”的方式中兴一段时间后,其处境愈发艰难、进退维谷,令人不禁发问:秦腔怎么沦为了以演员美色、颜值为圭臬的艺术?尘世市侩之人只要有钱,就可以对秦腔艺人吆五喝六、颐指气使,这种居高临下的亵玩态势,折射出金钱至上观念下文化精神的停滞和衰微。所以,作家陈彦在后记中说:“戏曲行业的萎缩、衰退,有时代挤压的原因,更有从业者已无‘大匠’生命形态有关。”[5]

古老的秦腔作为《主角》的核心文学意象,不再是理论意义上“老掉牙”的“古董戏”,也不是即将寿终正寝的文化标本,它与今人命运息息相关。可以说,生命融于戏剧,直达人们心灵深处,保存着中国当代社会最真实、生动、鲜活的生活细节,并以精彩的故事透视着中国四十年的政治、经济、社会、历史的巨大变迁,刻画出较为真实的时代面貌。而以忆秦娥这个典型个体缤纷错杂的生命与情感,窥探着整体社会的存在,用“小社会”演绎着“大历史”。此刻,忆秦娥在创作深远意义上成为了作家书写历史的有效载体,具有了宏阔而又苍凉的历史感,更将小说推进到哲学与艺术相通的巅峰之境。

成功的作家都拥有自己精心建构的文化故乡,莫言高密东北乡,贾平凹陕南之地,王安忆上海都市,沈从文湘西古城……都进行着重建“文化中国”的生动实践。陈彦《主角》中设置的秦岭九岩沟也具有“原乡情愫”,这也是作者向传统与乡土行注目礼,于尘世舞台的大热闹中,积极投入心力进行着伟大的“文化中国”实践,特别是忆秦娥主演的主角大戏落下帷幕之时,透过一系列曲折动荡、重大变故,她终究幡然悔悟,毅然回归到具有疗愈意义的精神原乡——秦岭。即使故乡在当今灯红酒绿的大城市下,依旧是山沟山洼、荒野沟壑,但此地是她藏身之处、大显身手的地方,更能安抚她无所依傍的疲倦灵魂。而且,一个人的故乡就是他所依靠的“根”与“魂”,秦腔蕴藉的中国传统文化、民间原始信仰、宗教观念等,是民族意识的潜性表达,与民族文化心理相契合,无论走出多远、离开多久、人数多少,它无法剥离、难以遮蔽,也不会轻易被美国“百老汇”等外来文化所吞噬,更不可能被市场经济的大浪潮所湮灭。不可否认,秦腔虽然日渐成为乡土文明的挽歌,但不是绝唱,不会隐没。透过历史的镜像,秦腔中升腾的内在生命能量和精进力量,不是孤存于荒僻的山村之地,县城、省城乃至超级大都市,皆与秦腔艺术血脉融通,共存于同一个生命文化共同体,感受到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其也终究会找寻到一条新生之路,安放自身,走向阔境,奏唱出一曲悠长宏厚的生命大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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